
發表時間:2008-01-16 06:09:00
笑江湖浪跡十年遊,空負少年頭。
對銅駝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
酒冷詩殘夢斷,南國正清秋。
把劍淒然望,無處招歸舟。
明日天涯路遠,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
數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
難消受燈昏羅帳,悵曇花一現恨難休!
飄零慣,金戈鐵馬,拼葬荒丘!
||調寄八聲甘州
南國清秋,一輪皓月,將近中天。度時分,已是萬籟俱寂,只杭州總兵的府第裏,還是笑語喧喧,喜氣洋洋。
這晚是杭州總兵小姐出閣的前夕,總兵是個旗人,複姓納蘭,雙名秀吉,是清朝開國的功臣之一,當年跟隨多爾袞入關,轉戰二十餘年,才積功升至杭州總兵之職。他的女兒,芳名明慧,名實相副,以美艷聰慧飲譽於宗室之中。她的父親膝下無兒,只此一女,寶貝得當真有如掌上明珠,自幼就請了兩位教師教她,日間習武,晚上學文,端的是個文武皆能的才女。
納蘭秀吉升任總兵之後,皇室中有一位遠支親王,慕他女兒之名,替兒子能來求親。這位親王的兒子,叫做多鐸,說起來鼎鼎有名,乃是旗人中數一數二的好漢,自小就能拉強弓,御弩馬,騎術劍術,在八騎軍中,首屈一指,二十二歲那年就隨軍西征,平定了准葛爾和大小金川,今年僅僅二十八歲,就被任為湯汀提督,可算是宗室中最年輕的一位將領。納蘭秀吉攀上這門親家,真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可是就在這個出閣的前夕,納蘭小姐卻淚珠瑩然,拿著一紙詞箋,低徊捧讀,讀到﹁難消受燈昏羅帳,悵曇花一現恨難休﹂時,再也忍受不住,清淚奪眶而出,哭得像一枝帶雨的梨花!良久、良久才掙扎起來,低低喚了一聲﹁姆媽﹂。
這﹁姆媽﹂就是她的保姆,納蘭小姐自幼跟她長大,真是比父母還親,這時正睡在外間套房,一聞呼喚,即刻進來,見她這個樣子,不禁說道:﹁小姐,你這是何苦來呢?不說你嫁得好婆家,給夫人知道,可又得捶心氣苦了。小姐,我還是勸你把往事忘記了吧||﹂
納蘭小姐截著她的話道:﹁姆媽,你別管我,我求求你把小寶珠抱來,我要再看她一眼!﹂保姆搖搖頭,歎息了一聲,終於應命出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只見窗邊的紅紗燈,燭光搖牡,微風過處,一條竄影,驀地撲入窗來!
跳進來的是一個英俊少年,在燭光搖曳之中,可隱隱看見他的眼角眉梢含著一股幽憤之氣。他看見納蘭小姐面前攤著的,正是他手寫的詞箋,詞箋上有點點斑斑淚漬。他苦笑一聲道:﹁妹妹,你大喜啊!﹂
納蘭小姐星眸微啟,兩顆滴溜溜的眼珠,如秋水如寒星,橫掃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也不能體會我的苦心,就這樣的怨我?﹂
那少年袖子一揮,跨前一步,突急聲說道:﹁難道我們不能出走,南下百越,北上天山,四海之大,豈無我們安身立命之在下。﹂
納蘭小姐頭也不抬,幽幽說道:﹁誰教你是漢人?﹂
少年面色一變,哈哈笑道:﹁我以為你是女中豪傑,原來你還是你們愛新覺羅氏皇朝的賢孝女兒!﹂
話猶未了,忽然聽得號角並嗚,園中響箭亂飛。少年虎目圓睜,驀地雙手低垂,交叉橫過背後、冷然笑道:﹁你若要我性命,何必用這樣詭計?我垂手給你綁吧,算是送給你新婚的一份大禮!﹂
納蘭小姐本來是低首哽咽著的,這時也急得跳了起來,滿面花容失色,顫聲說道:﹁你、你、你這是什麼話!﹂
少年靠近窗子一看,只見園子裏升起了數十盞孔明燈,照耀得如同白晝,人聲喧噪,潮水似的,向東面角門湧出,卻沒有一個人朝著自己這而走來,而見並不是對付自己的,少年也頗感詫異了。不多時,人聲漸寂,孔明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少年回過頭來,正待發話,忽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他一旋身,躲在帳後,只見房門開處,納蘭小姐的保姆,背著孩子,氣吁吁的走了進來,說道:﹁小姐,聽說是總兵府大牢有人劫牢,今晚衛兵多數在這裏辦事,那邊人手不夠,已給逃脫了一些囚犯,所以剛才又急急在這裏調人過去,小姐,你沒嚇著?﹂
納蘭小姐木然不答,一伸手就把保姆手上的孩子,接了過來。孩子哇聲一跳,帳後的少年也驀地跳了出來。
那保姆嚇了一跳,看清楚了說道:﹁楊大爺,你饒了我們的小姐吧,明日是她大喜的日子。﹂
那少年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歎了口氣,自顧自地吟哦道:﹁明日天涯路遠,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吟聲未斷,忽然劈面一掌,向納蘭小姐打來!
納蘭小姐大吃一驚,本能地側身躲閃,說時遲,那時快,手上抱著那女孩,已給少年搶去。納蘭小姐跳起來,問道:﹁你,你這是幹什麼?﹂少年一退身,貼近窗子,狠聲說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你的了,你不配問她!﹂那女孩子剛才哭喊了一陣,已倦極熟睡,經此一鬧,兩隻小眼睛又睜開來,看見納蘭小姐披頭散髮,作勢欲撲的樣子,覺得很是可怕,小嘴巴一咧,小手兒向空亂抓,看看又是要哭的神氣,少年忙把她轉了半個身,輕輕地撫拍,瞧瞧窗外,只見銀河耿耿,明月當空,滿園子靜悄悄的,他咬一咬牙,抱著孩子,驀地穿出窗去,背後只聽得納蘭小姐呼喊淒厲,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穿枝拂葉,就像一隻灰色的大鶴,在月色溶溶之中消失了。
園子裏很靜,外面大街卻是鬧成一片,少年舉目一看,只見總兵府那邊,火光沖天,滿街上人群亂奔亂跑,攜兒帶女的哭哭喊喊,少年抱著孩子,混在人叢中,誰也不理會他。
少年知道是清兵鎮壓逃犯越獄,心中一動,不禁扭頭四看,只見總兵府附近的幾條街口,都有大隊清兵鎖住,囚犯似乎是向另外一邊逃出,因為,有一隊馬隊,正向那邊衝去。少年見黑壓壓的,看也看不清,又瞧瞧自己手上的孩子,歎了口氣,雖然那邊兵刃交在之聲,遠遠傳來,他也只能自顧自地隨著人流,逃出郊外去了。
出到郊外,人群漸漸四處流散,險境既離,大家也就各各覓地,或坐或臥,再也不願走動了。只有那少年,還是抱著孩子,踽踽的在荒野獨行。
折騰了半夜,月亮漸漸西移,孩子已熟睡了。少年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忽然聽得蹄聲得得,隱隱傳來,大約是清兵追趕囚犯,追到這邊來了。聽蹄聲急驟,似乎追得很緊!
少年所站之處,附近正有一座荒墳,墳上有一叢野草,高逾半身,少年抱著孩子,往墳後一躲,野草剛剛將他們掩蔽住。少年定眼看時,只見給兩騎馬追著的,如是兩個大孩子,一男一女,看樣了都不過十六七歲,不禁很是詫異。
那兩個大孩子,跑到距離荒墳二十步左石,忽然雙腳立定,各自拔出劍來。這時那兩騎馬已奔到,馬上人往下一落,一個抽出鐵鏈,一個亮起斫刀,兩個魁梧奇偉的滿洲大漢,雙雙撲上前來,喝令他們快快束手就綁。那兩個孩子理也不理,雙劍如流星趕月,和兩條大漢血戰起來!
那少女出手極為迅捷,霎地一伏身,劍尖登時疾如電閃,對準那個使斫刀的咽喉,直刺過去,那人退了一步,﹁鐵鎖橫江﹂用刀一封;少女霍地收招,劍訣一領,唰地又是一劍,探身營取,劍扎胸膛;那人往後又退了一步,驀地將大斫刀一旋,逼起一圈銀虹斜穿出去,劍招疾展,又是旋風一樣地掃來。
那少男的劍招沒有少女這樣迅捷,鬥法卻又另是不同。只見他手上好像挽著重物一樣,劍尖東一指,西一指,卻是劍光繚繞,門戶封得很是嚴密。對手一條鐵鏈,舞得呼呼聲響,兀是搭不上他的劍身。
伏在墳後的少年是個大行家,他十八歲起浪跡江湖,迄今已有十年,各家各派的招數,都曾見識。一見這對男女的劍法,就知他們年紀雖輕,卻是得自名師傳授。只是那少女,劍法雖然看來迅捷,力爭先手,功力卻是不夠,對方和她遊鬥,時間一久,必定力倦神疲;而那少男,劍招雖然緩慢,卻是頗得﹁無極劍法﹂的神髓,表面看來似處下風,倒是無礙。墳後少年,抱著孩子,目注鬥場,掌心暗扣三粒鐵菩提,準備若少女遇險,就出手相救。
鬥了一會,那少女果然漸處下風,她使了一招﹁風捲落花﹂劍尖斜沉,倒捲上去,想截敵人手腕,那使斫刀的突然大喝一聲,一邁步,斜身現刀,展了一招﹁順水行舟﹂,不但避開了少女的劍鋒;反而進招來了一個﹁橫斫﹂,刀光閃閃,向少女下三路滾斫而進,少女慌不迭的急斜身橫竄,仗著身法輕靈,想避開對手這連環滾斫的招數。
但對手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著,在進刀橫斬時,兩枝甩手箭也破空而出,而且在出手之後,刀尖趁勢點地,倒翻起來,在空中打了一個觔斗,大斫刀以﹁獨劈華山﹂之勢,向少女頭頂斫去。
就在這少女生死俄頃之際,墳後少年的三粒鐵菩提已然出手,使斫刀的只見自己兩技甩手箭,剛到少女身後,忽然自落,方是一怔,手腕上又是一陣辣痛,這時他剛似饑鷹攫兔之勢下落,大斫刀剛剛壓下,就受了暗算,幾乎把握不住,痛得大叫一聲,手中刀仍是發狂一樣斫去!就在這個時候,背心又是驟的一驚,一把劍尖,已堪堪刺到,耳邊只聽得一聲清叱﹁休得傷我妹子!﹂未及回頭,左肩已給削去一大片皮肉!
那少年的無極劍法,本來就高出對手許多,雖然火候未夠,一時未能取勝,但已是佔了上風,他一面打,一面留心旁邊的少女,見少女吃緊,手中劍也突然急攻起來,唰,唰,唰,﹁抽撤連環﹂,一連幾劍,點胸膛,刺兩臂,又狠又準。那使鐵鏈的被迫得連連後退,少男卻不前追,腳跟一轉,驀地一個﹁怪蟒翻身﹂,身形疾轉,手中劍反臂刺扎,一掠數丈,便逕自向追擊少女的那個大漢刺去。
這正是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使斫刀的大漢未及回頭,肩上已給削去一大塊皮肉,就在這一瞬間,那少女也已反轉身來,凝身仗劍,狠狠地撲擊過去。使斫刀的受傷之餘,如何擋得住這疾風暴雨般的前後夾擊,只見兩道劍光,賽如利剪,那魁梧大漢,竟給斬成三截,血濺塵埃。
那使鐵鏈的卻是精靈,一見同伴斃命,立刻上馬奔逃,另一騎無主的戰馬,也連連長嘶,逕自逃跑了。
墳後少年目睹這一場惡鬥,見這對男女竟未發現是自己發暗器相救,不禁心內暗笑:﹁畢竟是初出道的雛兒。﹂
這時,這對男女利劍歸鞘,雙手緊握,似乎在踽踽細語,墳後少年只見他們嘴巴張動,也聽不清楚是說什麼。忽然間,那少女掙脫雙手,高聲問道:﹁那,是你說的了?﹂少男點點頭,應了一聲,墳後少年,雖聽不清,但那顯然是承讓的神氣。
這一聲應後,那少女忽地跳開一步,似避開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忽地又跳上的來,揚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少男臉上,劈啪一聲,清脆可聽。少男的面孔正對著荒墳這面,墳後少年在月光下只見那少男的面孔慘白,動也不動,神氣十分可怖!
那少女一掌打出後,見他這個樣子,忽然雙手掩面,痛哭起來,扭轉身軀,邊哭邊跑了。那少男仍然僵立在那兒,直待少女的背影也消失了,這才一步一步,直走過來。墳後少年想呼喚他,但見他定著眼珠,木然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荒野的遊魂一樣!少年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叫也叫不出聲,那少男已經自荒墳旁邊走過,沒入草叢之中,竟沒注意到荒墳後面有人埋伏。
墳後少年看了這一場悲劇,聯想起自己和納蘭小姐分別的情形,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陣酸愴。這時他耳邊聽得﹁胡﹂﹁胡﹂之聲,似風聲,卻又不是風聲。他看見月亮,記起這是中秋之後的第三個晚上,錢塘江的夜潮,正是在秋季大汛的時候。他茫然地站了起來,循著潮聲,就向錢塘江邊走去。
錢塘江數十里寬的江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這時潮還未來,放眼望去,見天連水水連天,煙波浩渺,一望無涯。少年抱著孩子,踽踽獨行,聽潮音過耳,百感交集,如醉如癡,直到耳邊忽聽得一聲﹁楊雲驄!﹂這才如夢初醒,扭過頭來。
這一回頭,人也立時驚醒,眼前站著的是一個鷹鼻深目的老者,身邊還站著兩個精壯少年,楊雲驄認得這正是納蘭小姐未婚夫多鐸的師叔,滿洲武師﹁鐵掌﹂紐枯盧,楊雲驄初出師門,在回疆柴達木盆地,幫助哈薩克人抵禦清兵,曾和他照過面。
紐枯盧面挾嚴霜,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神情很是可怕,他雙掌交錯,攔在楊雲驄面前,說道:﹁楊雲驄,別來無恙!你這幾年所做的事情,瞞得了納蘭首兵,瞞得了多鐸提督,可瞞不了老夫!多鐸提督是大滿清貴冑,納蘭小姐是俺們旗人第一美人,你不只是糟踏了納蘭小姐,簡直是糟踏了俺們一族。俺不知則已,知道了須代多鐸洗清這個恥辱!﹂
楊雲驄左手抱著孩子,聽了這一番話,仍是動也不動,面部毫無表情。這時紐枯盧身旁的兩個少年,早已按捺不住,一左一右,雙雙撲上前來。楊雲驄冷笑一聲,腳跟一旋,轉了半個圓圈,猛喝一聲,右手接住右面少年攻來的雙掌,一接一扭,扭著敵人右腕,輕輕一按,只聽得殺豬一般大叫,這個少年已給楊雲驄拋出數丈之外,這時左邊少年方才攻到,楊雲驄身子突地下煞,避過敵人的手拳,猛的長身,劈面一掌,砰然一聲,這人的面孔,立刻像開了五色顏料鋪一樣,烏黑的眼珠突出,鮮紅的面血下流||登時暈倒地上。這時楊雲驄手上的孩子,也早給震醒,哇哇地大哭起來。
紐枯盧見兩個徒弟一出手就被打成這個樣子,怒吼一聲,橫身一躍,右掌﹁直劈華山﹂,用足了十成力量,兜頭就是一掌。楊雲驄也不退避,右掌倏翻,也用足十成力量,向上打去。兩掌相交,﹁蓬﹂然如巨木相撞,這時只聽得孩子厲叫一聲,竟自楊雲驄的手中,震飛出去!楊雲驄急一掠數丈,如大雁斜飛,恰恰趕上去將孩子接住。
楊雲驄這一掌受得不輕,但紐枯盧卻受得更重。他給楊雲驄一掌,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向後面退出一二十步,這才止得住身形。他以一雙鐵掌聞名關外,竟吃不住敵人掌力,心中惱怒異常,他一長身,拿出一把精光閃閃的三角挫,這把挫乃是他獨門的兵器,名喚﹁喪門挫﹂,可作匕首用,也可作短戟使,還能用以打穴,端的厲害非凡!這時楊雲驄也已結束停當,將孩子用繡帶縛在背上,也取出一把光芒閃閃的短箭。
紐枯盧的喪門挫,長僅二尺八寸,楊雲驄的斷玉劍比他的還要稍短幾分。武家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劍銼交鋒,不比長槍大戟,中間有那麼一段距離,短兵相接,幾如肉搏,精芒閃電,利刃就在面前晃來顯去,誰要是稍一疏神,便有血濺黃沙之險。
紐枯盧怒極猛搏,點扎戳刺,迅如怒獅,全是進手的招數。楊雲驄背著孩子,孩子又哭個不停,他不敢跳躍,又要分神護看孩子,弄得滿身大汗,非常吃力。只是他的劍術,乃是海內第一名手所授,端的非同小可。他兀立如山,見式破式,見招拆招,一口短劍,橫掃直擊,劈刺斬攔,竟是毫不退讓!
兩人越打越急,越鬥越險,戰到分際,那紐枯盧忽然身移步換,快若流星,一閃到楊雲驄背後,竟然一挫向孩子插去。
楊雲驄這招本應縱身躍出,可是他怕驚壞孩子,只能平地一轉,身子輕飄飄拔起,短劍﹁舉火撩天﹂,搭著紐枯盧的喪門挫,往上一拔,借紐枯盧的勢,奪他的兵器,只一撩,那口挫竟給撩出了手,飛墮塵埃,兩人的身法都快,誰也收勢不住,紐枯盧挫飛出手,人也撲了過來,楊雲驄身形方才下落,離地還有少許,就給他撞個正著;這時背上的孩子又是一聲厲叫,那聲音也已經沙啞了。楊雲驄心中一慌,未及躲避,胸口竟給擊中一掌,而他的短劍也趁勢一送,直插入紐枯盧脅下,插得只留下劍把。
這一下,兩敗俱傷,楊雲驄一劍插出之後,人再也支持不住,只見眼前金星亂冒,地轉天旋,他知道要糟,急急向地面一伏,免得向後跌倒,壓壞了孩子。
那邊紐枯盧也已重傷臥地,雙眼血紅地瞪著。兩人相距不過四五尺之遙,可是大家都不能起來撲擊了。兩人就這樣的瞪眼望著,夜風中迴盪著孩子沙啞的哭喊聲,這景象,這氣氛,的確令人驚心動魄。
過了片刻,紐枯盧掙扎著在地上蠕蠕而動,用手腕抵地,竟然慢慢地向楊雲驄這邊爬過來。楊雲驄大吃一驚,也試著移動,可是全身綿軟無力,才想用一點勁,喉頭已是一陣陣腥氣直冒,一口口鮮血直咯出來。紐枯盧號稱﹁鐵掌﹂,楊雲驄給地打得正中心,掌傷比劍傷更重。
楊雲驄眼看著紐枯盧像臨死前的猙獰野獸一樣,蠕動移來,自己又是毫無辦法,心中又氣又急,不覺暈了過去,經過了好一會子,耳中忽聽得有人反覆叫:﹁楊大俠!楊大俠!﹂這才悠悠地醒過來,只見面前站著的,正是那個在荒墳前面與滿洲武士拚鬥,後來給少女打了一個耳光的大孩子,他十分詫異,低聲問道:﹁你怎知道我是誰?你來這裏做什麼?﹂
那少年並不答他前面的問題,兩眼茫然無神,忽然大聲說道:﹁我想投河!﹂
楊雲驄冷然問道:﹁那你又為什麼不投?﹂少男道:﹁見著你這個樣子,我如何能跳下去?楊大俠,我認識你,好多年前,你在我們舵主家裏作客,我見過你。不過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
楊雲驄以手腕撐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了,你現在不能投河,將來更不能自尋短見,你受了委屈,跳水一了百了。但你的許多師友,他們為了光復漢族,受了更大的冤屈,或死或傷,你們年青人不管,卻為了點點小事,尋生覓死。如何對得住他們?﹂楊雲驄這時頭微微上抬,凝視著少男,面容顯得十分嚴肅。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但每一句都如暮鼓晨鐘,震撼著少男的心。
少男看著面前的楊雲驄,這位名震江湖的大俠已經是力竭聲嘶,快死的人了。他微現愧怍之色,說道:﹁我聽大俠的吩咐。﹂
楊雲驄掙扎著將自己的汗衫一扯,撕下了一大幅,突然將右手中指,送進嘴裏一咬,鮮血直冒出來,他連哼也不哼一聲,就在汗衫上振指直書,把少男看得呆了。
楊雲驄寫完後,叫少男過來將汗衫取去,斷斷續續說道:﹁你把這幅血書拿著,並將我的短劍為憑,抱著這個孩子,上天山去見我的師父晦明禪師,他會教給你天下獨步的劍法!﹂說完之後,好似大事已了,雙目一合,就此再不言語。
這時殘月西沉,曙色欲現,錢塘江遠處現出了一條白線,轟轟之聲遠遠傳來,少男藏好血書,背著短劍,抱著女孩,凝望江潮,心中也說不出是個什麼味兒,就在此時,遠處又有蹄聲傳來,少年再一凝聽,似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高叫著﹁大哥!﹂他突然長歎一聲,把長衫除下,鞋子脫掉,往水面一扔,人也躲進了岸邊的柳樹叢中。
來的是兩男一女,那女的正是剛才打他耳光的少女,她縱馬馳來,不斷地叫著﹁大哥,你躲在哪裏?你出來啊!﹂那兩個男的,卻一路勸她。
這幾個人一到江邊,見屍橫遍地,都呆著了。一個男的,忽然大聲叫道:﹁這不是楊大俠?哎喲!楊大俠,楊大俠,你怎麼了?﹂他跑上前去撫視,見楊雲驄鼻端已沒有氣息,不禁驚叫起來。心想:楊雲驄是晦明禪師的衣缽傳人,劍術武林罕見,怎的卻會死得這樣慘?
這時那女的卻又是一聲慘叫,朝沙灘便跑,好像要跳進錢塘江去。兩個男的放眼一看,只見江面上飄著一件長衫,沙灘上有兩隻鞋子!
猛然間,錢塘江的怒潮驟起,轟隆轟隆之聲響如雷鳴。白堤上雪花亂噴,懲潮如萬馬奔騰,霎間已湧到堤邊。兩個男的驚叫的一聲,飛掠而前,拉著少女便退。饒是他們退得這樣快,還是給浪花濺了一身!
直到這些人完全退去後,少男方才從柳樹叢中出來,一步一步,朝北方走去。欲知少男少女究竟是何人?楊大俠和納蘭小姐有何關係!請看正文分解。 第一回 一女獨尋仇 十六年間經幾劫 群雄齊出手 五台山上震三軍
山西五台山是著名的佛教聖地,其上的清涼寺,據說是東漢時所建,千餘年來,香火不衰。自清朝康熙皇帝登位以後,幾次上五台山禮佛,重修古剎,再建金身,更把五台山的靈攀峰下,變成了佛教最大的叢林。
這一年是康熙十三年,正巧碰上清涼寺文殊菩薩的開光大典,大典在三月二十九舉行,可是方過了年,善男信女已自各地而來,山上的五個大銅塔,每層都嵌滿佛燈,從新正起就晝夜通明,真是殿宇金碧,妙相莊嚴。
臨到開光大典這天,這份熱鬧更不用提啦,一大清早,山崗、松林、峽谷、幽澗,都擠滿了人,有的是佛教信徒,有的是專程來觀光看熱鬧的人。
在這些人中,有一個三綹長鬚、面色紅潤、儒冠儒服的老人,和他同來的是一個俊俏的美少年,說話卻帶著女音。這兩個人說來大有來頭。儒冠老者名叫傅青主,不但醫術精妙,天下無匹,而且長於武功,在無極劍法上有精深造詣。除此之外,他還是書畫名家,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士。
那美少年卻是一位女扮男裝的小姐,名叫冒浣蓮。她的父親叫冒辟疆,也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名士,當時的名妓董小宛慕他之才,自願做他的侍姬。董小宛也是詩詞刺繡兩俱精妙的才女,兩人意氣相投,十分親愛。不料後來因董小宛艷名遠播,竟給洪承疇搶進宮去,獻給順治皇帝,被封貴妃。冒辟疆失去董小宛之後,終日鬱鬱寡歡,竟爾抑鬱告終。
傅青主是冒辟疆生平摯友,冒辟疆死時,冒浣蓮不過三歲,因為她的身世另有複雜之處,冒辟疆怕她受族人歧視,便託傅青主照料。因此冒浣蓮自幼跟隨這位世伯,倒也學了一身武藝。
這天清早,兩人也隨眾觀光。傅青主左顧右盼,好像興趣很高;而冒浣蓮則面容沉鬱,好像有很大的心事。傅青主在顧盼之間,忽然微咦了一聲道:﹁蓮兒,你看那兩個人。﹂
冒浣蓮抬頭一看,不覺嚇了一跳,原來前面的兩人,一個活像吊死鬼!身長七尺來高,瘦削得像一枝修竹,面色又是白慘慘的,怪是嚇人;另一個卻肥肥矮矮,頭大如斗,頭頂卻是光禿禿的。
冒浣蓮本來很是沉鬱,瞧見這兩個人的怪相,一驚過後,不覺﹁咦﹂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兩人聽見笑聲,回過身來,瞪眼待找,傅青主忙拉她的衣袖,在人叢中混過,然後低低地告訴她道:﹁這兩個人乃是江湖上有名人物,高的那個叫喪門神常英,矮的那個叫鐵塔程通。你有事要辦,何必去惹這兩個活寶?﹂
兩人行了一會,忽然冒浣蓮又是輕輕地怪叫一聲,對傅青主說:﹁伯伯,你看那個和尚!﹂傅青主依著所指方向著去,只見一個方面大耳的和尚站在人叢之中,周圍的人雖然你推我擁,卻總是挨不近那個和尚,他一走動,周圍的人就似乎自動給他讓路一樣,總挪出一點空隙來,傅青主看了,不禁又是微﹁咦﹂一聲,說道:﹁怎麼這個野和尚也來了,這個和尚從來不唸經禮佛,也不戒葷腥,專門歡喜在江湖上管閒事,人稱他為怪頭陀通明和尚。﹂
這時東面山坳又過來一簇人,有幾個漢子,牽著猴兒,背著刀槍,打鑼打鼓的,似乎是賣解藝人。為首的一個婦人,雖然荊釵裙布,可是卻儀態萬方,容光逼人,很有點貴婦的風韻。傅青主瞧了一眼,悄悄地對冒浣蓮道:﹁這個婦人不是尋常的賣解女子,瞧她的眼神,足有二三十年的內家功力。﹂
傅青主和冒浣蓮一路談一路走,不覺越過好幾堆人。前面那個怪頭陀也行行忽忽,東張西望。傅青主不願和他照面,正想拉冒浣蓮從旁的路走,忽見一個少年,好像是發現那怪頭陀的蹤跡,不服氣似的,故意向前撞去。傅青主暗暗說了一聲:﹁要糟!﹂只見通明和尚雙肩一聳,那個少年跌跌撞撞地收不住腳步直撞出來,一連碰到了幾個人,直撞到冒浣蓮身上,那個少年似是給撞得發急了,不假思索地一手向冒浣蓮抓來,想將身形定住。不料這一手抓去,正是朝著冒浣蓮的胸部,冒浣蓮滿面通紅,伸手就是一格,雙臂相交,只覺來人氣力甚大,本想用無極掌的擒拿法將他摔倒,卻給他反手抓住手臂,羞得冒浣蓮雙臂一振,運用內力,將少年直逼出去。
那少年趁著一抓之力,已將身形定住,雖給冒浣蓮逼退,卻不再跌跌撞撞了。只是他剛才一手抓住冒浣蓮的臂膀,感覺滑膩膩的,似乎是個女子,心中一驚,定住身形之後,急忙回過身來道歉,見冒浣蓮是個少年,才放了心。冒浣蓮這時看清楚這個少年,見他面如美玉,溫文之中帶著英氣,不由得又是滿面飛紅,見少年賠罪,沒奈何只得還了一揖。
那個和尚這時轉過頭來,向少年哈哈笑道,﹁撞你不倒,算你本事,咱們以後再見。﹂傅青主在和尚轉頭時,已把頭別過一邊,總算沒有亮相。
風波過後,傅冒二人,又是邊談邊行。不久就到了山上。只見寺前大隊旗兵,分列左石,寺前兩三丈方圓之地,卻是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冒浣蓮正覺得驚異,只聽得旁邊的人也在吱吱喳喳的談論。一個老者說:﹁看來這次皇上不會親來了,既沒有黃綾鋪道,也沒有儀仗隊,連守衛在寺門的也只有這麼寥寥幾十個人。﹂另一個好像鄉紳模樣的人哼一聲道:﹁這事要問我們才知道,皇上前幾次來進香都是我們紳衿接駕。這次是鄂親王多鐸代表皇上來,鄂親王一向不歡喜鋪張,他出巡時,有時只帶幾個親兵哩!﹂又一個帶著江浙口音的商賈問道:﹁你說的鄂親王多鐸,是不是十多年前做過兩江提督的多鐸!記得他那時在杭州大婚,那才叫熱鬧哩。只是在大婚前夕,前朝的魯王餘部劫獄,鬧得滿城風雨,第二天大婚,老百姓們都不敢去看熱鬧。﹂那個鄉紳笑道:﹁你吹牛吹出破綻來了,既然都不敢去看,你又怎知他的大婚熱鬧?喂,他大婚前夕的劫獄事情是怎樣的?你說說看。﹂那商人先是面紅紅地應了一聲:﹁是我膽大,在門縫裏偷看哩。﹂跟著見鄉紳對劫獄事情很有興趣,也就得意洋洋地拉他過一旁哇啦吱啦地談起來。
冒浣蓮見他們談論不相干的閒事,懶得注意。這時又聽得旁邊有兩個秀才模樣的人談論道:﹁不知何故當今皇上對五台山特別有興趣,登位不久,就接連來了幾次,這次開光大典卻又不來。喂,聽說大詩人吳梅村有一首詩就是詠皇上來五台山進香的,你記得麼?﹂他的同伴說:﹁我從京中來,怎會不知道。京中傳遍這首詩,只是大家都解不通,覺得很奇怪。那首詩道:﹃雙成明靚影徘徊,玉作屏風壁作台。在露調殘千里草,清涼山下六龍來。﹄雙成是古神話中西王母的侍女,這首詩詠進香,不知怎的會拉扯到美麗的仙女上去?不過吳梅村是先帝最寵愛的文學侍從之臣,這詩大約會有點道理。﹂
冒浣蓮聽他們這樣說,心中一動,不覺呆呆地看住他們,那兩個秀才發現了,微微一笑。冒浣蓮搭訕問道:﹁怎的那寺門現在還是緊緊關住,而且門的幾丈方圓之地空蕩蕩的沒一個人?﹂旁邊一個老者插嘴答道:﹁小哥大約是初次觀光這類大典,不知道規矩。這廟門前的第一枝香要待鄂親王來點,然後打開廟門,再由鄂親王在文殊答薩面前上第一爐香,然後才做法事,招待各方善男信女進去隨喜。﹂
正談論間,忽聽得山下鳴鑼開道,彩旗招展,隊旗兵擁著乘八人大轎自山下上來,不多時已到清涼寺前,轎前會兩個大燈寵,寫著﹁鄂親王府﹂四個大字。
這時中山腰處,又是陣陣人聲起哄,傅青主、冒浣蓮回頭看,只見一個軍官硬從人叢中闖過,飛步上山,背後還跟著一個披著大紅僧袍的喇嘛僧,傅青主見了,眉頭一皺,自言自語道:﹁怎麼這個魔頭,也從萬里之外趕來觀光?﹂
冒浣蓮見傅青主滿面驚疑之色,問道:﹁這是什麼人,難道比通明和尚還厲害?﹂傅青主悄聲道:﹁你現在別問,過後再告訴你,今天準有熱鬧看哩!﹂
這時刻太陽初上,五台山上空的雲霧,像給一隻巨手突然揭去一樣。湧出金光萬道,映起半天紅霞。在變幻莫測的雲彩之中,現出血紅色的日輪,照得滿山滿谷,都是春意。這時鄂親王的綠呢翡翠大轎已停放在清涼寺,在紅日迫射下,泛出悅日的麗彩。
正在這個萬人屏息、靜待鄂親王出來上第一炷香的時候,忽然從清涼爐側,轉出一個婷婷少女,面上披著輕紗,手裏拿著一面香火,在廟門前將香插下,旁若無人的逕自禮拜起來。這一下突如其來,嚇得親兵們手忙腳亂,急急大聲呼喝,趕上前去將少女兩手捉著,少女也毫不反抗,讓他們似捉小雞似的,捉到鄂親王的大轎面前。親兵們似乎是要讓鄂親王親自發落。
這突如其來的怪事,連傅青主也嚇了一跳,正決不定應否出手援救之時,突見那少女一雙臂一振,兩名親兵,直給摔出一丈開外。說時遲,那時快,那少女嗖的一聲,拔出一把精芒耀目的短劍,左手一掌把翡翠轎門震得碎片紛飛,右手一劍便插進去,大聲喝道:﹁多鐸,今天是你的死期!﹂
轎子裏的人微微哼了一聲,一反手就將少女的手臂刁住,少女正待用力再插進去,睜目一看,忽然驚叫一聲,慌不迭地抽出劍來往後便退,就在這個時候,忽地又是一個少年,自人叢中一掠數丈,三起三落,似大鳥般飛撲而來,人未到,鏢先發,一出手就是三枝連珠鏢,逕向轎中飛去!
那少女驚魂未定,見飛鏢連翩而來,忽然縱起用短劍便格,本來照她的武功,這幾枝飛鏢,原不難盡數打落,只是她心靈剛剛受了震盪,神志未清,這一格一擋,只打落了兩枝飛鏢,第三枝還是射入轎中。
在場的江湖好漢見少女突然反敵為友,救援起多鐸來,都大惑不解。又見第三枝鏢射入轎中,竟是毫無聲息,就似泥牛入海一樣。通明和尚這時已擠到人堆前面,突然振臂大呼一聲:﹁不要放走多鐸!﹂那些賣解藝人和喪門神常英、鐵塔程通等一干人眾,便紛紛自人叢中跳了出來。
這時那發暗器的少年,也快跑到轎前,猛然間轎簾開處,一技飛鏢似流星閃電般直射出來,那少年大叫一聲,給飛鏢打個正著!這時,幾百名親兵,一半圍著轎門,一半拒敵,另有幾個裨官牙將,武功較好的,便跑去要活捉這發暗器的少年。
冒浣蓮在旁瞧得清楚,發暗器的少年正是剛才與自己相撞的那個人。再一看時,只見那披著面紗的少女,運劍如風,已殺入重圍,將少年一把拉出。那少年左臂中了一鏢,血流如注,幸好不是傷著要害,還能勉強支持。
這時清涼寺前已形成混戰局面,觀光人眾,四散奔逃,通明和尚一把戒刀舞得呼呼風響,銳不可當,只是那些親兵們都是久經戰陣的兵士,雖給他們打了進來,卻並不顯得慌亂。
喪門神常英和鐵塔程通二人,一個使喪門棒,一個使五花斧,一面殺,一面喊,﹁多鐸賊子,還不出來納命!﹂喊聲未了,由大轎走出一位個貴婦,輕移蓮步,微啟朱唇,問道:﹁你們都找鄂親王有什麼事?﹂
這一下大出意外,寺前騷動頓時平息下來,常英、程通不再吆喝,通明和尚垂下戒刀,親兵們也橫刀凝步停下手來,通明和尚等一干人眾是魯王舊部,此來為的是找多鐸報仇。原來在滿清入關之後,南明政權,還繼續了一些時候、抗清軍民先後擁立過福王、魯王、桂王等明朝宗室,魯王就是東南志士張煌言、張名振等擁立的。魯王建都浙江紹興,自稱﹁監國﹂,維持了五六年小朝廷的局面,後來給多鐸麾下大將陳錦所平。魯王餘部在杭州密謀復國,又因秘密洩漏,數百人被擒,關在杭州總兵大牢,後來在多鐸大婚前夕,越獄逃走,一場混戰,又犧牲了許多人。因此魯王舊部和多鐸仇深如海,事過十六年,還聚集到五台山來,要把多鐸生擒,活祭死者。
他們都是響噹噹的英雄兒女,冤有頭,債有主,多鐸的家屬,他們是不願殘戮的。這番突然見多鐸的大轎,走出的卻是個貴婦,雖情知必是多鐸的王妃,時間也給停住了。
兩邊僵持了片刻,情勢很是尷尬,鄂王妃微微一笑,說道:﹁若沒有什麼事,你們就散去吧。﹂說罷推開寺門,便待進去。常英掄起喪門棒,大叫一聲道:﹁鏢傷張公子的就是這個賊婆娘,她既與我們為敵,眾兄弟何必饒她?﹂一抖手,幾枚喪門釘,直朝她背後打去,鄂王妃理也不理,聽得腦後一響,一反手就把幾枚喪門釘完全抄在手中,她接暗器的手法,竟是非常的純熟,通明和尚等大怒,展開兵刃又衝殺起來,鄂王妃在鼓噪聲中,已進入清涼寺去了!
這時山下又是金鼓齊鳴,一彪軍馬,急步趕上山來。
鼓角齊鳴,戈矛映日,在滿山紛亂之中,這彪人馬的先頭部隊已趕到靈鷲峰下清涼寺前。這彪人甲冑鮮明,右手持刀矛,左手搏鐵盾,碰到兵刃來襲,便舉盾先迎,刀矛隨出,只聽得﹁噹!噹!﹂之聲,震耳欲聾,不消片刻,便把清涼寺團團地圍了起來。這彪人馬是滿清的禁衛軍,專負皇宮和王府的守衛之責,比御林軍還要精選得多。
那披著面紗、手持短劍的少女,正掩護著那受傷少年,突圍而出,她左邊一兜,右邊一繞,行前忽後,行左忽右,遠施暗器,近用劍攻,迅如靈猿,滑如狸貓,專從縫隙裏鑽出來,看看就要突圍,忽然迎面碰著這彪人馬,正待繞逼而行,突聽得一聲猛喝:﹁往哪裏走!﹂一口長劍,疾如閃電地襲到。
披紗少女身軀一伏,長劍呼的一聲從頭上砍過,她猛的一長身軀,短劍倏然翻上,橫截敵人手腕。這招使得十分險惡,不料敵人武功也極深湛,竟不撤劍回救,逕自手腕一旋,也用劍把敲擊少女手腕,兩人一沾即走,各自以攻為守地避了險招,雙方都暗暗驚詫。
少女抬頭一看,只見和自己對敵的人氣宇軒昂,身材魁偉,料知不是尋常人物,正思疑間,猛聽得一聲大喝:﹁兀那不是多鐸賊子!﹂少女大吃一驚,只聽得對手做解答道:﹁是又怎樣?﹂
識破多鐸,大聲喝問的正是喪門神常英和鐵塔程通二人,他們距離多鐸較近,捨命地搶了過來。這時少女的短劍也越攻越緊,但多鐸腕力沉雄,少女的劍一給碰著,手上就是一陣酸麻,而旁邊那位受傷少年,又因失了自己掩護,竟給多鐸的牙將擊倒,橫拖活拽去了。
這時常英、程通已然趕到,叫聲:﹁姑娘稍退!﹂披紗少女狠狠地盯了多鐸一眼,自知在如此形勢下,難於取勝,也便撤劍抽身,先去援救那少年同伴。
常英程通來勢十分兇猛,一連擊倒了十幾個禁衛軍,多鐸大怒,喝道:﹁眾將退後,待我獨擒這兩個賊人。﹂長劍一擋,火星蓬飛中,把常英的喪門棒削去了棒頭,但多鐸的鐵盾也給程通一斧劈裂,多鐸索性把鐵盾拋掉,展開關外長白山派的風雷劍法和兩人大戰起來!
多鐸出現後,形勢大變,通明和尚等一干人眾,紛紛向多鐸這邊殺來,禁衛軍雖然厲害,可是在山地上到底不易阻攔,竟給他們漸漸殺近||
程通常英二人是江湖上出名的猛漢,兵械既猛,力氣又大,和多鐸打起來,正是半斤八兩,酣鬥起來,只見常英的喪門棒如怪蟒毒龍,橫衝直掃;程通的兩柄板斧如山移岳動,重重壓來,而多鐸的功力也非同小可,長劍展開,挾著風雷之聲,吞吐抽撤,時如鷹隼飛天;側擊斬截,時如猛虎伏地,一道劍光,裹住兵器,竟是毫不退讓。
酣鬥中通明和尚橫眉怒目,大喝一聲,舉刀猛劈。長劍戒刀碰個正著,一聲巨響,火花蓬飛,兩人都碰得虎口發熱,通明和尚更不換招,欺身直進,順手一刀,便切多鐸腰部,多鐸微微一閃,劍招倏變,反圈到通明和尚背後,舉劍便挪,通明和尚頭也不回,聽風辨招,反手一刀,斬敵人手腕。多鐸若不收招,定必兩敗俱傷。
多鐸到底是個親王,通明和尚敢拚性命走出險招,他卻不敢。他急得﹁大彎腰,斜插柳﹂,躬身換步,把擲出的劍硬撤回來。他也微微有點膽驚了。
說時遲,那時快,兩旁的禁衛軍已是如潮湧來,替他擋住那班江湖好漢。這時多鐸帶來的人馬,陸續上山,自山腳到半山,婉蜒如長龍,密密麻麻,總有二三千人,金鼓齊鳴,滿山吶喊,聲勢極盛,竟似衝鋒打仗一樣。
那賣解女人突然打出一技袖箭,嗤的一聲,發出一道藍火,直上遙空。這火箭是個訊號,一發出後,魯王餘部連呼速退,分頭殺出,爬上山去。
多鐸扭頭一看,和賣解女人對個正著,他本想攔截通明和尚去路的,這時也改變了主意,飛步便追那個賣解女人。
那賣解女人身法好快,多鐸大步追去,禁衛軍兩邊閃開,不知不覺給她引上了靈鷲峰險峻之處。多鐸一看,只見奇巖怪石,突兀峰峻,峰迴路轉,凹凸不平,禁衛軍在山腰下追逐魯王的舊部,高峰上只有自己和那賣解女人。心念一動,不禁躊躇,那賣解女人好像知道他的心意一樣,回頭一笑,揚手就是一枝蛇焰箭向他射來,多鐸引身一閃,蓬的一聲,一溜煙火就在他身旁掠過,把附近野草燒將起來,那女的止步凝眸,橫劍瞧視,好像很看不起多鐸的神氣。
多鐸心中有氣,心想自己大小數百戰,戰無不勝,難道怕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的相貌,很像浙南﹁女匪首﹂劉郁芳的模樣,把她除掉,對朝廷大有好處。
多鐸檔案中的﹁浙南殘匪﹂就是前明魯王的餘部。因為魯王的小朝廷是多鐸滅掉的,因此他後來雖然卸了兩江提督之職,有關江浙魯王舊部活動的情形,地方官吏送來的文書,兵部也總備一份副本給他,並徵詢他的意見。這個﹁女匪首﹂劉郁芳是最近幾年才崛起的,以前的﹁匪首﹂劉精一是魯王部下一員大將,劉郁芳是他的女兒,但地方官送來的文書報告,自劉精一死後,魯王舊部就公推劉郁芳做首領,那時她還未滿三十歲,年紀輕輕,可是魯王餘部對她都很服貼。多鐸在檔案中曾見過她的圖像,因此一見便覺好生面熟。
這時多鐸給她一逗,忍不住挺劍便動,待得多鐸一劍劈來,她微一側身,青鋼劍向左一擋,多鐸欺身直進,用力一拍,想將劉郁芳的劍拍掉,不料這一劍拍去,反給劉郁芳的劍搭上劍身,輕輕一引,借力打力,多鐸身子竟給帶動,移了兩步。多鐸趁前傾之勢,疾的翻劍倒絞,化了劉郁芳的內勁,一團寒光裹著了劉郁芳的兵刃。
劉郁芳的無極劍法,兼太極武當兩派之長,機靈到極,在多鐸長劍翻絞時,也趁勢一捲,﹁回風戲柳﹂,﹁噹﹂的一聲將多鐸的長劍盪開。她又是撤劍抽身,未敗先退。
多鐸氣往上衝,大踏步追去。忽然間,只見劉郁芳像飛鳥一樣,跳在兩峰之間相連的一個石梁上,這石梁寬不到三尺,約有十餘丈長,西邊是險峻奇峰,底下是萬丈深谷。多鐸追得得意,收足不住,想也不想便飄身跳上方梁。劉郁芳秀眉倒蹙,青鋼劍如銀虹疾吐,和多鐸就在這絕險的石梁上大戰起來。
劉郁芳勝在身法輕靈,多鐸勝在功力深厚。這一番交手,只聽得劍風虎虎,兩人都給精光冷電般的劍氣罩住,鬥了一百多招,兀是未分勝負。這時禁衛軍和通明和尚等一干人眾,也已經追逐到了靈鷲峰上,眾人一見多鐸和一個女人在絕險之地拚命鬥劍,都不禁驚駭起來,兩邊的人都是一面混戰,一面注視著石梁上捨死忘生的惡戰!
傅青主、冒浣蓮二人,這時也箕踞在一塊岩石之上作壁上觀,看了一會,冒浣蓮道:﹁傅伯伯,你看那賣解女使的是不是我們本門的無極劍法?﹂
傅青主若有所思,半晌答道:﹁我想起來了,算起來她該是你的師姐。二十多年前,我的師兄弟思南和魯王部下的大將劉精一交情很好,認了劉精一的小女兒做乾女,從六歲起就教她練功,單思南的劍法自成一派,以無極劍法揉合武當劍法,剛柔兼濟,和天山晦明禪師並稱當世兩大劍術名家。這女人準是劉精一的女兒無疑了,可惜她的功力略遜於多鐸,要不然只論劍法,早就該贏了。﹂
說話之間,下面兩人越鬥越急,猛然間劉郁芳劍交左手,虛晃一招,多鐸一劍劈去,劉郁芳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翻出三丈開外,右手一揚,一件黑忽忽的東西當頭罩下,這是她的奇門暗器﹁錦雲兜﹂,用鋼絲織網,網的周圍是月牙形的倒鬚,多鐸揩手不及,肩頭給﹁錦雲兜﹂兜個正著,倒鬚扣著皮肉,劉郁芳用力一拉,鮮血縷縷汨汨而出,多鐸微微哼了一聲,仍是接著,手中劍上遮下擋,把門戶封得很嚴。
劉郁芳運劍如風,狠狠攻上。多鐸正危急間,猛聽得左側絕壁之上一聲大叫:﹁我來也!﹂另有一聲吆喝:﹁楚昭南,你幹麼?﹂語聲未了,突有一人似流星飛墮,恰恰落在石梁之上,身形未定,便是一劍撩去,把﹁綿雲兜﹂的百煉鋼繩斬斷,攔在多鐸前面,便和劉郁芳交起手來。多鐸把倒鬚拔出,正待後退,忽見石梁那端又是一個和尚笑嘻嘻地攔住去路,多鐸一看,正是那個怪頭陀通明和尚,心中又驚又怒,長劍一擺,只得再度和通明拚命惡戰!
楚昭南突然現身,把在場的好漢都嚇了一跳。傅青主也皺起眉頭,對冒浣蓮說:﹁我今晨說的魔頭便是此人,他在江湖上被稱為﹃游龍劍﹄楚昭南,乃是晦明禪師的徒弟,二十一年前和他大師兄楊雲驄並稱天山劍,可惜兩人性格剛剛相反,楊雲驄是豪氣干雲,終生為復國奔跑;而楚昭南卻熱中利祿,終於被吳三桂網羅了去,做了他軍中的總教頭,楊雲驄離奇死後,天山絕藝,只他一個傳人,他更是橫行無忌了。
這時,在那兩峰之間相連的石梁上,兩對人鬥劍,連轉身也不可能,場面更是驚險無比,那楚昭南的劍法果然神奇,劉郁芳的青鋼劍本來迅捷無比,旁觀的看來,好像明明就要刺中楚昭南的要害了,可不知怎的,總給他把來勢消於無形,連看也看不清楚他是怎麼避開而又是怎樣反攻的。傅青主看了一會,對冒浣蓮說:﹁看來非我出手不行了!﹂話聲未了,只見楚昭南劍招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劉郁芳招架已顯得很是艱難。傅青主叮囑了冒浣蓮一聲:﹁你別亂走!﹂雙臂一振,就如大雁一般,往下飛去。
這時恰好楚昭南用了一招﹁極目滄波﹂,指向劉郁芳胸部,劉郁芳的青鋼劍給他盪開,撤劍已來不及。傅青主到得恰是時候,右手無極劍凌空下擊,左手一把抓住劉郁芳臂膀,運內家功力,向後一拋,劉郁芳藉著這一拋之力,在半空中翻一個觔斗,輕飄飄的似羽毛一樣落在那邊的危崖之上。
楚昭南舉劍一擋,覺來人內勁更大。自己本想趁他身形未定,將他迫下深谷,不料雙劍相交,只覺有一股大力推來,反給震退了兩步,不禁心內暗驚。但自思天山劍法獨步海內,來人縱是功力深厚,也難逃劍下。於是,更不思量,一口劍疾的施展開來,劍劍狠深,全是指向敵人要害!
傅青主挾數十年內家功力,凌空下擊,不能將楚昭南擊倒,心中也是暗暗吃驚。瞬息之間,兩人已鬥了五七十招,雙方全是毫不退讓。兩口劍閃電驚飄,越鬥越急,遠處望去,只見銀光波濤之中裹著兩條黑影,浮沉起伏,連通明和尚等一干好手,也自駭目驚心,緊張得連氣也透不過來!
楚昭南越戰越勇,劍招越來越快。傅青主卻劍招倏變,越展越慢,但饒是楚昭南如何迅捷,卻總是攻不進去,劍尖不論指到哪兒,都碰著一股回擊之力,傅青主手上就像挽著千斤重物一樣,劍尖東指西劃,似乎甚為吃力,但卻是劍光繚繞,好像在身子周圍築起了無形的鐵壁銅牆。楚昭南是識貨的人,知道這是最上乘的內家劍法,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楚昭南攻不進去,傅青主也殺不出來。兩人都有點著急了。就在這僵待的時間,猛然間傅青寶劍招一撤,門戶大開。楚昭南一劍刺將下來,傅青主微微一閃,手中劍突然一閂,將楚昭南的劍鋒鎖住,左手閃電般的當頭劈去,楚昭南猝不及防,右手劍一挺一捲,也以左掌迎擊上去,只聽得蓬然一聲,接著滿山驚呼,兩人都似斷線風箏一般,向石梁下的萬丈深谷墮去!傅青主墮到半山,觸著了崖石旁邊伸出的虯松,一把拉住,就止了下墮之勢;楚昭南卻如彈簧彈起一般,在半空中翻了幾個觔斗,直落谷底!
這時多鐸也給通明和尚步步進迫,一直迫到石梁的一端,再退就是絕險的危崖,而危崖上又有劉郁芳持劍守著!
這時多鐸帶來的禁衛軍已全數登山,觀光的善男信女哭號震天,魯王的舊部也有許多還未突圍。而禁衛軍的神機營弓箭手也張強弓,飛羽箭,向劉郁芳等已突圍的人射去,雖說危崖絕壁,弓箭很難瞄準,可是形勢也很危險,劉郁芳目睹混戰,耳聽呼聲,突然又發出一枝火箭,喝令通明和尚停手。
通明和尚愕然止步,正思疑間,只聽得劉郁芳喝問道:﹁多鐸,你還想不想活?﹂多鐸裝出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想又怎樣?不想又怎樣?﹂劉郁芳道:﹁如果你想活命,你就叫禁衛軍罷手,我們今日彼此不犯,同時你也不准濫捕一個老百姓。﹂多鐸想了一下,問道:﹁以後又怎麼樣?﹂劉郁芳道:﹁以後是以後的事。你當然不會放過我們,我們也不會放過你!﹂多鐸哈哈笑道:﹁這還公平,就這樣辦吧!﹂長劍一抬,發出號令。
果然軍令如山,傳達下去,片刻之間,刀劍歸鞘,強弓掛起,被圍的魯王舊部走出來,觀光的人們也魚貫下山了。
通明和尚橫刀凝步,目送多鐸大踏步走過石粱,恨得癢癢的,另一個更痛恨多鐸的是那個披紗少女,她身倚石崖,手探懷中,似乎是想摸出暗器。喪門神常英在她背後,急忙攔阻道:﹁姑娘,可別胡來!我們首領已發下命令,不能失信於人。﹂
傅青主這時已爬了上來,劉郁芳重新以禮相見,謝過這位多年不見的師叔。待多鐸走過石梁,她也率領一干人眾,翻過靈鷲峰,從另一面下山了。披紗少女雖然不是她們一路,也給邀請同行。
一路上大家都很少作聲。功敗垂成,免不了有點喪氣。可是大家也諒解劉郁芳的做法,輕重權衡,以許多人的性命和多鐸相換,也是值得的。劉郁芳的興致似乎還很不錯,她見到冒浣蓮明艷照人,舉止嫻雅,從心底裏就歡喜她,一路逗她說話。只是冒浣蓮卻似乎鬱悶未消,談話之間,顯得有點兒心神不屬的樣子。
這班人的腳程很快,翻過高峰,穿過幽谷,走了一里的山徑,也只不過花了一個時辰,不久就到了一個山莊,莊前已經有許多人相候。
劉郁芳對傅青主道:﹁這是江湖前輩武元英的莊子,我們此來,就是借他的莊子駐腳的。﹂傅青主問道:﹁你說的想是終南派的名宿武元英?我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了。﹂劉郁芳應道:﹁正是此人。﹂說時,莊子裏已有人出來稟報,那人是留守的魯王舊部,自在劉郁芳耳邊說了幾句,只見劉郁芳蹙起眉頭,說道:﹁我知道了!煩你先進去稟告莊主,我們在別院稍歇,料理一點事情。然後再拜見莊主和韓總舵主。﹂通明和尚問道:﹁可是天地會的韓志邦總舵主來了?﹂劉郁芳說道:﹁正是。﹂一班人都很高興,可是卻又像有些什麼顧忌似的,不敢在劉郁芳面前談論。
劉郁芳率領通明和尚等一班人眾進入,傅青主、冒浣蓮和披紗少女也一同行進,坐定之後,劉郁芳面容莊嚴,突然對披紗少女道:﹁姑娘,你可別怪,我們素來恩怨分明,今天你護了多鐸王妃,卻又捨命救我們的張公子,我們實在莫測高深,不知姑娘你能否賜告來歷?能否以真容相見?﹂披紗少女默不做聲,慢慢除下輕紗,忽然間,全場目光都注意著她,有的人且發出了怪聲!
那披紗少女緩緩除下輕紗之後,一霎那間眾人都呆住了。她的面貌,竟然與多鐸王妃一模一樣,只差身上沒穿著旗裝。通明和尚忍不住問道:﹁你是旗人還是漢人?﹂少女橫了通明和尚一眼道:﹁我自然是漢人。﹂程通問道:﹁姑娘的芳名、師門,能否見告?﹂少女笑道:﹁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名字,名字不過是三個記號罷了,為了稱呼方便起見,你們就叫我做易蘭珠吧。至於師門,以我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女子,實不願褻瀆他老人家的名字。﹂
易蘭珠環掃了眾人一眼。她自然看得出眾人疑惑的神情,於是提高聲音說道:﹁至於問我為什麼救護多鐸王妃,我想各位都是英雄兒女,不用我說,也知道這個道理,我本意是要刺殺多鐸,哪知卻碰上王妃。我自然不忍刺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而她打傷張公子,卻是以後的事。﹂
在少女侃侃而談時,傅青主偷偷寫了一張字條,叫冒浣蓮遞給劉郁芳看,上面寫道:﹁此女目光散亂,神態異常,定有非常之痛。﹂劉郁芳知道這位師叔醫理精妙,和自己所測也不謀而合。於是一待少女說完,便溫言安慰道:﹁姑娘,你別多心!我們所問,也不過是想結納姑娘這樣一位朋友而已。姑娘,你如不嫌棄,我癡長幾年,我要叫你一聲妹子。﹂於是親自下去,將易蘭珠拉著,叫她坐在自己的身邊,易蘭珠眼角微潤,低聲叫了一聲:﹁姐姐!﹂通明和尚等人見她這個樣兒,也舉得好生的過意不去。
這時,武莊主已知道傅青主也來了,高興非常,特別派人來請傅青主過去,說道:﹁劉姑娘有事情料理,那就請傅大爺先見見面吧。﹂
傅青主隨莊丁過了幾重院子,到了一間精緻的書房,但見只有武元英一人靜坐相候,兩人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這番見面,真個是感慨萬千,兩人談了好一會子,武元英突然說道:﹁傅大哥,我有事相託,你可得賣個面子。﹂傅青主說道:﹁什麼事?﹂武元英道:﹁想託你做媒。﹂傅青主笑道:﹁我可缺乏認識什麼女孩子。至於隨我來的這位冒小姐,她年紀還小哩。﹂武元英也笑道:﹁不是想打你這位冒小姐的主意。我說的是你的侄女劉郁芳姑娘;她的父母師父都死了,你是她的師叔,可拿得一半主意。﹂傅青主問道:﹁什麼人託人做媒?﹂
武元英重重地喝了一口酒,捋著鬚說道:﹁大哥,這個人說起來也不辱沒劉姑娘。他就是天地會的總舵主韓志邦。這人不但是豪俠心腸,而且人極忠厚。他本是一個馬場場主,清兵來後,他集眾創立了天地會,只因連年奔跑,近四十歲還沒有成家。﹂武元英說著又歎了一口氣道:﹁我們老了,也不知道年青人的想法了。劉姑娘樣樣都好,就只是脾氣可有點怪僻,一和她提親,她就不高興。韓志邦以前幫過她不少忙,也曾託武林同道向她提過婚事,她只是一個勁兒不理,以她這樣的人材,也弄到三十出頭還未結婚,而且好像不願意結婚,你說,這可不是怪事?﹂
傅青主聽了,凝思半晌,說道:﹁我可以代你問問劉姑娘的意思,但答不答應,可是她自己的事。﹂
兩位老朋友又談了一陣,武莊主道:﹁我和你去見見韓總舵主如何?﹂傅青主欣然道:﹁好。﹂兩人走出客廳,只聽得一陣孩子嘩笑,有一個稚嫩的聲音道:﹁韓叔叔,你輸了,可不許抵賴呀!我要騎馬。﹂武元英推門進去,只見一個大漢爬在地上,膊頭上騎著一個孩子,拍手哈哈大笑。武元英喝道:﹁成化,不許鬧!﹂
那孩子一跳落地,大漢也站了起來,紫面泛紅,忸怩地笑著,粗豪中帶著﹁嫵媚﹂。武元英不禁笑道:﹁韓大哥越來越孩子氣了,可縱壞了成化這孩子。﹂說著替傅青主介紹道:﹁這位就是天地會的韓總舵主韓志邦,這是我的小兒子成化,喂,成化過來拜見傅伯伯,向他討見面禮。﹂
武成化今年只有十一歲,是武元英五十大壽那年生的,寶貝得了不得。這時跳跳蹦蹦地過來,手裏還拿著棋子,說道:﹁韓叔叔和我下象棋,連輸三盤給我啦!﹂韓志邦道:﹁成化這孩子真厲害,我剛剛學了梅花譜,用屏風馬來擋他的當頭炮進七兵局,誰知這孩子根本不是照棋書行的,這個戰法不合棋譜,我可抵禦不了啦!﹂說罷哈哈大笑。
傅青主也笑道:﹁這叫做盡信書不如無書,墨守成規可不行囉!﹂說著,突然叫成化道:﹁你把棋子完全握在手裏,向我打來,伯伯教你變戲法!﹂成化看了父親一眼,武元英笑道,﹁伯伯叫你打你就打嘛!﹂傅青主加上一句道:﹁而且要用打暗器的方法,盡量施展出來,讓我看看你的功夫。﹂成化見父親不罵他頑皮,還鼓勵他打,心中大喜。於是握一大把棋子,雙手一揚,用﹁滿天花雨﹂的打金錢鏢手法,向傅青主灑去。傅青主哈哈一笑,將手臀縮在袖裏,只見棋子紛飛,落處無聲,傅青主雙袖一展,一枚枚棋子相繼從他袖中落下。眾人不禁大駭,他竟用京戲中水袖的功夫,就能把暗器捲去。這種接暗器的功夫,真是聞所未風見所未見。
武成化這孩子可樂壞了,跑過來就磨傅青主教,傅青主笑著對武元英說道:﹁我就將這個﹃水袖接暗器﹄的手法,教給成化做見面禮,這份禮怎麼樣,你滿意了吧?﹂武元英大喜,連說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趕忙叫成化磕頭。
這時,一個莊丁進來對武莊主說了幾句,武莊主道:﹁劉姑娘既然有空了,就請他們進來吧。﹂不一會,客廳外人聲嘈雜,通明和尚、常英、程通等紛紛嚷道:﹁韓大哥,你來了嗎?可想死我們了。﹂說著就衝進來,將韓志邦一把拉著。在通明和尚等後面的,則是他們的女首領劉郁芳,劉郁芳也微微笑著,在落落大方中,顯得尊貴矜持。
傅青主在旁看了,暗暗嗟歎。心想,男女之間的事情,真是奇妙。在自己眼中,韓志邦確是一個戇直的漢子,這次知道劉郁芳有事於五台山,又遠遠趕來,拔刀相助,這份情誼,又豈是普通可比。但看劉郁芳的神情,在尊重之中保持著距離,這頭婚事,看來很難撮合。
這時外面又進來了兩個人,一個短小精悍,兩眼奕奕有神;一個紫銅膚色,長相很是威武。經韓志邦介紹,始知短小精悍的名楊一維,是天地會中的智囊,紫銅膚色的名華紫山,是天地會的副舵主。兩人面色,都顯得頗為緊張。
劉郁芳待兩人坐定後,說道:﹁以前韓總舵主和我談過彼此合作之事。我想雙方宗旨相同,復國之心,並無二致,我們魯王舊部,就一齊加入你們的天地會好了。﹂
楊一維道:﹁那好極了,總舵主和我們都很歡迎。﹂韓志邦急道:﹁楊一維,不是這麼說!﹂通明和尚訝道:﹁總舵主的意思是||﹂韓志邦截著說道:﹁不是我們歡迎你們或你們歡迎我們,彼此合作,就無主客之分,而且我的意思是:應該由劉姑娘做總舵主!我是一個粗人,嘿!嘿!﹂韓志邦笑了兩聲,還未想到怎樣說下去,劉郁芳已接著說:﹁還是韓舵主繼任的好,天地會在西北已有基礎,我們的人數也比較少。﹂楊一維道:﹁是呀!我們都佩服劉姑娘,劉姑娘這番話是有道理。﹂韓志邦瞪了他一眼。楊希望劉郁芳推讓。
哪知劉郁芳自有打算,卻不推讓,說道:﹁既然韓舵主如此推重,我只好不自量力了。﹂韓志邦大喜,通明和尚也很欣然。只有楊一維暗暗不悅。當下大家議定,擇好吉日,再行開山立舵之禮。而且在總舵之前,韓志邦自願通令各地天地會徒,受劉郁芳約束。
接著大家談起五台山上大戰多鐸和楚昭南從滇邊趕來的事。劉郁芳道:﹁這個魔頭的確難於對付,除傅師叔外,我們都不是他對手!這次他給傅師叔震落深谷,我只望能就此除掉他。﹂傅青主道:﹁我也制服不了他,我看你們別高興,以他的功力,未必會跌死。﹂
韓志邦凝神靜聽,突然拍掌說道:﹁我倒想起一個人,也許他制服得了這個魔頭。﹂通明和尚忙問是誰,韓志邦道:﹁我也未見過他,只知道他叫做天山神芒凌未風。﹂劉郁芳道:﹁這個外號好怪!﹂韓志邦道:﹁這是一種形如短箭的芒刺,只生長在天山的。非常尖銳,堅如金鐵,刺人很痛。他的劍法辛辣,說話又尖刻。所以得了這個外號。可是他在西北的名頭可大哩。蒙藏回疆各地的部落都很佩服他,山民牧民和他的交情也很好,只是他總是獨來獨往,每到一處,就混在山民牧民之中,不容易找。我這次到山西之前,曾派了好幾個認識他的弟兄到處找他。﹂眾人聽說有這樣一個傳奇人物,都很驚詫。
韓志邦又談了一些﹁天山神芒﹂的傳奇事跡,眾人聽得津津有味,傅青主問道:﹁這人劍法如此厲害,難道是晦明禪師的另一傳人?怎的老朽從未聽說過?﹂
劉郁芳輕輕拍掌,打斷眾人話柄,說道:﹁暫時不必理什麼天山神芒吧,我們先談談正經事。第一是張公子今天失陷在五台山,若救不出來,對不住他的父親。第二是今天多鐸帶這麼多禁衛軍來,和他的平常行徑不符,其中必有躡蹺,滿清入關之後,至今三十一年,中原已定。只留下台灣與回疆蒙藏一帶尚未收入版圖。台灣孤懸海外,不成什麼氣候;西北與塞外各部落,若能聯合抗清,再與台灣作授鼓之時,或許尚有點作為。我風聞清廷正圖經略西北,多鐸此來,或許與此有關,我們倒不能不探探虛實。﹂
傅青主問道:﹁張公子是||﹂劉郁芳道:﹁是我們先大將軍張煌奇的公子,也是武慶主的師侄,終海派的第三代弟子。他初出師門,便失陷在敵人手裏,非想法救出來不可。﹂張煌奇是抗清的名將,也是以前統率魯王全軍的主帥,大家聽了都很歉然。
傅青主毅然起立道:﹁眾英雄如不嫌棄老朽,我今晚願與冒小姐探山!﹂傅青主武功超卓,自然是適當人選,只是大家不知道冒浣蓮如何,一時都未作聲,通明和尚嚷道:﹁不如我隨傅前輩去?﹂冒浣蓮微微一笑,說道:﹁我的武功雖然不濟,與傅伯伯同去,或尚不會失陷。﹂這時院子外一陣鴉噪,傅青主笑道:﹁外面那棵槐樹上有一隻烏鴉,叫得令人煩躁,浣蓮,你把牠捉下來吧!﹂冒浣蓮盈盈起立,忽地雙臀一張,只一躍便到了庭心,更不作勢,身子平地拔起,輕飄飄地直縱上槐樹樹梢,烏鴉﹁啞﹂的一聲,振翅欲飛,冒浣蓮足尖一點樹梢,箭一般地直衝上數丈,烏鴉剛剛飛起,就給冒浣蓮一把撈著,跳將下來,眾人都看得呆了!通明和尚翹起大拇指道:﹁這樣的輕功,去得!去得!﹂眾人哈哈大笑。
當晚,傅青主與冒浣蓮換了夜行衣,趁著月暗星稀,從五台山的北面,直上到山頂,五台山五峰如台,是有名的大山,多鐸帶來的幾千禁衛軍只能在清涼寺周圍山崗警衛,哪裏照顧得到全山,傅冒二人,迅如飄風,又是夜色如墨,竟自沒人發現。
正當他們從山頂悄悄地降溶下來,未到半山。忽地傅青主在冒浣蓮耳邊道:﹁小心!﹂身形一起,斜裏竄出數丈,冒浣蓮也跟縱而到。只見一條人影,帶著面罩,驀地扭過頭來。
布萊德 於 2015-05-25 08:35:25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25-09-06 06:22:42

發表時間:2008-01-17 21:27:00
黑夜中冒浣蓮只見那披著面罩的少女,一隻眼睛露在外面,顧盼之間,光采照人,就如黑漆的天空嵌著一顆星星,又如白水銀中包著黑水銀。那少女見傅冒追上,燦然一笑,說道:﹁各走各的吧!﹂從別的山徑跑了。
這少女的聲音好熟,冒浣蓮正待追去看看是誰,傅青主一把拉著她道:﹁別追她,她就是今天出場的披紗少女易蘭珠,她一定另有事情,不願和我們一路。﹂冒浣蓮心想:怎的這少女行徑如此神秘?
傅冒二人展開絕頂輕功,片刻之間,已到清涼寺前。雖然夜色如墨,可是環繞著清涼寺的五個大銅塔,每個高十三層,每層外面都嵌著十八盞硫璃燈,將清涼寺附近照得通明,而寺的禁衛軍巡邏來往,顯見防守得很是嚴密。而當中的主塔前面,又排著一排弓箭手,而且每張弓都是箭在弦上,氣氛很是緊張,傅冒二人伏在一塊岩石後面,正想不出用什麼方法混進去。正思量間,忽然刮過一陣狂風,砂石亂飛,就在這一剎那,那左面的大銅塔第三層正面的三盞琉璃燈,猛的熄滅!黑夜中好似有一條人影凌空飛上,禁衛軍嘩然大呼,弓箭紛紛向空射去。忙亂中又是一陣狂風刮過,當中主塔第三層正面的三盞流璃燈又一齊熄滅。傅青主急拍冒浣蓮,喝聲:﹁快起﹂,兩人趁忙亂昏黑中閃身直出,輕輕一掠,跳上了主塔的第一層塔椽,將手一按,身子憑空彈起,越過了第二層就到了第三層,兩人一閃,閃入塔內。傅青主悄悄對冒浣蓮道:﹁今夜有絕頂功夫的武林高手,那琉璃燈定被人以飛蝗石之類的暗器,用重手法打滅的!﹂外面的禁衛軍,鬧了一會兒,不見有人,疑是黑夜飛鳥掠過,又疑琉璃燈是狂風捲起的砂石偶然打熄的,他們索性點起松枝火把守衛,也不再查究了。
主塔內每一層都很廣闊,除掉當中的大廳外,還間有幾間房間。傅冒二人一閃入內,也以暗器將大廳的幾盞燈打滅。不一會,有兩個人拿著﹁氣死風﹂︵一種毫不透風的燈籠︶出來,嘀嘀咕咕道:﹁怎的今晚山風這樣厲害,外面的琉璃燈熄滅了,連裏面的也吹熄了,真是邪門!﹂傅冒二人不敢怠慢,一躍而起,閃電般地掠到兩人面前,駢指一點,兩人還未喊得出來,就被傅冒二人點了啞穴,一把拖出外面,站在塔簷之處,借第四層琉璃燈射下的光線一看,幾乎叫出聲來!
這兩人不是禁衛軍,也不是普通的人,從服飾上看,分明是兩個太監。傅青主還不相信,伸手往下一掏,說﹁是!﹂冒浣蓮羞得把頭別過面。傅青主突的醒起冒浣蓮乃是少女,也覺不好意思。伸手一點,把兩人的啞穴解了過來,一手拉著一個,低聲說道:﹁你們快說,皇上是不是來了?在哪一層?若敢不說,就把你們推下塔去!﹂
銅塔巍峨,下臨無地,兩個太監不由得戰慄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皇上在第六層。﹂傅青主一把將他們推進塔內,與冒浣蓮騰身便起,連越過四五兩層,到了第六層塔外,往裏偷窺,果然見有幾個太監在裏面打盹,室中有一張黃縷帳蓋著的大床。傅冒二人心想,帳裏睡的一定是皇帝。傅冒二人托地跳將入去,太監們嘩的驚叫起來,冒浣蓮一把拉開黃帳,伸手便掏。不料帳中人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一把精光閃目的匕首,向冒浣蓮心窩猛插。冒浣蓮身手矯捷,一反手就將那人手腕刁住,匕首只差半寸沒有刺到。
那人的武功竟非泛泛,手腕驟的用力往下一沉,匕首雖掉在地上,手腕卻已脫了出來,左掌﹁銀虹疾葉﹂,倏地便挑冒浣蓮右肘,冒浣蓮用掌一格,竟給震退數步,那人大喝一聲,搶將出來,不料傅青主身形奇快,飄風似的欺身直進,信手給了他兩個嘴巴,那人正待還擊,已給他用擒拿手拿著,甩力一捏,全身軟麻,再也動彈不得。那人嚷道:﹁你們膽敢犯上嗎?﹂,冒浣蓮見那人身上穿的是﹁龍袍﹂,心想怎的皇帝也有這麼好的武功。傅青主早笑道:﹁你還裝什麼蒜?﹂他對冒浣蓮道:﹁這人不是皇帝!﹂原來康熙皇帝即位時,不過八歲,現在也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年,而帳中的人,卻是三四十歲的漢子。
當下傅青主手持利劍、威脅太監說出皇帝所在,幾個小黃門眼光光望著一個老太監,傅青主伸手在他身上輕輕一拍,那老太監痛徹心肺,忙道:﹁我說,我說!﹂
這老太監是皇帝的近身內侍之一,說道:﹁皇帝不在這裏,他雖然是駐在這一層,但這座銅塔底下,有地道直通清涼寺老監寺和尚的禪房,他從地道去看老和尚去了。﹂傅青主指著那帳中人問道:﹁他是誰?﹂老太監道:﹁他是宮中的巴圖魯︵勇士之意,清朝官銜︶。﹂
傅青主想了一下,說道:﹁你們若想活命,須依我的擺佈。﹂老太監急急點頭,那個巴圖魯雖然強硬,但給傅青主制住,知道若不答應,必落殘廢,也只好答允了。
傅青主隨手剝下一個小黃門的服飾,叫冒浣蓮披上,裝成太監。太監說話行動,本來就像女人,冒浣蓮這一偽裝,正好合適。傅青主道:﹁你帶我們從地道進去,若地道中把守的人問起,你就說我是皇上請來的太醫。﹂說罷傅青主將室中的小太監一一點了啞穴,要待六個時辰之後,才能自解。料理完畢,傅青主傍著那個巴圖魯,冒浣蓮傍著那個老太監,一人挾持一個,說聲:﹁走!﹂老太監默不作聲,伸手在牆上一按,牆上開出了一扇活門,復壁裏安有百幾級梯子,直通到地道口。
地道中守衛森嚴,每隔十餘步就有一個武士站崗。那個老太監大約是曾跟隨皇上在這條地道進出過,武士們一點也不疑心,連問也不問,就讓他們往裏面直闖。不久,便到了地道的盡頭。傅青主冒浣蓮挾持著老太監和巴圖魯,凝身止步,在地道的出口處停了下來,上面人聲,透下地道,雖然不很清楚,可是卻分辨得出那是﹁游龍劍﹂楚昭南的聲音。傅冒二人吃了一驚,這傢伙果然沒有跌死!
上面的人似乎越說越大聲,傅冒二人只聽得一個少年的聲音很威嚴地喝問道:﹁吳三桂這廝真敢這樣?﹂楚昭南戰戰兢兢的聲音答道:﹁奴婢不敢說謊。﹂說完之後,上面忽然靜寂了好一會子,傅冒二人正驚疑間,忽地轟隆一聲,地道兩壁突然推出一道鐵閘,傅冒二人愕然回顧,只見那道鐵閘已把自己和兩個站崗武士都封鎖在這一段地道之內。上面楚昭南大聲吆喝:﹁什麼人敢在底下偷聽?﹂
原來楚昭南武功超卓,耳聰目明,傅冒一行人雖然放輕腳步,可是到底還有聲息,尤其那個老太監的腳步更重。楚昭南聽得腳步聲行近卻突然停了下來,久久不見聲響,不禁起了疑心,悄悄地稟告皇帝,皇帝一想:下面站崗的武士,最近的這對,也距離地道口十丈,不會走近前來,若是主塔中的太監,他們沒有自己吩咐,也不會來,而且就是來了,也不會停在門口,既不稟告,又遲遲不進,心中大疑,伸手就按機括,把近地道一段的鐵閘開了出來,喝道:﹁替我進去把偷聽的人捉出來。﹂
地下的傅青主機伶到極,鐵閘一開,他就將老太監和巴圖魯點倒,嗖的一聲,拔出佩劍。這時那兩個站崗武士也已驚覺,雙雙撲上前來,但怎禁得傅青主神技驚人,只三兩個照面,便給傅青主刺著穴道。地道口的鐵蓋板突地掀起,傅青主喝聲﹁小心!﹂外面暗器紛紛打了進來。
傅青主、冒浣蓮展開劍法,渾身上下,捲起寒光,暗器打來,給撞得紛飛,碰在兩邊石壁上叮噹作響。傅青主大叫一聲﹁闖出去!﹂在暗器如雨中,硬鑽出外。無極劍﹁迎風掃塵﹂,身隨劍進,但見一圈銀光,驀地滾出,冒浣蓮也緊緊跟著竄出了地道。
游龍劍楚昭南早已守在洞口,一見人出,當頭一劍就劈將下來,傅青主橫劍一掃,但聽得劍尖上﹁嗡嗡﹂一陣嘯聲,兩把劍都給對方蕩了開去。楚昭南定睛一看,見來的正是對頭傅青主,又氣又怒,大喝一聲﹁老匹夫,今日與你再決生死!﹂一口劍狠狠殺來。傅青主也豁出了性命與他惡鬥。這時冒浣蓮也已竄了出來,她見室中少年正在走避,立即一躍而前,一把抓去。
佛殿外的衛士在聽得楚昭南吆喝時,已蜂湧入內,他們哪肯讓冒浣蓮抓著皇帝,霎時間,幾般兵器,橫裏掃來,冒浣蓮回劍一擋,緩得一緩,康熙皇帝已從側門走進內室去了。
傅青主使出渾身絕技,劍招發出,直如風翻雲湧,楚昭南連番撲擊,連走險招,都未得手。但傅青主雖擋得住楚昭南,卻吃虧在孤掌難鳴,他急中生智,猛的覷準當前一人,突地劍鋒一轉,劍招如電,霎的就將那人手腕截斷。那人﹁啊呀﹂一聲,滾倒地上,傅青主從缺口裏便竄出去,一跳飛上了佛殿當中的神壇。
這神壇很是寬廣,上面塑著六個尊者,十八羅漢。二十四尊大佛像都是生鐵鑄成,排列又不整齊。傅青主在神壇上借佛像作掩護,穿來插去。楚昭南和衛士們,無法圍攻,只好和他似捉迷藏般的互相追逐。
這時冒浣蓮也給衛士們狠狠追逐,幸好衛士中的高手,都協助楚昭南對付傅青主去了,面冒浣蓮又最長於輕身功夫,在佛堂內竄來竄去,滑如游魚,竟然沒在給他們捉著。正在緊急之際,忽聽得傅青主在神壇上揚聲叫道:﹁蓮兒,餵他們毒砂子!﹂
原來傅青主長於醫術,他自己雖然不喜用暗器,但卻給冒浣蓮練了一種暗器,奪命神砂。這鐵砂又分兩種,一種是用毒藥液浸製過的,一種是無毒的,傅青主傳她這種暗器時,諄諄告誡,非至極危險關頭,不准用毒的那種,這次由傅青主先叫她用,算得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冒浣蓮也是初次遭逢這樣的大場面,忙亂中竟沒記起自己還有這種厲害的暗器,給傅青主提起,心中大喜,左手戴起鹿皮手套,往暗器囊中一探,握了一把有毒的奪命神砂,把手一揚,神砂分成幾條直線向追來的敵人打去,立即有幾人給打中了頭面,雖然並不見痛,可是不久就覺得周身麻癢。這些衛士都是老於江湖的了,聽得傅青主說﹁毒砂子﹂時已經留心,一旦感到異樣,如何不慌?嚇得他們都不敢迫近冒浣蓮?
可是神砂只能及近,不能及遠,敵人距離兩三丈外,便無辦法。那些衛士離開了神砂的有效範圍,又紛紛地向冒浣蓮發射暗器。冒浣蓮持劍護身,應付很是不易。忽聽得傅青主又是一聲喊道:﹁你不必顧我,你先闖出去!﹂
冒浣蓮又是兩把奪命神砂,在眾衛士走避中,驀地回身便走,箭一般地穿出窗戶,隨即施展﹁壁虎游牆﹂之技,閃電般地直上到大佛堂的瓦面之上。
清涼寺的大佛殿是用北京出產的琉璃瓦蓋的,這種瓦光滑異常,難於駐足,冒浣蓮索性左右足交替滑行,霎時間就滑到了屋頂的中央,清涼寺各處的佛燈與五個鋼塔上所嵌的琉璃燈交相輝映,照耀得明如白晝。冒浣蓮一人在瓦面上滑行,目標極顯,地下的暗器又紛紛打來,比在佛堂中更難躲閃。
冒浣蓮騰挪趨避,百忙中竟給一箭打飛了風帽,露出滿頭秀髮,她心中一慌,猛然間地下又打上一個暗器,圓圓的帶著嘯聲,勁道極大,她左足一滑,前面琉璃瓦砰然一聲,竟給上來的鐵球打裂了一個大洞,冒浣蓮收勢不住,整個人從洞中掉了下去!
這一掉下,恰好掉在十王殿的一個大佛像上,冒浣蓮用力一扳佛像的大手,想把身形定住,不料那佛像竟是活動的,冒浣蓮用力一扳,那佛像軋軋的轉了半個圓圈,佛像背後現出了一扇活門,冒浣蓮為避追兵,不加思索的就走了進去。
這一進去,直把冒浣蓮嚇了一跳。那是一間極為精緻的僧舍,當中坐著一個老和尚,白鬚飄拂,旁邊垂手立著一個少年。正是剛才佛堂自己抓不住的康熙皇帝。那老和尚低眉合什,默不作聲。康熙皇帝則嘴唇微微開合,似乎在懇求什麼似的。
冒浣蓮心念一動,心想莫非自己聽到的傳說竟是真的。就在這一霎那,背後掌風颯然,迷茫中,冒浣蓮欲避無從,竟給人一手扣住了臂膀,那人的五隻手指就像鐵鉤一樣,冒浣蓮給他一把抓著,動彈不得。
那人把冒浣蓮拖到了皇帝跟前,康熙認得這人正是剛才追拿自己的人,心中大怒。但見她頭上滿頭秀髮,分明是個少女,身上穿的卻又是太監服裝,不禁大為驚訝,喝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時老和尚雙眸已豁,猛然間好像觸著什麼似的,面色大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雙目炯炯放光,忽然接口說道:﹁這位女居士我認得!﹂接著漫聲吟道:﹁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他注視冒浣蓮許久許久,又喃喃自語地似問非問道:﹁你到是人還是精靈?哎,你真長得好像她呀!你不是她的魂魄,也定是她的化身!﹂
冒浣蓮這時心中了了,又是悲痛,又是憤恨,衝口問道:﹁你就是順治皇帝老兒了吧,我的母親呢?她到底是生是死?是在這裏還是在宮中?你要替我告訴她,她的蓮兒來找她了!﹂
冒浣蓮這麼一鬧,康熙皇帝震怒已極,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猛然發作道:﹁這是個瘋女人,閻中天,把她拉下去!﹂閻中天就是剛才擒住冒浣蓮的侍衛,也是康熙的心腹衛士。他在老和尚發言時,已悄悄地避過一邊,手扣暗器,遠遠站開,旨在避嫌。這時見康熙發作,瑟瑟縮縮地走了出來,他無意之中知道了這種宮中秘密,正不知是禍是福。
老和尚雙眸炯炯,朝著康熙發話道:﹁你不要嚇唬她,你小時候她的母親也曾抱過你。﹂說罷,緩緩地把冒浣蓮拉了起來,歎一口氣道:﹁你的父親失了她,我也沒有得著她;她本來就不是這個塵世中人,你叫我到哪裏去替你傳話?﹂冒浣蓮瞪大眼睛道:﹁那麼是我的母親死了?﹂老和尚道:﹁夢幻塵緣,電光石火,如水中月,如鏡中影,如霧中花。董鄂妃偶然留下色相,到如今色空幻滅,人我俱忘,你又何必這樣執著?﹂冒浣蓮急道:﹁我不曉談禪,你趕快告訴我她到底怎樣?﹂老和尚道:﹁也罷,你既然這樣思念母親,我就帶你去見她。﹂說罷,緩緩地站起來,拉著冒浣蓮的手,往外就走。康熙和閻中天默默無言地跟在後面,面色尷尬之極。
老和尚拉著冒浣蓮走出角門,經過大殿,只聽得裏面金鐵交鳴,叱吒追逐。傅青主在佛像中間,繞來繞去,劍光如練,獨戰衛士。老和尚問冒浣蓮道:﹁這人是誰,他是和你一同來的?﹂冒浣蓮道:﹁他叫傅青主,是和我一同來的。﹂老和尚對康熙道:﹁玄燁︵康熙名字︶,你叫他們都停手。傅青主是冒︵辟疆︶先生摯友,也是世外高人。不要與他為難。﹂康熙心雖不願,但不敢違背,只好傳令下去。傅青主長劍歸鞘,拂一拂身上的灰塵,從神壇跳下來,向老和尚微一頷首,既不道謝,也不發言。
老和尚左手拉著冒浣蓮,右手拉著康熙,背後跟著傅青主和閻中天,默默地緩步前行。一眾侍衛詫異非常,大家都不敢作聲,也不敢跟上前去,只有楚昭南遠遠地持劍隨行。
這行人所到之處,衛士黃門都躬腰俯背,兩面閃開,老和尚理也不理,仍是默默前行,不一會就走到了清涼寺中一個古槐覆蔭的園子,其時殘星明滅,曙色將開,五台放風呼呼,松濤山瀑,匯成音樂。老和尚指著園中一個青草叢生的荒塚對冒浣蓮說道:﹁這裏面埋的是你的母親的衣冠,至於你的母親,她已經仙去
這個老和尚正是順治皇帝,他得董小宛後十分寵愛,封他為鄂妃。只是董小宛既懷念冒辟疆,更懷念地遺下的女兒浣蓮,心中鬱鬱,整日無歡,順治因此也是意興蕭索。太后聞知一個漢女受寵,已是不悅,更何況如此。當下大怒,命令宮女把董小宛亂棍打死,沉屍御河。順治知道後,一痛斷絕。竟悄悄地走出宮門,到五台山做了和尚,在清涼寺中為董小宛立了個衣冠塚。
這時冒浣蓮見了荒塚,悲痛欲絕,她顧不得風寒露重,在草地上就拜將下去。墳頭兩盞長明燈發著慘綠光華,照著白玉墓碑上的幾個篆字:﹁江南才女董小宛之墓﹂。冒浣蓮見了上面並沒有寫著﹁貴妃﹂之類的頭銜,心中稍好過一點,她回眸一看,只見老和尚也跌倒在亂草叢中,面色慘白,康熙皇帝面容慍怒,把頭別過一邊。傅青主則抬眼望著照夜的星空,好像以往思索醫學難題一樣,在思索著人生的秘密。
在清代的皇帝中,順治雖然是﹁開國之君﹂,但也是沖齡︵六歲︶即位,大半生受著叔父多爾袞母后的扶持,後來還弄出太后下嫁小叔的怪劇。這情形就有點似莎士比亞劇中的哈姆雷特一樣,順治精神上也是受著壓抑而憂鬱的,他在出家之後,自懺情緣。想自己君臨天下,卻得不到一個女人的心,對君王權力啞然失知,也深悔自己拆散了冒辟疆的神仙眷屬。這時他跌坐荒塚之旁,富貴榮華,恩恩怨怨,電光石火般的在心頭掠過。
冒浣蓮拜了幾拜,站起身來,撫著劍鞘,看著順治。她見這老和尚似她一般跌坐地上,心中不覺一陣顫慄,手不覺軟了下來,傅青主長歎一聲,說道:﹁浣蓮,我們走吧!﹂
歎聲未已,腳步未移,忽見一群武士追著一個披面紗的少女,越追越近。冒浣蓮一看,不覺失聲叫道:﹁蘭珠姐姐!﹂
原來在冒浣蓮碰見老和尚時,易蘭珠也有奇遇。這要從多鐸夫妻說起。
多鐸受了劉郁芳暗器所傷,雖非致命,但也流血過多,回到清涼寺就躺在床上靜養。鄂王妃納蘭明慧見丈夫這個樣了,心中無比憐惜,親自服侍他湯藥,勸他安眠。多鐸結婚後十六年來,妻子對他都是冷冷的,這時見她親自服侍,心中非常酣暢,不一會就睡著了。鄂王妃待他睡後,獨自倚欄凝思,愈想愈亂。這時侍女進來報道:﹁納蘭公子來看你!﹂
鄂王妃道:﹁這麼夜了,他還沒睡?﹂說罷吩咐侍女開門。門開處,一個少年披著斗蓬,興沖沖地走進來,說道:﹁姑母,我又得了一首新詞。﹂
這位少年是鄂王妃納蘭明慧的堂侄,也是滿清一代的第一位詞人,叫納蘭容若,他的父親納蘭明珠,正是當朝的宰相︵官號太傅︶。納蘭容若才華絕代,聞名於全國,康熙皇帝非常寵愛他,不論到什麼地方巡遊都銜他隨行。但說也奇怪,納蘭容若雖然出身在貴族家庭,卻是生性不喜拘束,愛好交遊,他最討厭宮廷中的刻板生活,卻又不能擺脫,因此鬱鬱不歡,在貴族的血管中流著叛逆的血液。後來研究﹁紅學﹂的人,有的說﹁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便是納蘭容若的影子,其言雖未免附會,但也不無道理。
在宮庭和家族中,納蘭容若和他的姑姑最談得來。納蘭明慧知道他的脾氣,含笑道:﹁聽說你這幾天寫了一首新詞,其中兩句是﹃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老爺子︵皇帝︶很不歡喜,今天又寫了什麼新詞了!﹂
納蘭容若道:﹁我彈給姑姑聽。﹂說罷從斗篷裏拿出一把﹁馬頭琴﹂,調好絃索,錚縱地彈奏起來,唱道:
﹁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如環,夕夕長如塊!
但似月輪終皎潔,
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鍾情容易絕,
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
春叢認取雙棲蝶。﹂
琴聲如泣如訴,納蘭明慧聽得癡了,淚珠沿著面頰流了下來,淚光中搖晃著楊雲驄的影子,她想起了十六年前的大婚前夕,那時她何嘗不想像天空的鳥兒一樣飛翔,然而現在還不是被關在狹窄的籠子淒迷中,琴聲﹁劃﹂然而止,餘音緞繞中,突有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好詞!﹂
納蘭姑侄驀然驚起,只見一個戴著面紗的少女,盈盈地立在堂中。納蘭明慧武功本來不錯,只因為迷於琴聲,竟自不覺這少女是什麼時候來的。
納蘭明慧驀然想起今天在五台山行刺的少女,瞿然問道:﹁你是什麼人?﹂那少女咬著牙根說道:﹁我是一個罪人!﹂
這聲音竟似在什麼地方聽過的,這少女的體態也好像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人,納蘭明慧突然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記不起是在哪一個夢中曾和這位少女相逢。她是這樣的親近而又是這樣的陌生||。
納蘭容若瞧著這位少女,體態舉止,竟然很像姑姑,也不覺奇怪起來,問道:﹁你犯了什麼罪呢?﹂那少女道:﹁我也不知我犯了什麼罪?我的母親自小就拋棄了我。我想,這一定是前世的罪孽!﹂
鄂王妃驀然跳了起來,想抓少女的手,少女退了幾步,兩隻眼睛露出凜然的神情,冷冷地笑道:﹁你不要碰我,你是一個高貴的王妃,你又沒有拋棄過你親生的兒女,你要和我接近,不怕會污了你嗎?﹂
鄂王妃頹然地倒在靠椅上,雙手摀住臉龐,三個人面面相覷,空氣似死一樣的沉寂,良久,良久,鄂王妃突然問道:﹁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少女答道:﹁我叫易蘭珠。﹂鄂王妃鬆了一口氣道:﹁你不姓楊?﹂少女道:﹁我為什麼要姓楊?王妃對姓楊的很有好感嗎?﹂
鄂王妃木然不答,口中喃喃地念道:﹁易蘭珠,易蘭珠||﹂,驀然想起﹁易﹂字是﹁楊﹂字的一半,﹁蘭﹂字是自己複姓中的第二個字,而自己失去的女兒,乳名正是叫做﹁寶珠﹂。
鄂王妃慢慢地站了起來,極手攀著倚子的靠背,只覺迷迷茫茫,渾身無力。這時門外又有侍女敲門,說道:﹁王爺醒來了,想請王妃進去。﹂鄂王妃如夢初醒,記起了自己的身份,隔門吩咐侍女道:﹁我知道了,你先進去服侍王爺,我隨後就來。﹂說罷又坐了下去,問易蘭珠道:﹁你有什麼困難要我幫忙嗎?﹂
易蘭珠冷笑一聲,說道:﹁我沒有什麼困難,所有的困難,我自己一個人都硬挺過去了。﹂鄂王妃道:﹁那麼你到此間什麼事情都沒有嗎?﹂易蘭珠想了一想,忽然說道:﹁如果有的話,又怎麼樣?﹂鄂王妃答道:﹁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會替你辦!﹂
易蘭珠向前走了兩步,猛然說道:﹁那麼,我請你把今日在清涼寺前捉到的少年放出來,交給我帶走。﹂鄂王妃詫然問道:﹁就是今日行刺我的那位少年嗎?﹂易蘭珠道:﹁正是,王妃不願意放他嗎?我想告訴你,他也是死了父親的孤兒。今日他不知道轎中是你。﹂鄂王妃想了半晌,毅然答道:﹁我放他走!﹂說罷,緩緩起來,走進了後堂。
納蘭容若驀然睜大眼睛,看著這位奇怪的少女,只覺得她的目光如利弩,如寒冰,不覺打了個寒噤,避開了她的眼光,說道:﹁姑娘,如果我們有什麼罪孽的話,那也是與生而俱來。比如我,我就覺得我在皇家就是一種罪孽。﹂
正說著間,門外一陣步履聲,鄂王妃已把今日行刺她的少年帶出來了。
那被擒的少年,是前明魯王手下大將張煌言的兒子,名叫張華昭。他中了鄂王妃鏢,雖非致命,也是受傷頗重,被擒後,多鐸本想即行審問,無奈多鐸的傷比他更重,因此只好把他關在後堂,鄂王妃親自去提,自然很快就提了出來。
張華昭被仇人提了出來,心中正自驚疑不定,忽見房中坐著那位披著面紗的少女,只是當日比自己趕先一步,想行刺多鐸的人。這時見她安然坐在堂上,還和一華服少年並坐閒談,詫異之極,不覺﹁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易蘭珠站了起來,說道:﹁張公子,你隨我走吧!你還能夠走動嗎?﹂張華昭遲疑了一會,點點頭道:﹁我還能夠走動。﹂納蘭容若旁坐,見他面如金紙,卻還昂首挺胸,分明是忍受著痛苦的神情,心中不忍,說道:﹁你們這樣走未必就走得了,我不敢冒昧,有個不情之請,想委屈這位兄台權當我的書僮,待將息好後,再走不遲。﹂鄂王妃點點頭道:﹁到底是你想得周到。﹂張華昭望了鄂王妃一眼道:﹁我領公子的情,你們若不殺我,我自己會走!﹂說時神態,表現得很是倔強。
鄂王妃想了一下,對易蘭珠說道:﹁既然你們要走,我也不勉強你們。這裏有一隻令箭,你拿去吧,也許會給你減少一些麻煩。﹂說罷拿出翡翠雕成的短箭,箭上刻有﹁鄂親王多鐸﹂幾個小字。
易蘭珠並不推辭,接過令箭。張華昭白了她一眼,似有不滿,但還是隨著她走了。鄂王妃扭著雙手,呼吸迫促,正如一個人受到肉體上莫大的痛苦一樣。而其心靈的痛苦,更超過肉體的痛苦萬倍。易蘭珠身子微微顫動,露在面紗外的眼睛,有淚水滴下來,鄂王妃走上前兩步,伸出手來,張華昭不耐道:﹁怎麼不走?﹂易蘭珠如在惡夢中醒來,看見張華昭倔強的神氣,驀然回復了自制的能力。雖然鄂王妃看見她所佩的翠環,閃閃顫動,知道她還在發抖,但她已經轉過身軀,搶在張華昭的前面,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鄂王妃驀地轉過身來,就在堂上供著的一尊佛像面前,跪了下去。納蘭容若凝立在她的身旁,依稀聽到她的哽咽。
易蘭珠和張華昭走出了院子外,只見月暗星月,夜鴉啼飛,遠處銅塔上的琉璃燈,遙射下來,透過扶疏樹葉,光線也很幽暗。沿路時不時有巡邏的禁衛軍走過來,易蘭珠將令箭一揚,果然衛兵們沒有盤問。走了一會,忽然間,張華昭身子向側一傾。
易蘭珠吃了一驚,急忙扶住。原來石路蒼苔,滑不留足。張華昭受傷之後,一不小心,就跌了下去。雖然易蘭珠一把扶住,他胸口已碰到一株橫出來的樹椏,傷口只是發痛,他忍不住﹁喲﹂的一聲叫了起來,易蘭珠問道:﹁緊要嗎?﹂他挺著說了一句﹁不緊要﹂,推開了易蘭珠扶他的手,在幽暗的燈光下,又摸索前行。
附近的幾個禁衛軍,聞聲來到。易蘭珠將令箭取出,滿以可以順利通過,不料其中一個教頭,精警非常。他在淡黃色的燈光下,瞧見易蘭珠面色有異,再仔細一看,只見張華昭胸前的衣服血染紅了一大片。他驀然喝道:﹁抓起來!﹂一掌說著向張華昭劈來。張華昭人雖受傷,一到危急,力氣就用出來了,他向後一縱,橫躍出一丈左右。這時易蘭珠已是拔劍出手,和禁衛軍教頭鬥在一起。另有兩三個禁衛軍,跑上來捉拿張華昭,張華昭振腕打出幾支瓦面透風鏢,雖然傷後氣力不加,準頭還在,當堂有兩個禁衛軍給打個正著,退了下去。
這時附近號角嗚嗚的吹了起來,假山樹林之間,人影綽綽。張華昭迷亂中發步奔跑,不知不覺離開了易蘭珠,跑過幾條幽暗的小徑,背後吆喝聲聲,腳步迫近。慌亂中,不假思索,看見前面紅牆綠瓦,砌成一座小小的精舍,他一推門就走了進去,這時氣力用盡,骨骸欲散,竟然一跤跌在地上,暈了過去!
易蘭珠見張華昭慌忙亂跑,心裏發急,想跑上去救援,無奈又給禁衛軍纏著,她嬌叱一聲,運劍如風,登時捲起了幾道閃電似的光彩。禁衛軍教頭雖然武功不弱,也給她的奇門劍法逼得耀眼欲花,連連後退。易蘭珠急使個﹁乳燕穿簾﹂,飛身一縱跳出了圈子之外,急急前奔。背後追著四面八方赴過來的禁衛軍。就在這危急之際,她碰見傅青主和冒浣蓮,正和順治康熙兩個皇帝,立在董小宛的衣冠墓旁。
追來的禁衛軍忽然發現康熙皇帝站在那裏,而皇帝旁邊的少女,又和他們所追的少女打起招呼,不禁大吃一驚,垂下手來,遠遠站走。
那老和尚慢慢地站了起來,對康熙皇帝說道:﹁不要難為他們,都放下山去。﹂康熙默然不答,老和尚拱手道:﹁你們都下去吧。﹂說罷從衣袖裏摸出一串珍珠,寶光外映,遞給冒浣蓮道:﹁你拿去罷,這是你亡母的遺物。﹂
易蘭珠這一驚訝,比剛才所謂更甚。今夜的事,就真如夢境一般。傅青主和冒浣蓮,竟然會和皇帝站在一起,而最厲害的游龍劍楚昭南又和一個黑衣武士︵閻中天︶擦劍站在背後。她定了定神,說道:﹁我還有一個同伴呢。﹂老和尚道:﹁你們一起走好了。﹂康熙忍不住怒目而視,說道:﹁難道要我給你們找尋同伴不成。﹂老和尚面色微變,對康熙道:﹁你說什麼?﹂康熙的心腹衛士閻中天大著膽子上前說道:﹁她的同伴也不知是給誰捉了,這間清涼寺又很大,一時間很難查出。皇上把這件事交給奴才辦吧,查出後奴才把他送下山去。﹂康熙向閻中天使了一個眼色,大聲吩咐道:﹁很好,就這樣辦,你帶一百名宮廷侍衛去搜查,可要搜得仔細一點。﹂閻中天領旨待走,康熙忽然又將他喚住道:﹁且慢,你把朕的意思告訴禁衛軍副統領張承斌好了,你還得趕來回見我。﹂閻中天﹁喳﹂的一聲,領旨退下,傅青主驗貌辨色,雖然情知有詐,但卻無可奈何。看情形,自己不走,也將生變。他向老和尚再微微頷首,招呼冒浣蓮和易蘭珠道:﹁我們走吧!﹂老和尚慘然一笑:﹁你們也該走了。﹂。說罷,兩隻眼睛盯住康熙道:﹁傳旨下去,讓來人走!﹂康熙勉勉強強地跟著說道:﹁讓來人走。﹂禁衛軍轟的一聲應道:﹁讓來人走!﹂聲音一個接著一個的傳遞下去,傅青主等一行三人,就在喊聲中揚長而去。康熙繃著臉,楚昭南按著劍,望著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寺門。
這時刻傅青主等平安下山,而清涼寺內卻鬧得天翻地覆。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帶著一百名宮廷侍衛,到處亂搜,捉拿隱在寺內的張華昭。
再說張華昭暈過去後,迷惘中忽然一陣冷氣直透腦海。他睜眼一看,只見一個華服少年,拿著一杯冷水噴他,這少年正是納蘭容若,再看一看,自己竟然是在一間極雅致的書房之內,沉香繚繞,圖書滿壁。他想掙起身來,卻是渾身無力。納蘭容若笑道:﹁好了,你醒過來了,別亂動,你流血過多,剛剛才止呢?﹂
張華昭瞧了一瞧納蘭容若,心內十分奇怪,只得向他道謝。這時門外忽然火把通明,火光直射進來,人聲腳步聲,嘈成一片。納蘭容若把一張鴨絨被,將張華昭蒙頭蓋過,倏地打開房門,喝道:﹁什麼事?﹂
張承斌一看,在這書房住的,竟是相國之子納蘭容若。他急忙垂下手道:﹁奴才奉旨搜拿逃犯,不想驚動了公子。﹂納蘭容若冷笑一下,把手攤開,連道:﹁請,請,我這裏專門窩藏欽犯!你快進來搜查呀!﹂張華昭藏在鴨絨被之內,聽出了一身冷汗。
布萊德 於 2008-01-17 21:27: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17 21:28:00
張承斌任宮內侍衛多年,如何不知納蘭容若乃是當今皇上最喜歡的人,聽納蘭容若這麼一說,縱使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冒昧走進。納蘭容若又是一聲冷笑道:﹁你們怎麼不進來呀?現在躺在我床上的就是欽犯!﹂有一個衛士愣頭愣腦地探首入內,說道:﹁公子吩咐我們搜,我們就搜吧,我看床上躺的好像真有一個人。﹂納蘭容若面色一變,張承斌急趕上一步,揚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那個傻頭傻腦的衛士臉上,喝道:﹁你敢冒犯納蘭公子?你們通通給我滾出去!﹂那衛士嘀嘀咕咕的說道:﹁滾出去就滾出去。﹂雙手捧著臉,躡手躡腳地走出書房,納蘭容若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上,張承斌還在門外賠罪道歉。納蘭容若理也不理,揭開鴨絨被一看,只見張華昭滿頭大汗,神氣卻像清爽了許多。
張承斌四處亂搜,均無所獲,只好回去覆命。他到了皇上駐腳的殿外,想找閻中天代為稟奏,﹁行宮﹂外邊,一個守衛都看不見,不覺大為詫異。
且說康熙皇帝和老和尚回來之後,心藏隱怒,懊惱異常,老和尚進了禪房,咳聲不止,康熙屈膝請安,老和尚道:﹁五台山上,風寒露冷,你陪我折騰了一個晚上,也該安歇了。﹂康熙裝出笑容,說了句﹁父皇萬安﹂,退了出去。
可是康熙皇帝並沒有安歇,他在隔室起來走去,繞室彷徨。一時冷笑,一時搖頭,一時歎息,猛然間一拳打在牆壁上,碰得他幾乎叫起痛來。這時,門外有人輕輕敲門,康熙問道:﹁是閻中天嗎。﹂門外應了一聲,康熙倏地打開房門,將閻中天拉了進去。又伸首向房外望了一望,說道:﹁有衛士們在門外守衛嗎?﹂閻中天答道:﹁是奴婢斗膽,知道皇上喜歡安靜,恐防他們腳步聲驚動了聖駕,進來時已吩咐他們都在大殿之外防衛了。﹂康熙點了點頭,微笑說道:﹁你很聰明。﹂
康熙關緊了房門,繃緊著臉低聲對閻中天道:﹁你在宮內有多少年了?﹂閻中天屈指算道:﹁十五年了。﹂康熙道:﹁那麼你也服侍過先皇二三年。﹂閻中天道:﹁聖上明察,正是三年。﹂康熙突然板起面孔,殺氣隱現。
閻中天一顆心突突跳動,康熙皇帝陰惻惻地問道:﹁那麼,你認識這個清涼寺的監寺老和尚是什麼人?﹂閻中天撲地跪在地上,回道:﹁奴婢不認識。﹂
康熙皇帝厲聲叱道:﹁你說謊!﹂閻中天咚咚的一直叩頭,大著眼子回道:﹁皇上恕臣無罪,這老和尚有點像先皇,只是他鬚眉已白,容顏已改,不是仔細分辨,已經看不出來了。﹂
康熙皇帝笑了一聲,說道:﹁起來,還是你對朕忠直。﹂閻中天瑟瑟縮縮地站了起來,康熙皇帝兩道眼光,直盯在他的面上,說道:﹁這老和尚就是前皇,經今晚這麼一鬧,還用認識他的老臣子才看得出嗎?﹂
閻中天垂手哈腰,不敢置答。康熙又道:﹁你抬起頭來。﹂閻中天抬起頭,康熙猛然問道:﹁你知道吳梅村學士是怎樣死的?﹂閻中天渾身顫抖,回道:﹁奴婢不知。﹂康熙冷冷的笑道:﹁是飲了朕所賜的毒酒毒死的,他寫了一首詩,暗示先皇在五台山上,還胡扯一頓,說董小宛那賤婢也在山上呢。這樣膽大的奴才,你說該不該毒死?﹂閻中天嚇得一身冷汗,連忙爬在地上,又是連連磕頭,連連說道:﹁該毒死!該毒死!﹂康熙皇帝乾笑幾聲,將他一把拉起,說道:﹁你很好,你很機伶,你可知道朕今晚深夜召見你的意思嗎?﹂
閻中天通體流汗,心想,皇上今晚將秘密特別洩漏給他知道,這裏面可含有深意,這是一個大好時機,弄得好,功名利祿什麼都有;弄不好,也許就像吳梅村一樣,不明不白地屈死。他橫了心大著眼回道:﹁奴婢只知道效忠皇上一人,皇上吩咐的,奴婢萬死不辭。﹂康熙殺氣滿面,說道:﹁這還用得著朕吩咐嗎?﹂
這時隔鄰的老和尚又是一陣大聲咳嗽,敲著牆壁問道:﹁玄燁︵康熙名字︶,你在和誰說話呀?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睡?﹂康熙柔聲答道:﹁父皇不舒服嗎?臣兒就過來看你。﹂老和尚大聲道:﹁你很孝順,你不必惦記我,你睡吧!﹂康熙不答,一把拉著閻中天,說道:﹁我和你去看看他,你得好好服侍他。﹂
老和尚見康熙同閻中天進來,頗感訝異。康熙雖然幾次來過五台山謁見,有時也會帶心腹衛士在旁,可是從來未在人前認過自己是父皇,今晚他的行為,可有點奇怪。
閻中天面色灰白,兩手微微顫抖,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康熙道:﹁父皇,他是你的老衛士,臣兒特別帶他來服侍你。﹂老和尚一陣咳嗽,側轉身軀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閻中天道:﹁奴婢叫閻中天,服侍過陛下三年。﹂老和尚依稀記得,微笑道:﹁很好,很好!你扶我起來坐坐吧!﹂
閻中天慢慢走過去,兩手在老和尚脅下一架,老和尚抬起頭來,忽見他滿眼紅絲,滿面殺氣,大吃一驚,喝道:﹁你幹什麼?﹂順治到底是做過皇帝,雖然做了和尚,餘威猶在,閻中天給他一喝,兩手猛然一鬆,全身似患了發冷病一般,抖個不止,老和尚失了倚靠,一跤跌落床下。康熙急顫聲厲叱道:﹁你,你,你還不好好、服侍父皇?﹂閻中天定了定神,一彎腰將老和尚挾起,閉住眼睛,用力一挾,只聽得老和尚慘叫一聲:﹁玄燁,你好!﹂清代的開國君主,竟然不死在仇人劍下而死在兒子手上。
閻中天站起身來,只覺肌肉一陣陣痙攣,他看康熙皇帝,只見康熙也似大病初癒一樣,面目死灰。良久良久,康熙吁了一口氣道:﹁你做得很好,你隨朕來吧。﹂
閻中天隨康熙回到鄰室,康熙隨手拿起一個雕花的酒瓶,倒了一杯淡綠的酒,遞過去道:﹁你先喝杯酒壓壓驚。﹂閻中天猛的記起了吳梅村,冷汗直流,遲遲疑疑,不敢驟接。康熙笑了一笑道:﹁大事已了,咱們君臣都該乾一杯。﹂說罷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將杯翻轉來一照,隨即又倒了一杯,笑道:﹁自此你乃是朕最心腹之人,明天起你就做禁衛軍的首領吧,外加太子少保銜,你好好幹吧!﹂閻中天這一喜非同小可,馬上精神大振,爬在地上叩了幾個頭,起身接過酒杯,也是一飲而盡。
暗室之中,君臣倆相視而笑。正在此時,忽然窗外也有一聲冷笑傳了進來,康熙面色大變,閻中天一躍而出,只見瓦背上一條灰色人影,在琉璃瓦上疾掠輕馳,捷如飛鳥。閻中天在大內衛士之中,功夫最好,功力不在楚昭南之下,一掖衣襟,也像燕子掠波一樣,掠上琉璃瓦面。那人腳步突然放慢,似有意笑他,閻中天抓臂直上,伸手一抓,勢如飛鷹,那人手拾住便扭,閻中天只覺似給鐵鉗鉗住一樣,吃了一驚,自己幾十年的鷹爪功夫,竟然施展不得。那人猛然喝道:﹁閻中天,你死到臨頭還不知道,還和我打什麼?你喝了毒酒了!趕快停手,待我看看,還能不能解救?﹂閻中天心中一驚,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地轉天旋,腳步虛浮,跌倒琉璃瓦面,直滾下去。
灰衣人身形如箭射出,一把抓住閻中天的衣帶,將他撈了回來,按在地面,隨手在懷裏探出一支銀針,向他的背脊天樞穴一扎。閻中天﹁哎喲﹂一聲喊了出來,灰衣人將他翻轉身來,又是用力一捏,閻中天嘴巴張開,灰衣人未待他出聲,已將三粒碧綠色的丹丸塞了進去,將他搖了幾搖,問道:﹁怎樣?﹂閻中天點了點頭,說道:﹁謝謝!﹂他全身雖覺麻癢,神氣卻是清爽了些。灰衣人給他的丹丸乃是天山上亙古不化的寒冰所長出的雪蓮,配上其他藥物所煉成的,能解百毒。閻中天又仗著功力深厚,因此雖吃了最厲害的毒酒,暫時還能支持。
這時附近的衛士早給聲響驚動,趕了過來。灰衣人向閻中天道:﹁你趕快隨我下山,我再給你醫治,不然性命不保!﹂閻中天忙不迭地答應,隨著灰衣人雙雙躍落,喝道:﹁你們鬧什麼?賊人早已走了。我現在就要下山搜查。﹂衛士們都知道閻中天是最得皇上寵信的衛士,在宮中的權力比禁衛軍副統領張承斌還大。他們見著他和灰衣人在一起,雖感詫異,但也只道是他請來的奇才異能之士,誰都不敢詰問,讓他們自行下山,閻中天臨走前還吩咐他們不要驚動皇上。
再說武家莊中一眾英雄,自傅青主和冒浣蓮去探山後,心中懸懸,大家都不肯去睡。半夜時分,聽說易蘭珠也失了蹤,更是掛心。大家索性坐著等待,可是等了一夜,還是不見他們回來。武莊主發下命令,叫莊丁全部準備,並派出幾個莊丁,喬裝農夫,出去耕作,順便巡風。
武家莊中人人都很焦急,只有武成化這個孩子卻跳跳蹦蹦,高興得很,他一早就起了身,纏著他的姐姐武瓊瑤到後山去採杜鵑花。武瓊瑤只有十六歲,也是一個淘氣的小姑娘,那日天氣晴朗,春風中送來新鮮泥土的氣息,還夾著迷人的花香,是難得的好天氣。她給弟弟一拉,也自心癢難熬,姐弟倆偷偷地就從後門溜出,走到山上去了。
武家莊的後山山谷,因有五台山擋住西北的寒風,氣候較暖,暮春三月,杜鵑花已紅遍山坡。清晨時分,草木凝著露珠,百鳥離巢歌唱,溪水清澄,武瓊瑤非常高興,一邊給弟弟採花,一邊就唱起了山歌:
﹁春日裏來,滿山是杜鵑花。
杜鵑花呀,開得像朝霞。
遠方的客人,歇一歇吧,
帶上一朵花,讓花香伴你轉回家||﹂
歌聲未完,餘音繚繞,忽然間武成化大聲叫道:﹁姐姐!﹂
武瓊瑤循聲望去,只見山坳那邊走過來一個穿著件大紅僧袍的喇嘛,面如鍋底,鼻孔朝天,相貌十分醜怪。武瓊瑤道:﹁成化,不要理他。﹂她自己這樣說,自己卻先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她從來未見過這樣醜怪的人,覺得他的神情很是有趣。
那紅衣喇嘛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看著他笑,大踏步走來,嘰哩咕嚕講了幾句話,武瓊瑤不懂藏語,搖了搖頭,紅衣喇嘛伸手向前一指,武瓊瑤以為他要打她,往旁一縱,那喇嘛咧開大口,嘻嘻地笑,擺擺手,又趕上來。成化見他追自己的姐姐,心中有氣,隨手捏起一團泥土,啪的一聲,就打在他的面上,紅衣喇嘛哇哇大叫,武成化一不做二不休,兩隻小腿一彎,猛的似給彈簧彈起一樣,在半空打了一個觔斗,一跳跳到喇嘛的頭上,用手拉著喇嘛的衣領,往上一扯,那喇嘛大喊一聲,將頭向後一撞,武成化早已鬆了手跳落地上。紅衣喇嘛伸開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彎腰亂撈,武成化蹦蹦跳跳,滑似游魚,紅衣喇嘛兀是撈他不著。武瓊瑤恐弟弟有失,也趕上去幫手,雙掌一錯,展開終南派游身掌法,穿花蝴蝶般的左一拳右一掌,打在喇嘛身上。那喇嘛銅筋鐵骨,挨了許多拳腳,雖不覺痛,也氣得嘰哩咕嚕的亂罵。
武瓊瑤姐弟越打越精神,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得一聲蒼勁的聲音喝道:﹁成化,不許鬧!﹂武成化一看,見是傅青主和冒浣蓮、易蘭珠正朝著自己走來,心中大喜,招呼了姐姐一聲,兩人托地跳將出去。紅衣喇喇沒頭沒腦地追上前來,給傅青主一個﹁順手牽羊﹂,將他兩手拿著,動彈不得。紅衣喇嘛張口又罵,易蘭珠過來,也嘰哩咕嚕地講了幾句。紅衣喇嘛馬上滿面堆了笑容,傅青主雙手一鬆,他立刻打了一個手勢,生生硬硬他講了一句漢話:﹁我找武家莊。﹂
原來易蘭珠在漠外長大,懂得藏語。她見紅衣喇嘛一面打一面罵武瓊瑤姐弟:﹁你這兩個小娃娃怎的這樣沒家教?我好意問路,你們卻打起我來,難道漢人都是這樣不講理?﹂她告訴傅青主知道,傅青主已看出這個喇嘛,正是昨日和楚昭南一起,同到五台山觀光的喇嘛僧,聽易蘭珠說,他似乎又不含惡意,不知是敵是友,心中頗為疑惑,因此先上來將他擒下。
這時由易蘭珠權充通譯,只見他指一指傅青主道:﹁昨天這位居士將楚昭南打落山谷,我下去找尋,幾乎給楚昭南打死,幸得一位漢人搭救,只幾個照面,就將楚昭南打跑,那位漢人叫我找武家莊。哪知卻碰到這兩個不講理的娃娃。﹂傅青主聽了大為奇怪,不解楚昭南和他一路,為何卻將打起來?而且楚昭南的武功非同小可,又是何人有此功力,只幾個照面,就打跑了他?
傅青主滿懷疑惑,叫易蘭珠問那喇嘛,問他所遇到的那個漢人是個怎樣的人,喇嘛結結巴巴說得不清,忽然間,他用手一指,對易蘭珠道,﹁你們不必問了,你看,那不是他來了!﹂話聲未完,山坳處已轉出兩個異樣裝束的漢子,一個穿著灰撲撲的夜行衣,一個卻是清宮衛士打扮。易蘭珠一見,﹁嘩﹂的一聲叫了出來,滿面笑容飛跑上去,好像碰到了親人一樣。
易蘭珠快,傅青主比她更快,他袍袖一拂,宛如孤鶴掠空,飛越過易蘭珠,輕飄飄地在兩人面前一落,伸手向閻中天一抓,說道:﹁大衛士,你也來了?﹂灰衣人搶在頭裏,伸手一架,說道:﹁不必客氣,不必客氣!﹂傅青主的手,如觸枯柴,他倏地駢指如戟,向灰衣人左肩井穴便點,灰衣人不躲不閃,反迎上去,傅青主雙指點個正著,灰衣人似毫無所覺,閒閒地笑道:﹁老前輩不要和我開玩笑!﹂他微微後退,雙掌一揖,說道:﹁晚輩這廂有禮了。﹂傅青主哪敢怠慢,也雙掌合什,還他一揖,兩邊都是掌風颯然,無形中就似對撞一樣,傅青主給震退三四步,灰衣人也搖搖晃晃,幾欲跌倒。
這時易蘭珠已上來,往兩人中間一站,對傅青主道:﹁傅伯伯,這位便是天山神芒凌未風!﹂又向凌未風說道:﹁這位便是無極派老前輩傅青主。﹂凌未風﹁啊呀﹂一聲,說道:﹁原來是神醫傅老先生在此,失敬!失敬!﹂急忙重新施禮,這回可是真的施禮,沒有掌風發出了。
傅青主見他稱自己為﹁神醫﹂,情知他只是佩服自己的醫術,並不是佩服自己的武功,微微一笑,心想:﹁你的武功是比我稍強一點,但若說三幾個照面便能打敗楚昭南,卻難令人置信。﹂他不知凌未風與楚昭很有淵源,楚昭南一見他出手的家數,便嚇了一跳,一著慌就中了一掌,急急奔逃。因此傅青主昨晚夜探五台山,與楚昭南交手時發現楚昭南的功力似乎減退了許多,原因就是楚昭南剛剛吃了凌未風一掌。
當下傅青主也重新施禮,把凌未風看個清楚,這個大漠外的傳奇人物,卻是中等身材,並不魁梧,最特別的是,面上有兩道刀痕,十分難看。凌未風見傅青主注視自己,笑道:﹁傅老先生,還是先請你看看我這位朋友吧!﹂傅青主朝閻中天面上一看,禁不住失聲叫了出來,拉著閻中天便跑,凌未風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面。傅青主將閻中天拉到了一個山溪旁邊,叫閻中天道:﹁你喝幾口水,然後再噴一口水在杜鵑花上。﹂閻中天如言噴去,只見一叢生氣勃勃的杜鵑花,給水一噴,登時枯萎下去,一瓣瓣飄零落地。
凌未風矯舌難下,問道:﹁這是什麼毒物?如此厲害?﹂傅青生看了一看被閻中天噴過的杜鵑花,已由鮮紅變成白色,詫異非常,說道:﹁康熙好毒,這乃是西藏的孔雀毒和滇池的鶴頂紅合成的毒藥。吃了這種毒物,不需半個時辰,便形銷骨毀,你怎麼支持得這麼些時候?﹂凌未風道:﹁是我給了他用天山雪蓮泡製的碧靈丹。﹂傅青主點了點頭,默默不語,拉著閻中天便走,可是卻走得很慢,閻中天想施展輕功,也給他按住。閻中天目睹杜鵑花變色,心中惶恐,問傅青主道:﹁可有解救?﹂傅青主道:﹁我盡我的力就是了。﹂凌未風道:﹁這毒酒既然如此厲害,何以康熙又先飲一杯?﹂傅青主道:﹁解孔雀糞和鶴頂紅的毒,須用上好的長白山人參、天山雪蓮、西藏的曼陀羅花這幾味藥,用和闐美玉一同搗碎,再用鶴涎溶化,煉成解藥,而且須立即服下,你給他的天山雪蓮,只是合成解藥中的一味,康熙敢先飲毒酒,當然是他預先服下了解藥。﹂閻中天憂形於色,說道:﹁這幾味藥,都是人世奇珍,除了大內具備,我們哪裏去找?﹂傅青主笑道:﹁換了別人,喝下這種毒酒,定然無法解救,你也許還有辦法,你不用問,隨我來就是。﹂
當下一行人緩緩走回武家,武瓊瑤姐弟,知道紅衣喇嘛並非惡人,都走上前來賠罪,武成化笑嘻嘻地指著喇嘛,又指著自己的鼻子做著手勢道:﹁這次我打了你一頓,你別見怪,下次你和別人打架,我必定幫你!﹂紅衣喇嘛雖聽不懂,也猜得到他的意思,張開大嘴巴賠笑。
傅青主等人回來,早已有人報訊,武莊主和韓志邦出來迎接,韓志邦瞧見凌未風,喜出望外,大叫﹁稀客!稀客!﹂凌未風道:﹁韓總舵主,你派人來找我,我哪知道,他們沒我著我,我卻先找到你了。﹂韓志邦笑嘻嘻地來拉他的手,說道:﹁我不是總舵主了,你來見見我們的新舵主。﹂說著拉他往裏急走,嚷道:﹁劉大姐,我把天山神芒也請來了,你得出來見啊!﹂嚷罷又對凌未風道:﹁我們這位新舵主乃是女中豪傑,也是小弟除了兄長之外,生平最佩服的一人。﹂
話聲未了,劉郁芳由通明和尚陪著,從裏面走了出來,通明和尚大步衝上,嚷道:﹁哪位是天山神芒?我先見見。﹂凌未風一笑伸出手來,通明和尚用力一握,心想:﹁且試試你天山神芒的功力怎樣?﹂凌未風好像知道他的意思,笑道:﹁你別這樣用力啊!﹂通明和尚握著凌未風的手,只覺柔若無骨,就像握著一團棉花一樣,無處使勁。正驚疑間,﹁棉花﹂忽然變成﹁鐵棒﹂,通明和尚手頭疼痛,連忙放手,說道:﹁真好功夫,我服你了!﹂
這時劉郁芳已走到跟前,微笑道:﹁通明別胡鬧!﹂,聲音仍是那樣溫柔,但這溫柔的聲音卻好像投下凌未風心湖的石子。
凌未風心頭一震,身軀微顫,故意作出懶洋洋的神氣,說道:﹁這位便是江湖上人稱﹃雲錦劍﹄的劉郁芳了吧?恭喜你做了總陀主。﹂隨即又笑道:﹁暮春三月,正是江南最好的季節,劉總舵主卻從河南來到西北,難道就只為了多鐸這個賊子嗎?﹂劉郁芳怔了一征,心想這人說話好沒禮貌,勉強笑道:﹁凌英雄的意思是我們不該來嗎?﹂凌未風道:﹁我怎敢這樣說,只是若為了多鐸一人,興師動眾實犯不著,要光復漢族河山,也不是暗殺一兩人所能濟事。﹂通明和尚大為不悅,說道:﹁我們魯王舊部在江南給官軍圍剿,立足不住了,我們這幾個人才趕到西北來,欲在西北再創基業,多鐸不過是偶爾碰著罷了。凌英雄因此便恥笑我們嗎?﹂凌未風絞扭著雙手,笑道:﹁豈敢,豈敢!不過,欲圖大事,我看還是要回到南方去。﹂傅青主聽出話裏有因,問道:﹁這是怎麼說?﹂凌未風指指紅衣喇嘛道:﹁他帶來了絕大的機密消息,進去再談吧。不過還是先請你治治這位朋友。﹂說罷指了一指閻中天。
劉郁芳見凌未風絞扭著雙手,猛然觸起心事,這人的神態好像自己少年時代的朋友,可是面貌卻完全不同。那位朋友是個英俊少年,而凌未風卻這樣難看,她不禁連連看了凌未風幾眼。
再說眾人進了內廳之後,傅青主獨自帶閻中天到了一個靜室,說道:﹁別人飲了這種毒酒,的確無法解救。你幸在得了凌未風的天山雪蓮,暫時可以撐著,而你又是練過內功的人,可以試用﹃氣功療法﹄平心靜氣,意守丹田,在室內打坐二十四個時辰,把毒氣逼在腸臟一隅,然後我再給你一劑瀉藥,把它渲洩出來,然後再用藥固本焙源,大約當可無事。﹂閻中天大喜謝過,問了傅青主﹁氣功療法﹂的打坐姿勢和呼吸方法,原來和他所學過的﹁坐功﹂也差不多,立即閉目盤膝,在靜室內打起坐來。
傅青主料理完畢,走了出來,只見廳內群雄,雅雀無聲,面色很是緊張。凌未風笑道:﹁傅老前輩來了,可以商量商量。﹂傅青主問道:﹁什麼事呀?﹂凌未風笑道:﹁傅先生昨晚和冒小姐探山,可聽到楚昭南這廝和皇帝說了些什麼來?﹂
傅青主想了半晌,說道:﹁好像聽到他們談起吳三桂,康熙似是很生氣的樣子。﹂說罷,忽然想起一事,問凌未風道:﹁昨晚用飛煌石打碎銅塔上琉璃燈的,想來就是你了。﹂凌未風點了點頭道:﹁正是!﹂傅青主又問道:﹁你提起吳三桂,吳三桂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凌未風疊著兩個手指笑道:﹁大有關係,吳三桂就要叛清了。﹂傅青主大吃一驚,將信將疑。
吳三桂是引清兵入關的大漢奸,當時官封﹁平西王﹂,開府昆明,有雲南、四川兩省之地,正是清廷最倚重的藩王。凌未風說他要反叛朝廷,這消息實在來得突兀。。
凌未風見傅青主將信將疑,笑道:﹁紅衣喇嘛和閻中天都是證人!﹂原來清兵入關,得明朝叛臣吳三桂、尚可喜、耿仲明三人之力甚多,尤以吳三桂的﹁功勞﹂最大。滿清入關後,除將吳三桂封為﹁平西王﹂外,並封尚可喜為﹁平南王﹂,領有廣東,耿仲明為﹁靖南王﹂,領有福建,稱為﹁三藩﹂。到康熙即位之後,中原大定,滿清的統治,已經鞏固。康熙是個雄才大略的君王,如何容得﹁三藩﹂擁兵自固,裂地為王?因此暗中叫人示意﹁三藩﹂,自請道休,吳三桂、耿精忠︵耿仲明之孫,當時繼承﹁靖南王﹂位︶不理不睬,還不相信這是﹁朝廷﹂的意思。尚可喜卻比較奸滑,在康熙十年,奏請將﹁藩王﹂之位讓給兒子尚之信。不料奏折上後,康熙﹁御批﹂下來,不特﹁准予所請﹂,而且叫尚可喜率領藩屬部將到遼東去﹁養老﹂。這個御批下來,吳三桂大感不安,深怕﹁削藩﹂成為事實,於是遂起了反叛清廷之心。
當時蒙藏一帶,清廷尚所不及,吳三桂遂派遣心腹楚昭南深入西藏,謁見活佛,和他相約,若舉事後吳三桂佔上風時,則蒙藏也一同發難;若吳三桂佔下風時,則請達賴活佛出來﹁調停﹂。這也是吳三桂預留﹁退步﹂的一條計策。他本來為的就不是要光復漢族河山,而是要保全自己的利祿,除了和達賴活佛聯絡外,吳三桂並另派有人和尚可喜、耿精忠聯絡。
楚昭南謁見達賴活佛後,談得很是順利。達賴派紅衣喇嘛和他回滇覆命。道經山西,順便就上了五台山觀光文殊菩薩的開光典禮,不料楚昭南此人,也是利祿熏心之輩。他默察情勢,知道吳三桂舉事,定然失敗,遂起了叛吳投清之心。因此在五台山上,他竟不惜和群雄相鬥,拔劍救了多鐸,紅衣喇嘛見他突然出手,已瞧出了幾分,後來楚昭南與傅青主同墮深谷,紅衣喇嘛下去找尋,楚昭南一見他言語之間起了猜疑,立刻反顏相向,紅衣喇嘛雖練有鐵布衫的功夫卻擋不住楚昭南的內功精湛,若非剛好碰到凌未風,他幾乎死在楚昭南掌下。
凌未風將救紅衣喇嘛的經過源源本本說出,眾人都做聲不得。傅青主問道:﹁那麼昨晚康熙和楚昭南談起吳三桂,想必就是為此事了。﹂凌未風道:﹁正是。我聽閻中天說,康熙已準備派遣心腹,趕赴廣東和福建去監視尚可喜和耿精忠,另外派人去四川,叫川陝總督趙良棟防範吳三桂。﹂
劉郁芳沉思良久,緩緩說道:﹁若然如此,我們該比康熙所派的心腹先到一步。﹂正說話間,忽聽得莊外人聲喧騰,戰馬嘶鳴。
卻說多鐸在五台山被群雄打得大敗,惱怒異常,當晚傅青主和冒浣蓮探山,又把清涼寺鬧得沸沸揚揚。多鐸午夜聞報,更是憤怒,無奈身受重傷,不能起床,只好喚納蘭王妃來問,不料等了許久,王妃才來,一來就報說連當日擒住的張華昭也被人救走了。多鐸心中大疑,張華昭關在後堂,被人救走,何以自己一點聲息都沒聽到,納蘭王妃鑒貌辨色,知道丈夫起了猜疑,微笑說道:﹁瞧你,一點點小事情都要親自操心,你現在應當靜心養病嘛!來人雖是高手,但寺中衛士如雲,也不怕他們走得了。你若為刺客逃掉而要責怪下人,那就責怪我好了,刺客是我督率衛士看管的!﹂多鐸一見妻子輕喧淺笑,哪裏還發作得來。他連看管張華昭的衛士也不喚來問了,其實就是他喚來問也問不出,鄂王府的衛士,懼怕王妃更勝於懼怕王爺,人是王妃放的,衛士怎敢洩露。
可是多鐸也另有打算,第二日一早就把禁衛軍副統領張承斌喚來,叫他帶三千禁衛軍在附近村莊大索。多鐸以親王身份節制禁衛軍,張承斌自然是唯唯聽命。
武家莊是山下的一個大村莊,武莊主又是江湖上聞名的人物,張承斌也是出身江湖,與武莊主曾有一面之交。張承斌一下山就先到了武家莊,那些喬裝農夫在田間操作的莊丁,神色又慌慌張張,被禁衛軍擒住盤問,有人熬不住打,便供出莊內來了不少客人。張承斌心中大喜,一聲號令,數千禁衛軍立刻擺開陣勢,將武家莊圍得密不通風。
莊內群雄聞報,跳了起來。通明和尚拔出戒刀道:﹁咱們衝出去!﹂武元英拈鬚不語,劉郁芳看了通明和尚一眼道:﹁如何應付,當請武老英雄作主。﹂她知今日之事,不比昨日的大鬧五台山,今日被圍,連武家莊的婦孺老弱都牽累在內,如何能夠蠻幹?武元英道:﹁我且到圍牆上去看看,一眾英雄暫時可別出頭。﹂
武元英登上圍牆,只見莊外戈矛映日,三千禁衛軍厚甲披身、強弓在手,作勢欲射,張承斌一見武元英出來,大聲說道:﹁今日我們遠來;武莊主你可該接待我們進去?﹂武元英神色自如,朗聲答道:﹁山莊簡陋,難迎大軍。官長駕到,我就請幾位官長進去喝杯茶吧。﹂張承斌素來持重,見他如此神情,心中猶疑不決,想道:﹁武元英總算是個紳士,又是武林前輩,若搜不出,自己也受江湖人物恥笑。﹂但其勢又不能罷休,心想進去也不妨事,於是高聲答道:﹁既然你怕接待大軍,我就遣牙將帶三百名軍士進去好了,武莊主是武林前輩,諒不會使出詭計。﹂他令旗一擺,隊伍忽的裂開,當中推出十尊土炮。
武元英原想哄張承斌進去,將他擒住,作為要挾。見此情形,知他有所準備,他只派牙將進來,就是將牙將捉住,也無濟於事,而且跟著必是屠村之禍!
外面武莊主十分緊張,莊內群雄也很著急。劉郁芳道:﹁事到臨頭,看來是非拼不可了!﹂她毅然起立,正待部署,卻不見了韓志邦的副手華紫山和楊一維兩個人,她眉頭一皺,問起韓志邦,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再說閻中天在靜室之內,做起傅青主教給他的﹁氣功療法﹂,打坐不久,果覺胸中舒暢許多。閻中天半生弓馬,出生入死,為利祿奔波,從未試過靜坐下來,好好思想。此刻靜室打坐,起初像是腦子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猛然間,思潮紛起,想著帝皇人家的寡恩,江湖俠士的義氣,再想想自己所幹過的事情,不覺天良迸發,越想越覺得慚愧,自己這一生就好似帝皇鷹犬,專門替主人捕殺善良,而現在別人卻不辭萬死,要把自己救活。思想像一個波浪接著一個波浪,傅青主教他靜坐,他的內心卻好像一個戰場。
正當閻中天靜思冥想之際,隔壁忽然傳來踽踽人語,話聲雖然很低,在靜室中卻聽得非常清楚。隔室有兩個人在對話,一個說:﹁外面的禁衛軍已把莊子圍得密不通風,楊大哥,你怎樣打算?﹂另一個人答道:﹁我們有什麼打算?還不是坐著等死!華大哥,死就死吧。可是,我卻要怪你,怎想的淨是自己的事情。我憂的是武家莊一千數百老幼男女,今天恐怕都逃不了這場浩劫!﹂那個被喚作華大哥的歎了一口氣道:﹁武莊主一世好人,卻不料落得這樣結果!﹂
閻中天一字一句,聽得分明,尤其在聽到:﹁不要淨想自己的事情。﹂這句話時,猛然間就如萬箭穿心,十分難過。他猛的咬著牙根站了起來,再也顧不得傅青主叫他一定要靜坐一天一夜的吩咐,他旋風似的打開房門,逕自朝莊外走去,這時莊丁出出進進,忙亂中誰也沒有注意他。
莊外,這時武元英正感為難,他無法拒絕張承斌的牙將進來,想了一想,只好硬著頭皮打開莊門再算。
那牙將得意洋洋,高視闊步,帶三百禁衛軍一衝而入,不料剛入了莊門,忽聽得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喝道:﹁你們進來作什麼?張承斌來了嗎?叫他見我!﹂那牙將抬頭一看,來人正是管轄宮中衛士、皇帝最寵信的閻中天,他這一嚇非同小可,急忙答道:﹁小的不知你老在這裏,張承斌就在外面。﹂閻中天道:﹁你們滾出去,叫他進來!﹂牙將唯唯領命。
張承斌見牙將進而復出,十分驚訝,他策馬上前,忽見牆頭上出現一人微笑道:﹁張承斌,皇上昨夜叫我吩咐你的事情,你辦得怎樣了?你還未向我覆命呢!﹂
張承斌見了閻中天,也是十分驚訝,見他問起,只得恭順地答道:﹁卑職昨夜搜查逃犯,沒有搜著,想謁見皇上。皇上又沒有功夫,今天一大請早,鄂親王就差遣我來了。﹂閻中天微微一笑道:﹁皇上現在正在找你呢!我在這裏拜會朋友,你不必進來了,還是趕快回去吧!﹂在宮廷中,閻中天無異張承斌的頂頭上司,所傳達的又是皇命,一比起來,張承斌只好把鄂親王的命令放在後頭,垂手﹁喳﹂的應了一聲,拔起大軍,便向後退!
閻中天兀立牆頭,看著禁衛軍退得乾乾淨淨之後,這才緩緩走下圍牆。傅青主迎面走來,朝地面上一瞧,急急將他扶住。閻中天面色慘白如紙,搖搖晃晃,說道:﹁謝謝你,我不行了!﹂他這時只覺體內有千萬條小蛇,到處亂咬,剛才他用盡精神,拚命挺著,現在是再也支撐不住了。
武元英見狀大驚,走過來拉著閻中天的手,含著眼淚說道:﹁閻大哥,我們都很感激你!﹂閻中天面上露出一絲微笑,說道:﹁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好事,做了這件事,我死也死得瞑目了!﹂說罷,雙目一閃,傅青主捏著他的手,只覺脈息已斷,歎了一口氣,默默無言地把他的屍體抱了起來。
韓志邦還不知閻中天已經斷氣,走過來問道:﹁還有得救麼?﹂傅青主慘然答道:﹁縱有回天之術,也救不了!他吃了最厲害的毒藥,當晚又奔跑半夜,雖有天山雪蓮保著,毒氣已散佈體內,我教他的氣功療法醫治,最少要靜坐一天一夜,他這一鬧,精神氣力己全耗盡了!﹂韓志邦皺著眉頭道:﹁是誰說給他知道的?﹂楊一維和華紫山彼此對瞧,不敢作聲。他們把閻中天激了出來,卻沒料到毒藥這樣厲害。
劉郁芳瞧在眼內,卻不言語。她想:﹁這兩人心地雖欠純厚,但到底是為了救出大家。﹂因此不願點破,累他們受責。當下說道:﹁閻中天這樣的死,也算值得了。只是禁衛軍雖給他喝退,也只是暫時緩兵之計,待他們弄清楚後,一定更大舉而來,事不宜遲,我們也該早作打算了。﹂
當下眾人商議了一會,決定棄莊遠走,武家父女和一眾莊丁,隨華紫山、楊一維二人留在山西,主持西北的天地會;劉郁芳和韓志邦入雲南,看吳三桂的情形,他們明知吳三桂只是為了個人利祿,但卻想利用他和清廷的衝突,圖謀復國;傅青主和冒浣蓮入川,去看四川的形勢;通明和尚和常英、程通赴粵,去截清廷的人,至於易蘭珠,則自願孤身進殺,設法救張公子,眾人覺得危險,正待攔阻,傅青主看了她一眼,想起昨夜許多離奇之事,說道:﹁讓她去吧,她去最為合適!﹂這一去,有分教:
英雄四散圖豪舉,江湖處處起風波。
布萊德 於 2008-01-17 21:28: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17 21:28:00
在山西大同附近,桑干河迂迴如帶,滔滔黃水不絕東流,河的兩岸山巒起伏,更雄奇的是,臨河是一片陡嶇絕壁,而絕壁上卻佈滿了洞窟,這些洞窟都是古代佛教徒所開闢的。大同附近的這些洞窟,有一個總名叫做﹁雲崗石窟﹂,大大小小,數達百餘,裏面的佛像雕刻,世界聞名。
這一天正是暮春時節,天氣晴明,在山巒上,有兩男一女,默默前行,兩個男的是﹁天山神芒﹂凌未風和天地會副舵主韓志邦,女的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劉郁芳!
他們自五台山下與群雄分手以後,繞道西行入滇,走了三天,到了雲崗,峻嶺荒山,連居民都找不到,更不要說旅舍了。劉郁芳笑道:﹁看來今晚我們只好住石窟了!﹂凌未風道:﹁你不是最喜歡住開朗的地方嗎?石窟怎住得慣?﹂劉郁芳詫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習慣?﹂原來劉郁芳小時,住在杭州,所住的地方,都是窗明几淨。別的女孩兒家,都不大敢打開窗子,而她的房子,窗簾卻總是捲起的。因為她喜愛陽光,憎惡陰暗。
凌未風見她反問,微微一笑道:﹁我是這樣猜罷了,小姐們總是喜歡潔淨的。﹂劉郁芳道:﹁我小時候是這樣,現在浪跡江湖,什麼地方都住得慣了。﹂
兩人款款而談,韓志邦瞧在眼內,心裏不覺泛起一種異樣的感情,他有心於劉郁芳已有十年了,可是她卻毫無知覺似的,而對於凌未風,卻似一見如故。雖然凌未風對她好像冷熱異常,而且有時還故意和她頂撞,但她也不以為意。
劉郁芳也看出了韓志邦的神情,笑道:﹁韓大哥,怎麼你幾天來都很少說話呀?我們趕快去找一個石窟吧。﹂韓志邦應了一聲,隨手拾起山旁的枯枝,用火石擦燃起來,做成火把,指著絕壁上的一個大石窟道:﹁這個最好!﹂劉郁芳一看,洞口鑿有﹁佛轉洞﹂三個大字。韓志邦道:﹁我在西北多年,常常聽佛徒談起這個石窟,說是裏面的佛像雕刻,鬼斧神工,可惜我是個老粗,什麼也不懂。﹂
三人邊談邊進入窟內,這石窟果然極為雄偉,當中的大坐佛高達三丈有多,它的一個手指頭比成人的身體還長,四壁更刻滿奇奇怪怪的壁畫,風格與中土大不相樣。劉郁芳看著壁上所刻的﹁飛天﹂︵仙女︶,衣帶飄舉,好像空際迴翔,破壁欲飛,不禁大為讚賞。凌未風也嘖嘖稱奇,說道:﹁我在西北多年,也未曾見過這樣美妙的壁畫!﹂
劉郁芳若有所觸,接聲問道:﹁你到西北多少年了?﹂凌未風道:﹁十六年了!﹂劉郁芳面色倏變,忽然在行囊中取出一卷圖畫,說道:﹁你且看看這一幅吧!﹂一打開來,只見裏面畫的是一個丰神俊秀的少年男子。
在凌未風展開畫圖時,劉郁芳雙眸閃閃放光,緊緊地盯著他,凌未風強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淡淡地笑道:﹁畫得真不錯呀!臉上的稚氣生動地表現出來了!畫中的少年,恐怕只有十五六歲吧?﹂劉郁芳深沉地望著他,道:﹁你不認識畫中的人嗎?﹂凌未風作出詫異的樣子反問道:﹁我怎麼會認識他?﹂
韓志邦看著劉郁芳的神情,覺得非常奇怪,也湊上來問道:﹁這是什麼人?劉大姐為什麼隨身帶著他的畫像?是你失散了的兄弟還是親朋?﹂
劉郁芳茫然起立,韓志邦在火把光中,看見她微微顫抖,問道:﹁你怎麼啦?﹂這時外面桑干河夜濤拍岸,通過幽深的石窟,四壁蕩起回聲,就像空山中響起千百面戰鼓。劉郁芳緩緩說道:﹁聽這濤聲倒很像在錢塘江潮呢。﹂她吁了一口氣,靠著石壁,神情很是疲倦。韓志邦心中一陣疼痛,走過去想扶她,劉郁芳搖搖頭道:﹁不用你扶。韓大哥,這事情我早該對你說了。﹂她指著畫中的少男說道:﹁這幅畫是我畫的。畫中的大孩子是我的童年的好友,在錢塘江大潮之夜,我打了他一個耳光,他跳進錢塘江死了!﹂韓志邦問道:﹁既然是好友,你為什麼又打他耳光?﹂
劉郁芳面色慘白,啞聲說道:﹁這是我的錯!那時我們的父親都是魯王的部下,死在戰場,我們和魯王的舊部,隱居杭州。有一天,我們的人,有幾個被當時鎮守杭州的納蘭總兵所捕,我的朋友也在內。後來聽說供出魯王在杭州的人,以致幾乎被一網掃盡。﹂韓志邦握著拳頭,噴的一聲打在石壁上,說道:﹁既然他是這樣的人,不要說打他耳光,就是殺了也應該!﹂他說了之後,看見劉郁芳又搖了搖頭,再問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說了?﹂劉郁芳道:﹁那晚我們的人越獄成功,他也跑了出來,我碰到他,問他到底說了沒有?他說:﹃這完全是真的!﹄韓志邦怒道:﹁劉大姐,虧我一向敬佩你,這樣的人,你不殺他已是差了,還要想念他!﹂
劉郁芳瞪了他一眼道:﹁事情有時很複雜,在沒有完全清楚之前,隨便下判語,可能就鑄成大錯。我那位朋友,從小就是非常堅強的小子。可是他被捕時到底只是十六歲的大孩子哪!﹂韓志邦道:﹁是孩子也不能原諒!﹂劉郁芳不理他插嘴,繼續說下去道:﹁他被捕後,受了各種毒刑,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後來敵人使用苦肉計,叫一個人喬裝抗清義士,和他同關在一個牢房,提他出去打時,也把那個人拖去打,而且比他還打得厲害。他年紀輕就相信那人是自己人。那人說要越獄,但怕出獄後無處躲藏。他就將我們總部的地址說給那人知道。這件事是我們的人越獄後,擒著獄卒,詳細查問才查出來的!﹂
韓志邦聽了這話時呆住,顫聲說道:﹁劉大姐,恕我無理,我想問你一句話||﹂
劉郁芳把頭髮向後掠了一掠,面對著韓志邦,用一種急促的聲調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麼了。這十多年來,我總帶著他的畫像,結婚的事情,我連想也沒有想過!﹂韓志邦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才輕聲說道:﹁你的想法真可怕!﹂劉郁芳搖搖頭道:﹁假如你當時看見他給我打的那張臉,你就不會以為我想得可怕了!我一閉起眼睛,就會看見他那可怖的,絕望的,孩子氣的臉!我殺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做錯的事情是再也不能挽回了!﹂
凌未風扭絞著雙手,帶著刀痕的臉,冷冰冰的一點表情也沒有。劉郁芳瞥了一眼,驀地望驚叫起來。用手蒙著眼睛,喊道:﹁呀!我好像又看到他了||﹂韓志邦跑過去,用手輕輕扶著她,說道:﹁總舵主,你想得太多了,這只是一種幻覺||﹂他話未說完,眼光和凌未風碰個正著,凌未風的眼光就像刺人的﹁天山神芒﹂一樣,韓志邦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嚷道:﹁凌大哥,不要這樣看人行不行?給你嚇死了!﹂
凌未風﹁嗤哧﹂一聲嘲笑道:﹁虧你們還是天地會的舵主呢!這樣膽小。你們別盡作惡夢了,你聽聽,外面好像有人來了。﹂
這時石窟裏嗡嗡然的響起回聲,一團火光在黑暗中漸漸移近。凌未風振臂迎上,只見外面來了四個喇嘛和一個軍官裝束的人。凌未風和韓志邦都懂得藏語,兩面交談,知道他們也是錯過宿頭,才到石窟過夜的。
四個喇嘛都很和藹,只見那個軍官神色卻頗傲慢,凌未風瞧著他的袖口繡有飛鷹,知道那是吳三桂王府中人的標誌,不覺多看了兩眼,那軍官嘀嘀咕咕,凌未風等也不理他,自在佛像之後安歇。那佛像一丈來高,像一個大屏風一樣,將兩邊的人阻隔開來。
那幾個喇嘛,興致似乎很好,在佛像邊燒起一堆火,手舞足蹈地唱起歌來。歌聲起初激昂清越,較後卻很蒼涼。劉郁芳好奇地問道:﹁他們唱的是什麼?﹂
凌未風聽了一會,說道:﹁他們唱的是西藏的一個傳奇故事。故事說有一個少年叫做哈的廬,是草原上的英雄,又是一個好歌手,他非常驕傲,從不肯向人低頭。後來他愛上一個牧羊女,名叫阿蓋,阿蓋比他更驕傲,要他當著眾人的面跪在她的裙下,她才答應婚事,哈的廬果真跪下來求婚,年青的姑娘們都掩著面,不忍見他們心目中的英雄,這樣受凌辱。現在唱的,就是哈的廬說的話,他說:﹃我孤鶴野雲的仙夢,到而今都已幻入空冥,這二十年來的深心驕傲,都降伏你冰雪的聰明!﹄﹂劉郁芳聽著凌未風的轉譯,心中如醉,偶然一瞥,只見凌未風的眼中,也閃著異樣的光彩。
劉郁芳驚異地望了望凌未風,凌未風﹁噓﹂了一聲道:﹁你聽,這首西藏的傳奇詩美極了!現在是牧羊女阿蓋的傾訴。她曾拒絕過一個藩王王子的求婚,心中其實也是愛哈的廬的,她說:
﹃一切繁華在我是曇花過眼,
眾生色相到明朝又是虛無,
我只見夜空中的明星一點,
永恆不滅直到石爛海枯!
那不滅的星星是他漆黑的明眸,
將指示我去膜拜,叫我去祈求,
這十多年來的癡情眷戀,
願化作他心坎中的脈脈長流。﹄﹂
劉郁芳呼吸緊促,撫掌說道:﹁這首歌果然好,結果怎樣?該是他們兩人結了婚吧?﹂凌未風憂鬱地說道:﹁不是,結局是誰也料不到的,哈的廬是非常驕傲的人,他愛阿蓋,他也愛自己的驕傲,他跪下來求婚,阿蓋笑了,正想拉他起來,不料他一把匕首就把阿蓋插死了,跟著他自己也自殺了。他臨死前唱道:
﹃歡樂的時間過得短促而明亮
像黑夜的天空驀地電光一閃,
雖旋即又消於漠漠長空,
已照出快樂悲哀交織的愛念。﹄﹂
韓志邦喊起來道:﹁這不近人情,如果我愛一個人,我絕不會殺她!﹂凌未風笑道:﹁我也不會,但如果我是哈的廬,那女人要我當眾表示屈服,我也一定不會向她求婚。這首歌雖然不近人情,但也唱出了人的自尊,雖然那自尊是過份的。這首長歌的題名是:在草原上誰是最倔強的人。﹂
那軍官似乎給歌聲攪得很不耐煩,用藏話喝道:﹁不要唱了,快去睡吧,明早還要趕路!﹂話聲未了,只見石窟中陰惻惻地有人笑道:﹁不用趕路了,你們沒有明天了!﹂不說軍官和喇嘛,就是凌未風也吃了一驚,這人好俊的內功,人還未到,而聲音好似就在耳邊!
兩個喇嘛驀的跳將起來,向外撲去,在黑暗的石窟通道中,只聽得劈劈啪啪的摔交聲響,凌未風在佛像背後望去,忽見兩團黑忽忽的東西擲了進來。兩個喇嘛竟然不過三五個照面,就給來人摔倒,當作皮球一樣地拋了進來。那軍官和另外兩個喇嘛勃然大怒,倏地拔出了兵器,就迎上去通道中,幾聲長笑,飛鳥般地掠進了幾個黑衣漢子。韓志邦聳一聳肩,就待跳出,凌未風一把按住,悄聲說道:﹁別忙,看來的是什麼人!﹂話聲未了,來人已到了佛像之前,凌未風一見,詫異得幾乎喊出聲來。
進來的是三個黑衣衛士,為首的竟是游龍劍楚昭南。不說凌未風驚詫,與喇嘛僧同來的軍官也喊了起來,這軍官名叫張天蒙,與楚昭南本來同是吳三桂的心腹。
張天蒙見楚昭南把兩個喇嘛摔了進來,急忙喊道!﹁大哥別動手,是自己人!﹂楚昭南跨前一步喝道:﹁天蒙,你叫他們把﹃舍利子﹄交出來,我可以饒他們不死!﹂
﹁舍利子﹂乃是佛門的寶貝,據說有道的高僧死後,用火焚化,骨肉雖燒成灰,但卻有一顆像珍珠般的骨頭,百煉不化,其名便是﹁舍利子﹂。吳三桂追桂王入緬,把緬甸紫光寺鎮寺之寶||龍樹禪師留下的﹁舍利子﹂劫了回來。龍樹是釋迦牟尼的大弟子,大乘教派的創始人,佛教的聖物,第一是釋迦牟尼留下的佛牙,第二便是龍樹禪師留下的﹁舍利子﹂,吳三桂為了要聯絡達賴喇嘛,因此叫張天蒙護送﹁舍利子﹂到西藏,那四個喇嘛乃是入滇迎接聖物的人。楚昭南知道這事,和康熙一說,康熙立刻派兩個武功超卓的衛士和他一同去攔劫。正因康熙分心於對付吳三桂和攔劫聖物,武家莊群雄,才能順利分散,沒有受到搜捕。
張天蒙見楚昭南一開口就要﹁舍利子﹂,心中大疑,問道:﹁楚大哥,你剛從西藏回來嗎,這﹃舍利子﹄是平西王叫我護送的,不敢有勞。﹂楚昭南冷笑道:﹁什麼平西王?這﹃舍利子﹄是當今皇上叫我來拿的!﹂張天蒙大吃一驚道:﹁你反了!﹂楚昭南大笑道:﹁吳三桂反得我反不得?我問你,你到底是願跟吳三桂還是願跟皇帝?﹂
張天蒙在平西王府中,地位比楚昭南稍低,吳三桂圖謀反叛之事,他毫不知情。見楚昭南這樣說,如晴天起了霹靂,頓時做聲不得。楚昭南迫前一步,喝道:﹁你到底怎麼樣?﹂張天蒙心中七上八落,猶疑不足。另外兩個喇嘛,見楚昭南用漢話大聲呼喝,雖聽不懂他說什麼,但看樣子似是逼迫張天蒙的樣子,心中有氣,雙雙跑上,施展﹁大力千斤拳﹂,一左一右,呼呼地打出兩拳。楚昭南故意賣弄,不躲不閃,迎面就接了兩拳。這兩拳擊著胸膛,﹁蓬!蓬!﹂兩聲,如中敗革!兩個喇嘛都給彈退幾步,可是楚昭南也覺一陣疼痛,吃了一驚,心想這兩個喇嘛果然有幾斤氣力。他不敢怠慢,撲地騰起,似飛鷹攫兔之勢,朝兩個喇嘛的後心便抓,看看得手,忽聽得佛像後一聲巨喝,一顆鐵蒺藜流星閃電般的襲到。楚昭南好俊的功夫,在半空中一個﹁鯉魚打挺﹂,立刻倒翻出去。那顆鐵蒺藜給他在倒翻時用腳後跟一蹴,箭一樣地倒射回去。佛像後韓志邦剛剛縱出,吃鐵蒺藜一射,急挺手中兵刀八卦紫金刀一拍,雖然將鐵蒺藜拍飛,可是虎口竟一陣發麻。這顆鐵蒺藜楚昭南倒蹦回來,勁度還是如此之強,韓志邦也不禁大吃一驚!
韓志邦剛站穩腳步,楚昭南已是再度撲到,韓志邦身形一矮,往前一個縱步,八卦紫金刀照楚昭南胸前疾劈,楚昭南左手袖子往外一拂,一股勁風,直撲面門,韓志邦側一側頭,刀已擲空,楚昭南身形迅如飄風,突地繞到韓志邦背後,韓志邦也是虛實並用,招數並未使老,他一刀搠空,已疾的斜塌身形,刀鋒外展,刷地旁掃楚昭南下盤。楚昭南大喝一聲﹁撤手!﹂右掌劈面打出,左手則駢指如戟,照韓志邦右臂﹁三里穴﹂點去。韓志邦刀已劈出,見勢不妙,連忙變招應敵,﹁三羊開泰﹂,一招三式,刺胸膛,掛兩肩,狠狠地掃來。但他快,楚昭南更快。他一刀劈出,敵人方位已變,他只見敵人左拳在面前一晃,眼神一亂,右臂已是一陣酸麻。楚昭南武功神奇,竟是方位變而招數未變,左手手指,仍然點著了韓志邦的穴道。只聽得﹁嗆啷﹂一聲,紫金刀掉在地上。
這幾招快如電光石火!與楚昭南同來的兩個衛士,這時才剛剛看清韓志邦的面容,大聲喊道:﹁這廝是天地會的總舵主!不要放過他!﹂楚昭南獰笑一聲,正待趕上,驀然一道烏金光芒,自佛像後電射而出,楚昭南運足內勁,橫袖一拍,竟沒將暗器拍飛,袍袖給刺穿了一個大洞,暗器貼肉而過,餘勢仍然非常強烈,射在對面石壁上,鏗鏘有聲,一枝似袖箭而非袖箭的東西,竟然穿入了石壁。
說時遲,那時快,佛像背後,一男一女飛身而出,雙雙攔在楚昭南面前,楚昭南嗖的一聲,拔出佩劍,並不上前,卻反倒縱出一丈開外,喝道:﹁你是晦明禪師的什麼人,三番兩次和我作對,你當我真的怕你嗎?﹂
這時劉郁芳已將韓志邦救起,給他解了穴道。凌未風笑嘻嘻地站在佛像之前,不理楚昭南,先用藏語對那幾個喇嘛道:﹁你們站過這一邊來,﹃舍利子﹄可不能讓他們搶去。﹂那幾個喇嘛依言疾退,和楚昭南同來的兩個衛士,雙雙趕上,凌未風把手一揚,又是兩道烏金光芒電射而出,那兩個衛士也非弱者,一個舉起鬼頭刀用力一格,只聽得驀然一聲,火星疾飛,鬼頭刀竟給暗器射缺一口;另一個用﹁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平地拔起三丈多高,饒是他躲得這樣快,暗器還是貼著他的鞋射過,他穿的是鐵掌鞋,後跟也給射掉。兩人嚇出了一身冷汗。楚昭南喝道:﹁別忙料理那些喇嘛,他們逃跑不了!﹂兩個衛士趁此一喝,也不再追,分立楚昭南左右。而張天蒙卻仍不聲不響,斜挨在佛像之旁,靠近喇嘛。
這時凌未風才冷冷地對楚昭南笑道:﹁論師門淵源,我要尊你一聲師兄;論江湖道義,我要罵你一聲賊子!你到底願我尊為師兄,還是甘為我罵作賊子?人鬼殊途,你該早作抉擇了!﹂
凌未風自江南遠奔漠外,在大山之巔,跟隨晦明禪師習技十年,其事甚秘,莫說武林中無人知曉,就是曾在晦明禪師門下習技的楚昭南也不知道。楚昭南只道大師兄楊雲驄死後,自己可以獨霸天下,不料那日在五台山谷,忽然鑽出了一個凌未風,使出了天山掌法中的絕招,自己驟吃一驚,竟然挨了一掌。如今聽他公然表白身份,叫自己作師兄,心中一慌,但隨即又想:﹁縱使他就是晦明禪師的關門徒弟,但他不過三十歲左右,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自己幾十年功力,何必怕他?﹂
當下楚昭南橫目瞧視,傲然說道:﹁誰是你的師兄?你要認我做師兄,可得先露幾手出來瞧瞧,來!來!我討教你的掌法!﹂他挨了一掌,餘忿未消,一定要在掌法上找回面子。
凌未風冷冷一笑,便待亮式,楚昭南正待上前,和他同來的一個衛士,忽地斜刺殺出,說道:﹁殺雞焉用牛刀,且待俺先會會這廝!﹂楚昭南一看,這衛士名叫古元亮,乃是河南點穴名家方家之後,他的點穴法攙雜在掌法之中,厲害異常,是大內第一流的高手。楚昭南心想,讓他先去試招,對自己甚有好處,若他勝了,自己無須出手;若他輸了,自己也可看清楚凌未風路道。於是微微點首,讓古元亮先上。
古元亮剛才給凌未風一枝暗器,打斷鞋跟,也是憤怒得很,他一上來,就大聲喝道:﹁我也是要先討教你的掌法,你若要比暗器,等下我也可奉陪。咱們說話在前,可不許暗放冷箭!﹂
凌未風知道他怕自己的暗器厲害,所以抬出江湖上比武的規矩,言明在前,要比完一樣才比一樣,遂微笑道:﹁不用暗器,一樣可以打得你亂跳!﹂
古元亮腳尖一點,如箭離弦,喝道:﹁不和你鬥嘴,接招!﹂話聲未完,一掌已向凌未風﹁天摳穴﹂按去,凌未風見他掌風甚勁,所按部位又是穴道,不敢怠慢,一聲長嘯,倏地一個旋身,橫掌如刀,猛切古元亮面門,古元亮大吼一聲,托地跳將出去,凌未風雙臂弩張,一掠丈許,向背心便抓。那料古元亮雖吃迫退,卻不是真敗,他倏地身軀一矮,陀螺般的直擰轉來,雙掌驟發,一打凌未風脅下的﹁乳泉穴﹂,一掃腰部﹁關元穴﹂,竟是敗裏反攻,狠招硬掃。
韓志邦看得﹁阿呀﹂的叫出聲來,楚昭南卻一聲大道:﹁老古,留神!﹂韓志邦還未看清,只見古元亮已跌跌撞撞倒退出數丈開外,面色灰白。凌未風喝道:﹁你已輸招,還賴在這裏作甚!﹂古元亮悶聲不響,雙掌一錯,狠狠地又攻上來。這一來只見掌風越發凌厲,凌未風倏退,身法步法,絲毫不亂。而古元亮則似一隻受傷的獅子,強攻猛打,掌風所到,全是按向凌未風的三十六道大穴。
古元亮一時疏忽,吃了個虧,心中大怒,再度猛撲,凌厲之中見綿密,所截之中雜點穴,雙掌起處,全是按向人身三十六道大穴,凌未風身隨掌走,見招拆招,古元亮兀是攻不進去。戰了片刻,凌未風驀地大喝一聲,掌法驟變,右手橫掌如刃、劈、按、擒、拿,展開了天山擒拿手中最厲害的截手法;左手卻駢指如戟,竟在古元亮雙掌翻飛之中,欺身直進,找尋穴道。古元亮的斷掌法給他的截手法克住,絲毫施展不得,而凌未風的左手,卻如同捻著一技點穴撅,指尖所到,也全是指向古元亮的三十六道大穴。這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古元亮是點穴名家,識得厲害,心中越發吃驚,凌未風也真﹁損﹂,每向一處穴道點去,就大喝一聲,﹁三里穴﹂、﹁湧泉穴﹂、﹁天元穴﹂||叫個不停,好像故意點醒對方,占元亮左右趨避,全身都給冷汗濕透,旁邊人看來,只見他蹦蹦如飛,形狀十分滑稽。
楚昭南越看越不是味兒,叫道:﹁退下!退下!﹂他雙掌一錯,正待上前,只聽得凌未風又是一聲大喝,身形迅若狂風,猛的繞到古元亮三背後,只一抓,便抓著了古元亮右臂,左手在他腰後一戳,古元亮像死蛇一樣,軟作一團。凌未風在大喝聲中,將古元亮猛擲出去。楚昭南一把接著,只見古元亮雙眸緊閉,四眼僵硬,急忙伸手在他的﹁伏兔穴﹂一拍,古元亮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吐出一口淤血,軟癱倒地,動彈不得。
楚昭南再也按捺不在,雙掌齊出,向凌未風撲去。凌未風雙肩一聳,輕輕避開;楚昭南搶步上前,雙掌又旋風一樣劈去,凌未風仍然不接,側身一衝,竟翩如巨鷹,從楚昭南掌底直鑽出去。楚昭南大喝一聲,翻身一抓,雙掌擒拿;凌未風贍的竄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側身下落。楚昭南喝聲:﹁那裏走?﹂又追上來。凌未風凝身止步,雙目虎虎有威,大聲說道:﹁且慢動手,我尊你是師兄,讓你三招,你若再不知進退,我只好與你一決雌雄。我若輸了,從此回轉天山,你若輸了又如何?﹂楚昭南道:﹁舍利子隨你拿去!﹂凌未風道:﹁好,發招吧!﹂楚昭南腳踏洪門,雙掌挾著勁風嗖地向凌未風胸膛打去!凌未風一掌格開,兩人風馳電掣般地打將起來。只見手掌起處,全帶勁風,石窟內多年堆積的塵土,給掌風震盪得四處飛揚,如黑霧瀰漫,石窟本就陰暗,這一來更顯得陰風慘慘,駭目驚心。通道上燒著的一堆火,火光在掌風煙霧中搖曳,似明似滅,旁邊的人都屏著呼吸,心頭似給重物壓著,透不過氣來。
兩人打了一會,驀然都往後退出幾步,眾人驚詫看時,只見兩人圓睜雙眼,似鬥雞一般互相瞪視。楚昭南大喝一聲,在幾步之外,一掌劈出,凌未風雙掌合什,也是遙遙一放;兩人拳來腳往,中間總隔著幾步距離,掌鋒連衣裳也沾不著,而且越打越慢,就真的像兩師兄弟在那裏拆招練式一樣。劉郁芳和韓志邦等都是行家,早看出兩人每一舉手投足,全都暗藏著幾個變化,雖然隔著幾步,每一招數,也都全是帶守帶攻,應付對方的。這種最上乘的掌法,若是哪一方稍有疏漏,對方只要身形微動,便可立施殺手。
兩人拆了一百多招,都是稍沾即走,仍然分不出上下高低。旁邊的人正看得眼花繚亂之際,驀聽得凌未風也是一聲大喝,楚昭南猛的向後便退,凌未風身形迅如狂飄,欺身直進,反手一掌,楚昭南驀然如巨鷹下撲,自上一縱而下,雙掌朝凌未風的天靈蓋直按下來。凌未風迫得雙掌向上一抵,四掌相交,﹁蓬!蓬!﹂兩聲,兩人竟給碰跌一丈開外。
原來楚昭南習武的時間,雖比凌未風長,但凌未風練的是童子功,自小就把根基紮好,而楚昭南少年時曾狂嫖縱飲,功力反差了一籌,更加上楚昭南近年志得意滿,練習遂疏,驟遇強敵,雖然功力大致相當,也要受制。剛才凌未風本已贏了一招,正要續施殺手,不料楚昭南卻跳在佛像的手指上,若然這一掌打去,會毀壞佛像。凌未風投鼠忌器,不敢損傷雲崗石窟中的瑰寶,只好急急撤掌,楚昭南乘勢從上壓下,佔了便宜,因此兩人在表面看好像打成平手。
楚昭南心裏明白,這位未見過面的師弟,功力確比自己還高,又急又怒。但利祿熏心,又不肯罷手。他仆地即起,﹁游龍劍﹂嗖然出手,微帶嘯聲。這柄劍削鐵如泥,是天山派所傳的兩把寶劍之︵另一把是短劍,為楊雲驄所得,楊死後已歸易蘭珠︶。楚昭南在劍法上造詣最深,又恃有寶劍在手,因此雖輸了招,仍是一派狂傲,要和凌未風比劍。
楚昭南拔劍出手,略一揮動,只見一縷寒光,電閃而出,劉郁芳駭然叫道:﹁這是寶劍!﹂凌未風全然不顧,提左腳,倒青鋒,欺身直進,一劍斬去,劍鋒自下捲上,倒削楚昭南右臂,這是天山劍法中的絕險之招,名為﹁極目滄波﹂。楚昭南自然識得,仗著寶劍鋒利,也使出險招,霍地塌身,﹁馬龍掃地﹂,刷!刷!刷!一連三劍,向凌未風下盤直掃過去。凌未風靈巧之極,身形如猩猿跳擲,一起一落,楚昭南劍劍在他的腳底掃過,碰也沒有碰著。楚昭南剛一長身,正變招,凌未風瞬息之間,就一連攻了五劍,楚昭南給迫得措手不及,連連後退,竟無暇去削他的兵刃。
但楚昭南在劍法上浸淫了幾十年,自是非同小可,他一看凌未風打法,就知道他是以快制慢,用最迅捷的劍法來迫自己防守,使自己不能利用寶劍的所長。他冷笑一聲,忽然凝身不動,一口劍霍霍地四面展開,幽暗的石窟中,登時湧出一圈銀虹,迴環飛舞。凌未風的劍是普通兵刃,一碰著便會給他削斷,因此根本遞不進去。而他卻在銀虹中耿耿注視,尋暇抵隙找凌未風的破綻。
酣鬥聲中,凌未風抽劍後退,楚昭南大喝一聲,挺劍刺出,劍光如練,向凌未風背後戳來。凌未風忽地回轉身子,閃電般地舉劍一撩,只聽得嗆啷一聲,和楚昭南的劍碰個正著,劉郁芳驚叫一聲,以為這番凌未風定難倖免,不料響聲過後,突然非常沉寂,既無金鐵交鳴之聲,甚至連腳步聲也聽不到。
原來凌未風這回身一劍,便搭著了楚昭南的劍脊,鋒刃並不觸及。楚昭南用力一抽,只覺自己的劍竟似給粘著一樣,抽不出來!原來晦明禪師採集各派劍法之長,創立天山劍法,這一手便是太極劍法中的﹁粘﹂字訣。
楚昭南自是行家,知道若硬要抽劍,必定給凌未風如影附形,連綿不斷地直攻過來,無可奈何,只好和他鬥內功,苦苦纏迫!
這種鬥劍,真是武林罕見。石窟裏靜得連繡花針跌在地上都能聽出聲來。過了片刻,只聽得楚昭南發出微微的喘息之聲,額上開始沁出汗珠,看來兩師兄弟,就要生死立判,無法解救。
正在眾人全神貫注之際,和喇嘛同來的軍官||楚昭南的老搭檔張天蒙,忽然悄悄地沿著石壁,移身走近一個喇嘛,驀然伸指一點,那喇嘛大叫一聲,翻身便倒。張天蒙一把抓著,在他懷中一掏,掏出一隻檀香盒子,獰笑一聲,閃電般地向石窟外面逃去!幾個喇嘛大聲狂呼:﹁舍利子,給劫走了!舍利子給劫走了?﹂
凌未風大叫一聲,將劍猛的一抽,轉身便追。楚昭南身子向前一傾,隨即一躍而起,劍光如練,也狠狠地自後趕來。這時張天蒙在前面狂奔,眾人在後面緊緊追趕。楚昭南一面追一面揮舞寶劍,韓志邦等四邊閃避,霎時已給他趕在前頭,只是總越不過凌未風。
凌未風輕功超卓,片刻之間,已越過通道,出了石窟,這時和張天蒙距離越來越近,他奮身一掠,挺劍直向張天蒙後心擲去,張天蒙也早已解出兵刃,他所用的是一條龍絞鎖骨鞭,擅於鎖拿刀劍,又可作硬兵器用,他和楚昭南並列吳三桂帳下,武功也自不弱,聽得腦後風聲,頭也不回,反手就是一鞭,凌未風的劍竟然給他纏著。張天蒙大喜,轉身用力一拉,不料絲毫沒有拉動,反給凌未風將劍一挺,劍尖直向脈門劃來。張天蒙大吃一驚,急急將手一抖,鎖骨鞭倏地解開,凌未風的劍已如雷霆擊到。
凌未風運劍如風,在長鞭飛舞中欺身直進。張天蒙拚命抵擋,給他迫得連連後退,退到了懸崖邊沿,只聽得水聲轟鳴,兩人身旁,一條瀑布沖瀉而下,而下面就是深不可測的桑干河。
兩人動手不過片刻,楚昭南已自趕到,張天蒙猛的用力打出幾鞭,向旁一閃,凌未風挺劍便撲,忽見張天蒙左手一揚,一件東西,越過了凌未風直向楚昭南飛去。凌未風起初以為是暗器,但一聽風聲,已知不是,而且又不是向自己打來,更感驚詫。這時只聽得張天蒙一聲大喝:﹁接住!﹂跟著對凌未風獰笑道:﹁你把我殺了吧!﹃舍利子﹄你可休想!﹂凌未風霍然醒起,回身一躍,向楚昭南奔去,只見楚昭南剛剛接了東西,正想收入懷中,凌未風眼力極強,分明看出是個錦盒,他急得大吼一聲,捨了張天蒙,挺劍直逼楚昭南,劍法迅捷之極,霎忽就鬥了三五十招,這時眾人已陸續趕到。張天蒙跳躍如飛,登上一個突出來的小山峰,正好在楚昭南和凌未風的頭頂,他居高臨下,將山石用力推下,砰砰巨響,沙石紛飛,泥土飛揚中,幾塊大如磨盤巨石滾滾而下。楚昭南和凌未風在纏鬥中都無法躲避,雙雙向前,滾地葫蘆般地向桑干河面直跌下去。凌未風憤恨之極,空中一個鯉魚打挺,將手中長劍朝小山峰脫手擲去,只聽得張天蒙哎喲一聲,給凌未風長劍刺個正著。
凌未風使出絕頂輕功,頭下腳上,將近河面,又一個﹁鷂子翻身﹂,雙腳輕輕勾住河邊峭壁上突出的石筍,放眼看時,只見楚昭南給瀑布直衝下去,他半個身子已浸入水中,用一隻手拚命抓著河岸的石頭,掙扎欲起,這形勢,雙方都是危險之極。
布萊德 於 2008-01-17 21:28: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1 01:38:00
正在此極端緊張之際,凌未風雙足勾著峭壁的石筍,用力一翻,身子倒掛,伸手一把抓著楚昭南頸項,像捉小雞一樣,將他提出水面,楚昭南雖有寶劍在手,但剛才給百丈瀑布衝擊而下,早已乏力,更兼半截身子浸在水中,更是無從抵擋,凌未風一把抓起,劈手就奪了他的寶劍,雙手叉著他的喉嚨,楚昭南嘶啞地叫了一聲,斷斷續續說道:﹁我給你﹃舍利子﹄!﹂
凌未風看了他一眼,雙手鬆開道:﹁拿來吧。﹂楚昭南掏出濕漉漉的檀香盒子,凌未風伸手接過,楚昭南面色十分難看,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輸。
凌未風正待拉他同上懸崖,驀然間,只聽得﹁蓬﹂的一聲,一道藍火竟在身邊炸裂開來,凌未風半身懸空,掛在懸崖之上,根本無從躲避,肩背給火焰灼得滾熱,面上也著了幾點火星,他急忙一手按著石壁,將身子在石壁下一滾,火焰雖告熄滅,但仍是感到疼痛。楚昭南趁勢翻轉身來,仰望著凌未風,凌未風睜目大喝一聲,將搶來的游龍劍拔在手中,楚昭南不敢再上,這時只聽得懸崖上嘈成一片,呼喝聲和兵刃碰磕聲交雜傳來。
這枝蛇焰箭是和楚昭南同來的衛士之一郝大綬放的,和楚昭南同來的兩個人,點穴名家古元亮已為凌未風點成殘廢;郝大綬卻雜在眾人之中,一同跑出窟外,他見凌未風和楚昭南同墮崖下,竟取出歹毒暗器蛇焰箭向下面射去,蛇焰箭發時有一道藍火,見物即燃,不能用手接,也不能用兵器碰磕,只能避開,他這一箭是立想將凌未風射死,縱便楚昭南也誤傷在內,也在所不惜。
韓志邦和劉郁芳見他如此歹毒,勃然大怒,韓志邦一擺八卦紫金刀首先衝上,才打了數招,劉郁芳就脫手飛出獨門暗器錦雲兜,將他抓傷,郝大綬手中兵刃,也給韓志邦打落,他浴血拚命衝出,才跑了幾步,就給兩個喇嘛迎面截著,一左一右,大喝一聲,雙雙撲進,一個矮身,各扯著他的一條腿,似蕩鞦韆似的將他蕩了起來,蕩了幾蕩,又是一聲巨喝,將他拋落懸崖。
楚昭南正在惶急,忽見半空中掉下一個人來,心中大喜,也不管是敵是反,伸手一把接著,向水面一拋,乘著屍體浮沉之際,提一口氣,用足內勁,向江中躍去,單足一點屍體,又是拚命一躍,竟給他躍到離凌未風十餘丈的另一處河崖,他手足並用,似猿猴般的爬上了峭壁,一溜煙地逃了。韓志邦連發了幾粒鐵蓮子,都因距離太遠,沒有打著。
楚昭南臨危逃脫,韓志邦恨極罵道:﹁又便宜了這奸賊!﹂劉郁芳道:﹁不必理他,先看著凌未風吧,今晚可累了他了!﹂韓志邦默然不語,走近崖邊,只見浪濤拍岸,峭壁上有一個黑影在慢慢移動。韓志邦將夜行人隨身攜帶的千里火打開,劉郁芳在火光中看見凌未風爬行而上,顯得很是艱難。大吃一驚,顫聲叫道:﹁他受了傷了,照他平日的功夫,絕不會這個樣子!﹂她解下﹁錦雲兜﹂輕輕地拋下去,﹁錦雲兜﹂是數丈長的鋼繩,尖端裝著倒鬚鋼網,作暗器用時可以抓人,而現在卻恰好是救人的工具,凌未風已爬上一半,劉郁芳雙足鉤著崖邊,探下身子,將鋼繩輕輕一擺,恰好觸著了凌未風的手指。凌未風伸手握著。劉郁芳叫聲:﹁小心!﹂用力一蕩,鋼繩抖得筆直,將凌未風平空拋了起來,凌未風像蕩鞦韆似的,握著鋼繩,越蕩越高,劉郁芳一縮身軀,將鋼繩一捲,把凌未風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站了起來。幾個喇嘛齊聲讚道:﹁真好臂力。﹂他們不知劉郁芳使的乃是巧勁。
劉郁芳顧不得回答,扶著凌未風細看,只見他肩背已給燒得殘破,肌肉變得淤紅,凌未風轉過面來,喇嘛們開聲驚叫,他的臉本來就有兩道刀痕,現在加上硫磺火燒得又黑又腫,更顯得十分可怕。凌未風笑道:﹁我本來就難看了,更醜怪一點算不了什麼。﹂劉郁芳道:﹁你覺得怎樣?﹂凌未風硬挺著道:﹁不過燒破了點皮肉,沒有什麼?﹂他隨說隨把檀香盒子掏了出來,遞給一個喇嘛,微笑說道:﹁打了半夜,還幸把你們的﹃舍利子﹄奪了回來!﹂喇嘛們齊齊拜謝。為首的喇嘛,很是小心,將檀香盒子打了開來,只見裏面有幾粒珍珠般的東西,吐出光芒。喇嘛細看一番,忽然大驚失色,顫聲叫道:﹁舍利子,給他們掉換了!﹂凌未風也吃了一驚,問道:﹁怎麼?這不是﹃舍利子﹄?﹂喇嘛道:﹁這是珍珠,﹃舍利子﹄沒有這樣透明光亮!﹂
原來張天蒙素工心計,他在吳三桂將禮物交給喇嘛們時,見過﹁舍利子﹂的模樣,他就愉偷造了一個同樣大小的檀香盒子,裏面放上珍珠。他本來是準備在路上萬一有人劫奪時,可以拿來頂包。當晚他聽楚昭南一說,也起了背叛吳三桂之心,因此他在楚昭南危急時,先劫了喇嘛的﹁舍利子﹂,準備拿去獻給皇上邀功。後來他被凌未風迫得無路可走時,又巧使﹁金蟬脫殼﹂之計,將假的﹁舍利子﹂拋給楚昭南,轉移了凌未風的目標。
凌未風當下做聲不得,狠狠說道:﹁再碰到這賊子定要剝他的皮!﹂他又向喇嘛們致歉。喇嘛們很不好意思,再三拜謝,說道:﹁雖然奪回的是假﹃舍利子﹄但凌未風卻捨了性命為我們盡力,此恩此德,永世不忘!﹂他們見凌未風傷重,又急於要回藏報告,不願再擾凌未風,齊齊告辭,趁著拂曉趕路。
劉郁芳和韓志邦扶著凌未風走回石窟,一進了洞,凌未風就﹁哎喲﹂一聲,坐在地上。劉郁芳急忙過去,扶著他道:﹁怎麼啦?﹂凌未風道:﹁你把我的行囊拿來!﹂他在行囊中取出兩粒碧綠色的丹丸,一口嚥下,說道:﹁沒事啦,那小子的蛇焰箭是硫磺火,火毒攻心,有點難受,這丹丸是天山雪蓮配成,正好可解火毒。﹂劉郁芳還不放心,見他面上燒起許多火泡,又將自己隨身攜帶的治外傷的藥膏給他塗抹。凌未風扭轉了頭,似乎很不願意。劉郁芳以為他避嫌,笑道:﹁我們江湖人物,不講這套。﹂她一手將凌未風按著,柔聲說道:﹁不許動,病人應該聽話;你不聽話我可生氣啦!﹂
凌未風閉著眼睛,讓她塗抹。忽然間劉郁若雙手顫抖,一瓶藥膏,卜的跌落地上,韓志邦道:﹁你累啦?我替你搽吧!﹂凌未風翻轉身子,將頭枕在臂上,說道:﹁我都說不用理它了。﹂劉郁芳默然不語,凝坐如石像,眼睛如定珠,緊緊盯著凌未風的面孔,良久良久,突然說道:﹁你以前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凌未風笑道:﹁自然不是,我受了刀傷,又受了火燒,本來是醜陋了。﹂劉郁芳搖搖頭道:﹁不對!這回我可看得非常仔細,你以前一定長得很俊,而且還像我的一位杭州友人!﹂韓志邦冷冷地哼了一聲,凌未風一陣狂笑,說道:﹁我根本沒有到過杭州!﹂這笑聲原就是掩飾他內心的窘迫。劉郁芳將信將疑,忽然發覺韓志邦也緊緊地盯著她,神情不悅。她霍然醒起,如果凌未風不是那人,自己談論一個男人的美醜,可真失掉總舵主的身份,也給韓志邦看輕了。她面上一陣熱,也乾笑道:﹁我是奇怪你的武功這樣高強,怎會面上帶有刀痕?﹂她倉促之間,擠出話來,竟沒想到搭不上原先的話題,韓志邦又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凌未風答道:﹁這刀痕是我剛到回疆的時候,碰上楊雲驄大俠的一個仇人,他見我帶著一個女孩子,隨手就給我一刀,要不是有人搭救,幾乎給他毀了!﹂劉郁芳聽得十分奇怪,問道:﹁楊大俠的仇人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又為什麼帶一個女孩子遠遠跑去回疆?那個女孩子有多大了?﹂凌未風一說之後,自知失言,忙道:﹁這些事情,將來我再對你說。那個女孩子只有兩歲。﹂韓志邦接口說道:﹁只有兩歲,劉舵主,你||你可沒有什麼話說了!﹂他本來想說:﹁你可放心了。﹂一到口邊,可想起不能這樣沖犯劉郁芳,這才臨時改了。饒是這樣,劉郁芳還是白了他一眼,她很不開心,也很奇怪韓志邦的神態似乎有點失常。
第二日,凌未風的傷勢,果然好得多,已經可以走動了,劉郁芳還是慇勤地看護著他。韓志邦卻終日寡言寡笑。第三日早晨,劉郁芳一覺醒來,竟然不見了韓志邦的蹤跡,只見塵土上有人用手指寫著幾行歪歪斜斜的大字。
那幾行歪歪斜斜的大字寫道:﹁咱是一個粗人,不懂規矩;雖屬舊交,不如新知;天地會之事,有吾姐主持與凌英雄相助,大有可為,成功可期。從此告辭,盼望珍重。﹂抬頭一行寫著:﹁拜上劉總舵主﹂;下面署名﹁粗人韓志邦﹂。劉郁芳看了,黯然不語,凌未風道:﹁他倒是個豪爽的漢子。只是誤會太多了。我這個﹃新知﹄本就無心疏間﹃舊交﹄!﹂劉郁芳歎了一口氣道:﹁他的心眼兒也太多了,我擔心他一個亂闖,難保不出岔子。﹂可是不知他走向何方,凌未風又是傷勢初癒,更是無法尋找。
再說韓志邦那日受了劉郁芳白眼,愈想愈不是味兒。當晚翻來覆去,整夜未眠,想自己一個﹁粗人﹂,武藝與凌未風又是相去甚遠,如何配得上她。他心中本來憤憤不平,埋怨劉郁芳剛交上一個﹁新朋友﹂,就把多年的﹁老朋友﹂冷淡;這樣一想,反覺平靜下來。他心中暗道:何必在他們中間,做一個攔路石頭,於是不得天明,披衣便起,看著他們睡得正酣,暗暗歎口氣,背好行囊,掛好兵器,獨個兒走出窟外。
韓志邦迷迷茫茫,也不知該走向何方,他信步所之,在山崗漫無目的地亂跑,這時晨露未乾,曉風拂面,行走間,忽聽得喲喲鹿鳴,遠遠望去,只見一頭梅花小鹿,在山溪旁邊飲水。飲了一會,又咩咩亂叫。韓志邦心想:這頭小鹿,孤零零的在這裏飲水,一定是失了母親的離群小鹿,真是可憐。他胡思亂想,慢慢地走過去,自言自語他說道:﹁小鹿,小鹿,我也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你不嫌棄,我和你做個朋友吧。﹂
胡思亂想間,忽聽得一聲獸吼,在樹林草莽之中,跑出了一隻金錢大豹,一聲狂吼,騰空竄起,向那頭小鹿撲去,韓志邦大怒,罵道:﹁小鹿這樣可憐,你還去欺負牠!﹂他也一躍數丈,一連發出幾支袖箭,箭箭射中,只是距離過遠,那豹子皮肉又厚,雖然痛得狂叫怒吼,卻並未跌倒,那小鹿被牠咬中後腿,也痛得狂奔,那金錢豹身上帶箭,仍然不捨,緊緊追去。韓志邦突然一腔怒氣,好像要向豹子發洩一樣,也施展輕功,追在豹子之後。
追了一回,那小鹿似乎急不擇路,竟竄進了一座小小的石窟。那豹子也追將進去,韓志邦趕在後面,距離已近,又是一支袖箭,射入金錢豹的肛門,那豹子大叫一聲,仆在地上,尚未爬起,已給韓志邦夾勁捉著,用力一拗,把豹子頸項拗斷,快意之極,說道:﹁看你還欺負小鹿!﹂他將豹子一把拋進洞內,緩步進去,只聽得裏面小鹿叫聲很是慘厲,他心中一動,忽聽得裏面人聲喝道:﹁是誰?﹂他定睛一看,只見一個人將小鹿按著,正在用刀子鋸梅花鹿的鹿茸,這人一見韓志邦進來,驀地跳起。脫手就是一口飛刀,向他擲去,韓志邦閃身避過,睜眼看時,只見這人正是張天蒙!原來張天蒙那日給凌未風一劍擲中,流血很多,因此躲到這個洞中養傷。
韓志邦見是張天蒙,想起他的狠毒,那日幾乎將凌未風弄死,勃然大怒,紫金刀驟的出手,照心便刺。張天蒙刷的跳前兩步,龍紋鞭也發出招來,韓志邦掄刀猛砍,張天蒙長鞭一抖,纏在韓志邦鞭上,給他用力一彈,紫金刀竟給彈了回去。韓志邦越發大怒,躍縱如風,一口刀滾滾而上,張天蒙身子卻似轉動不靈,只得招架。韓志邦看看得手,猛然間張天蒙大喝一聲,身子往後一坐,韓志邦的紫金刀被長鞭纏著,給他往後一拖,紫金刀竟脫手飛去。張天蒙更不放鬆,疾的又是一鞭,打中韓志邦胸部。韓志邦仆在地上,滾了數滾,寂然不動。
張天蒙心中大喜,挪步上前,還想補他一鞭,正走近韓志邦身邊,猛然間,韓志邦在地上大喝一聲,鐵蓮子冰雹般地打出,張天蒙猝不及防,頭面兩肩給狠狠打中幾顆。張天蒙往旁一跳,忽覺腳下好像踩了棉花一樣,軟弱無力。給凌未風劍傷的創口,又汩汩流出血來!
韓志邦在地上一躍而起,忽見張天蒙坐在地上,長鞭放在一旁,十分驚異,他粗中有細,揚手又是幾粒鐵蓮子,張天蒙怒叫道:﹁你這人倒會使詐!﹂
這回他有了防備,雙手上下一抄,把鐵蓮子接在手中,反打出去;韓志邦騰挪閃避,無奈張天蒙打得比他高明,石臂還是中了一粒。
韓志邦中了暗器,反而哈哈大笑。原來他剛才挨了一鞭,很是疼痛,現在給鐵蓮子打中,卻只似自己以前在田間操作,和孩子們嘻戲時,給頑童用小石子擲中一樣,一點也不痛。他知道張天蒙氣力已竭,縱身一跳,猛撲在張天蒙身上,當著心口,用力擊了幾拳。張天蒙雙掌也拍中韓志邦腰脅,兩人扭作一團。
論武功,張天蒙僅比楚昭南略遜一籌,自然要比韓志邦高許多,無奈他受了凌未風的重創,傷口復裂,竟當不住韓志邦水牛般的氣力,扭打片刻,便給韓志邦按在地上。他狂嗥一聲,張口便咬,韓志邦肩頭給他重重咬了一口,痛得叫出聲來。張天蒙借勢抽出右手閃電般地拿著了韓志邦右手手腕角力一扭,用擒拿手法,將韓志邦手掌屈了過來,韓志邦痛得要命,左手也放鬆了。張天蒙機靈之極,左手又閃電般地捏著了韓志邦的脈門,韓志邦手不能用力,身子打橫撲在張天蒙身上,竟咬著了張天蒙的喉嚨;張天蒙伸口咬時,卻只咬著他的肩頭。韓志邦咬了幾口,只覺血腥味直衝入喉嚨,噁心欲嘔。
韓志邦哇的一聲把口中鮮血吐了出來,睜眼看時,只見張天蒙喉嚨已裂開一個大洞,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只是他的兩隻手還緊緊攬著自己。韓志邦饒是身經百戰,也不禁害怕起來,他用力一掙,分開張天蒙雙手,站了起來,這時只覺四肢酸軟,他行開幾步,支撐不住,索性也躺在地上,掩著面孔,閉目養神。
剛才給豹子咬傷的那頭小鹿,好像知道韓志邦是牠的朋友似的,慢慢地挨將近來。韓志邦在昏迷中只覺小鹿在自己的胸口輕輕摩擦,悠悠醒轉,他也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小鹿,喃喃說道:﹁豹子死了,惡人也死了,小鹿,小鹿不用害怕了!﹂說話之間,忽然又覺有甜甜膩膩的液體滴進自己的口裏,一直滑下喉嚨,片刻之後,丹田似有一陣暖氣升起,人也清爽了許多。那液體正是鹿血,牠給豹子咬傷,又給張天蒙刀傷,流血一直未止,鹿血是補氣補血的珍品,韓志邦用力過度,又受了重傷,幸得鹿血給他稍稍回復了精神和體力。
韓志邦甦醒過來,只見地上一灘灘的鮮血,血泊中浮著一隻小小的盒子,他猛然醒起,精神一振,急忙在血泊中把盒子掏了起來,用衣襟抹淨,打開一看,只見裏面放著幾粒珍珠似的東西,但卻不如珍珠透明,而是灰褐色的,盒子周圍刻有一些古古怪怪的文字,那是梵文,韓志邦雖然不識,但看樣子,他已醒悟到這一定是舍利子,心中大喜,急忙把盒子蓋上,收進行囊。
只是這麼輕輕移動,韓志邦眼前又是金星亂冒,這才知道自己畢竟是用力過度,不能再行走了。他摸摸身邊的小鹿,小鹿也沒有了氣息,敢情也是死了。猛然間他覺得非常寂寞,好像自己從來沒有過親人也沒有過朋友一樣,心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迷迷糊糊間,他躺在地上陷入了熟睡之中。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一覺醒來,只見陽光從洞外透入,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站了起來,仍然覺得軟軟的,肚子也餓得發慌,只是精神卻比昨天好了許多。他想,現在走出去,自己體力還是不支,若碰到敵人,那更無從抵禦,看來只好在這石窟中歇息幾天再說,可是糧食哪裏找呢?袋中只有一些乾糧,頂不了什麼用,自己又不忍食小鹿的肉,正著急間,忽然眼光一瞥,拍掌笑道:﹁怎的把這隻豹子忘了?﹂昨天那隻大豹,給自己拗斷了頸骨,丟進窟中,現在不正就在身旁?韓志邦把豹子拖進石窟深處,在行囊中取出火石,把窟中的一些朽木,聚集了來,燒起了一堆旺火,用紫金刀割下豹肉,就在火上燒熟後吃。
火光熊熊,把石窟照得通明,韓志邦抬頭四看,忽見石壁上畫著許多人像,那些人像各有各的姿勢十分古怪。
韓志邦定睛看時,只見有的人像低眉合什;有的人像摩拳擦掌;有的人像作勢欲撲,如虎如獅;有的人像作勢擒拿,如猿如鷹,還有手裏拿著刀劍作劈刺之狀的,各種姿態,千奇百怪。但因年深日遠,有的畫像已模糊不清,有的圖像更剝落殆盡,只餘下一點點的痕跡。韓志邦閒得無聊,索性沿著石壁,細細一數,其中清晰可辨的有三十六幅,模糊不清和已經剝落的卻有七十二幅之多。在清晰可辨的三十六幅之中,有六幅是打坐之像,其中三幅的姿態,都是盤膝垂手,正面而坐,好像完全一樣,另外三幅則稍稍改了一些,有一幅是側面打坐的,有一幅是合掌胸前的,有一幅是欠身欲起的。
韓志邦飽餐豹肉之後,氣力稍增,反正無事,就試照著壁上畫像的姿勢練習。前面六幅,他看得莫名其妙,懶得去理,只揀那些自己看得懂的來學,起先是練幾個掌法,說也奇怪,照樣打了一遍之後,竟然氣血流通,身心舒適,精神長了許多。他越練越高興,反正自己尚未完全復原,就索性在洞中多留幾日,將三十幅畫著運掌、使刀、擊劍的各種姿勢,練了又練,不過三天,已經滾瓜爛熟。
第四天早晨,豹肉已經吃完,窟中的朽木也已燒盡,他試著練練力氣,只覺已完全恢復,心中大喜,收起行囊,便待出洞,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聲和腳步聲,好像向石窟行來,連忙閃身躲在一尊佛像之後。
來人行到洞口,韓志邦聽得一個聲音說道:﹁咦,怎的好像有屍臭味道!﹂韓志邦這才想起張天蒙的屍體還沒有掩埋,自己在石窟住了幾天,鼻子已經習慣,窟中又冷,並未覺得怎樣。來人是外面走進,自然一嗅就覺得刺鼻。
過了片刻,有兩個人走進洞內,手中燃著火把,照見了張天蒙的屍體,嘩然驚呼。其中一人指著張天蒙的軍官服飾說道:﹁這人莫非就是楚昭南所說的,吳三桂手下軍官,據他說這人武功很高,恐怕是給凌未風害死的!﹂韓志郊暗暗哼了一聲,心想:﹁你們就只知道有個凌未風!﹂
這時這兩個人反顯得有點害怕了,你推我我推你的不敢搜索。有一個人說:﹁別的人還好,只怕凌未風躲在裏面!﹂韓志邦心中有氣,大吼一聲,跳了出來,叫道:﹁不是凌未風也收拾得你們!﹂兩人嚇了一跳,將火把向韓志邦一擲,韓志邦閃身避過,雙掌一錯,撲了上去。
這兩人乃是禁衛軍教頭,那日楚昭南給打得大敗之後,急忙跑回去找禁衛軍的副總領張承斌,叫他派得力手下,分頭追蹤。雲崗附近更是特別留意。這兩個教頭,恰巧和韓志邦撞個正著。
韓志邦撲了上去,這兩個教頭已看清楚韓志邦面上並無刀痕,知道不是凌未風了,勇氣倍增,馬上迎擊。
韓志邦以一敵二,大喝一聲,雙掌驟發,穿佩直進。敵人倏地左右一分,一個雙拳緊握打出三十六路長拳,拳風飄飄,直搗面門;一人雙掌如刀,招熟勢急,打的是西藏天龍掌法。一拳一掌,奇證相生!十分凌厲,打了片刻,韓志邦竟給迫到石窟一隅。
韓志邦為天地會總舵主,武功自非泛泛,無奈敵人也是高手,而且是在左右夾擊,拳掌並用,配合得十分緊密。韓志邦攻不進去,漸漸給迫得只有退守的份兒。
打到分際,左面敵人一拳向韓志邦面門搗出,韓成邦左掌上抬,正想橫截來勢,右面敵人已欺身搶進,左手猛撥韓志邦右掌,右手也橫掌上擊,向韓志邦左臂猛襲,兩人來勢都極兇猛。韓志邦危急之間,驀然不自覺地使出在石壁上所畫的掌法,不退反進,右腿大步,身形一斜,腳跟一轉,行掌隨著身形半轉之勢,將右面敵人的拳頭一把擄著,向懷中一拖,﹁順手牽羊﹂,將敵人橫拽過來,大喝一聲:﹁起!﹂將敵人橫舉起來,一個旋風急舞,飛擲出去,正好撞著另一敵人,那人大叫一聲,向後便倒,而給韓志邦擲出去的敵人,餘勢未衰,仍似箭般射出,頭顱碰著一尊佛像,登時腦漿迸裂,流了遍地,佛像也給撞得搖搖欲倒!
韓志邦一招得手,更不放鬆,雙足一頓,身隨掌走,迅若狂飄,那仆倒的敵人剛從地上爬起,給韓志邦一掌打個正著,再度跌倒,還沒喊得出聲,就已了結。
韓志邦使出新學掌法,居然三招兩式,就打敗強敵,大喜若狂。他見佛像搖搖欲倒,急忙搶過去扶住,忽地眼睛一亮,瞥見佛像下有一本殘舊的小書,他輕輕拿了起來,吹去書上的塵埃,揭開一看,只見裏面的文字,奇形怪狀,和裝舍利子的盒內所刻字體一樣,他一個也認不得。揭到最後,才看到兩行漢字,這兩行字是:﹁達摩易筋經,留贈有緣者。﹂底下有幾行小字注道:﹁一百零八式,式式見神奇,九圖六座像,第一扎根基。﹂最後一行小字,是﹁後學無住謹識,唐貞元五年九月。﹂韓志邦看了,仍是莫名其妙,但見此書古雅可愛,也就隨手塞在行囊中。直到許多年後,他才知道,達摩禪師是南北朝梁武帝時,自印來華的高僧,也是﹁禪宗﹂的創立者,﹁易筋﹂﹁洗髓﹂二經是達摩禪師武功的精華,壁上的一百零八幅畫像,就是武學中著名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真本。可惜韓志邦只學了三十個式子,而最重要的,扎根基的前六個坐式,他卻根本不學,以致雖有奇遇,後來還是吃了大虧,這是後話︵作者按:據近代史學家考證,﹃易筋﹄、﹃洗髓﹄二經乃是明代文人假冒達摩名義的偽作。但小說是無須考證得那樣嚴謹的。讀者諸君,當﹁小說家言﹂看可也。︶
韓志邦緩步走出石窟,只見陽光遍地,山谷之間,群花競艷,韓志邦躲在石窟之中幾日,不見陽光。這時在藍天白雲之下,山花野草之中,心境大為開朗,幾日來的憂鬱,像淡淡的輕煙,在白雲間消散了。他沿途縱目,瀏覽山景,忽見斷崖嶇壁之上,隔不了多遠,就有人用刀刻著一枝箭頭,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暗號。
韓志邦正驚詫間,忽聽得山崗上傳來叱吒之聲,並有塵土砂石飛濺而下。韓志邦情知上面必有人拚鬥,好奇心起,攀著山籐,上去探望,上到上面,只見有四個黑衣衛士,圍著三個喇嘛,打得正酣。韓志邦見了,又是一詫,這三個喇嘛中,有一個正是以前和張天蒙同行,護送舍利子的人。
韓志邦看了半晌,只見那四個衛士,越打越凶,打得三個喇嘛,只有招架之功,竟無還手之力,他忍耐不住,虎吼一聲,拔刀而出。那個認得的喇嘛大喜,叫了一聲,韓志邦正待招呼,只見兩個衛士,已脫出戰圍,攔截自己,陰惻惻地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韓總舵主!﹂兩人一使判官筆,一使鋸齒刀,一照面就下毒招,筆點穴道,刀掛兩肩。
韓志邦想用新學來的運刀擊劍之法對他們。但一轉念間,仍是使出自己本門的八卦紫金刀法。他是想試試本門的刀法和新學的技藝,差別如何,才使出新學的招數。
八卦紫金刀連環六十四式,是明代武師單思南所創的刀法之一︵另一為鉤鐮刀︶,一使開來,星流電掣,上下翻飛,也端的厲害。只是那兩人的兵器,都是罕見的外門兵刃。尤其那使判官筆的,一身小巧功夫,專門尋暇抵隙,探尋穴道。若只是以一對一,韓志邦的本身功夫還盡可對付得了,而今是以一敵二,饒是韓志邦用盡功夫,也只是堪堪打個平手。
打了半個時辰,韓志邦已感吃力,偷眼看那三個喇嘛,雖然減了壓力,也不過是剛剛抵禦得住。他心中煩躁,趁那使鋸齒刀的一刀向自己劈來時,側身一閃,猛的身隨刀走,紫金刀揚空一閃,在使判官筆的面門上晃了一晃,那使判官筆的以為他使的是﹁橫斬﹂招數,雙肩一縱,正待抽筆進招,不料韓志邦刀法十分奇特,刀光一閃之間,刀尖一崩,竟然穿筆上挑,把那人的肩頭戳了一個大洞。
韓志邦更不轉身,聽得背後風聲,一個盤龍繞步,反手就是一刀,那使鋸齒刀的一刀砍空,給韓志邦反手擊個正著,鋸齒刀嗆啷一聲,掉在地上。韓志邦這才轉過身來,紫金刀用力劈下,將那人劈成兩片。使判官筆的忍痛縱起,沒命奔逃,韓志邦也不理他,逕自提刀,加入戰團,去援助那三個喇嘛。
那另外兩個穿著禁衛軍服飾的軍官,和喇嘛打得正酣。韓志邦驟地闖了進來,手起一刀,分心刺進,身法迅速之極,登時把一個敵人刺倒地上;另一個敵人見狀大驚,手執銀槍,往外一格,韓志邦霍地回身,連人帶刀一轉,銀光閃爍,斜掠過去,刀鋒貼著槍桿向上便削。那人急急鬆手,銀槍掉落地上,韓志邦欺身急進,左手一抬,一把抓著敵人手腕昂力一拗,那人痛得大叫起來,服服貼貼地給韓志邦像牽羊一樣牽著。
韓志邦今日連敗六個禁衛軍軍官,所用的刀法掌法,全是從石壁上的畫像學來的,每一招使出,都有奇效,真是又驚又喜。這時心中快活之極,抓著那個軍官道:﹁你們平時欺侮老百姓也欺侮得夠了,今兒可要你受一點苦。﹂用力一扭,那人大聲叫道:﹁好漢饒命!﹂韓志邦笑道:﹁你要饒命也不難,你得告訴我們,你們來這裏做什麼?﹂軍官道:﹁我們奉命分途查探凌未風的蹤跡。﹂韓志邦大笑道:﹁你們連我也打不過,還敢去追凌未風。﹂那軍官諂媚陪笑道:﹁你老爺子的武功比凌未風還強!﹂韓志邦罵道:﹁誰要你亂送高帽!﹂他口中怒罵,心中卻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意,心道:﹁人們也識得我了!﹂當下用力一推,喝道:﹁既然你說實話,就饒了你吧!﹂那軍官急急抱頭鼠竄,連望都不敢回望。
三個喇嘛齊來道謝,尤其那個原先識得的喇嘛,更是一把將他抱著,吻他的額。韓志邦不慣這個禮節,忸怩笑道:﹁算了算了,你們是來找﹃舍利子﹄的嗎?﹂那熟悉的喇嘛,名叫宗達‧完真,告訴他道:他們那天失掉了舍利子後,未曾回轉西藏,又碰到來迎接聖物的僧侶,他們天天出來查探張天蒙的蹤跡。雖然料想張天蒙可能已遠走高飛,但他們還是未死心。尤其那未見過舍利子的喇嘛,更是經常要他陪著,在雲崗石窟附近徘徊,不料就碰到這批軍官。
韓志邦聽後,大聲笑道:﹁你們尋訪聖物也真誠心,你們看看這個!﹂說著從懷中掏出檀香盒子來,打開給他們一看,宗達‧完真喜極狂呼:﹁這是舍利子!﹂撲的就跪在地上叩頭,其他兩個喇嘛先是一怔,跟著明白過來,也急急叩頭禮讚。
韓志邦給他們這麼一鬧,不知所措,忽然間,那三個喇嘛齊站了起來,從懷裏取出一條絲巾,雙手捧著,遞到韓志邦面前,韓志邦知道這是喇嘛最尊重的禮節,名叫﹁獻哈達﹂。急急說道:﹁這怎麼敢當,這怎麼敢當!﹂宗達‧完真代表喇嘛說道:﹁從此你便是我們喇嘛的大恩人,我們望你能夠隨我們到西藏。﹂韓志邦先是謙讓,繼著想了一想,含笑點頭答應。這一去,要直到幾年後他才能再與凌未風、劉郁芳見面。
布萊德 於 2008-01-21 01:38: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1 01:40:00
當韓志邦和喇嘛們穿越康藏高原的時候,凌未風和劉郁芳,也正在雲貴高原上僕僕風塵。十多天來的旅行,在他們兩人之間,滋長了一種極為奇異的感情。劉郁芳感覺到,凌未風對她有時好像是多年的老友,有時又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人。他一路上都很矜持。但在故意的冷漠中,卻不時又自然流露出一種關懷,一份情意。劉郁芳有生以來,從未曾受過人這樣冷淡,也從未曾受過人這樣關懷。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感情中,顯得是如此矛盾,又是如此離奇,她雖然是久歷江湖、慣經風浪的女中豪傑,在感情的網中,也正如蜘蛛之甘於自縛了。
不錯,她曾懷疑過凌未風就是她少年時代的朋友,但這怎麼可能呢?當年出事之夕,她明明看到他的衣履在錢塘江上漂浮,也許他的屍體已漂出大海與長鯨為伍了!而凌未風的相貌、聲音,也都與她心中多年來藏著的影子不同。只是凌未風在沉思時絞扭手指的習慣,卻與﹁他﹂完全一樣。劉郁芳到底是個舵主,她又不敢坦白說出她的懷疑,只是經常在旅途上默默地注視著凌未風,希望在他的身上,發現更多的相同之點,凌未風也好像發現了她的注意,時不時報以淡淡的一笑。
十多天的旅行,在激動與奇異的情感衝擊下過去了。這天他們已到華寧,距離昆明只有三百多里了。他們拂曉起來趕路,走了一程,凌未風笑指著遠方道:﹁以我們的腳程,今天傍晚,當會趕到昆明了。﹂他們正行進一個幽谷,猛然間,天色陰暗,幽谷上面霧氣瀰漫,越來越濃,漸漸天黑如墨,眼前的道路也看不清楚了。凌未風駭然驚呼:﹁這是烏蒙山的濃霧,隨著濃霧而來的常是瘴氣,我們可要小心!﹂他們屏住呼吸,摸索前行,又過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前面是一個大湖,在群峰圍繞之間,平靜地躺著,湖上有朵朵白雲在峰巒間飄蕩。從山腰到山腳,滿佈著蒼綠色的杉樹和柏樹,有些樹木,一直插到湖裏。風景端的秀麗。這時上空雖然濃霧瀰漫,下面湖水卻是碧波粼粼,湖面有如一片白玉,但濃霧下顯得分外晶瑩。劉郁芳摸出地圖說道:﹁這是﹃撫仙湖﹄,在這裏瘴氣較薄,我們不如在這裏稍稍停留。﹂
兩人邊談邊行,瘴氣隨濃霧而來,雖說有湖中水氣避瘴,也覺呼吸不舒。兩人正想歇下,忽覺有一陣陣香氣,遠遠襲來,瘴氣頓解。兩人大喜,迎著香氣找尋,不久就發現一堆野火,有許多頭上纏著包巾的男女圍火坐著。凌未風見多識廣,知道這是彝族山民燒起雲南特產的香茅來避瘴,湖邊大約有個山村,所以一遇濃霧瘴氣,村民就將平日聚集的香茅燒起野火,一同避瘴。凌未風急急與劉郁芳趕上前去,和村民們打招呼,指天空,打手勢,呷呷啞啞,表達來意。彝民民風純樸,一見就知他們來意,立刻有人讓出位置來,請他們坐下。凌未風坐下時,忽覺人群中,似摻雜有兩個漢人,定睛看著自己,凌未風心念一動,忙用兩手捧著面龐,掩著刀痕,低下頭來烤火。過了一會,頭上煙霧更濃,彝民們又加進許多香茅,把火弄得更旺,這時湖畔又有一個人快步跑來,凌未風看他步履矯健,便知是個武林高手。但到走近一看,原是書生打扮,生得很清秀,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這人懂得彝民語言,一到來,就和彝人大聲說笑,似乎他在這裏還有熟人。過了一會,在幽谷裏又衝出幾個黃衣大漢,凌未風遠遠一看,低低﹁咦﹂了一聲,用手肘碰碰劉郁芳,叫她轉過臉來,不要和來人照面。這些人很是強橫,他們也不先和彝人招呼,就擠了進來,恰好坐在兩個漢人的旁邊。瘴氣霧氣瀰漫中,忽聽得滿空驚禽亂叫,有一大群鳥衝出濃霧,在火堆上盤旋低飛。這群飛鳥大約也是耐不住瘴氣飛下來的。有幾個彝人,手裏拿著長長的竹竿,等著鳥兒飛低時,突然一竿擲去,居然給他們打下十來隻飛鳥。但到了後來,鳥兒也靈警了,牠們雖然為了躲避瘴氣,不能不低飛下來,盤旋在火堆之上,但牠們低飛輕掠,一見竿影,便即高飛,彝民們奈何牠們不得。先來的兩個漢人,哈哈大笑,各自向彝民們討過了枝竹竿,站立起來,只見他們竹竿舞處,矯如游龍,低飛的禽鳥,一碰著就落下來,霎忽之間,就打下了一大堆飛鳥。鳥群嚇得振翅亂飛,飛出了竹竿所能到達的範圍。後來的那幾個黃衣大漢,發出冷冷的笑聲,其中一人驀然在地上揀起了一塊石頭,站了起來,只笑了聲道:﹁何必這樣費事,看我的吧!﹂他將手中的石頭用力一搓,雙手一揚,只見碎石紛飛打出,空中的飛鳥,紛紛落下﹂。那個漢人急急放下了竹竿,抱拳請問。那黃衣人又是一聲冷笑,對其中一人說道:﹁金崖,你不認得我,我可還認得你,聽說你在平南王尚之信處很是得意,這位朋友,想來也是王府中的得力人手了。﹂
那個喚作金崖的看了他半晌,忽然說道:﹁前輩可是邱東洛先生,十年前似在歷城見過,前輩在那裏得意?﹂邱東治見他口口聲聲以晚輩自居,面色稍稍好轉,但仍是迫近一步,大聲問道:﹁你從尚之信處來,帶什麼東西去見吳三桂,給我看看?﹂金崖面色大變,說道:﹁這個,恕晚輩不能從命!﹂邱東洛陰惻惻冷笑著對同來的三個人說道:﹁搜他!﹂那三個黃衣人齊齊撲去,金崖雙掌疾發,覷準當前一人,一記﹁彎弓射鵰﹂,左右開弓,就打過去,那人側身一避,金崖哩的如箭衝出,那三個大聲呼喝,包抄上來。金崖的同伴方想出手相助,已給邱東洛一顆碎石,打中穴道,登時軟癱地上。這幾個人一陣大鬧,彝民們紛紛走避。凌未風隨眾站了起來,就在此時,那幾個人已打近他的身邊。那三個黃衣大漢,勇猛非常,三面圍攻,拳落如雨。金崖甚是溜滑,一面招架,一面閃避,溜入人叢之中,為首的黃衣大漢,暴喝一聲,一掌斜避過去,金崖往下一塌身,縮頭藏頸,掌鋒倏地擦頭皮過去,大漢那一掌竟然打在凌未風身上。
凌未風本來是不想暴露身份的,現在突然吃了黃衣大漢一掌,本能地運出﹁卸力解勢﹂的上乘功夫,身子一閃,那人的掌似打著一團棉花,無從使力,掌鋒擦胸而過,收勢不及,身向前傾,金崖趁勢驀地長身,一腳踢去,把那黃衣大漢,掃出兩丈開外。
和黃衣大漢同來的邱東洛大吃一驚,這時他不敢再托大了,急急趕上前來,凝目一看,恰恰和凌未風對個正著。他雙眼上翻,一聲怪叫,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廝。﹂凌未風傲然說道:﹁幸會,幸會,十六年前,領你兩刀,幸好未被刺死!﹂邱東洛大笑道:﹁你想算舊賬,我可想同你算新帳呢!好,好,咱們再來一場單獨一鬥!﹂這時另一個黃衣大漢,伸手一指,接聲說道:﹁邱老前輩,浙南的女匪首也在這兒,讓他們一起上吧!﹂邱東洛怪眼一翻,又是連聲怪笑:﹁今日何幸連會兩位男女英雄!﹂他側過面,對那幾個大漢說道:﹁你們對付那個女的,這小子我要和他見個真章!﹂金崖這時也看清楚了凌未風面容,大吃一驚,知道此人就是縱橫西北,武林傳說中的神奇人物;而邱東洛也曾是江湖一霸,二十多年前,突然在江南出現,誰都不知他的來歷,後來突然隱去,誰也不知他的去處。這兩人都不好惹。他見邱東洛率那幾個大漢,正取著包抄之勢,急忙抱拳說道:﹁邱老前輩,我和他們可不是一路!﹂邱東洛哼了一聲道:﹁你的事停下再說,只要你不理閒事,咱們還有商量。﹂邱東洛自信可以對付凌未風,但卻不知劉郁芳的深淺,而金崖也是一名好手,因此他分別緩急,存心先截著凌未風再說。
這個邱東洛說起大有來頭,他是鄂親王多鐸的師叔,和當年被楊雲驄殺死的紐枯盧是同門師兄弟。是長白山派﹁風雷劍﹂齊真君門下,排行第三,武功最強,他本是滿州女真族人,跟隨清兵入關,改了個漢人名字,入關後,一面暗中給清廷拉攏江湖好手,一面偵察關內武林情形,他不知道楊雲驄已經死去,追蹤而至到天山,想找楊雲聰晦氣,凌未風那時剛到回疆,武功不強,挨了他兩刀,後來還是晦明禪師,顯了一手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才把他嚇走的。今番他遠到滇中,為的就是追蹤凌未風!和邱東洛同來的三個黃衣大漢,都是大內的一等衛士。原來楚昭南雲崗戰敗之後,回去一報,康熙皇帝也聳然動容,心念有凌未風這樣的高手留在世上,終是大患,因此立命邱東洛帶領一個助手,親自出馬,搜查凌未風下落。另派兩個衛士,趕赴昆明。邱東洛帶領助手,到了雲崗,在斷崖嶇壁之上,看見劉郁芳給韓志邦的字。其中有﹁盼仍繼續西行,共圖大業﹂之句,這留字韓志邦沒有見到,卻給邱東洛看到了;邱東洛心思頗為靈敏,一見便猜到他們必是入滇,因此急急趕來,到了滇邊,會合了原先來的兩個衛士,一行四人,在濃霧瘴氣之下,來到了撫仙湖濱,恰恰和凌未風碰上!
這時邱東洛公然叫陣,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凌未風拔劍便起,剛行了兩步,忽又轉身,左手在劉郁芳腰間一抽,將她的青鋼劍拔出,右手將自己搶自楚昭南手中的游龍劍遞過,說道:﹁你使這個!﹂劉郁芳愕然待問,凌未風早已飛步而出。劉郁芳猛然省起,這是他為了敵手太強,所以留下寶劍給自己防身,心中感動,拿著游龍劍怔怔地站著,眼角不覺滴出了顆晶瑩的淚珠。
這時邱東洛已經和凌未風動起手來,邱東洛左手掄刀,右手兵器,可是兩手的兵器不同,這種功夫,在武術中最是難學。尤其刀與劍因為形狀相似,用法變化之間,卻非常奧妙,似同實異。俗話說:﹁心難兩用﹂,雙手使兩般兵器,就等如叫人一手用筆寫字,一手用針縫衣一樣,該有多難?可是邱東洛的左刀右劍,施展開來,卻妙到毫巔,不但沒有錯漏,而且明明看來,兩手使出的招數相似,卻又虛虛實實,變化不同。饒是凌未風天山劍法獨步海內,開頭十多招,也感到應付為難,落在下風。
但凌未風是何等人也,他十多招一過,已看清楚了邱東洛的路道,劍招倏變,展開了﹁綿裏藏針﹂的精奇招數,身形飄忽如風,劍法虛實並用,劍到身到,每一招都暗藏幾個變化,絕不把招數使老。邱東洛的風雷刀劍變化已極為繁複,而凌未風的劍法,更是鬼神莫測。兩人這一場廝拼越打越急,越打越猛,旁人看去,只見一團刀光劍氣,恍惚見景而不見人,辨不出是誰強誰弱,孰優孰劣!
邱東洛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做夢也想不到凌未風的劍法竟是如此神奇。百忙中,他看到劉郁芳一步一步移前,雙目緊盯鬥場,似是十分關注,驀地得了主意,大聲喝道:﹁孩子們,把那賊婆娘拿下!﹂
那圍上來的三個衛士,一個名叫張魁,手使赤銅刀;一個名叫彭昆林,手使一枝白蠟竿子,其長七尺四寸,能當槍使,也可作棍用;另一個名叫郝繼明,手使一對飛抓,最是厲害。彭昆林的蠟竿子先到,給劉郁芳舉劍一擋,白蠟竿子立給切斷一截,彭昆林急急掣回,叫道:﹁這賊婆娘使的是寶劍!﹂郝繼明不聲不響,雙手一揚,一對飛抓帶著虎虎風聲,劈面打出。劉郁芳把劍一挽,打了一個圓圈,想將飛抓斬斷,哪知郝繼明也溜滑得很,劉郁芳劍招方發,他的雙抓忽然一抖,已是改從下三路掃到,待劉郁芳仗劍下截時,他的飛抓又從兩脅繞來了。這對飛抓在他手中,如同活動的暗器,劉郁芳仗著寶劍厲害,左迎右拒,兀是給他鬧得手忙腳亂。
彭昆林和張魁見有便宜可揀,從兩側撲攻上來。彭昆林這時也學乖了,半截竿子使出許多花招,配合著飛抓進攻,只是不和她的寶劍相碰,而張魁的厚背赤銅刀,卻是械重力沉,雖然一給寶劍碰著,就劃了一道口子,寶劍卻難將它削斷。飛抓遠攻,赤銅刀近襲,白蠟竿子側擾,三般兵器,三種打法,劉郁芳應付得非常吃力,幸好有游龍劍在手,敵人也不敢驟然攻進來。
這時濃霧漸消,天色復亮,成群飛鳥,給這一場惡鬥,嚇得振翅高飛,在半空中間盤旋哀鳴,一見天亮,紛紛沖霧逃出。好像底下這一場惡鬥,比瘴氣更足令飛鳥驚心。
凌未風剛剛搶了先手,佔得上風,正在步步進逼之際,聽得劉郁芳已經出手,他遙辨兵器碰磕之聲,已知劉郁芳受了圍攻,心中暗呼不妙。他百忙中側目窺視,只見劉郁芳一柄劍舞得風雨不透,已是只能招架,不能還招了。高手比劍,如名家對弈,全仗氣沉心靜的鎮定工夫。凌未風一急躁,立刻給邱東洛找著了漏洞,風雷刀劍,又緊緊進逼過來,竟然反客為主,又搶先手進攻。凌未風醒悟速決不是辦法,急忙重攝心神,一面迎戰,一面緩緩向劉郁芳這邊移來。
時間一長,劉郁芳越感難以支持,她額角見汗,手心發熱,呼吸漸促,心跳漸劇,劍招發出;竟每每受了牽制,不能隨意屈伸。正危急間,郝繼明飛抓又摟頭撒下,劉郁芳剛使出一招﹁舉火撩天﹂,劍鋒上指,彭昆林的白蠟竿子,當胸刺到,劉郁芳劍招不變,劍身外削,彭昆林倏地將竿子往後一掣,讓位給張魁的赤銅刀當胸刺來。劉郁芳無可奈何奮力一格,與赤銅刀碰個正著,劍鋒將赤鋼刀斫了一個凹口,未及抽出,飛抓又已當頭抓下。劉郁芳無法招架,就在此性命俄頃之間,忽聽得郝昆明﹁咦﹂的一聲,飛抓忽然憑空蕩了開去。
郝繼明倏地將飛抓收回,大聲怒罵道:﹁這算是那路高人?何不出來賜教,卻在背地裏偷擲一鏢,冷放一箭!﹂話聲未了,只聽得一個少年聲音冷然地發話道:﹁你們三人圍攻一個娘兒,這又算是那路高人。﹂郝繼明看覷發聲之處,一揚手就是兩把飛錐,聯翩飛去。那少年又是冷冷一笑,只聽得半空中嗤嗤兩聲,兩柄飛錐竟互相激撞,跌落湖中。劉郁芳這時已看清少年發的暗器,形如一隻蝴蝶,迎風有聲,郝繼明的第一枚飛錐給暗器一撞,反激回去,恰恰和第二枚飛錐碰個正著。劉郁芳認得這是四川唐家獨創的暗器蝴蝶鏢,暗暗驚奇,這少年年紀輕輕,竟然會用這樣奇形暗器。
郝繼明以飛抓飛錐兩樣絕技,稱雄武林,飛錐給人輕輕打落,不由得又驚又怒。須知他的飛錐乃是暗器中最沉重的,現在竟給一枚小小的蝴蝶鏢,反盪開去,這少年的功力可想而知,他雖然憤怒、也不敢掉以輕心了,當下,把兩柄飛抓,使得星流電掣,一柄護身,一柄攻敵。
那少年的兵器卻也奇怪,乃是兩柄流尾錘,長長的鐵索,頂端繫著一個鋼球,不用時圍在腰間,用時一抖手便飛擲而出,也和飛抓一樣如同活動的暗器。這時兩人相隔五六丈遠,交起手來,飛抓飛錘在半空中互相碰磕,四條鏈索如神龍亂舞,忽而斜飛,忽而直射,好看之極。而飛錘飛抓一碰著便濺出火花,在半空中一明即滅。
劉郁芳減少了最強的敵手,精神大振,一柄游龍劍如靈蛇疾吐,寒光爍爍,冷氣森森,指南打北,把張魁和彭昆林迫得連連後退。不過片刻,只聽得嗆啷一聲,彭昆林的白蠟竿子,又給斬斷
這時凌未風和邱東洛也打得十分熾熱,凌未風見劉郁芳已經脫險,更無憂掛,一柄青鋼劍,倏地展開,時而柔如柳絮,時而猛若洪濤。邱東洛的風雷刀劍,雖然勁度十足,變化繁多,可是在攻擊時卻給凌未風輕輕化去,在防守時又給凌未風直壓過來,左刀右劍兩般兵器,都給凌未風一柄單劍克住。戰到分際,猛聽得凌未風大喝一聲,一劍撩去,邱東洛左手長刀,登時脫手,凌未風疾如閃電,舉劍在邱樂洛面門一劃,再向右一旋,將邱東洛左邊的耳朵割下來,大聲喝道:﹁這是第一刀的還本付息!﹂凌未風說罷哈哈大笑,卻不追趕。
邱東洛沒命奔逃時大呼﹁風緊﹂!百忙中還向那個獨戰郝繼明的少年發出一塊飛蝗石,叫道:﹁郝老,扯呼!﹂凌未風見他單獨招呼郝繼明,大起疑心,一挺青鋼劍,便來攔截,這郝繼明果然虛晃一晃,避過了那少年的流星錘,拔足飛奔,恰恰給凌未風截住。郝繼明雙手一揚,兩柄飛抓,直向凌未風打來,凌未風不躲不閃,待得飛抓呼的一聲到了頭上時,右手青鋼劍向上一挺,給一柄飛抓纏個正著;凌未風抽後微一坐身,郝繼明給扯得向前移了幾步。這時第二柄飛抓又已疾如閃電地飛到,凌未風頭面微側,讓過飛抓鋼鋒,左手倏地向上一抓,將飛抓的鋼索一把抓住,大喝一聲﹁起﹂!左手用力一揮,右手青鋼劍向外一送,郝繼明猝不及防,竟給凌未風揮動飛抓舉了起來!
郝繼明身體懸空,居然雖敗不亂,空中一個鯉魚打挺,落在地上,一揚手又是三柄飛錐向凌未風打來,凌未風就拿著飛抓當兵刃,迎著飛錐來路,一陣揮舞,三柄飛錐,都被反擊震上高空,遠遠地拋向湖心,浪花飛濺!
就在凌未風惡鬥郝繼明的當口,劉郁芳獨戰彭昆林、張魁二人,也已佔了上風,張魁恃著械重力沉,厚背赤銅刀橫裏一磕,刀鋒一轉,使了一招﹁鐵牛耕地﹂,斜斬兩刀,明是進攻,實是走勢。劉郁芳冷笑一聲,游龍劍驀的一撤,讓敵人搶了進來,刷的疾如星火,截斬敵人手腕。張魁刀數已經用老,正待轉身,刀還未舉,一條右臂,已給游龍劍硬生生齊根切斷,登時痛得一聲厲叫,血濺塵埃,彭昆林拖著半截白蠟竿子,向外奔逃,迎面碰著那個少年書生,兩柄流星錘,當頭擊下,又是登時了結!
郝繼明繼續逃跑,凌未風大喝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揚手一道烏金光芒,疾射而出,郝繼明聽風辨器頭也不回,反手打出一柄飛錐,想將凌未風的暗器碰落。不料凌朱風的暗器勁度驚人,一枝似箭非箭的東西,和飛錐一碰,竟嵌入了飛錐之中,而且把飛錐直射得反擊回去,郝繼明聽得背後嘶風,躲閃已來不及,肩頭竟給穿了一個大洞!
這時劉郁芳距離較近,早已急步趕上。郝繼明正待取出飛錐迎敵。劉郁芳已是一聲清叱:﹁看暗器!﹂一揚手,一件黑忽忽的網狀東西迎頭罩下,把郝繼明罩個正著,劉郁芳雙手一挽,把獨門暗器錦雲兜收緊,將郝繼明橫拖直曳的直扯過來,游龍劍一揚,正待斬下。凌未風一掠數丈,如飛趕至,將劉郁芳手腕一托,說道:﹁劍下留人!﹂劉郁芳一愕,將錦雲兜解開,凌未風伸手一掏,往他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上面寫著﹁安西將軍李﹂,凌未風抽出信箋一看!冷笑一聲,收了起來,說道:﹁現在可以打發這廝!﹂他一伸手,將郝繼明抓了起來,隨手一扔,將他拋下了遠遠的湖心!
濃霧漸收,瘴氣已散,一場惡鬥之後,幽谷湖畔,重又歸於寂靜,彝民們給這一場惡鬥嚇得目瞪口呆,站得遠遠的,用驚懼的眼光,打量著這群陌生的漢客。那少年書生,跨前幾步,用彝語嘰哩咕嚕地講了幾句,告訴他們被打的都是惡人,叫他們不要害怕。
這時金崖也已抖抖索索地站了起來,向凌未風當頭一揖,說道:﹁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你老眼見他們剛才想把我置於死地。﹂凌未風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和他們一路,你是平南王的使者,對不對?﹂金崖點頭說是。凌未風笑道:﹁我還知道你是一隻蝙蝠!﹂意思是說他禽獸雙棲,望風使舵。金崖給他一說,面色尷尬之極。凌未風嘻嘻笑道:﹁我也想見識你們王爺帶來的東西!﹂說著緩緩走去。
金崖眼見凌未風的武功還在邱東洛之上,知道要逃也逃不脫,嚇得面青唇白,步步後退。正在此時,忽聽得幽谷一陣清脆的鈴聲,接著是得得蹄聲,自遠而近,那少年書生招呼凌未風道:﹁別忙理會這廝,他不是什麼腳色。﹂凌未風笑了一笑,轉過頭來,說道:﹁看你的面我不伸手算了。﹂說罷,上前和那少年搭話。
凌未風尚未開聲,那少年已到了跟前,右手一抬,將一柄飛錐舉起,那錐頭還嵌著一桿箭狀的東西,少年一把拔出,遞將過去,說道:﹁這是你的暗器!﹂接著哈哈笑道:﹁你別忙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猜一猜,憑著你這枝暗器,我猜你是天山神芒!﹂
凌未風見他一口道破暗器來歷,也吃了一驚,心道:﹁你人年紀輕輕,見聞倒是廣博!﹂他轉請問少年的名字,那少年笑道:﹁遠遠似有軍馬走動,待見了他們,咱倆再細談如何?﹂
凌未風見他說話很是豪爽,但如又似有許多忌諱。凌未風是老江湖了,便不再問,正說話間,幽谷已衝出一彪人馬,為首的執著一桿大旗,寫著﹁平西王府﹂幾個大字,馬上騎兵,都戴著面罩,想是途中遇到濃霧,戴來避瘴的。
金崖一見這彪人馬,心中大喜,忙招呼與他同來的人,搶著迎上,大聲叫道:﹁平南王使者拜見平西王!﹂馬上的軍官望了一望,微微點了點頭,隨便吩咐兩員裨將去接金崖,他自己並不停留,縱馬繞湖濱奔跑,遊目四顧。猛然間,他嗖的下馬,向著那少年書生,深深一禮,恭恭敬敬他說道:﹁平西王知道你將今日到來,特命卑將三百里外恭迎!﹂騎兵隊中,立刻鼓樂齊鳴,表示敬意,此言一出,凌未風也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少年書生意態悠閒,微笑說道:﹁何必這樣多禮!﹂這時早有兩個牙將牽著一匹白馬過來,垂手說道:﹁請李公子上馬。﹂少年書生望了一望凌未風和劉郁芳,舉手說道:﹁麻煩你們再借兩騎,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和馬上的軍官說話,眼睛卻一直望著凌未風,眼光中顯露出期待和信任。
凌未風對劉郁芳使個眼色,慨然道:﹁好﹂,上了坐騎,牙將替他們整好韁繩,遞過馬鞭,臨行還敬了一個軍禮。金崖他們也討來兩匹馬,但所受禮遇,卻遠不如凌未風他們。金崖又是尷尬,又是納罕,心想:﹁我是平南王的使者,平南王與吳三桂乃是同等的藩王,他又有求於我們,怎的看情形這彪人馬,卻不似來接我,而似是專程來接這個少年書生。難道這個少年書生的身份比我還高?﹂他心中十分不快,一路默不作聲。
快馬奔馳,軍行迅速,日暮之後,已趕到昆明,軍官帶他們到平西王府安歇,王府倚山建築,只見層樓重疊,迴廊曲折,端的是氣象萬千。玉府的總管將少年書生和凌未風安置在一處,劉郁芳則另有王府女官服侍,金崖卻被安置在另一所在。
那書生深入王府,似乎毫不在意,吃飽沐浴之後,倒頭便睡。凌未風雖然是老江湖,也兀是猜不出他的身份。
第二天加第三天,王府中人與吳三桂手下大將都陪他們遊玩,像捧鳳凰似的,圍擁著少年書生,登碧雞山,上大觀樓,賞昆明湖,遊黑龍潭,遍覽昆明名勝,真是待如上賓。那少年一路遊覽,一路口講指劃,談論兵法,每到一處,就依著地形,縱談攻守策略,聽得那些將官,連連點頭。凌未風心想,這少年雖是異人,可是卻未免過於炫露,他卻不知這少年是另有心意,他深入險地,故意指掌談兵,乃是敲山震虎的計策。他本來就要嚇一嚇吳三桂手下的將官。
第三日黃昏時分,王府的總管,忽然來報,說是平西王吳三桂設宴相邀,少年書生和凌未風、劉郁芳、金崖等都是被邀請的貴賓。凌未風等都帶好了隨身兵器,王府中人見他們身佩刀劍,亦是不敢干涉。
筵席設在王府的大堂,四面夾壁薰著檀香,堂下是身披甲冑的王府親兵,堂上是吳三桂手下的大將和近臣。還有的就是在筵前檀板輕敲、輕盈起舞的歌妓和舞孃。少年書生昂頭直入,卻不見吳三桂其人,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將軍,替吳三桂在那裏款待賓客。少年書生悄悄地對凌未風道:﹁這是吳三桂的虎將保柱。﹂
保柱一見他們進來,立刻邀請上座,隨即有一個武士過來斟酒。這個武士斟酒,卻有點邪門,只見他斟滿一杯之後,隨手一放,每隻酒杯都深深地陷進了桌內。
保柱舉手道:﹁請,﹂將兩指扣著酒杯的邊緣,輕輕一拔,將陷在桌面的酒杯整個拔起,滴酒不漏,一飲而盡。少年書生微微一笑,用中指勾著杯邊一旋,那酒杯猛地跳起,少年伸口一咬,把酒杯咬著,也是一飲而盡,滴酒不漏。兩輪下去是凌未風和劉郁芳,凌未風眼角暗窺,見劉郁芳秀眉似蹙,心中暗念;劉郁芳雖然擅長劍術,只恐沒有這種內家功力,沉吟之間,只見保柱意態驕豪,連聲向凌未風催道:﹁這位壯士也請乾杯呀!﹂
凌未風劍眉上一揚,雙眼環掃全席,兩手按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大家都請乾杯!﹂猛然間,那些嵌在桌面的酒杯,一下子都跳起來,凌未風、劉郁芳、金崖等伸手接住,一飲而盡,同席的另外幾人,卻以事出意外,吃了一驚,沒有接住,幾個酒杯跌在桌上,鏗鏘有聲,杯中的酒全瀉在桌上。
保柱面色一變,隨即哈哈笑道:﹁且慢,且慢!換過另一套酒杯。﹂他把桌上的酒杯,分藏兩袖之內,雙袖一揚,一套十隻酒杯,梅花間竹般整整齊齊地嵌在幾丈外的牆壁上。這些酒杯都是精鋼做的,他這兩袖飛杯的手法,正是打暗器的上乘功夫。
席上換過另一套酒杯,保柱親自給眾人斟酒,到遞給凌未風時,用掌力一迫,杯內的酒直湧起來,凌未風運掌力遙遙一按,湧起的酒,倏地又退了下去,他伸手輕輕一接,一飲而盡,笑道:﹁多謝將軍賜酒!﹂
保柱給凌未風較量下去,非常尷尬,乾笑幾聲,對少年書生道:﹁你這位跟隨真好功天!﹂少年書生愕一愕,正待起立說明凌未風身份,凌未風卻暗拋眼色制止,說:﹁山野雜耍,怎及得大將軍神技。﹂
酒過三巡,保柱舉手說道:﹁平西王有事,要過一會才來,先請各位聽歌看舞。﹂他把掌一拍,堂下出來兩男兩女,唱了個喏,隨即分成兩對,繞著大堂,且舞且歌。
歌聲響遏行雲,舞姿翩若驚鴻;他們越舞越急,越唱越高。歌的是南宋詞家辛棄疾的一首詞,只聽他們唱道:﹁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少年書生拍手說道:﹁壯哉!﹂讚聲未了,兩對男女已舞到大殿之中,這時正唱至下半闕﹁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二句。
他們疾舞如飛,雙手作出張弓之狀,猛向外一放,凌未風左邊桌上點著幾枝大牛油燭,驀然火焰紛飛,齊齊熄滅,他們一個旋身,雙手合什,又是遙遙揮掌,向凌未風右邊席上掃去,掌風颯然,雖是隔席,也自覺到。
凌未風凝坐不動,但見右邊席上的紅燭,給掌風迫得搖晃不定,他微一側身,也運掌遙向右邊席上打去,那燭焰正倒向凌未風這邊,給兩面的掌風一夾,登時又直立起來。凌未風對保柱微微笑道:﹁華舉夜宴,紅燭高燒,若令燭滅寡歡,何異焚琴煮鶴?﹂保柱所選的兩對男女,原是擅打劈空掌的高手,以獻舞為名,故意炫技。現在暗中較量,乃是合四人的掌力,才堪堪敵得住凌未風,他深覺顏面無興,給凌未風一說,趁勢哈哈笑道:﹁壯士所言,甚合吾意,叫他們停了吧。﹂把手一揮,兩對男女,停歌輟舞,悄悄地溜下堂去。
保柱連出難題,暗中較量,都難少年書生和凌未風不倒,怫然不悅。同席的一位軍官,見狀昂然起立,對保柱說道:﹁今宵盛會,不可無歡,卑職願筵前舞劍,以娛貴賓,久聞李公子劍術精絕,願作拋磚引玉之請。﹂少年書生微微一笑,並不答腔。保柱道:﹁你先舞吧,若稍有可觀,何愁李公子不肯賜教!﹂保柱明知以少年書生的身份,不肯和自己帳下一個軍官舞劍,因此故意一唱一和,拿話擠迫少年書生出手。
這軍官名叫范鋅,和楚昭南張天蒙並稱王府三傑,劍術深得南派摩雲劍真傳,這時大步走出,雙手向少年書生一拱,道聲﹁恕罪﹂,佩劍凜然出鞘,右手挽劍,打了一個圓圈,左手捻著劍訣,運劍如風,越舞越疾,時而凌空高蹈,時而貼地平鋪,劍氣森森,冷光耀目,越舞越近。保柱得意洋洋,對少年書生說道:﹁李公子,這人的劍術不可一是了嗎?﹂
少年書生淡淡一笑,未及答話,凌未風已驀然起立,截住說道:﹁一人獨舞,何如兩人對舞!﹂他將錯就錯,就以李公子的跟隨自居,不待保柱點頭,便逕自大步走出。
凌未風這一走出,范鋅頓時將劍勢一收,圓睜雙眼,盯著凌未風,按劍說道:﹁請!﹂凌未風一聲不響,將游龍劍嗖地拔出,只見一泓秋水,閃閃光華。范鋅與楚昭南曾在王府日夕相處,一見便認出這是楚昭南的佩劍,面色大變,喝道:﹁你這口劍從那裏得來。﹂凌未風將劍一拋一接,似漫不經意地說道:﹁有一個姓楚的傢伙,自認劍術天下無敵,我和他比試,原來竟是個銀樣蠟槍頭,不過他這口劍倒是好傢伙,我不客氣,就把它拿下,看在這口劍面上,我要了他的東西,就饒了他的性命,你看,這口劍還好?﹂說罷又將劍拋了一拋,好像孩子玩弄心愛的玩具一樣。
范鋅聽了做聲不得。他自知劍術不及楚昭南精妙,楚昭南的劍尚且給人奪了,他如何能行?這時正是進退兩難,久久說不出話,凌未風又是微微一笑,將劍插回鞘中,說道:﹁我這口劍是寶劍,靠兵器取勝,壯夫不為,我就雙掌接閣下幾招吧!﹂說著雙手一拱,連聲道請!
范鋅給凌未風逼得下不了台,心想即是楚昭南也絕不敢以肉掌來對我的利劍,這人縱比楚昭南還強,在摩雲劍法下也須討不了好去,心中一定,劍花一挽,說道:﹁你要用雙掌來較量俺的劍法,足見高明。只是利劍無情,若是死傷,你們是客,這卻如何使得?﹂他邊說邊看著保柱和少年書生。
凌未風哈哈笑道:﹁若有死傷,各安天命。咱們把話說在頭裏,誰也怪不了誰,你只管進招,只恐你劍鋒雖利,俺這雙肉掌也不易叫你刺著。﹂說話之間,雙臂一屈一伸,抬眼而視。
保柱給凌未風激得忍受不住,心想少年書生雖不能輕易冒犯,但拿他的跟隨出氣,也可殺殺他們的氣焰,遂大聲吩咐道:﹁范鋅,你既遇高明,就該領教,學個三招兩式。武林印證,事屬尋常,縱有誤傷,李公子豈能怪你?﹂說罷向少年書生嘿嘿笑道:﹁李公子,我這話可沒說錯?﹂少年書生見范鋅剛才出手不凡,甚為凌未風擔心,只以凌未風把話說得太滿,無可奈何,只好點了點頭。
范鋅見保柱出頭,心中大喜,劍訣一領,﹁白虹貫日﹂,疾如閃電,便向凌未風咽喉刺來,凌未風雙掌一拂,身隨掌走,右掌一按劍柄,左掌﹁斜掛單鞭﹂,便向范鋅脈門切。范鋅身手也端的迅捷,左腳一滑,劍鋒一側,寒光閃處,截掌掛肩,刷的又掃過去。凌未風一長嘯,雙掌斜展,劍鋒在他胸前掠過,他倏地向前一撲,雙掌啪的一下,在范錚肩頭擊了一掌。
這一拿只用了三成力量,范鋅已感一陣劇痛!急往後一縱,避將開去。凌未風笑道:﹁承讓!﹂范鋅咬牙忍住,一聲不發,左手一領劍鋒,又狠狠攻上,劍劍直刺要害。凌未風見他如此無禮,心中大怒,展開天山掌法中的截字訣,挑斫攔切,封閉擒拿,雙掌起處,全是進手招數。在劍光繚繞之中,驀地欺身直達,左手駢指如戟,向范鋅左乳門穴點去。范鋅不料敵人身法如此奇快,只好往後撤身,他自以為退得快。那知凌未風進得更快,如影隨形,一抑身,右掌往左肘下一穿,正正按在范鋅的丹田上,啪的一聲,范鋅身驅凌空飛起,手中劍也墮下來。凌未風將劍一把接著,范鋅也自有人出來扶起。
凌未風將接來的劍,笑嘻嘻地往上一拋,將游龍劍拔出,往上一迎,把范鋅的劍截為兩段,大步回轉席上。
這時吳三桂手下的武士都動了公憤,霎時間出來了七八個人,圍在凌未風面前,說道:﹁這位壯士贏了范鋅,我們無話可說。只是這把劍乃是我們的頭領楚昭南的,他盜來此劍,又到這裏賣弄,既贏了他,還要削斷別人兵器,我們倒要請教請教,這是如何說法?﹂正紛鬧間,忽然後堂三聲鼓響,中軍手執黃旗,大聲叫喝到:﹁平西王駕到!﹂正是:
筵前龍虎鬥,豪氣壓藩王。
布萊德 於 2008-01-21 01:40: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1 01:41:00
三聲鼓響,吳三桂緩緩走進來,堂上將領紛紛起立。少年書生和劉郁芳仍是端坐席中。凌未風本來是站著和武士理論的,這時也索性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凌未風冷眼看去,只見吳三桂年過六旬,頭頂已經有些禿了,容顏略顯憔悴,卻也無龍鍾之態。少年書生面上冷冰冰的,雙目蘊怒,雙手緊緊按著桌子,似在那裏強自抑制。
吳三桂見了少年書生,滿面堆歡,說道:﹁李公子真是信人,果然不遠千里而來,幸會,幸會!﹂少年書生這才緩緩起立,微微欠身,說道:﹁平西王,你好呀!﹂﹁平西王﹂三字,說得特別大聲,吳三桂面色倏變,尷尬之極,強笑說道:﹁李公子快別這樣稱呼,今日咱們該以至誠相見!﹂
那幾個圍在凌未風旁邊的武士,躍躍欲動。吳三桂見凌未風睥睨作態,旁若無人,詫異問道:﹁李公子,這位朋友又是何人?﹂少年書生微笑道:﹁他是名滿西北的大俠凌未風!﹂保柱聽了,大吃一驚,凌未風的名頭他是聽過的,可是卻萬想不到他會跑到昆明來,而且是和少年書生在一道。
凌未風昂然起立,對吳三桂道:﹁王爺帳下不忿我拿了這把劍||﹂說著指一指腰中的游龍劍,緩緩說道:﹁這口劍是我自楚昭南手中取來的,他現在是當今皇上的心腹衛士,王爺也曉得這個人嗎?﹂此言一出,武士嘩然。凌未風在懷中探出一封信,遞給保柱,說道:﹁請你交給王爺!﹂
吳三桂拆信一看,冷汗直流。這信竟是清廷密詔,給駐昆明的安西將軍李本深,叫他會同雲南巡撫朱國治密謀把吳三桂除掉的。他看了,將信一團,定了定神,冷冷一笑,對隨從武士吩咐幾句,叫他們先退下去。
吳三桂交待完畢,面色一端,對武士歌女等一干人眾大聲喝道:﹁你們通通給我退下。﹂片刻之間,大堂又復平靜,一眾武士都在門外侍候,堂上只留下吳三桂的幾個心腹將領。
吳三桂吩咐重整筵席,親自端起酒來,對少年書生說道:﹁令叔祖蓋世英豪,功輝日月。當年俺年少氣盛,一著棋差,原意也並非反對令叔祖,而是欲為令叔祖清除﹃君側﹄,將劉宗敏牛金星等奸賊掃滅,不意弄成今日之局。三十餘年來,每一念及,輒如芒刺在背。日前與令兄修函通好,今日又承公子不棄,遠道前來,請盡此杯薄酒,以釋兩家之嫌!﹂凌未風聽了,大吃一驚。原來這少年書生,竟是李自成的侄孫。金崖聽了,也才恍然大悟,自己身份的確比他差得很遠。只是誰都知道李自成功敗垂成,原因就是在於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這種大恨深仇,如何能夠化解?他們萬分不解何以李自成的侄孫居然敢來,而吳三桂又以上賓相待?
說起這次離奇的聚會,要追溯到三十三年前的往事,那時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禎的末年,李自成的農民軍自西安一直打到北京,崇禎在煤山自縊,吳三桂那時是遼東鎮的總兵,駐防山海關,統有馬步軍十餘萬,當李自成大舉進攻、京師危急之時,明朝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叫他急急帶兵回京。哪知他走到中途,京城已破,他又重回山海關觀望。
李自成攻破北京後,明朝的力量已經瓦解,只剩下吳三桂這支人馬還有點實力了。李自成為了盡早收拾大局,遂叫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作中勸降。吳三桂初時以勢孤力薄,自念遠非李自成對手,被迫答應投降。不料他未到北京,就聽到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所奪的消息,劉宗敏正是李自成麾下第一員大將。他大怒之下,又想起自己若投降李自成,一定要屈居劉宗敏牛金星︵李自成的宰相︶等人之下,利祿未如己意,奪妾之恨難消,於是遂幡然變計,竟然勾引清兵入關,把李自成的軍隊和南明的殘餘政權都消滅了,得到陳圓圓的代價是做了頭號漢奸。
李自成在清兵和吳三桂夾擊之下,在湖北九宮山戰死。但他死後還留下各地的農民軍四十萬之眾,由他的侄兒李錦率領,因大敵當前,農民軍決定和南明政府合作,南明政府還曾封李錦的軍隊為﹁忠貞營﹂,封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為﹁忠貞夫人﹂。不過李錦雖和南明政府合作,卻仍是保持獨立,仍奉大帥︵李自成建國的國號︶正朔,稱李自成為﹁先帝﹂,稱高氏為﹁太后﹂。後來李錦又在湖南戰死,軍隊由李錦的養子李來亨率領,轉戰至四川雲南的邊區,十餘萬軍隊都分散藏匿山嶺之中。清朝後來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命他管轄雲南四川兩省,用意之一,就是要他對付李自成的殘部。
︵羽生按:李來亨據說是在康熙三年因力竭矢盡,自焚於湖北茅麓山九蓮坪的,但小說不同歷史,而且說不定他是﹁假死﹂,因此我寫他在康熙十二年之後仍然生存。作者姑妄告之,讀者姑妄聽之可也。︶
吳三桂開府昆明之後,也曾屢次派軍﹁進剿﹂,可是川滇邊境,深山大川,地勢險峻,李來亨部隊又神出鬼沒,飄忽如風,因此在明亡之後一直成為清廷的隱患。
這樣的僵持,繼續了十餘年。李來亨雖然限於實力不能出擊,吳三桂也不敢深入﹁剿匪﹂。這少年書生名喚李思永,是李來亨的幼弟,義才武略,出色當行,雖然他不是主帥,名氣還在擔任主帥的哥哥之上。
到了康熙十三年,吳三桂為清廷所迫,急圖謀反自救,這時想起了李自成的餘部,正是自己背後的一把尖刀,若然得不到他們的諒解就冒昧舉兵,他們自山區一出,自己就將背腹受敵,因此極為焦慮。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時光,昆明正處在大風暴的前夕,清廷的人,西南各省督撫的人,平南王、靖南王的使者,李來亨的部屬,各方的人都在昆明勾心鬥角地活動。吳三桂苦思無汁,最後聽了一個謀士之言,厚著面皮,遣使者帶信到川滇邊區,致函李來亨,要求棄嫌修好。李來亨和手下大將,密議三日,眾論紛紜,有的說吳三桂是逼死﹁先帝﹂︵指李自成︶的大仇人,如何能夠合作;有的說他既決心抗清,就大可聯合一致。最後李思永一言而決,提出八個大字:﹁以我為主,先外後內。﹂上句意思是若和吳三桂聯合行動,必須自己這邊握著主動的大權;下句意思是,為了先對付滿清,不妨把吳三桂的舊仇暫拋開一邊。計策一定,李思永不惜親身冒險,單槍匹馬,前往昆明。
書接前文。話說吳三桂見了李思永,滿面堆歡,連連解釋,李思永冷冷說道:﹁王爺不用多言,我們若是記著前仇,今日也不會到此。﹂
吳三桂拍手作念,連聲讚道:﹁是呀!所以我們都佩服李公子的度量!今日之事,該先驅逐胡虜出關。﹂凌未風聽了,忽然唱起一段戲的道白:﹁這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意思十分明顯,譏笑舊日引清兵入關的是吳三桂,現在要驅逐清兵出關又是吳三桂。
保柱雙目噴火,按捺不住,大聲說道:﹁你這廝說什麼?﹂凌未風嘻嘻笑道:﹁無聊得緊,唱唱曲兒。﹂吳三桂怕事情弄僵,乾笑幾聲說道:﹁這位壯士真好閒情,不過咱們還是先談談正事。﹂接著他就說出一大堆督撫的名字,並道:﹁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精忠也將在南方響應,我看除非義旗不舉,一舉大事必成。喏,這位就是平南王的使者。﹂說著指了一指金崖,金崖受寵若驚,躬腰說道:﹁我們都唯平西王的馬首是瞻。﹂吳三桂瞪了他一眼道:﹁以後別再稱我平西王了,我現在的官銜是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說罷又換過笑臉對李思永道:﹁賢昆仲一向以討虜為己任,這回該沒第二句囉!﹂
李思永淡淡說道:﹁﹃義旗﹄說得倒容易,只是這檄文可很難下筆呀!﹂凌未風突然又插口道:﹁敢問這﹃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是誰封的?若有人問起永明王的下場,大將軍又該如何對答?﹂永明王是明朝的宗室,也是南明抗清的最後一支,永明王是吳三桂親自追到緬甸,捉來絞殺的。凌未風這一當面嘲罵,吳三桂尚未作聲,保柱已倏地拔出劍來,隔座刺去,李思永站起袖子一拂,攔在兩人中間。吳三桂大叫﹁住手!﹂保柱漲紅了面,硬將刺出的劍撤回,仍是怒目而視。
李思永雙手據桌,緩緩說道:﹁大將軍暫請息怒,凌大俠所言雖然冒犯虎威,卻也不無道理!﹂吳三桂凝坐不動,陰陰沉沉地說道:﹁什麼道理?願見教於高明!﹂
李思永道:﹁大將軍既願坦誠相見,必不以直言為罪,以大將軍的身份,今日若仍以反清復明為號召,恐大有未便。名不正則言不順,明朝斷送在將軍身上,天下共知,今日將軍自稱﹃興明滅虜﹄恐百姓難以信服!﹂
吳三桂尷尬之極,滿肚怒火,卻又不便發作出來,眉頭一皺,強忍問道:﹁然則公子又有何高見?﹂李思永坦然說道:﹁與其用﹃反清復明﹄,不如用﹃驅虜興漢﹄,而且以大將軍名義昭告四方,不如由家兄出面。﹂保柱怒問道:﹁原來說來說去,卻是你們想自己作主。叫我們替你們打江山!﹂李思永憤然說道:﹁我只知擇於天下有利者而為,只求能驅除胡虜,並不計較其他,也不避嫌退讓!﹂
吳三桂拂袖而起,乾笑幾聲說道:﹁李公子確是直爽男兒,但此事一時難決,容改日再議如何?保柱,你替我送客!﹂給保柱打了一個眼色,便即帶領兩旁文武離開。
保柱心領神會,端茶送客,此時大堂上除李思永、劉郁芳、凌未風三人外,便只有保柱一人。保柱端起茶杯,卻只是作出送客的姿態,並不陪他們外出,也沒叫人帶路。李思永只道是彼此言話衝撞,所以他們故意冷淡,心中暗笑吳三桂量淺;凌未風老於江湖,卻是滿腹狐疑。他走了十餘步,回頭一看,只見保柱一臉獰笑,凌未風大叫:﹁李公子留神!﹂保柱已在牆壁上一按,驀然間﹁轟隆﹂一聲,大堂中央的地面,突然下陷,凌未風施展絕頂輕功,身子一弓,箭一般朝保柱衝去,保柱雙袖一揚,打出一套金盃,凌未風半空中身子蜷曲,一個倒翻,避過金盃,像大鷹撲下,朝保柱便抓。他來得疾如閃電,保柱剛自一怔,已給他衝到面前。保柱急得雙拳如風打出。凌未風不閃不躲,一把將他抱住,兩人一同跌下地牢。
地牢裏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凌未風一待腳踏實地,立刻嚷道:﹁劉大姐,你們都在這裏嗎?﹂角落裏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答道:﹁是凌大哥嗎!我們都在這裏。﹂凌未風放開保柱,循聲找去。哪知保柱一脫身,劈面又是一拳,凌未風奮力格開,喝道:﹁你想找死?﹂保柱氣呼呼的一言不發,霎忽之間,打出七八拳。
凌未風剛才受了保柱幾拳頗感疼痛,知道此人功力,不能小視,如何能讓他再度打中,黑暗中展開八卦游身掌法,繞著保柱,乘隙進擊,那保柱也煞是了得,聽風辨形,拳勢絲毫不緩,每一拳都是打向凌未風的要害,就像周身長著眼睛一樣。
凌未風知道他打的是少林羅漢拳,講究的是勢勁力足,招數迅捷,不能硬接。他叱吒一聲,雙掌翻翻滾滾,專從﹁空門﹂進撲,把一雙肉掌,當成三般兵器使用,右掌劈按擒拿,如同一枝五行劍,左掌掌劈指戳,如同單刀配上點穴撅。保杜在黑暗中,只覺掌風呼呼,凌厲之極,而敵人每一招數,又都是向自己穴道打來,不禁大駭,心想,這凌未風果然名不虛傳,在黑暗之中,認穴還是如此清楚!
李思永、劉郁芳在暗黝裏聽劈劈啪啪的拳掌聲,打得十分熱鬧,也不知凌未風和什麼人打,只是聽得兩方的拳聲掌聲,竟似功力悉敵。
李思永道:﹁劉姑娘,你帶有火摺子嗎?﹂火摺子是江湖人隨身攜帶的物件之一。劉郁芳給他提醒,應了一聲,將隨身火摺子亮起,走近一看,凌未風見了火光,瞧見劉郁芳緩緩向自己走近,奮起神威,大喝一聲,掌按指戳之中,猛的飛起一腿,把保柱踢倒地上。保柱懶驢打滾,一翻身,亮出折鐵刀便斫,凌未風掌勢一引,又再起一腿,正踢中保柱手腕,折鐵刀凌空飛起,凌未風趕上一步,啪的一掌打在保柱背上,把保柱再度打翻,右腳照腰眼一踩,喝道:﹁你這廝還想打?﹂保柱給他踩著﹁湧泉穴﹂,只覺百骸欲散,痛徹心脾,嘶啞叫道:﹁你把我殺了吧!我死了,你們也不能活。﹂凌未風聽了眉頭一皺,把腳抽開,將他踢過角落,喝道:﹁誰耐煩殺你!﹂凌未風正待和劉郁芳相見,忽聽得周圍有混淆的流水之聲。
凌未風苦笑道:﹁這是水牢!﹂保柱躲在角落哈哈大笑。李思永心頭火起,將他一把提起,伸出窗外在水中一浸,保柱一向生長在雲貴高原,從未下過水,給這麼一浸,登時殺豬似的驚叫起來。李思永浸了幾浸,再將他提起,笑道:﹁看你還嚷?﹂這時外面水聲忽然停止,有人大叫道:﹁請李公子答話!﹂
凌未風從劉郁芳手上火摺子所發出的火光中,看出這座水牢只是木板砌成,造得並不堅固,窗戶雖然用精大的鐵枝相間,也容易拗斷,只是屋子外全是水,又是深藏地下,就是毀了這座屋子,也插翅難逃。他挨近窗戶,攀著鐵枝大聲喝道:﹁什麼人?﹂外面的人倒很能分辨口音,又是大聲喝道:﹁不要你這廝插嘴,叫李公子出來。﹂
李思永緩緩走到窗的,朗聲說道:﹁你們王爺想的好計謀,只可惜你們就弄得死我們幾個人,也弄不死我們十萬兄弟!﹂外面的人聲調一變,溫語勸道:﹁王爺豈敢怠慢公子,只是公子也太執拗了,王爺的意思,想公子修函令兄,請他出兵湖北,我們兩家仍結盟好!公子如肯答允,立刻便可出來!﹂李思永知道他們想以自己作人質,讓自己這一支軍隊,替他先打硬仗,好讓他從中取利。冷冷一笑,﹁哼﹂了一聲,說道:﹁這有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你們若有誠意抗清,那就得馬上改番號,易服飾,奉大順正朔,至於吳三桂這廝,縱不自殺以謝國人,也當交出兵權,從此退休!﹂外面的聲音寂然不響,水聲又嘩啦啦的響起來,快要浸到窗口了,李思永恰然自若,不住冷笑,忽然間水聲又告停止,水牢牢頂忽然揭一個大洞,有人把一籃食物吊下來,傳聲說道:﹁請李公子進餐。﹂
劉郁芳對食物看了一眼,不敢動手。凌未風一把接了過來,大吃大喝,笑道:﹁他們此刻還不敢下毒!﹂說罷看了保柱一眼,將一份食物拋過去,保柱心念一動,竭力喊道:﹁上面不要再吊食物下來,我餓得起!﹂李思永飛起一腳,把他再踢一個觔斗,他還是惡毒地笑著。保柱料定,在這種形勢之下,他們互相要挾,吳三桂不敢殺他們,他們也不敢殺自己,樂得大家挨餓,到餓得慌了,不怕他們不就範。而且他算定,如果大家都餓得暈軟無力,外面的武士,就敢闖進水牢,那時自己當然可以逃出他們的掌握。
經保柱這樣一嚷,上面果然停止供食了。一連過了四天,大家都已餓得發慌,凌未風忽然生起病來,全身痙攣,抖個不住,劉郁芳也虛弱無力,慢慢地挪近他的身邊,執著他的手,淒然地望著他!雖然是在黑暗的水牢,凌未風也能從她晶瑩的眸子中,感到一份淒冷。他感到心靈的顫慄,與心靈的痛苦比較起來,他身體的痙攣真不算得什麼一回事了,雖然身體的痛苦也在折磨著他。
劉郁芳挪正身子,執著他的手問道:﹁未風,我們都恐怕不能活著走出去了!答應我,你能夠告訴我實話嗎?﹂凌未風將手掙脫出來,又習慣地絞扭著手指,喟然歎道:﹁如果確知我就要死的話,在臨死的我會將一切告訴你。﹂
劉郁芳屏息呼吸,一見他絞扭著手指,突然又把他的雙手握著,用一種突然爆發的、又好像自言自語的聲調說道:﹁你生平曾幹過一二宗真正殘酷的事情嗎?如果你幹過,你就知道這要比死還難受!我殺死的那個童年朋友,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會遺憾終生。但如果他像你那樣,沒有死去,只是跑到遠遠的地方去,而他又一生恨著我,那麼我就不止是遺憾而將是每一個白天和每一個黑夜,都處在惡夢中,在夢中周圍都是黑漆漆的,就像這個水牢一樣||﹂
凌未風痛苦地回答道:﹁你說得已經夠殘酷了!我但願你那位朋友還是死去的好,活著回來,恐怕真是更殘酷的。啊,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童年是怎樣的,是嗎?我們現在都是大人了,有時也還會回憶起小孩子時候是怎樣的,是嗎?﹂
劉郁芳用一種期待的眼光,握著他的手,低聲道:﹁你說吧!﹂凌未風再度將手掙脫出來,又絞扭著手指說道:﹁我的母親很愛我,但有時她也很嚴厲。有一次有個大孩子欺侮我,我把他打了一頓。我的母親責備我,我覺得很委屈,我突然偷偷地離開了家,躺在附近的山頂,在那裏想:母親一定以為我死了,這時候她一定在哭泣了。這樣地想著想著,孩子的心好像是既感到快意,又感到淒涼||啊!郁芳,你在笑還是在哭了?你感到這個孩子想法很可笑嗎?﹂
劉郁芳哽咽著說道:﹁你為什麼要折磨你所愛的人呢?﹂凌未風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時大約是覺得母親這樣愛我,就不該不問青紅皂白責備我,孩子氣的想法常常是這樣的,是嗎?﹂劉郁芳呼吸迫促,第三次將他的雙手握著,說道:﹁可是你現在不是孩子了!﹂凌未風忍受著痛苦,故意笑出聲道:﹁我不是說我們的事。當然我不是你那個朋友。不過我想他也許有過這樣孩子氣的想法,而且如果他像我那樣,很小的時候,就跑到寒冷的異鄉,啊!我忘記告訴你,我常常突然發生痙攣症,就是小時候在寒冷的異鄉造成的。我想你的朋友如果像我那樣,假如他是活著的話,他想起來也許會發狂的!﹂
劉郁芳突然緊握他的雙手,以充滿絕望的聲音說道:﹁真的一點也不能原諒嗎?﹂凌未風忽然低低地說道:﹁我想是可以原諒的||﹂話未說先,忽然水牢上面吊下一個人來。
李思永雖然餓了幾天,還能走,這時見上面吊下一個人來。忙迎上去問道:﹁什麼人?﹂那人披著一件斗篷,遮過頭面,一言不發,緩緩走來。李思永等他走近身邊,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拉著來人脈門,拇指食指緊扣在﹁關元穴﹂。李思永雖然久餓之後,氣力不佳,但點穴功夫到底還在,﹁關元穴﹂又是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要是常人被這樣一扣,馬上就得軟癱下來。可是來人只輕輕﹁咦﹂一聲,李思永只覺捏著的是一堆棉花,軟綿綿的無從使力,心中一驟,這正是內家最上乘的閉穴功夫,便是李思永也只一知半解。心想:如何吳三桂府中,竟有如此人物?
來人﹁咦﹂了一聲之後,忽然湊近李思永耳邊說道:﹁公子別慌,我絕不會加害於你。你別叫嚷,只請你悄悄告訴我,有位凌未風是在這裏?﹂李思永面紅耳熱,忙把捏著他的手放開,向凌未風躺處指了一指,來人雙眸一看,就向凌未風走去。
劉郁芳正自心如醉,有人進來,她也渾如不覺,仍是緊緊握著凌未風的手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你是不是說可以原諒?那麼你是||你是那個人嗎?﹂凌未風突然掙扎著又把手脫了出來,推開了她,輕輕說道:﹁有人來了。﹂劉郁芳芒然坐在地上,被凌未風這麼一推,方始如夢初醒,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站了起來,向來人一掌打去。來人輕輕一閃,劉郁芳收勢不住,身向前傾,來人將她扶住,在她耳邊說道:﹁侄女,你醒醒!是我來了!我給你治病!﹂說了兩遍,劉郁芳才聽出那人的聲音,忽然﹁哇﹂的哭了出來。
來人武功深湛,練就一雙夜眼,他朝劉郁芳面上一看,又朝躺在地上的凌未風一看,輕輕地拍著劉郁芳肩膊說道:﹁你別心急,我先給凌未風治病。﹂他只道劉郁芳是受不住苦楚而哭出聲來,卻不知她另有心病。
提到凌未風的病,劉郁芳倒清醒過來了,哽咽道:﹁叔叔,我不要緊,你先看看他吧,我並不是心急||﹂她說到這裏又說不下去了,來人非常驚異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就蹲在地上,替凌未風把脈。
凌未風這時也看出來人是誰,正想張口招呼,來人卻擺了擺手,示意叫別嚷。把脈之後,來人自懷裏取出一支尺餘長的銀針,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把凌未風的外衣脫掉,忽然用針在凌未風的身上亂刺。李思永見狀大驚,急忙喝道:﹁你做什麼?﹂來人取出銀針,解掉凌未風外衣時,劉郁芳已把頭別過一邊,這時見李思永欲上前攔阻,急忙伸手攔道:﹁他是替凌未風治病!他是神醫!﹂李思永見銀針刺入凌未風背脊,幾沒入一半,凌未風卻若無其事,一聲不嚷,這才半信半疑。
過了半晌,凌未風﹁喲﹂的一聲叫了起來,來人將銀針抽出,笑道:﹁好了,好了!﹂凌未風霍地翻身坐起,納頭便拜,讚道:﹁針療神技,名不虛傳!﹂李思永愕然回顧,只見保柱也行了近來。
凌未風見保柱行近,突然駢指一點,正正戳中保柱腰間的昏眩穴,保柱未及出聲,已倒在地上。來人向水牢上面一指,李恩永抬頭上望,隱約可見水牢上火光閃映,人影綽綽。來人忽然大聲說道:﹁李公子,王爺好意命我替你們治病,一心仍欲結盟,公子何必如此強硬!﹂說罷隨即悄聲說道:﹁公子快唱雙簧!﹂李思永聰明絕頂,心領神會,隨即大聲喝道:﹁醫者閉口!治病之勞,理當感謝,若談大事,豈是你可插言!﹂來人歎了口氣,又故意大聲嘮叨,李思永聲調轉溫和,說道:﹁我願結交你這樣一位朋友便是了,但你若替吳三桂這廝說客,可是白費心神!﹂來人又重重歎了口氣,牽動繩索,水牢上的人又把他吊上去了。
凌未風與李思永相視而笑,隨手解開保柱的穴道,笑道:﹁你想把我們餓死?你的王爺偏偏不聽你的話。﹂話聲未了,果然上面又把食物吊下來了,李思永等大吃大喝,卻把骨頭殘餘,丟給保柱,把保柱氣得要死,白白陪他們餓了幾天,結果上面又不依自己原來的計策行事。
自此之後,那醫生每隔兩天,就下來一次,給他們四人都食了些補中益氣的藥茶,每次下來,都故意和李思永等大聲說笑,到最後兩天,上面的人影已沒有最初的多了。
十天之後凌未風等已完全復原。一日,那醫生忽然飄然而下,一見面就大聲嚷道:﹁快隨著我走!﹂保柱驚詫之間,已被他一掌擊倒,他使的是分筋錯骨手法,把保柱弄得全身麻軟,跟著隨手在藥囊中取出一把匕首,向劉郁芳道:﹁借你的錦雲兜一用!﹂李思永知道用急,將纏在腰間的流星錘解下,遞給他道:﹁這個比錦雲兜更合用!﹂醫生讚道:﹁李公子真是能人!﹂手中匕首向上一擲,插在十餘丈高的石壁上,用力一躍,宛如大雁騰空,右掌在匕首上一按,左手一撤,流星錘朝下面一晃,劉郁芳一躍數丈,剛剛握著錘頭,那醫生用力一揮,劉郁芳凌空飛起,藉著這一揮一送之力,飛身脫出水牢
醫生這手名叫﹁金刀換掌﹂,原來自牢底至上空有三十餘丈高,以他的功力,雖然不藉匕首,也可在石壁上換掌飛出,但他料劉郁芳未必有如此功力,因此才用匕首來支持身體的重量,以絕頂輕功,將劉郁芳送出水牢。跟著李思永也以同樣方法飛出。第三個輪到凌未風,他把保柱夾在脅下,不接飛錘,平地拔起,躍到十餘丈高之處,用足尖一點石壁,換勢再起,那醫生讚道:﹁好輕功!﹂收起飛錘,隨同他一同躍出!
出了水牢,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看五六個武士,不問而知是這怪醫生用重手法點倒的了。只是剛才在水牢下絲毫不聞打鬥之聲,可以想見他動手的迅速。用重手法點穴不難,難在他俄頃之間,將這些人完全制服。
李思永好生敬佩,以前在水牢中看不清楚,現在光亮之處,只見這醫生童顏白髮,長鬚三綹,飄飄若仙。李思永正欲請問姓名,劉郁芳已笑道:﹁以前在水牢中不便說給你知,他就是我的師叔傅青主先生!﹂李思永﹁哦﹂了一聲,欣然說道:﹁原來是終南派老前輩,怪不得武功如此精純!﹂正待施禮,傅青主一把將他拉住,微微笑道:﹁這裏不是敘話之地。快隨我走!﹂
傅青主對於王府的道路似乎很熟,帶領眾人,上了瓦面,直向後園奔去。正奔跑間,凌未風挾著的保柱忽然大喝一聲:﹁孩兒們還不出來!﹂猛然間,正面暗器如飛螟般打上,凌未風怒喝一聲:﹁你找死!﹂右臂用力一挾,保柱登時痛得暈了過去。他游龍劍早已出手,左臂一掄,舞起一圈清光,把那些暗器碰得滿空亂飛,如同灑下了大花雨。下面的暗器還是不斷打來,這時李思永已舞起流星錘,那些鋼鏢蒺藜之類較有份量的暗器,給飛錘碰著,發出一溜溜火花,在高空激盪!十分好看,傅青主應付暗器的方法更是特別,只見他揮動雙袖,或拂或接,任是暗器紛紛攢擊,也奈何他不得。
凌未風趁李傅二人碰接暗器之際,寶劍入鞘,隨手探出幾枝飛芒,大喝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雙手一揚,幾道烏金光芒,電射而出,下面連聲慘叫,幾個武士給飛芒對胸穿過,登時了結。一陣大亂,傅青主已率眾越過幾重瓦面,直奔後園。
這時保柱己悠悠醒轉,李思永在後面,見他雖然被凌未風用力挾著,卻是一面獰笑。心念一動,忽見前面呼的一聲,一股烈焰,迎面噴來,眾人知道這種硫磺火焰十分厲害,急忙四下走避,猛然間前後左石都射出這種火焰,而且都是向凌未風掃來,宛如幾道火龍,要將凌未風吞噬。凌未風怒吼一聲,飛身一晃:﹁一鶴沖天﹂,在火光中凌空而起,撲下花園,在地面上和身一滾,將身上火星撲滅,而保柱也給摔出幾丈之外,頭面都給火焰灼傷。他一脫出凌未風掌握,立刻從武士手中,奪過一條桿棒,像發狂的獅子一樣,率領武士上前包圍,真是名不虛傳的一員悍將。
傅青主等人緊跟著凌未風躍下花園,只見花園裏影影綽綽的四面是人,當前的十幾個武上下持噴火筒,交叉掃射,火焰到處,樹木花草,都熊熊地焚燒起來。凌未風等四人施展絕頂輕功,在火光中竄來竄去,還要對付隨著火焰射出的各種暗器,形勢確是十分危險!
在王府武士們硫磺噴火筒亂掃之下,凌未風等四人鬧得個首尾不能兼顧,各自分開,以絕頂輕功,輕登巧縱和他們周旋,但只要他們跑到哪裏,火焰便隨著噴來;凌未風勃然大怒,脫下外衣,振臂一抖,呼呼帶風。一股烈焰如火蛇般射到,凌未風並不躲避,迎著火頭,將布衫一罩,身子凌空躍起,左手手心扣著的﹁天山神芒﹂,也就在掠起之際飛出,列焰給布衫一撲,火頭也給掃了回去。雖然在這一擋一撲之間,布衫已熊熊地燃燒起來,可是凌未風因有布衫掩蔽,竟是毫髮不傷。
那個武士絕未料到凌未風如此厲害,猛然間見他怪鳥似的凌空掠起,目瞪口呆,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烏金光芒雜在火光中電射而至,他躲閃不及,本能地將噴火筒一擋,只聽得﹁啪﹂的一聲炸裂開來,火星紛飛,火焰倒射,登時給烈焰包圍了全身,像烤豬一樣的燒焦了!火焰飛處,附近的武士紛紛走避,凌未風這時已凌空下走,將著火的布衫四下一掃,順手向人叢中拋去,右手拔出游龍劍,狂風暴雨般的直殺過來,噴火筒只宜遠攻,不宜近取。人叢中有幾個手持噴火筒的武士,也只得放下火器,拔出兵刃應敵。
凌未風這一路衝開缺口,傅青主等急展開身形,自缺口湧進。三男一女如四頭猛虎,銳不可當。只是花園中的衛士可真不少,一見四人要想衝出重圍,立刻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前後左右都成了刀山劍海。凌未風一馬當先,傅青主仗劍殿後,李思永和劉郁芳夾在當中,李思永舞起流星錘,將近身的敵人迫開;劉郁芳則偷空施放暗器,助凌未風闖道。
游龍劍雖有斷金截鐵之能,無奈敵人太多,截不勝截,而且碰著一些重兵器,還真不敢硬接,雖然打得翻翻滾滾,地轉天旋,卻竟是衝出三步,退後兩步,無法脫身。
打到緊處,傅青主忽然連連怪嘯,隨著怪嘯之聲,一陣號角嗚嗚長鳴,王府武士愕然四顧,猛然間,轟天震地的一聲巨響,花園的四面圍牆在轟雷聲中,給炸得磚石紛飛,附近的武士,紛紛伏下,凌未風趁勢大展神威,殺出一條血路!
巨響過後,自園外闖進了二三十條大漢,為首的竟是一個青衣少女和一個黃衫少年。這群人一闖進來,立刻弩箭如連珠疾發,專撿人多之處射去,駑箭中還夾雜著灰瓶石子,一同放射,硝煙滾滾,火焰熊熊,王府的武士們雖然訓練有素,也給殺得手忙腳亂!
劉郁芳認得那帶頭的少年正是以前和傅青主同到武家莊,後來又和他夜探五台山的冒浣蓮。至於和她一道的黃衫少年,卻不識是何等人物。
李思永則除了為首的那對男女不認識外,其餘的全都認識,那些人正是自己的部下,在他單身應約來昆明之前,先潛來臥底的。只是他萬分不解,何以自己的部下,竟會聽這對陌生男女的指揮?
這群人越殺越勇,尤其那個黃衫少年,使著一對長劍,銀光耀眼,施展開來竟是隱隱帶著風雷之聲,當者辟易!保柱氣紅了眼,覷準李思永直撲過去,手中桿棒一個盤旋,直抖開來,舞成一道丈許方圓的棒花,當頭罩下。李忠永的流星錘飛舞過去,給桿棒絆住錘索,用力一拉,李思永竟給拉動兩步。凌未風距離稍遠,未及來救,只見那個黃衫少年,虎吼一聲,如飛撲至,不問皂白,雙劍交叉一劈,桿捧給劈去半截,流星錘的的錘索也給斬斷。捶頭直飛上半空!保柱、李思永都大驚失色,各自退後幾步。青衣少女指著李思永大聲叫道:﹁咱們是自己人。﹂黃衫少年一聲不發,扭轉了身追上保柱,又是一劍劈去,保柱一個繞步側身,半截桿棒以﹁長蛇入洞﹂之勢,硬插進來,黃衫少年右劍劈出,左劍卻接著不動,這時突然往上一兜,哎咳一聲,又把保柱的桿棒斬斷一截,右劍改劈為刺,又疾又準,把保柱的肩頭刺了一個大洞,保柱一陣狂痛,連連倒縱,按著傷口便逃。王府三傑之一的范錚,急忙過來抵擋,他的摩雲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身掠起一劍向黃衫少年頭上刺下,在下落之際,一個﹁蹬腳﹂向黃衫少年胸膛猛踢。黃衫少年雙手﹁舉火燎天﹂,只一撩便把范錚的劍磕上半空,可是他的胸膛也給范錚結結實實地踢了一腳。凌未風這時正回身援助,見他給踢個正著,大為著急,急忙一個﹁龍形飛步﹂飛掠數丈,哪知尚未趕至,只見范錚已給彈出數丈開外,跌得頭破血流,這少年竟有一身橫練功夫!凌未風也不禁暗暗吃驚,看那少年不過二十多歲,竟是內外兼修,三招兩式就將保柱和范錚打敗,武功之強,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王府這邊,兩員主將一去,眾武士紛紛逃竄,冒浣蓮打個胡哨,帶領眾人便向花園缺口退出,花園外繫有二十多匹駿馬、冒浣蓮道:﹁兩人一騎,快快撤退!﹂凌未風將黃衫少年一扯道:﹁我和你共乘一匹。﹂扯著他的手拉上馬背,黃衫少年仍是一聲不響,上了馬背卻用力一夾,那匹馬負痛怒奔,在長街狂嘶而過,霎忽之間,就跑出郊外竟遠遠拋開了眾人,凌未風心想:﹁這少年好怪!﹂他用手輕輕一按少年肩頭說道:﹁慢些好嗎?﹂少年微微一振,哼道:﹁好!﹂身子騰空躍起,便飛下馬背,說道:﹁你嫌快,我不和你同騎好了!﹂說罷發足狂奔,快逾奔馬,凌未風無奈,只得催馬趕上。不一會跑到一處叢林,他在一棵柳樹上一站,忽然自顧自地輕輕哼起小曲來,凌未風走近跟前,他也不理不睬!
凌未風聽他唱道:
﹁河邊有個魚兒跳,只在水面飄,岸上的人兒,你只聽著,不必往下瞧。最不該手持長竿將俺釣。心下錯想了,魚兒雖小,五湖四海都游到,也曾弄波濤!﹂
凌未風聽他唱這支曲,情歌不像情歌,感歎不像感歎。心想:難道他也像自己一樣,在青春的歲月裏,經歷過百劫滄桑?他邁前幾步,對黃衫少年道:﹁我叫凌未風,是從回疆來的。敢問兄台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凌未風自報姓名,以為他必定聳然動容,不料他竟似沒聽過凌未風的名頭一樣,定著眼神冷冷的看他,點了點頭,跟著答道:
﹁我不知道我姓什麼,也不知道我是從那裏來的,我還想找人告訴我呢!﹂﹂
凌未風不禁愕然,又想:莫非他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肯將姓名相告?上去拉他手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兄台不肯見也就罷了。只是今日既承相救,大家總是朋友,咱們談一談如何?﹂黃衫少年把手一甩道:﹁你叫我談什麼?我真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什麼也不知道呀!﹂他見凌未風滿臉不悅之情,重重地把手一摔,說道:﹁我講的都是真話呀,你要不信我有什麼辦法?﹂
凌未風從未見過這樣怪的人,不禁有點火氣,少年將手重重一摔,他也暗運內力,緊緊一握,少年﹁喲!﹂的一聲,突然手腕下沉,運用腰力將手掙脫出來,叫道:﹁你好不講理!﹂凌未風給他腰力一頓,把握不住,也不自禁﹁喲﹂了一聲,兩人功力,竟是半斤八兩。他見少年怒容滿面,以為他必定翻臉,不料他又獨自行開了去,倚在一棵樹上,雙手抱頭,似在那裏苦苦思索。驀然發狂般地喚道:﹁什麼人見我都要問我的姓名,我卻去找誰告訴我:我是誰?﹂喊罷虎目中竟然滴下了眼淚來!
凌未風見他這樣,不知所措。遙遙一望,只見塵頭大起,傅青主、冒浣蓮、李思永等一干人眾,飛騎趕至。冒浣蓮一下了馬,就笑著對傅青主道:﹁傅伯伯,我猜他是在這兒,你看是不是?他還記得起我們和他約好的地方,怎會沒法醫治?﹂傅青主搖了搖頭,說道:﹁我看很難!﹂冒浣蓮嘟著嘴道:﹁難並不等於絕望。﹂
冒浣蓮上去,柔聲對那個黃衫少年道:﹁你隨我們去安歇,我們有很多朋友,這些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朋友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聽我話,過幾天我就會告訴你:你是誰,我一定會把﹃失掉﹄的你﹃我﹄回來。﹂說罷又替他介紹李思永道:﹁這位是李闖王的侄孫。﹂黃衫少年喃喃地道:﹁李闖王,李闖王||﹂冒浣蓮急忙問道:﹁你聽過這個名字叫了李闖王嗎?﹂黃衫少年道:﹁記不起來了,不知道有沒有聽過,只是好像比別的名字熟。﹂說罷又雙手抱頭苦苦思索。
冒浣蓮嫣然一笑,說道:﹁想不出暫時就不要去想他。好,咱們走了。﹂那黃衫少年,竟然很聽她的話,接著凌未風跨上馬背道:﹁你是她的朋皮,就是我的朋友,我願和你共乘這匹馬。﹂傅青主朝冒浣蓮一笑,冒浣蓮面上徘紅,傍著劉郁芳催馬便走。
他們投奔的是李思永一個父執的家,這人以前是李錦的牙將,闖王死了之後,他奉李錦之命,隱居昆明郊外,二十年來都和闖王舊部保持聯絡。
大伙到達這家人家時,已是黃昏時分,主人早已有了準備,當即設酒置飯,款待群雄。
這家庭院裏有兩株丹桂,昆明氣候溫和,初秋時分,桂花已然盛開,香氣酸郁,中人如醉。黃衫少年在經過庭院時,忽然雙眉緊皺,顯得很是焦躁,冒浣蓮看在眼內,也不作聲。食完飯後,主人取出桂花蜜餞待客,黃衫少年忽然發起脾氣,將密餞掃落地上,主人大為驚詫,傅青主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黃衫少年便即起賠罪說道:﹁見了桂花,我好像要想起什麼事似的,可是想來想去又想不出,不知怎的就煩躁起來,主人家你可別怪。﹂眾人雖覺黃衫少年舉動怪異,但他今日闖進王府,出力最多,誰也不願當面怪責他。
李思永和凌未風都是滿腹疑團,李思永想問自己的部下,怎樣會和黃衫少年他們會合一處;凌未風也想問傅青主怎麼忽然到了昆明,而且混進了王府冒充醫生,傅青主好像知道他們的心事似的,酒席方散,就對他們說道:﹁兄弟們鬧了一天,也夠累了。還是趁早休息,待明日再將前因後果,告訴二位如何?﹂傅青主是老前輩,凌未風見他這樣說,只得滿肚子納悶著,自去歇息。
這一晚,凌未風思潮起伏,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一忽兒想起劉郁芳在水牢中激動的神情;一忽兒又想起黃衫少年怪異的行狀,睡不著覺,遂披衣起床,在庭院的月光下獨自徘徊。
他的房門外就是廳堂,他一出來可又碰到了件奇事,廳堂上傅青主獨自秉燭讀書,一見他出來,立刻說道:﹁凌壯士,你進去,等下不論碰到什麼事你都不能聲張,也不能動手!﹂凌未風見他面容莊肅,鄭重其辭,只好退回房內,注視著外邊的動靜。
這樣約摸又過了半個時辰,已經是下半夜了,凌未風見外面毫無動靜,傅青主仍是端坐如石像,眼睛不離書本,好生納悶,倦疲欲睡。忽然間,聽見樓梯聲響,一人走下來,凌未風急忙抬眼看時,只見黃衫少年,手提雙劍,挺立如殭屍,眼睛如定珠,面上隱隱含有殺氣,一步一步向傅青主走來。凌未風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去攔住,卻又想起傅青主的話。放眼看時,只見傅青主好像全兀知覺似的,仍在端坐看書。正是:
深宵逢怪異,豪俠也心驚。
布萊德 於 2008-01-21 01:41: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1 01:42:00
凌未風闖蕩江湖,經過無數劫難,真是什麼驚險之事都曾遇過,多兇惡的敵人,他也是視若無物,但看著這黃衫少年像殭屍般直挺挺走來,眼珠動也不動地發出冷冷的光芒,不覺也是有點毛骨聳然。眼看著他越行越近,就快走到傅青主跟前了,面上的殺氣也更顯露了,他幾乎要喊出聲來。可是他知道傅青主早有準備,看他這樣神色自如,絲毫不當做一回事兒似的,他也稍稍放下心來。心想:雖然這黃衫少年武功極強,但傅青主也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絕不會一下子就為黃衫少年所制,若然他一動手,自己上去相助,合二人之力,無論如何也制服得了他。
傅青主一直等到黃衫少年走到了身邊,這才緩緩起立,若無其事地問道:﹁睡得好嗎?﹂黃衫少年直著眼神呆呆地望著傅青主。傅青主微微一笑,拿起了一杯茶,遞過去道:﹁你喝一杯。﹂黃衫少年右手一鬆,長劍嗆啷墮地,接過了茶便喝,傅青主拍掌笑道:﹁你且再睡一會兒。﹂話聲未了,黃衫少年頹然倒地,不一刻就發出了鼾聲。
凌未風正待縱出,忽聽得又是格登格登的下樓梯之聲,心想,難道又有一個失魂的傢伙?只是這腳步聲急迫得多,見一個少女勿匆奔下,這少女正是冒浣蓮。
冒浣蓮一見黃衫少年睡在地上,長劍墮在身邊,失聲問道:﹁他沒有傷著你嗎?﹂傅青主道:﹁沒有,他根本沒有和我動手。﹂說罷微笑道:﹁姑娘,我把他廢了,你看好嗎?﹂冒浣蓮喊道:﹁這怎麼成?﹂傅青主道:﹁我不是殺他,也不是把他弄殘廢,我是說把他的武功廢了,我只要略施手術,就可以使他空有一身武藝,卻毫無力氣使得出來!﹂冒浣蓮哽咽著道:﹁你怎能這樣忍心?你平生替人治病,現在不替他治也罷了,還要捉弄他幹嘛?﹂傅青主道:﹁就是因為我治不了他的病,他這個﹃離魂症﹄︵作者按:這是中國以前醫學上的名詞,相當於近代醫學的所謂﹁夢遊症﹂︶,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所以才發作出來,偏偏他又把什麼都忘記了,沒法探出他的病源,這叫我如何能治?尤其可怕的是,他在發作的時候,根本就什麼也不知道,他雖然白天裏是個好人,晚上發作時,很可能殺了人也不自知,他的武功又這樣厲害,我不把他廢了。誰制服得了他?﹂冒浣蓮問道:﹁他剛才想殺你嗎?﹂傅青主道:﹁我還看不出來,只是見他面上充滿殺氣。﹂冒浣蓮道:﹁我記得你以前和我談過﹃離魂症﹄的症狀,有一些人心裏埋藏著的事情,平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夢中,世俗的束縛沒有了,會突然升起來,如冰山之上浮,可是他只是為滿足自己被壓制的慾望,在夢中欲求逞快於一時,真正的惡事還是做不出來的。這時他雖然是另外一個﹃他﹄︵作者按:相當於近代醫學上的﹁精神分裂症﹂︶,卻並不危害世人,這叫做善性離魂症,是嗎?﹂傅青主聽到這裏,忽然擺了擺手,倏地站了起來。
冒浣蓮驚問道:﹁傅伯伯,你幹什麼?﹂傅青主道:﹁這個時候,虧你還有耐心談醫學上的問題。他究竟會不會害人,誰也不知道,我不能夠冒這個險,讓他留著一身武功,晚間亂闖。﹂說罷,緩緩向黃衫少年行去,冒浣蓮急得兩行眼淚奪眶而出,說道:﹁傅伯伯,你不疼我了。﹂傅青主未及回答,忽見一條黑影似大雁般的飛掠而來,傅青主退後一步,哈哈笑道:﹁我知道你忍不住要跑出來了,你怎麼不聽我的話?﹂這飛掠而來的黑影,正是凌未風。
凌未風呼吸緊促,急聲說道:﹁別的人聽你的話,你要把他武功廢掉,我可不答應。你想他這身功夫是容易練成的麼?正好對我們有多大好處!我實在不忍見這樣的人才給你毀掉!﹂冒浣蓮接聲說道:﹁傅伯伯,你看凌大俠也這樣說,你還忍心下得了手?﹂
傅青主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忽然斂手坐了下來,說道:﹁我苦苦思索怎樣醫治這個少年,現在終於找到辦法了。﹂冒浣蓮詫然問道:﹁怎麼||?﹂傅青主道:﹁你道我真的要把他廢掉嗎?我不過是想試試你對他心意如何?現在可試出來了。﹂冒浣蓮嘟著嘴道:﹁你是與我開玩笑。﹂傅青主一本正經地道:﹁我也不開玩笑!你知道﹃心病還須心藥醫﹄,他現在需要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孩子在他身邊,而這個女孩子,是他肯信服的人,這樣他才會聽她的話,也只有這樣一個耐心的女孩子,才會探出他的病源。可是他又是這麼危險的人,如果那個女孩子不是真心願為他犧牲一切,不是對他極好的話,她就不敢陪伴著這樣的一個病人,就是肯陪伴他,也不會得出什麼結果。這樣的病人,他的感覺是最敏銳的。誰對他是不是真正關心,他會感覺出來的。他需要一個母親,一個姐妹,一個朋友,一個可以把任何話都告訴給她的人。而你就是最適合去照顧他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你對他的心意,所以故意要把他廢掉試一試你。﹂傅青主說了,冒浣蓮默然不語,傅青主又笑著說道:﹁你看傅伯伯是疼你不是?﹂凌未風也給這句話引得笑起來了。
傅青主看了凌未風一眼,又笑著說道:﹁我今晚不但試了浣蓮姑娘,還試了凌大俠。﹂
凌未風詫然問道:﹁你試我幹嘛?﹂傅青主笑通:﹁唯英雄能重英雄,你的武功是頂尖兒的人物了,所以一定特別憐才。今晚一試,果然你對他極為愛惜。還幾乎要與老夫翻臉呢!老實說,我雖然試出浣蓮願陪伴他,但還擔心他萬一發作時,真個行兇的話,沒人能制服得了他。現有你和浣蓮在一起跟著他,那就萬無一失。當跟著他時,你得讓浣蓮與他多親近,你只能是在旁邊保護。﹂說罷又哈哈大笑。
凌未風道:﹁傅老先生的醫術,我是佩服極了,若有差遣,在所不辭。可是傅老先生也能將病人的來歷,告訴我一點嗎?比如說你們是怎樣遇到的。﹂
傅青主在燭光搖曳之中,說出了一段驚心動魄的遭遇。
原來當日傅青主和冒浣蓮,在武家莊與群雄分手,自山西經陝西取陸路入川。行了多天,到了劍閣,這劍閣是有名的險峻地方,﹁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句膾炙人口的名句,所指的就是劍閣這一段路。
這一日,他們通過叢山中矗立的﹁劍門關﹂,在歷史上有名的﹁棧道﹂上行走。所謂﹁棧道﹂,是在懸崖嶇壁上,開山鑿石闢出來的羊腸小徑。有些地方根本無路可通,於是在嶇壁千處鑿穴架木,就在這些橫柱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則沿著山壁,鑿成幾千步的梯級,傅冒二人在棧道上行走,仰看是遮無蔽口的叢山,看是濤聲轟鳴、深不可測的山谷。傅青主還不覺怎麼,冒浣蓮卻覺得有點怵目驚心,如履薄冰。其時雖是初夏,在棧道高處,也覺山風迫人,衣不勝寒。
傅青主的故事,就從這裏說起。他對凌未風道:﹁那一日,我們在棧道上行走,說也慚愧,我們都算是有點功夫的人,行了一天,還未曾走完路,眼看暮靄蒼茫,山色欲暮,我的心可有點急了,若在深山野宿,我自然毫無所謂,只是浣蓮卻是個年輕的女孩子,而且我看她面上似有病容,更是焦慮。
冒浣蓮插口道:﹁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子,其實那時我並不是生病。而是自從夜探五台山之後,半個月來,總感到心裏難受!﹂凌未風聽了,暗暗嗟歎。五台山之夜,冒浣蓮尋找母親,卻找到了亡母的衣冠之家。這一幕悲劇,他也曾經暗中目睹。他自然懂得冒浣蓮為什麼心裏難受。
傅青主黯然說道:﹁我何嘗不知道你心裏難受,我就是怕你抑鬱成病呀!﹂冒浣蓮眼圈一紅,忽然望著熟睡在地上的黃衫少年,滴淚下來。凌未風心想:怪不得他會愛上黃衫少年,這兩人一個是無父母的孤女,一個是不知自身出處的青年,相同的命運像一根紅線把他們聯起來了。
傅青主繼續往下說道:﹁正在著急之時,忽然我們看到山坳處有一個少女在採集山籐,她隨便用手一扯,就是一條。這種山籐十分堅韌,尋常人用刀割,也還得花一些功夫,她竟是這樣的毫不費力,我看著也有點驚奇。浣蓮叫了一聲,那個姑娘回頭來,見了浣蓮,高興得什麼似的,走過來拉浣蓮的手,問她究竟是不是仙女,突然被風吹落荒山?因為她在深山中已經很久看不到外面的人了。﹂
冒浣蓮接著道:﹁其實她才長得美呢!那個樣兒呀!就像幽谷中的百合花!我告訴她我們是普通的旅人,她急得什麼似的,趕忙招呼我們到她家中住宿。我想,這樣的險峻峰巔,居然還有人家,那這人家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家了!﹂
傅青主接著說道:﹁這位姑娘的家就在附近,可是我們遠看卻一點看不出來。原來她的家竟然是建在兩峰夾峙之間的懸崖嶇壁上,峭壁上突出的兩株虯松剛好把屋子遮著。我們走進屋內,只見一個六旬左右的老者,生得又黑又瘦,手指如鳥爪一樣,指甲很長,精神健鑠,我們見到他很驚詫的見到我們,我們告訴他是迷了路的行者,他將信將疑,但畢竟把我們招待下來,我看他面上帶有愁容,和我們談話時,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我以為他是不高興我們打擾,要不就是懷疑我們是壞人。可是他招呼又很周到。
﹁我們飽餐一頓,入夜之後,他突然對我們道:﹃客官,我看你們不是普通的客人,大約都會點武功,只是今晚若有什麼事發生,你們都不許聲張,也不許動手!﹂
凌未風聽到這裏,插口笑道:﹁就像你今晚吩咐我一模一樣?﹂傅青主說道:﹁我和你是開玩笑,他可嚴厲得多,那神氣可怕極了!﹂
冒浣蓮道:﹁當時那位姑娘問道:﹃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呢!是不是上次那個壞人又來了,這回我長大了,我幫你的手。﹄那個老人聽了,面色大變,斥責她道:﹃不許你動手,你若動手,我就不認你是女兒,就算我給人打死了,你也不准和來人動手,即使他要帶你走,你也得跟他走,絕不許替我報仇,你聽見嗎?﹄那少女哭道:﹃爸爸,你說的是什麼話?﹄那老者厲聲說道:﹃你若違背我言,我死不瞑目!﹄我聽到了,覺得這個老人不近情理。我看著傅伯伯,他卻一句也不出聲,我想說要拔刀相助,但又覺得這是不自量力,因為那個姑娘比我還強。屋子裏一片愁雲慘霧,我的心也像鉛一樣又沉又實。﹂
傅青主道:﹁我在江湖行走,也有幾十年了,從未遇過這樣的怪事。這個老者看來練就大力鷹爪的功夫,兩眼神光奕奕,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可是我卻絲毫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我猜大約是江湖上的尋仇報復,剛好給我們碰上。可若是江湖尋仇,當事人絕沒有不歡迎助拳之理,這老人連女兒也不准幫忙,這可叫我怎樣也猜不透!﹂
這時窗外夜風呼呼,凌未風忽然拍掌說道:﹁我猜得出這個老者是什麼人!﹂話聲未了,忽然窗外有人接聲說道:﹁我也猜得出這老者是什麼人!﹂凌未風一躍而起,只見一條黑影驀地穿窗而入。
那跳進來的人是李思永,他也是心有疑團,終宵未寐,為冒浣蓮走下樓梯之聲所驚,跟了下來。凌未風聽得出神,竟未發現他伏在窗外。
這時,傅青主見凌未風和李思永都說知道這老者是誰,大為詫異。凌未風道:﹁我曾聽過師父談起各派名宿,據說在劍閣棧道的絕頂之處,隱居有位老者,名叫桂天瀾,在大力鷹爪功和綿掌上有絕頂功夫,鷹爪功是外家絕技,綿掌則是內家最難練的功夫,這人能內外兼修,可算是武林中的怪傑。﹂冒浣蓮聽了,﹁噓﹂了一聲,急忙問道:﹁他姓桂?﹂凌未風點了點頭,冒浣蓮眼波流動,手托香腮,似在思索什麼事情一樣。
李思永道:﹁我也聽先父說道,有一個名叫桂天瀾的人,武功極強,當張獻忠主川時,曾投在張那大將李定國帳下,不久張獻忠李定國相繼敗亡,此人就不知蹤跡。後來有人說他隱身劍閣,先父派人去找了幾次,都沒有找著。傅老前輩說有人找他尋仇,我想也許不是私人尋仇,而是清廷的高手踩到了他的蹤跡。﹂
傅青主搖了搖頭道:﹁你只猜到了一半,最初來尋仇的人不是清廷的人。﹂接著他往下說道:﹁那老人正在和女兒說話之時,屋頂上空突然掠過一枝響箭,一聲接著一聲,怪聲搖曳,甚為淒厲。這是江湖上尋仇示警的訊號,而且若非自信能夠把對方手到擒來,決不會使用這種先行傳聲的方式。我正覺十分詫異,這對父女的武功,已是武林同道中所罕見,難道又有什麼高人,敢如此托大?響箭過後,果然外面傳來暴雷也似的喝聲:﹁你還不出來答話?﹂
﹁那老者愁容滿面,緩緩起立,對女兒道:﹃你千萬聽我的話!﹄又向我們道:﹃你們也千萬別理閒事!﹄說完,便衝出屋外,我忍不住也跟著出去,回頭一看,那個小姑娘和浣蓮也出來啦!
﹁屋外站著的是一個紅面虯髯的老者,一見我跟著出來,翻起眼瞧了瞧,冷笑道:﹃你居然這樣不要臉,還找人助拳!﹄我急忙說道:﹃我只是過路的客人!﹄我知道這類的江湖仇鬥,若只是一人出面,那就必定是約好的單打獨鬥。外人若偶然撞上,也得避開。除非自問不敵的一方,預先邀好至親至近的師友,那才另當別論。怕也得讓正點︵事主︶先見了真章才能出手。我本該避開,但敵不住好奇心的吸引,仍然在遠遠的看他們怎樣較量。這時我忽然看見棧道下面,山腰處似有黑影移動。正注視間,那紅面老者大喝道:﹃就是有人助拳;我也不怕:﹄雙掌一錯,更不打話,就狠狠地向黑瘦老人打去,我站在十餘丈外,也聽見呼呼的掌聲。﹂
凌未風對掌法劍法均有極深的造詣,聽傅青主說到兩位老前輩在劍閣千級棧道之上對掌,不禁心嚮往之。說道:﹁以桂天瀾的武功,居然有人敢登門挑戰,可惜我看不到這樣的對掌。﹂他頓了一頓,又對傅青主道:﹁我看你在劍閣碰到的黑瘦老人,九成是桂天瀾。他後來出手是不是以綿掌為主,便以鷹爪功夫,是的話,便準是他。﹂
傅青主點了點頭道:﹁好,我就當黑瘦老人是桂天瀾吧,說起來容易記些。我剛才說到那紅面虯鬚的老者,見了桂天瀾就如發狂一樣,雙掌一錯便狠狠撲上。桂天瀾卻不動手,雙足一發勁,人便像飛箭一樣,射出兩三丈外,口裏盡嚷:﹃你慢點動手行不行?也得讓人把話說個清楚!﹄那紅面老者卻不理不睬,竟是如影隨形,步步進迫。桂天瀾退得幾退,已到了嶇壁的邊緣,再也不能往後退啦!那紅面老人雙掌齊發,向桂天瀾迎面推來。桂天瀾雙掌倏地一分,斜身退步,右掌橫擋,左掌一翻,向紅面老人腕下一鐐,同時左手駢指如戟,一探身,勢捷如用,雙指向紅面老人腰肋點去,紅面老人雙掌一封,按著左掌下劈,舉腿橫掃。﹂凌未風閉目靜聽,忽然說道:﹁紅面老人這招拆得不行。桂天瀾用的是綿掌中孔雀抖翎的家數,中途未待變盡,又摻以點穴法。紅面老人這樣解法,只能化去對方掌力,避不開點穴。他那一腿只是虛招,以攻為守的,桂天瀾只要往斜身進步,紅面老人就完了。看來紅面老人來勢洶洶,說到真功夫,要比桂天瀾差一籌。
傅青主道:﹁老弟掌法果是高明,桂天瀾往左斜身退步,手指已然點到紅面老人肋下。可是桂天瀾好像有意讓他似的,虛虛一戳,乘著紅面老人斜閃之際,自己卻猛地往右竄出,離開了峭壁邊緣。﹂凌未風道:﹁紅面老人輸了一招啦,該停手了?﹂
傅青主道:﹁他才不停手呢!﹂我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紅面變紫,一個箭步又撲過來,好像拚命似的,他也真有點邪門,拳法展開,身似飛魚,步如流水,繞著桂天瀾身子滴溜溜亂轉,兩手忽拳忽掌,疾逾風輪,身法手法越來越訣,腳下走的卻是九宮八卦方位,絲毫不亂。﹂凌未風道:﹁他使的一定是九宮神行掌,這種掌法,暗藏八九七十二手點卸法,點是點穴,卸是卸骨。切斫點拿,反正相生。正是同時對付內外兩家的上乘掌法。哎!這紅面老人不弱,他剛才輸的那招,大約是欺敵過甚。他的九宮神行掌,可是武當派鎮山的掌法呢!﹂
傅青主道:﹁桂天瀾的功夫也俊極了,紅面老人身子滴溜溜地轉,他也隨著紅面老人轉,他發掌好像軟綿綿的,可是對方的凌厲掌法,都給他隨勢化解。﹂
凌未風道:﹁這場對掌,一定好看極了。﹂冒浣蓮道:﹁可不是嗎?這兩人身法,就宛如走馬燈一樣,倏左倏右,忽逆忽順,過了一陣,我看到月光底下,兩條黑影,聯成一圈,閃電般疾轉,莫說分不出招數,連哪個是紅面老人,哪個是桂天瀾也分不清楚。﹂
傅青主笑道:﹁他們出手是快極了,但細看之下還分得出強弱,紅面老人如怒獅搏擊,而桂天瀾則如靈鶴迴翔。紅面老人每一招都是重手,凶狠極了,而桂天瀾卻閃避得恰到好處,有好幾招連我都看不清他是怎樣避開。按說,以他那樣的功力,敵人一擊不中,他就可以乘虛反擊,但奇怪得很,他卻又是老守不攻,甚至敵人明明有了破綻,他也是點到為止,我明明看到有一招,紅面老者用﹃牽緣手﹄左右夾擊,桂天瀾避過正面,反搶進去,只要一掌切下,紅面老人非受重傷不可,他卻使出花招,臨時變式,放過了機會。﹂凌未風道:﹁這樣非吃虧不可!紅面老人的功力、掌法僅稍遜於桂天瀾而已,他這一放鬆,很容易給對方反乘之機。﹂傅青主道:﹁可不是嗎?我看得緊張極了,恨不得想提醒他。再打了一陣,紅面老人忽然一腿飛起,踢桂天瀾肋下的穴道,桂天瀾左掌一兜,正正兜住對方的左足足跟,只要用力一送,立刻可以將敵人拋落懸崖,他將手腕一沉,大約是想將敵人按落地上,哪料到緩得一緩,立刻給紅面老人施展鴛鴦連環腿,左足猛的向桂天瀾胸膛踢去,桂天瀾大叫一聲,雙掌一鬆,紅面老人已掠出數丈,一反身又是三枝駑箭,桂天瀾這時面色滲白,身法遲滯,避不了第三枝,竟給弩箭射中了小腹。﹂
冒浣蓮緊張地接下去道:﹁那個小姑娘本來是站在我身旁的,這時突然衝了出去,右手一抖,一根長長的山籐向那人拋去,左手也打出三枚鋼鏢。那個紅面老人奇怪極了,一見這個小姑娘衝來,絲毫不避,反迎上前去說道:﹃壞人打死了,寶寶跟我走!﹄小姑娘猛然出手,他仍像毫無所覺似的緩緩走來,那可糟啦,他的雙足給山籐絆著,左肩也中了一鏢!桂天瀾忽然大聲叫道:﹃竹君,別動手,他是你的爸爸!﹄紅面老人連聲慘笑,那個小姑娘,就如受了雷擊一樣,在月光下全身顫抖,這時我忽覺腦後風聲颯然、驀然間傅伯伯一掌就將我推出三丈開外,我回頭一看,只見四個穿黑衣的人;似飛鳥般撲了進來,有一個已衝近那個小姑娘了,紅面老人怒吼一聲,雙足一跳,山籐裂成幾段,橫飛出去,那個黑衣漢子手剛抓到小姑娘的肩頭,就被紅面老人一把抱住,倒在地上一滾,竟然一同從峭壁滾下去了!﹂
凌未風聽得血脈賁張,﹁啊﹂了一聲道:﹁這個紅面老人竟然和敵人同歸於盡,可惜!﹂冒浣蓮不理凌未風打岔,往下說道:﹁那個小姑娘見紅面老人抱著一個黑衣漢子滾下懸崖,呆了一呆,驀然發狂一樣,飛奔向前,在懸崖邊踴身一躍,大叫一聲,也跳下去了,我跳出去救,已來不及!耳邊只聽得桂天瀾的慘叫聲,接著是一陣金鐵交鳴之聲,接著是傅伯伯大聲呼喚,叫我回來!哎呀!那小姑娘真是,那跳下懸崖之前的神情又真可怕!﹂冒浣蓮說時,面色慘白,聲音顫抖,屋子裏驀然像死一樣的沉寂,靜得聽見各人的心跳聲!
過了一會,傅青主緩緩說道:﹁來的那四個黑衣漢子,都是清宮大內的高手。給紅面老人抱著滾下懸崖的那個我認得,綽號叫做﹃八臂哪叱﹄焦霸,以前是橫行江湖的大盜,清兵入關之後,他帶一幫流寇投效清軍,後來聽說做了大內侍衛,他的功夫絕不在我之下,我來不及說話,只好一掌將浣蓮推開。另三個黑衣侍衛,我不認得,但一看身法,都是一等高手。他們在劍閣上一現身,立刻就向桂天瀾奔去,我再也按捺不住,急忙拔劍飛身,搶在頭裏,替桂天瀾擋了一陣。﹂他停了一停,歎了口氣,說道:﹁幸虧那個武功最強的焦霸,給紅面老人抱著滾下絕壁,要不然,我們那晚,恐怕都會血濺荒山!﹂李思永憤然說道:﹁滿洲韃子也真狠,幾十年了都不肯放過先祖和張獻忠手下的知名之士,他們要斬草除根。桂天瀾也真是,先父曾幾次派人找他,如果他和我們大伙在一起,就沒有事啦,偏偏他卻要去﹃隱居﹄,這個時候國家都已不保,又怎容你做世外高人?﹂
傅青主道:﹁我就是見那些衛士這麼狠,就豁出性命和他們拼啦!但那三個衛士,武功實在高強,我沒法全數攔住,結果還是給一個衝過去打桂天瀾,我給兩個衛士絆住,脫不了身,連分神看望也不可能。打了一會,聽見浣蓮高聲叫喊,我才知道那個去捉桂天瀾的衛士,已經給除掉了。﹂
冒浣蓮道:﹁我跑過去幫桂天瀾,卻反是他幫了我,那個衛士,手使一把紅毛刀,非常厲害。我的劍碰不上他,只給刀風一蕩就盪開啦!我也不管,展開小巧功夫,看他快要得手時。就從旁邊給他一劍。那桂天瀾的武功真是驚人,他面色已慘白如紙,身子也搖搖晃晃,他還是一手掩腹,單掌應戰,那個衛士刀光閃閃,只在他身邊打轉轉,還不敢真個逼近身去。大約是怕他的大力鷹爪的功夫,打了一會,那個衛士好像焦躁起來了,猛然一個旋身,﹃雲龍三現﹄,唰!唰!唰!一連三刀,向我刺來,大聲叫道:﹃先把你這個丫頭除去!﹄在他發出第二刀時,我的劍就給磕飛了!﹂
冒浣蓮說到手中的青鋼劍給黑衣衛士一刀磕飛時,李思永不由得喊出聲來。凌未風卻吐了口氣,閒閒地說道:﹁這黑衣衛士要糟了!﹂冒浣蓮驚奇道:﹁凌大俠,你怎的好像當場看見一樣!那黑衛士第一刀將我迫退兩步,第二刀將我的兵刃磕飛,第三刀馬上當頭劈下,我毫無辦法抵抗,只有閉目待死。不料就在此時,只聽得那衛士慘叫一聲,我睜眼一看:只見桂天瀾已一手將那個衛士抓起,那個衛士也真了得,驀地頭向後彎,反手向栓天瀾腰間一戳,桂天瀾怒吼一聲,把掩著小腹的手也伸了出來,以手一撕,立刻把那個衛士撕成兩片,血淋淋可怕極了,我嚇得全身癱軟,桂天瀾把那兩片血人拋下深谷,用手推了我一下,指一指傅伯伯這邊,好像叫我去幫手似的。我一看他,腹部血如泉湧,全身的衣服都染紅了。我急忙把頭巾撕下,給他包上,他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聲啦!但還是連連指著傅伯伯,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催我前去!﹂
冒浣蓮說到這裏,才鬆了口氣,凌未風讚道:﹁好個大力鷹爪神功!敵人只要一分神,立刻就被他乘虛而入了,可惜他受了重傷在前,轉動不靈,得手之後,還是受了敵人暗算。﹂
傅青主接著說道:﹁我和另外兩個衛士廝拼,正感吃力,忽聽得浣蓮大呼:﹃我們已打死一個了,﹄她也真精靈,遠遠地把鐵蓮子拚命打來,她知道我有雙袖接暗器的玩藝,不怕誤傷,那兩個衛士卻給鐵蓮子打得東躲西避,雖無法傷著他們,也夠他們受啦。那兩個衛士一面避暗器,一面扭頭張望,大約是果然發現同伴不見了,齊聲驚呼,連道:﹃風緊!﹄我乘勢飛身撲去,用無極劍中的﹃展翼凌雲﹄絕招,一劍一個,全部了結!真想不到這兩個對手強敵,被我如此容易地刺掉!﹂
傅青主停下來喝了一口茶,用手指敲石桌面,得得有聲,黯然說道:﹁敵人是全數打死了,可是桂天瀾也已奄奄一息。我急忙跑過去看他,只見他全身浴血。我用金創藥給他止了血,再用山邊的泉水給他揩抹乾淨,只見胸衣已破,胸膛上有個鞋印,想來就是給紅面老人連環腿踢傷的,紅面老人這腳真狠,可是桂天瀾居然能挺得這麼些時候,還能重傷之後掌斃敵人,功力的深厚真是我平生僅見!除了胸部的傷外,他的小腹也給駑箭穿了一個洞,連腸子也看得見啦。另外脅下還給黑衣衛士點中了﹃愈氣穴﹄。我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極力運功閉住穴道。我急忙給他解開,只是時間過久,解開了穴道,他也只能抖動,話已是說不出了,我抱他回轉屋內,再仔細檢視,我的醫術雖然自信並非庸手,可是到底不能真個起死回生,他傷得這樣重,精神氣力都耗盡,這叫我如何能救。我望著他流淚,他卻忽然掙扎著用手指在地上用力地劃!抖抖索索地劃了一行大字,那行字是:﹃請到滇東五龍幫,有一個||﹄初寫時泥土紛飛,每個字都入土數分,後來越寫越慢,泥土上只能稀稀浮浮的看到一點字跡,尚未寫完,他就忽然斷了氣啦!﹂
傅青主講完之後,聽眾黯然。良久,凌未風抬頭問道:﹁那麼這個黃衫少年又是怎樣來的?他和桂天瀾又有什麼關係?﹂
傅青主道:﹁我也不知道呀!當時我連桂天瀾的姓名還不知道,他又寫得沒頭沒尾,不過我想這位武林俠隱,臨終時還殷殷以此為念,他今晚之事,一定是和五龍幫有關係的了。我若不替他辦到,他一定死不瞑目。﹂接著他又在燭光搖曳中說出第二個動人心魄的故事。
原來傅青主和冒浣蓮入川,是當日群雄大鬧五台山之後,在武家莊中分派的︵見第三回︶。傅青主在桂天瀾死後第二日過了劍閣,一路南行,沿途見兵馬往來,他猜四川巡撫羅森一定已和吳三桂有了聯絡,因此調兵遣將,準備應變了。他依著韓志邦在武家莊給他的地址,找到了四川天地會的舵主,交代了一下,告訴他們吳三桂圖謀反清的事情,叫他們也準備應變,交代完畢,就自川入滇。行了二十多天,到了滇東,一路打聽,卻探不出五龍幫的所在,甚至五龍幫是一個什麼樣的幫會也不清楚。一日到了滇東的沾益,在離城百餘里的一個小村鎮,忽然見有十多個大漢,一個跟著一個,走進一間酒店。這十多個漢子,個個步履矯健,一看就知是江湖人物。傅青主好奇心起,也和冒浣蓮跟了進去。入到酒店,只見個人躺在地上,面如金紙,那些大漢圍著他,有人給他推血過宮,可是這人仍是昏昏迷迷的睡著,絲毫沒有起色。
傅青主背著藥箱,本來就是江湖郎中打扮,他就不客氣地擠開了眾人上前看望。有一個漢子道:﹁你看什麼?他的傷不是你能醫的!﹂傅青主一看,就知道這人是受鐵沙掌傷了穴道,的確不是普通郎中所能醫治,就微笑道:﹁這傷我還能治,他受傷之後,到現在還未過二十四個時辰嘛!﹂此言一出,周圍的漢子都吃了一驚,急忙恭恭敬敬地請他醫治。他過去替那個受傷漢子推拿,一下子就解開了穴道,三五下就活了血脈,不過一會,那漢子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淤血,張口罵道:﹁我要踏平你這五龍幫小小的山寨!﹂傅青主聽了,不禁大喜,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找了這麼多天的五龍幫,竟然從這個漢子口中,說了出來。
這個受傷的漢子悠悠醒轉,見眾弟兄,圍在身邊,又有一個陌生的老者給自己推拿,十分驚詫。傅青主笑道:﹁不妨事了,再將息兩天,包你行動如常。﹂眾人見他醫術如此精妙,又是驚奇,又是佩服。一個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好像是這夥人的大哥,走過來唱了個肥喏,說道:﹁多謝先生救了我的兄弟!敢問尊姓大名?﹂自懷中抓了一把金瓜子,遞過去道:﹁這一點東西,不敢言酬,只是聊表敬意而已。﹂傅青主微微一笑,推開了他的手道:﹁酬勞我是要的,只是不要金子!﹂那漢子愕然問道:﹁你要什麼?﹂﹂傅青主道:﹁我要的是﹃五龍幫﹄,請你告訴我五龍幫在什麼地方,你們和它有什麼過節?﹂
此言一出,四周的十幾條大漢,都哄動起來,七嘴八舌地說道:﹁你問這個幹嘛?﹂﹁你和五龍幫有什麼關係?﹂﹁你是什麼人?﹂||為首的漢子怔了一怔,隨即壓著眾人道:﹁按說你救了我們的兄弟,我們應當告訴你。可是這事關係太大,我們得先知道你的來歷。﹂傅青主笑道:﹁我姓傅,賤字青主,和五龍幫也有點小小的過節。﹂為首的漢子﹁啊呀﹂一聲,叫了起來,拜將下去,說道:﹁你何不早說,原來大水沖到龍王廟,都是一家人。﹂說罷又對眾人說道:﹁傅先生就是你們總頭目常常提到的人,他是武林前輩,又是當今的神醫國手。我們總頭目幾次想派人向你問候,只是我們僻處邊陲,你老卻遠在江南,山河阻隔,不能如願,不料今日卻在此相見。﹂
這為首的漢子自報姓名,姓張名青原,是李來亨手下一員將領,他還怕傅青主不明白,又說道:﹁我們的總頭目,就是李錦的養子,李闖王的孫子輩。﹂傅青主聽得他是李來亨的部下,說道:﹁我和你們的頭領神交已久,早就想拜謁他了。﹂
當下張青原說出他們為什麼和五龍幫作對的事來,原來在李思永單身到昆明會見吳三桂之時,就佈置了人手。分批混入昆明,作為接應。他們就是取道滇東的一批,共有十八個人,由張青原率領。不料到了此地,不知怎的,給五龍幫知道了風聲,出頭阻梗,把張青原的副手蔣壯打傷,又將他們兩個兄弟擒去。
張青原道:﹁這五龍幫原是一個小小的幫會,卻並不﹃安窯立櫃﹄︵沒有固定地址︶,實際只是一幫劫掠商旅的遊匪,最近一年,始躲到沾益的六樟山中,我們曾派人叫他們入伙,他們不願,我們也不勉強他們,不料這次他們如此大膽,居然敢截劫我們兄弟,事後我們也捉著了他們的一個人,追問口供,才知五龍幫一個月前才給吳三桂收買,只是還未正式改編而已。﹂
傅青主問道:﹁五龍幫的首領是什麼人?有多少幫匪?﹂張青原道:﹁五龍幫的首領倒有點﹃硬份﹄︵本事之意︶他們是滇南已故的老武師葛中龍的五個徒弟,據說葛中龍有五種絕技,他們各得一種。﹂
傅青主好奇問道:﹁那五樣絕技。﹂張青原道:﹁葛中龍以鐵沙掌著名,除鐵沙掌外,他還有一種自創的武功,叫﹃地堂腿﹄。本來﹃滾地堂﹄這種功夫,一向是以拳為主,所以只有地堂拳而無地堂腿,但葛中龍這派卻是以腿為主,可算是另闢蹊徑,另外加上他擅長的兵刃三節棍,暗器蒺黎和拳法中的五行拳,便稱為葛門五絕!傅青主微微一笑道:﹁這五樣功夫地堂腿較新鮮外,其他也很平常嘛,哪能就稱為﹃五絕﹄?﹂張青原道:﹁以前的武師多喜歡標榜,他一個人能懂得這幾樣武功,也算難得了。﹂張青原停了一停,又繼續說道:﹁葛中龍的五個弟子以數字排行,叫做張一虎、李二豹、趙三麒、錢四麒和唐五熊,各得一門功夫,就以師父的名著標榜,稱為五龍幫,後來他們淪為匪幫,人數也不很多,大約只有四五百人。﹂
傅青主看了看天色,問明了去六樟山的路,起立說道:﹁快天黑了,我們今夜就探它一探,明天才正式拜山,鬥一鬥這五龍。﹂臨走又留下一些藥給受傷的蔣壯,說道:﹁再食下這些藥,你明天就可以跟我們去鬥五龍。﹂
傅青主和冒浣蓮輕功絕頂,以前夜探五台山,在千萬禁衛軍的防衛下也來去自如,何況這小小的山寨。三更時分,他們摸到了六樟山的大寨之中,說是大寨,其實也很簡陋,茅草木片搭成的房子,東一排西一排,倚山形建築,既不整齊,也不相連,當中有一座青磚的屋子,大約是大寨的議事廳。傅冒二人趁著月黑風高,展開迅捷的身法,在茅屋上飛掠而過,一直撲到當中的青磚屋子,屋上有兩名巡邏,給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了啞穴和軟麻穴,動彈不得。他們探頭下望,只見屋中心坐著五個人,想必就是所謂﹁五龍﹂了。其中一人道:﹁擒了李賊所派的人,送給平西王是一項大功哩。﹂另一人道:﹁又聽說平西主要和李來亨商談。﹂原先說話的人道:﹁你聽這些謠言,平西王處處防著他們,就是商談也談不出道理。﹂又一人道:﹁李來亨手下,兵多將眾,我們可得早早準備。﹂最老的一個道:﹁他們遠在邊區,我們明日拔寨便行,逕投昆明王府,他們哪追得及。﹂又一人道:﹁我就擔心他們突派高手來襲擊。﹂老者道:﹁反正是今晚和明早的事,就是他們交遊廣闊,一時也請不來許多高手。而且我們也有一個功夫絕頂的高手,怕什麼哩?﹂另一人問道:﹁這個活寶貝你哄得。我只說誰是壞人,叫他去殺,他就會去殺。﹂傅青主在房上聽了大為驚奇,怎的有功夫絕頂的高手,會像小孩子一樣聽人哄的?正思疑間,冒浣蓮不耐久伏,動了一下,忽然屋內有人喝道:﹁房上來的是哪一路朋友,深夜到來,有何指教?﹂
屋子內的人出了聲,傅青主輕輕地碰了冒浣蓮一下,小聲說道:﹁你快去東面放火。﹂
冒浣蓮一展身形,飛掠過幾間茅屋。傅青主藝高膽大,在簷頭一站,現出身來哈哈笑道:﹁我是個過路的,來訪朋友來了!﹂﹁五龍﹂中的老大張一虎怒道:﹁媽巴子的,訪朋友訪到我的大寨來了,你當我五龍幫是好欺負的嗎?﹂五人一齊搶將出來,唐五熊喝聲:﹁打!﹂兩手齊發,四顆毒蒺藜向傅青主兩邊射來。傅青主又是哈哈一笑,雙袖一捲,把四枚毒蒺藜完全捲去,黑夜之中,唐五熊看不出傅青主如何收去他的暗器,他見蒺藜飛去,落處無聲,十分驚駭。他想就是敵人雙手會接暗器,也不能同時接去四枚蒺藜,何況蒺藜有毒,根本就接不得,這可有點邪門,他不禁喊出聲道:﹁這是個硬漢子!﹂傅青主單足點著簷頭,用個﹁金雞獨立﹂之勢,俯視下來,傲然說道:﹁是夠點子又怎麼樣?﹂李二豹大怒,一擺三節棍,飛身上屋,呼的一聲,朝傅青主下盤打來,傅青主知道三節棍是﹁逢硬即拐﹂,只要用兵器一隔,第一節就會垂下來,拐彎打到。他劍也不拔,李二豹一棍打來,他把雙手縮入袖內,大袖一舞,把三節棍捲個正著,大喝一聲:﹁下去!﹂把提著的左足用力一蹬,李二豹給踢得四腳朝天跌落地上,幾乎爬不起來,傅青主正在大笑,忽地又是一條黑影竄了上來,掌挾勁風,劈面打到。這人正是老大張一虎。
張一虎深得葛中龍鐵沙掌的真傳,掌可洞穿牛腹,他用足十成力量,志在必得。傅青主縮後半步,舉掌相迎,張一虎一掌打去,只覺如打著一團棉花,無處使力,傅青主輕輕用個﹁拿﹂字訣,施展擒拿手,三指把他的脈門關寸扣住,運掌一揮,又把他摔到地上。
老四錢四麒見幾個把兄,都遭挫折,火爆爆地衝了上來,五行拳疾如風,霎忽就打出了七八拳,傅青主暗道:﹁這小子倒比剛才那個強。﹂五行拳完全採取攻勢,傅青主又退了一步,用無極拳隨勢化解。無極拳善以柔克剛,不到十招,錢四麒攻勢已完全頓挫下來。
這時寨內幫匪已聞警撲到。但冒浣蓮所放的火也已熊熊地燃燒起來。秋高氣爽,山風又烈,霎忽之間,一排茅草木片搭成的房屋就沒在火焰之中。幫匪又急急分人出去救火,頓時亂成一片。傅青主見是時候,喝道:﹁五龍亦不過如此,領教!領教!﹂大笑聲中,騰身便起,這時冒浣蓮也已在屋面現身,兩人匯合一起,在弓箭攢射中,飛身退出了大寨。那些近身的箭,全給傅青主雙袖拍落。
傅青主退出大寨,走下山谷,一路笑﹁五龍﹂浪得虛名,忽然從山澗處傳來一聲怪笑,星光下忽見一條黑影直挺挺地向自己行來!
傅青主大聲問道:﹁什麼人?﹂只見那人雙手掩面,像夢遊人一樣,渾然無覺地一直走來。傅青主待他走近,又陡然喝道:﹁你是誰?你啞的嗎?﹂那人撤下雙手,茫然反問道:﹁你是誰?你怎麼這樣凶呀?﹂傅青主驀然出手,使個擒拿手法,左臂一起,向他肋下一架,右壁斜穿,勢如捲瓦,捏著他的手腕便扭,那人左臂一沉一拂,右臂向後一頓,立刻化解,傅青主一翻掌,改為﹁撥雲見日﹂,乘勢打去,那人舉掌相巡,雙掌一抵,傅青主失聲叫道:﹁好功夫!﹂接連退出八七步去,那人也給傅青主的掌力,迫得踉踉蹌蹌,斜竄出丈許,才穩得住身形。
傅青主這時已看清楚來人是個美少年,穿一件杏黃色衫子,很是瀟灑,只是在星光下看他面孔發白,眼神散亂。心念一動,正待再問,黃襯少年已發怒說道:﹁你是壞人嗎?一見面就亂動手打人。﹂傅青主邁前兩步,柔聲說道:﹁我們不是壞人,只是見你向這邊走來,以為你是五龍幫的。你是五龍幫的嗎?﹂少年道:﹁什麼叫五龍幫?﹂傅青主用手一指:﹁就是這個山寨裏的人。﹂少年道:﹁這個山寨嗎?啊,我曉得,我就是住在那裏的。那些人難道是壞人嗎?﹂傅青主道:﹁當然是壞人!黃衫少年搖搖頭道:﹁我不信。﹂傅青主道:﹁你知道什麼叫做壞人嗎?﹂少年道:﹁不大清楚,先打人的大約就是壞人。﹂傅青主笑道:﹁不對,比如你知道一個人是大惡人,你會先打他嗎?﹂少年點點頭道:﹁會!﹂傅青主道:﹁這就是了,這個山寨裏的人和清廷勾結,你知道什麼叫做﹃清廷﹄嗎?﹃清廷﹄就是滿州韃子的朝廷,專欺負我們漢人的。﹂黃衫少年雙眸閃閃,想了一會,說道:﹁清廷韃子?啊,好多年前,似乎有人常常對我說這個,是不錯,韃子是壞人?﹂
冒浣蓮這時輕輕地走了上來,低聲說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你是誰了吧?﹂黃衫少年道,﹁我是誰?沒有人告訴我,我不知道?﹂聲調苦惱異常。冒浣蓮不禁道:﹁你的爸爸和媽媽呢?﹂少年一聽,突然全身顫抖,面色越發慘白,忽地啜泣起來。冒浣蓮見他像個小孩子似的,不覺用手撫一下他的頭髮,撫了之後,才想起對方是個英俊少年,面紅紅地縮手說道:﹁是我說話惱了你嗎?你別怪啊!﹂少年止淚抬頭,望著冒浣蓮溫柔的臉,忽然說道:﹁你很好,我好像有一個很親的人,也像你的樣子。﹂
說話之間,忽見山上許多人下來,手舉著火把,大聲呼喊:﹁黃衫兒,黃衫兒,你在那裏?﹂少年應了一聲,對傅青主道:﹁他們來叫我了。﹂
冒浣蓮星眸欲滴,悄聲說道:﹁你跟我們走吧!﹂黃衫少年從未聽人用這樣關懷的聲音說話,心頭一陣暖烘烘的,呆呆地看著冒浣蓮兩顆黑溜溜的眼珠,想了一想,行了一步,忽然又停下來道:﹁不成,我得弄清楚這山寨中的人確是壞人我才走。﹂黃衫少年舉手道別,扭轉身軀,飛鳥般地躍上山去。傅青主讚道:﹁這少年真好武功,只可惜患了心病!﹂冒浣蓮道:﹁這個病也真古怪,連自己的來歷都忘記了!伯伯,你為什麼又放他回去呢?﹂傅青主道:﹁這人準是受了絕大的刺激,或做了不能挽救的錯事,因此精神上有一種潛在的力量壓迫他忘記過去。這種病假若找不出病源,很難醫好,爾過他只是忘記﹃過去﹄卻沒有忘記﹃現在﹄,你不准他說,他還要回去想一想,他還能夠想,就證明他靈根未斷。這樣的人,我們一點也不能強迫他,只能聽從他的意願。﹂
傅冒二人在談論黃衫少年,黃衫少年這時果如傅青主所料,在苦苦思索過去。他只記得這三年來跟這山寨中人在一起的事,更遠的就記不得了,他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是在一個冬天的日子,躲在大雪覆蓋的山嶺上,昏昏迷迷,忽然給這群人發現,當時有兩個人持刀要殺他,他還能動彈,只一抖手,就用雪塊打了那兩個人的穴。後來那個叫做張一虎的人叫住了眾人,拿東西給他吃喝,就叫他跟隨他們走啦。至於為什麼躲在雪地上,卻又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好像殺過一個跟自己最親密的人,至於到底是什麼人,卻記不起來了。而每逢自己思索過去,一想到這些時,精神就非常不安,非常痛苦,怎樣也沒法想下去了。
他又想起跟隨這些人奔跑,起初這些人盤問地的來歷,盤問不出,恫嚇他,他不理,那些人最初很失望,後來又很高興,到什麼地方,都安頓自己獨住一間房子,而且總有人陪著,叫自已不要到處亂走,只碰到有武功很好的人和他們作對,他們打不過時,才叫自己出來幫忙。但自己因為非常不願意殺人,也從未幫他們殺過人,只把來人打跑就算了。
他又想起最近這些人是常常講起些什麼﹁清廷﹂和﹁招安﹂之類的說話,但見他來時又不講了,什麼是﹁清廷﹂,什麼叫﹁招安﹂,自己也懶得去想。今夜給這老人和少女點醒,才依稀又記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常常叮囑自己要推翻清廷,驅逐韃子出去。那個人似乎也是自己一個很親的人。這樣一想,﹁清廷﹂當然是壞東西了,﹁招安﹂是什麼,自己不懂,但和清廷連在一起,大約也不會是什麼好字眼。
不說黃衫少年這晚苦思不已,直到天明。且說傅冒二人深夜回到原來的酒店,只見黑壓壓的堆滿了一屋子人,有些人沒地方站,就在屋子外席地而坐。
張青原見傅青主有點驚詫,笑道:﹁來的這許多兄弟,都是我們在這裏的人。﹂傅青主心想:沾益是一個荒涼的地方,他們能在指顧之間,糾集了這許多人,也真是難得。
當下傅青主將夜探六樟山的情形,約略一說,大隊立刻起程,中午以前,便已趕到。只見樟山頂,寨門大開,﹁五龍﹂帶著數百幫匪,竟自迎了下來。傅青主張青原並肩而上,張青原展出﹁闖﹂字大旗︵闖王死後,其部下仍以﹁闖﹂字旗為號︶,上前喝道:﹁我們與你五龍幫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何故扣留我們兄弟?今日若然放出,萬事皆休,否則不待大軍到來,也可將你這小小的山寨,踏為平地。﹂
﹁五龍﹂中的老大張一虎,見傅青主同來,倏然變色,聽了張青原的話,圓睜雙眼,大聲說道:﹁誰不知道你們是闖賊遺孽,你們嚇倒別人,嚇不倒我!﹂說罷又忿忿地橫睨傅青主一眼,狠狠說道:﹁你這老賊,欺我太甚!﹂把手一擺,唐五熊在背後一抖手便打出了三顆毒蒺藜,兩顆奔傅青主,一顆奔張青原,傅青主橫袖一躍,大袖展處,將奔張青原的一顆先拍落,再回過身來,雙掌向外一震,把兩顆毒蒺藜都震了下去,李二豹大叫一聲,急抖三節棍將反射回來的毒蒺藜打落。傅青主錯步晃肩,索性衝入對方陣中,雙袖飛舞,賽如兩條軟鞭,把﹁五龍﹂迫得手忙腳亂。
這時張青原帶來的人,也和五龍幫幫匪混戰起來,幫匪雖人數較多,但張青原的人都是精選的壯士,越殺越勇,五龍幫已鎮不住陣腳眼看就要潰敗。
就在此際,山腳下號角開鳴,又上來了一彪人馬。而﹁五龍﹂也連連大叫﹁黃衫兒!黃衫兒!﹂張青原正手執大刀,身先士卒,衝入陣中,忽見一個黃衫少年,兩手空空垂著頭一直走出,好像飯後散步,凝思冥想什麼事情似的,戰場上兵刃交響,鑼鼓齊鳴,他都似絲毫未覺,而五龍幫匪,一見他出來,就兩面分開。張青原大為詫異,不假思索,大斫刀揚空一閃就照黃衫少年頭顱劈將下來,不料黃衫少年微微一閃,竟一下子就搶了進來,也不知他用什麼手法,只一照面張青原的大斫刀就給他搶去,黃衫少年隨手將刀拋落地上,叫道:﹁你不要這樣凶啊!﹂右手指扣住張青原脈門,左手握拳,便待打下。張青原也是李來亨手下一員勇士,不料轉瞬之間就給黃衫少年制住。張青原帶來的人,都不禁驚呼起來。正是:
兩軍方激鬥,怪傑顯神功。
布萊德 於 2008-01-21 01:42: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4 21:21:00
張青原正在驚慌,忽聽得一聲清脆的女子聲音:﹁你不要打,他是好人!﹂黃衫少年微微一笑,放下拳頭,道聲﹁得罪﹂不理張青原,便迎將上去,張青原回頭一看,見是冒浣蓮持劍趕至。他弄得莫名其妙,吁了口氣,隨手打翻上來偷襲的幾個幫匪,搶過一桿大槍,再殺出來,看他們兩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山腳下那彪人馬,大約有三五百人,也殺了上來,打著﹁大清平西王﹂旗號,原來領這支兵馬的是吳三桂手下的一個大將,原駐霸益縣城,奉吳三桂命,代表王府來收編五龍幫的,這時吳三桂尚未正式舉事反清,所以旗幟上仍然有﹁大清﹂字眼,冒浣蓮指著那面旗說道:﹁你看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字?我沒有騙你呀!﹂黃衫少年瞧得分明。又見五龍幫已分出人迎上去,接著前面那個帶兵馬的官,打躬作揖,那帶兵官大聲呼喝,立刻指揮清兵,兜拿張青原的人。黃衫少年不禁勃然大怒。忽然飛步衝入陣中,五龍幫匪四散退讓。片刻之間,他已衝到那個帶兵官的面前。
那帶兵官見五龍幫匪四下分開,一個少年怒目握拳,自陣中衝出,兵丁竟攔他不住,給他空手撲倒,又驚又怒,一提馬韁,斜刺衝出,黃衫少年迅疾如風,幾個起落,已攔在馬前,睜目猛喝,如綻春雷,那馬給他喝得前蹄踢起,人立起來,軍官急忙一按馬頭,將長矛一挺,在馬背上用力刺下。黃衫少年毫不退讓,一伸手就接著長矛,喝聲﹁你下來!﹂用力一扯,清軍軍官應聲落馬。附近一員副將捨命撲來。黃衫少年又是一聲大喝:﹁你回去!﹂左掌一揚,在敵人胸口上猛力一擊,那員副將給震得軀體騰空,手中朴刀也脫手飛出。
黃衫少年按著清兵統領,搶過朴刀,喀嚓一聲,將頭割下。清兵和幫匪都給嚇呆了,沒人再敢攔阻,黃衫少年縱橫戰陣之中,竟然如入無人之境。
五龍幫五個首領起初聽得黃衫少年聲音,喜形於色。心想:援軍已然趕到,黃衫少年又來,敵人再厲害也不怕了。過了一會,在後面用毒蒺藜助陣的唐五熊,見黃衫少年提著一顆人頭,怒沖沖跑回,大喜叫道:﹁黃衫兒來啦!﹂李二豹急忙喊道:﹁黃衫兒,你快過來,對面這個老的是壞人!﹂黃衫少年右手一揚,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入陣中,撲的一聲,正打在李二豹面上。
黃衫少年擲出人頭,凝身怒道:﹁你才是壞人!﹂李二豹驟出不意,給人頭擲中,三節棍打出已不成章法。傅青主趁勢搶進。長袖一捲,三節棍呼的一聲給拋了出去。錢四麒從右面一拳搗來,傅青主更不回頭,雙袖向後一拍,使出﹁流雲飛袖﹂中的﹁反手擒羊﹂絕招,只一拍就將錢四麒拍倒地上,同時他右腳也已飛踢出去,將李二豹踢出三丈開外,登時斃命。
﹁五龍﹂已去二龍,陣勢頓時瓦解。以﹁五龍﹂之力尚敵不住傅青主,何況只餘﹁三龍﹂?連逃也逃不了。趙三麒雙手支地,全靠兩腿發招,時間一久,已自覺累,這時正待翻轉身來,給傅青主覷個正著,起腿橫掃過去,喝道:﹁叫你也嘗嘗地堂腿滋味!﹂趙三麒兩腳朝天,尚未翻轉,給傅青主一腿掃去,兩腳齊根截斷,頓時變成了個血葫蘆,在地上團團亂滾。
唐五熊發出最後三枚蒺藜,掩護退卻。傅青主把袖一捲,露出雙手,他練過﹁鐵指禪﹂功夫,不怕蒺藜刺,皮膚不破損,有刺也無妨。只一捉,便捉住了兩枚蒺藜,哈哈大笑道:﹁你也接接它玩玩。﹂雙手一拋,將兩枚毒蒺藜反打出去。第一枚與唐五熊打來的第三枚撞個正著,雙雙跌落,第二枚逕取唐五熊上盤,其疾如飛,唐五熊雖然是使毒蒺藜的能手,卻躲不開自己暗器。給蒺藜在肩頭穿了一個大洞,慘叫一聲,又是翻身倒地。
張一虎見勢頭不好,連忙逃跑。黃衫少年冷冰冰地攔在他的面前,張一虎急道:﹁你趕快幫我呀,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黃衫少年面無表情,搖了搖頭。張一虎往左一竄,腳未落地,黃衫少年身形微動,已自站在他的面前;張一虎再向右一竄,仍是腳未落地,又見黃衫少年冷冰冰地站在他的面前。張一虎發起急來,猛的雙掌擊出,用足十成力量,向黃衫少年打去,他練就的是鐵沙掌功夫,這一擊力量何止千斤,黃衫少年舉臂一擋,叫道:﹁你真的要打?﹂手臂一振,張一虎就似打在鐵石上一樣,竟給反彈出去。傅青主剛好趕上,一手撈著,順勢就點了他的軟麻穴。
這時﹁五龍﹂已四死一傷,清軍軍官也給黃衫少年宰掉,清軍和幫匪那裏禁得住張青原等一幫人衝殺,滿山奔逃,張青原等也不窮追,片刻之間,他們已逃得乾乾淨淨。
黃衫少年這時雙手背在後面,自顧自的低頭漫步,冒浣蓮從後趕上,和他並肩而行,喃喃細語,好像是安慰他一樣,黃衫少年抬起頭來,眺望遠方,虎目蘊淚,忽然又咧嘴傻笑,對冒浣蓮低聲說道:﹁你真好,我聽你的話!﹂
傅青主瞧了一下,若有所感,不再理會他們,逕自將張一虎放在地上,說道:﹁現在,我問你話,你若據實回答,我可以饒你一死。﹂張上虎喜出望外,道:﹁請說。﹂傅青主道:﹁在劍閣棧道的絕頂,住有一個黑瘦老人,你可知道他是誰?﹂張一虎詫然答道:﹁我連劍閣都沒有到過!﹂傅青主喝道:﹁你這廝說的可是真話?﹂張一虎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傅青主伸手在他背後一拍,用分筋錯骨之法,弄得張一虎慘叫起來。這分筋錯骨的手法,比什麼酷刑拷打都厲害,受的人全身筋骨似欲寸寸碎裂,煞是難挨。張一虎叫道:﹁你叫我說什麼?我實在不知道。﹂傅青主見他身受劇痛,尚說不知,又想以他的本事,就是走上黑瘦老人住處,恐怕也難辦到。看來他確實不知黑瘦老人其人。但何以黑瘦老人臨死,卻殷殷以五龍幫為念,叫自己替他在五龍幫內找一個人,這人又究竟是誰?莫非就是黃衫少年。他又一掌打在張一虎肩頭上,再喝問道:﹁這黃衫少年又是哪裏來的?﹂一掌打下,張一虎忽然﹁哇﹂的一聲,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他為了怕受折磨,竟自咬斷舌尖死了。
這時張青原等已聚攏了來,向傅青主道謝。問道:﹁傅老前輩可願和我們到昆明去。﹂傅青主想五龍幫之事既查不出來。到昆明去也可順便訪訪凌未風和劉郁芳,而且還可以有助於李來亨,當下慨然答應。
就這樣,傅青主、冒浣蓮和黃衫少年都和張青原等一班人到了昆明,一到達,立刻就給一件意外的事情驚駭住了。
張青原等一到昆明,找著了李思永預先埋伏在昆明的人,這才知道事情已發生了變化。
李思永初到昆明那幾天,遊山玩水,和他們暗中還保持著聯絡。自第四天起,便音訊沓然。十多天後在王府中﹁臥底﹂的人才探出,李思永和另外一個面帶刀痕的男子,已經被困在王府之中了,張青原等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欲偷襲王府,勢所不能;欲飛騎調兵,又是關山阻隔。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又過了幾天,王府中人傳出消息,吳三桂最寵愛的孫子吳世播得了怪症,半身麻痺,不能起床,徵聘各地名醫,都束手無策。傅青主一聽,就背起藥囊,逕自投到平西王府應聘。
王府的管門,起先還不許他進內,傅青主索性自報姓名,把他嚇了一跳。傅青主醫名滿全國,真是誰個不如,哪個不曉,吳三桂也久聞其名,只是不知他除了是個名醫,還是個武林俠隱。當下即刻延見,待為上賓,傅青主自稱是仰慕滇中山水,所以不遠千里來此一遊。適逢王府徵聘名醫,特來應試。
以傅青主的神醫妙技,自然是藥到病除,服了一劑,吳世播身子就能轉動,五天之後,便如常人,吳三桂敬如天人,而傅青主又曲意奉承,因此不久就可以在王府自由走動。這時適逢保柱被凌未風挾著,同陷水牢,過了多天,看守的人報說,水牢裏的人似乎已病了。吳三桂想要挾李思永結盟,自然不想他死,何況還有自己的愛將保柱在內。若請第二位名醫去看,又恐防洩漏機密,想來想去,只有傅青主適合,他既是國手,又是異鄉人,即算知道機關,也無大礙。
就這樣,傅青主藉行醫為名,救出了李思永和凌未風等人,而且透過王府中臥底的人,預先約好黃衫少年和冒浣蓮接應,把平西王府鬧得不亦樂乎。
書接前文,傅青主和冒浣蓮將前因後果,細細道來,剪燭清談,曙光欲露,談完之後,黃衫少年還是熟睡未醒。李思永先謝過傅青主相救之恩,再指著黃衫少年道:﹁此人身世,必有隱秘,可惜他一身武功,卻得了如此怪症。當今用人之際,傅老前輩和冒姑娘可得把他醫好才行。﹂傅青主笑道:﹁我也多謝李公子,李公子和凌大俠都已證實那黑瘦老人名叫桂天瀾,只要知道這個老人姓桂,黃衫少年便有法子醫了!﹂李思永詫然問道:﹁這是怎麼個說法?﹂冒浣蓮盈盈一笑道:﹁你不見他昨晚經過桂花樹下,神情突感不安嗎?後來吃桂花做的蜜餞,又突然發怒,將蜜餞掃落地上嗎?﹂
傅青主拍掌笑道:﹁好姑娘,你越來越行了,我這點本領都快要給你掏去了!﹂說罷站了起來,捻了一張紙條,在黃衫少年鼻孔,撩了兩撩。
黃衫少年輕輕地﹁晤﹂了一聲,手腳顫動,傅青主對冒浣蓮笑道:﹁我們都出去,現在要看看姑娘的醫術了!﹂
黃衫少年動了幾下,忽然直跳起來,叫道:﹁老虎!老虎!﹂冒浣蓮盈盈走過,柔聲叫道:﹁別怕,我在這兒。你發了什麼惡夢?﹂黃衫少年用手輕拍頭顱,睜大眼睛,四圍一看,看見自己的兩把長劍,墮在地上,驚駭地問道:﹁我真的和人打架了嗎?我殺了人沒有?﹂冒浣蓮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你從樓上走下來,在這裏睡了一覺。﹂
黃衫少年定了定神,屋內燈光搖曳,屋外夜風低嘯,冒浣蓮盈盈地站在燭旁,一雙如秋水的眼睛盯著自己。他又困惑地用手搔了搔頭,問道:﹁這是不是夢?﹂冒浣蓮笑道:﹁當然不是,不信你咬咬手指。﹂黃衫少年道:﹁那你來這裏做什麼?﹂冒浣蓮道:﹁我來告訴你你是誰!﹂
黃衫少年驟吃一驚,攤開兩手叫道:﹁請說!﹂冒浣蓮道:﹁你先把你做的惡夢告訴我,然後我才告訴你!﹂黃衫少年想了一想道:﹁好,我先告訴你。﹂
他說:﹁夢中我在一個大山中,山中有一棵桂樹。﹂說到桂樹,他面色蒼白,歇了一下,再往下道:﹁樹下有兩隻綿羊,一老一幼。突然間空中飛來了一隻老虎,這老虎有翹膀的。這老虎很和善,和兩隻羊玩起來啦。後來不知怎的,那老綿羊和牠打架,老綿羊的角把老虎觸得直退,那老虎飛了起來,張開大口就咬,樣子非常可怕。我一顆石頭打過去,把老虎的翅膀打斷,兩隻綿羊咩咩大叫。後來一陣狂風吹過,把桂樹吹折,樹幹正正打中我的鼻梁,我就醒了!﹂
冒浣蓮一面聽一面想,聽完之後,眼睛一亮,說道:﹁聽著,我現在告訴你,你是不是懷疑自己以前殺過一個很親的人,但卻想不起這人是誰?﹂黃衫少年全身戰抖,點了點頭。冒浣蓮道:﹁你不敢想,因為這人是你的父親,你以為你自己殺了父親。﹂
黃衫少年一聽之後,面色大變,伸開大手,朝冒浣蓮當頭抓下,冒浣蓮凝立不動,鎮定地看著他,黃衫少年的手已觸著冒浣蓮頭上秀髮,以他的功夫,只要往下一抓,十個冒浣蓮也不能再活。
冒浣蓮微微笑著,定著眼睛看他,黃衫少年躊躇一下。冒浣蓮緩緩說道:﹁但你並沒有殺死自己的父親!你趕快放手,別弄亂了我的頭髮,你再不放,我要生氣了。﹂
黃衫少年吁了口氣,突然像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倒在地上,掩面啜泣。冒浣蓮理好秀髮,讓他哭了一會,這才過去將手搭在他肩上,輕輕說道:﹁你起來,你想起了自己是誰嗎?﹂黃衫少年隨著冒浣蓮的聲音站起,說道:﹁還是想不起!我只是記起了我真的殺死了父親呀!﹂冒浣蓮悅道:﹁我說你沒殺死就是沒殺死,你不信我的話?好,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冒浣蓮坐了下來,在桌上取過紙筆,吮墨揮毫,不過片刻,便畫成了一幅絕妙的山水畫。畫的是劍閣棧道絕頂處的景象,棧道之旁,有一奇峰突出,底下是兩峰夾峙的幽谷,畫完之後,擲筆一笑,對黃衫少年道:﹁你看看,這地方你可熟悉?﹂
黃衫少年﹁咦﹂了一聲,凝神說道:﹁這地方真熟,我好像在這屋靠近右邊的松樹,不是在兩顆松樹的中間。﹂冒浣蓮道:﹁你對了,這地方你比我熟,我故意畫錯一點點,你都看得出來。﹂
黃衫少年這時也坐了下來,支頭默坐。冒浣蓮也不理他,再在茅屋前面畫了一個黑瘦老人和一個紅面老人,冒浣蓮是一代才子冒辟疆之女,丹青妙筆,得自家傳,畫起來神似得很。畫成之後,推了黃衫少年一把,叫道:﹁你再睜開眼睛看看,哪一個是你的父親?﹂
黃衫少年睜大眼睛,只一看便跳了起來,冒浣蓮叫道:﹁你靜靜,不要發慌!﹂黃衫少年面色大變,在這幅畫側站著,動也不動。
※※※
他們是在大鬧平西王府之後,和李思永等人分手的。李思永估計吳三桂的反清,就將發動,因此在脫險之後的第二天,就率眾返回防地。傅青主、劉郁芳等也接受了李思永的邀請,到他軍中暫住。傅青主臨行前,悄悄將冒浣蓮拉過一邊,對她說道:﹁自你父親死後!多年來我和你相依為命,情如父女,但父女也不能一世相依。黃衫少年如未雕的璞玉,一旦恢復靈智,必將大露光芒。而且這人雖然在迷失記憶之中,心地也表現得極為純厚。你好生照顧他吧!﹂他還指點了冒浣蓮幾個關於醫治精神失常的法子,兩人這才唏噓道別。劉郁芳也悄悄地和凌未風道別,說道:﹁如果你幫助浣蓮姑娘,醫好了黃衫少年之後,就趕快回來。我但願有一天能和你到錢塘江看潮!也看看波濤沖去的往事。﹂凌未風怔了一怔,隨即說道:﹁我並沒有像黃衫少年那樣失掉記憶,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劉郁芳兩眼潮濕,不再言語,便即道別。
凌未風和冒浣蓮都是一樣的和自己平生最親愛的人小別。可是冒浣蓮離開了傅青主之後,和黃衫少年一道,卻是神采飛揚,越來越像個成熟的少女了。愛情的光輝,消滅了她身世的陰影。凌未風內心卻仍是非常沉鬱,以前在王府水牢之中,他幾乎就要說出他是誰,在此次臨別之時,也幾乎要對劉郁芳承認往事。然而他按捺住了,他喜愛自己倔強的性格,而此刻,卻又有點憎恨自己倔強的性格了。
一路上,他總是跟在冒浣蓮和黃衫少年後面,看他倆並肩而行,心中暗笑,自己所擔當的真是個最奇怪的差使。傅青主和李思永是恐怕黃衫少年迷失理性,或者突然半夜夢遊,會傷害了冒浣蓮。所以要借重他的武功,以防萬一。但現在看他們兩人親熱的樣子,凌未風心想,就是黃衫少年再迷失理性,全世界的人都不認識了,他還是會聽冒浣蓮的話的。而事實上,一路行來黃衫少年也是一天比一天清醒,並沒有鬧過什麼意外。
這天黃昏時分,他們到了劍閣之巔。黃衫少年雙目炯炯發光,披荊覓路,很快就找到了那兩株虯松交覆下的茅屋,他衝進屋內,屋內已空無一人,他撫弄著屋內剩下的東西,一几一凳,一弓一箭,好像對這些東西都充滿了感情。忽然間他嚎陶大哭起來,跑出屋外,指著下面的幽谷道:﹁我就是在這裏殺死找的親人的。我在這間茅屋裏長大,那個黑瘦老人教我武功,他起初是我的父親,後來忽然又不是了。蓮姐姐,如今我回到故居了,我的親人卻在哪兒?你趕快給我找出來吧!﹂
冒浣蓮以為他到了生長的地方,就會完全清醒,那料還是這個樣子,正在躊躇,忽然凌未風走了上來,向幽谷一指||。
幽谷遠處,有星星炬火,不是目力極好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凌未風心想既有炬火,便當有人家,他站在峭壁邊緣,俯視黑黝黝的深谷,腦子裏突然閃過自己和楚昭南在雲崗惡鬥的一幕,兩人也曾滾了峭壁,但卻都沒有斃命。劍閣棧道雖比雲崗峻險得多,但若武功極好的人,又假使有人接應的話,滾下去也未必斃命。
他心念一動,回頭看黃衫少年還是呆呆哭泣,神志迷糊。他對冒浣蓮招呼一聲道:﹁你伴著他,我下去看看。﹂雙臂一振,向幽谷下面躍去。
凌未風施展絕頂輕功,在躍下之時,已看準山腰突出的一塊岩石,足尖一點,換勢再躍,忽落在第二塊石上,似這樣,連換了十幾次身形,才腳踏實地,到了谷底。
幽谷下怪石嶙峋,凹凸不平。凌未風點燃了火摺子,四圍察看,並無異狀,正待向炬火所在走去,猛然間,一股銳風,斜刺撲來。凌未風慣經大敵,輕輕一躍,就避開了來襲的暗器,但手上的火摺卻給來人打熄。
凌未風大吃一驚,將火摺拂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又是銳風斜吹,帶著嘯聲,勁而且銳,凌未風聽風辨器,腰肢一扭,一枚暗器,貼著身旁,倏然穿過,凌未風回身借勢,一掌劈出,將第二枚暗器打落,再伸手向上一撈,把第三枚暗器,接在手中。
這二枚暗器打的都是凌未風致命穴道,在黑夜之中認穴奇準,凌未風雙指一捻,只覺接著的暗器,形狀甚小,內部中空有如耳環。凌未風喝道:﹁來者何人?昏夜之中,偷襲暗算,這豈是好漢所為?﹂
一個低沉陰惻的聲音遠遠接著道:﹁你們這些賊子,昏夜之中,無恥傷人,還敢和我喊話,講道義、論規矩,呸!你再接三枚。﹂話聲未了,又是三枚暗器,聯翩飛來,凌未風仍用聽風辨器之術躲避,不料這次來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竟是後發的先到,而且其聲在左,忽的奔右,凌未風上了大當,只避過一枚,其他兩枚都打中了穴道。
深林茂草之中,一個黑衣婦人長身而出,她以為凌未風給打中穴道,厲聲罵道:﹁小賊,叫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那知話聲未了,凌未風已是在她面前現出身形,三枝獨門暗器亦已電射而出,喝道:﹁叫你這賊婆也嘗嘗我天山神芒的厲害!﹂
那老婦人猛見三道烏金光芒,劈面掃來,身子一搖,手中劍疾的向前一蕩,只聽得﹁嗖﹂的一聲,火星飛濺,她順勢右足撐地,左足蹬空,頭向後仰,想用﹁鐵板橋﹂身法閃過第二枝神芒。不料凌未風的手法也怪異之極,第一枝神芒飛來尚無異狀,第二枝速度稍緩,剛到頭上時,第三枝電也似的追上,兩枝一撞,斜飛出去,老婦人施展驚人武功,半身懸空,頭顱一旋,單足仍點地面,身子已轉了一個大圈,方位立變。饒是如此,還是給第三枝神芒,飛掠而過,打飛了頭上的包巾,露出滿頭白髮!
老婦人站了起來,心裏說聲﹁好險!﹂再一看劍尖已給第一支神芒打缺了一個小口。她平生從未遇到如此強敵,又疑來的乃是仇家,身子平空飛掠,如怪鳥一般,朝凌未風撲去,用的是五禽劍法,凌空下擊,厲害異常!
凌未風倒提青鋒,向後一縱,身子落地,未及回眸,只覺金刃劈風之聲已到背後,他反手一劍,電光石火之間,與對方的劍碰個正著,兩人都覺得劍尖嗡嗡作響,劍身顫動不休!凌未風心想,可惜我的游龍劍已換給了劉郁芳,要不然準能將她的兵刃截斷;老婦人心想,可惜我的五禽劍法擊下時未加變化,否則準能叫這小子掛綵。
凌未風橫劍回身,急忙喝道:﹁先別動手,你是何人?﹂老婦人﹁呸﹂了一聲,毫不理會,唰!唰!唰一連幾劍,劍劍直指要害,凌未風怒道:﹁我看在你是個老婆婆份上,讓你幾分,你以為我怕你不成!﹂老婦人道:﹁誰要你讓?﹂手中劍忽左忽右,竟如疾風暴雨,將凌未風罩在劍光之下。
凌未風身軀一搖,手中劍如風飄落葉,倒捲而上。他認得老婦人的五禽劍法,五禽劍法是劍劍取勢,從上空劈刺下來,總之要使自己的劍壓在敵人的劍上,若敵人要爭取位置,則必被乘虛而入,凌未風劍法則剛好相反,劍倒捲上去,自下而上,尋擊敵人中路,而每發一劍,都是天山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天山劍法本是集各家劍法之長,不拘一格,他使出這路專制五禽劍法的招數,卻仍兼有其他劍法之長,端的厲害無比。
但老婦人功力深厚,劍法雖稍遜一籌,凌未風迫切間也不能取勝,兩人攻守劈擋,霎忽間拆了一百來招,凌未風剛剛化去敵人先手攻勢,正想轉入反攻。忽然間,只見山上兩個黑影下來。一個銀鈴似的聲音遠遠喊道:﹁凌大俠,你和誰打呀?﹂
凌未風叫道:﹁浣蓮姑娘,你們也來了嗎?這裏有一個瘋婆子,很是扎手,你們先別下來,待我和她鬥完再說。﹂他是恐老婆婆武功精強,暗器厲害,怕冒浣蓮撞上,會吃了虧。
凌未風說話之間被老婆婆連攻了十幾招,險象環生。老婆婆忽的一翻右腕,﹁旋風掃葉﹂,改變凌空下擊的戰法、一劍壓下,順勢便貼地往凌未風右足內踝掃來,這記險招,狠辣之極,凌未風迫得回劍防守。老婆婆明是進攻實是走勢,凌未風回劍一擋,她已拔身而起,縱出數丈開外,憤然說道:﹁你們這班賊子,我們與你們何冤何仇,幾次三番前來纏繞?你想群毆,我們也有人奉陪。有膽的你追來!﹂
凌未風聽話裏有聲,飛身追上,大聲叫道:﹁老婆婆,我們不是壞人,你把話說清楚!﹂這時黃衫少年也已自山腳行來,大聲叫道:﹁誰在說話?誰在說話,我來了啊!﹂老婦人回身舉劍,凌未風以為她又發辣招,一劍刺去,不料老婦人竟似呆了一般,只舉劍平擋胸前,竟然不知轉動,凌未風急急將劍掣回,只聽得老婦人喊道:﹁是你嗎?我的兒啊!﹂
冒浣蓮本來是和黃衫少年在劍閣之巔徘徊,她見凌未風下去之後,久久不見回音,便拉黃衫少衫下去。可是她沒有凌未風的功力,靠黃衫少年的扶持,也只能運用峭壁換掌的功夫,一路爬下,不能像凌未風那樣,逕以絕頂輕功,片刻爬至谷底。黃衫少年剛和冒浣蓮並肩行入幽谷,忽聽得老婦人大叫﹁兒啊﹂全身顫慄,驀然掙脫冒浣蓮的手,飛奔上去,凌未風身軀一閃,黃衫少年整個身子撲去,哭道:﹁你怎麼去了這麼多年,也不想念我們嗎?﹂
母子相逢,恍如隔世,良久,良久,黃衫少年才站了起來,冒浣蓮已在他的身邊,含淚微笑。黃衫少年忽然道:﹁這位是冒浣蓮姑娘,媽媽,你看她多好!﹂老婦人執著冒浣蓮的手,問道:﹁姑娘,是你陪他來的,多謝你了。﹂浣蓮道:﹁伯母,他已清醒了!你帶他去。﹂黃衫少年道:﹁是啊!你帶我去見父親,你們也同去!啊,媽媽,那個紅面老人是我的父親嗎?我那天沒有殺死他嗎?﹂老婦人顫聲急道:﹁沒有!沒有!你先見著他再說。﹂
﹁啊!上天作弄得我們好苦啊!﹂她掩著面,眼淚籟籟的直滴出來。
冒浣蓮彎腰將她的劍拾起,遞過去道:﹁伯母,你的劍!﹂老婦人霍然醒起,收淚說道:﹁是啊,我是該帶你們去了,只怕賊子又來了呢!﹂
凌未風以尊長之禮見過老婆婆,連聲賠罪。老婆婆拍拍凌未風的肩膊道:﹁啊!你們是一同來的,我失眼了。你的劍法真好,今晚再幫我們一個忙吧!﹂
凌未風道:﹁伯母,有事小輩服其勞,只管差遣好了。﹂老婆婆指了指黃衫少年道:﹁他爸爸受了重傷,我在這裏服侍他,已三個多月了。這地方極其隱秘,不知怎的,最近竟常有生人到訪,我曾以金環暗器,嚇退過幾個人,我一出手,這些人就飄然遠去,也不知是友是敵。山谷中卻常常發現符號標記。﹂凌未風道:﹁伯母剛才所說的賊子,就是指這些人嗎?﹂老婆婆搖搖頭道:﹁不是,這些人好像不是一批的,每次發現的都是一兩位好手。也不像是白道的鷹犬。﹂凌未風道:﹁那麼賊子是另外一批人嗎?﹂老婆婆接著說道:﹁前昨兩晚就不同了,竟然發現了清宮衛士光臨荒谷!﹂冒浣蓮道:﹁清宮衛士?哦,他們或者以為桂老前輩未死,再來到訪,或者是訪尋當日他們的四個同伴。﹂
老婆婆聽冒浣蓮提起﹁桂老前輩﹂,白髮飄動,滿面悲苦之容,哽咽說道:﹁他和那四個清宮衛士都已埋骨此地了!﹂說罷默然不語,黃衫少年這時忽然哭喊起來,說道:﹁我記起來了,桂、桂||﹂老婆婆搶著說道:﹁他是你的養父。﹂黃衫少年呆了一呆,兩眼發青,直望著老婆婆,正是:
廿年如一夢,身世最離奇。
布萊德 於 2008-01-24 21:21: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4 21:22:00
老婆婆用袖子替黃衫少年抹了眼淚,說道:﹁這些事情,等下讓你父親和你說。﹂頓了一頓,回頭對凌未風道:﹁前昨兩晚,有幾個清宮衛士竟自尋到我們石屋,第一晚,我和他父親的徒弟,合力驅退。第二晚他們又來,竹君一個不小心,給他們用甩手箭傷了左臂,幸好只是輕傷。哦,忘記告訴你,竹君就是他的妹妹。﹂冒浣蓮道:﹁我認得令嬡,她長得很美。﹂老婆婆拍拍腦袋說道:﹁我老糊塗了,剛才姑娘談起當日之事,我就該想到。當日我雖然不在劍閣,但聽竹君說起,有一位儒冠老者和一位少女當晚投宿,拔刀助戰,把那幾個衛士殺死,那少女想必就是姑娘了!﹂冒浣蓮點了點頭,說道:﹁那儒冠老者是我的伯父傅青主。﹂老婆婆詫然道:﹁啊,原來是當今國手傅老先生,江湖上群豪敬仰的﹃大極劍﹄傅青主,當晚若不是你們,他的養父說不定要受許多凌辱才能死去。﹂
一行人邊走邊說,炬火已越來越現。猛然間,老婆婆飛身一掠,說道:﹁賊子果然又來了!﹂凌未風緊跟著轉過一個亂石斜坡,耳邊已聽見叱吒之聲,放眼看去,只見一個魁梧的黑影和兩個衛士鬥得非常吃力,凌未風大喝一聲,兩枝神芒搶在老婦人的金環之前,飛射出去,前面兩聲慘叫,一個衛士拔步飛逃,老婆婆金環出手,已自打他不著。
老婆婆當先奔到,只見一個衛士屍橫地下,想是被神芒打死的,那魁梧漢子一把拉住老婆婆說道:﹁師娘,趕快回去看看師父。﹂
眾人隨著那魁梧漢子走進石屋,只見屋當中放著一張床,床的周圍豎立著個多根柏木樁,當著正中的三根柏木樁已連根折斷。床上睡著一個紅面老人,床邊有一個少女持劍守衛,石屋中還躺著一個清宮衛士的屍體。
老婆婆一進去就問道:﹁不妨事?﹂少女道:﹁哎,不妨事,爸爸把這個賊子一腳踢死了!﹂這時黃衫少年也已衝入,少女一見,驚喜交集!拖著黃衫少年的手,大叫﹁哥哥!﹂黃衫少年應了一聲,便脫開她的手,旋風般的向床上撲去,一把抱著紅面老人,哭喊道:﹁爸爸,你沒有死嗎?﹂
紅面老人剛才用力過度,小睡養神,這時一聽叫聲,倏的張開雙眼,大聲說道:﹁誰打得死我啊!啊||怎麼是你回來了!﹂他雙目放光,驀然跳起,跌坐床上,昏迷過去。老婆婆大驚失色,冒浣蓮已槍在前頭,張眼一瞧,將脈一撫,朗聲說道:﹁伯母,他很快就會醒來,你們不要哭喊,他這是過於激動所致,並不礙事。﹂
那持劍少女這時已放好寶劍,拉著冒浣蓮的手謝道:﹁姐姐,還記得我嗎?多謝你兩次援救我們。﹂冒浣蓮道:﹁客氣話不必多說了,看樣子,老伯是半身不遂,剛才又曾與敵人激鬥,是嗎?﹂少女指一指地上的屍體說道:﹁也沒有怎樣激鬥,這個賊人向他撲去。在柏木樁前阻了一阻,我的爸爸手肘支床,撲地騰起一腳,一連掃斷了三根柏木樁,賊人也給震倒地上,死了。﹂凌未風心中暗道:﹁這老人的下盤武功真高,怪不得桂天瀾當日傷在他的腿下。﹂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刻,紅面老人果然悠悠醒轉,攬著黃衫少年癡癡看著,屋中的人屏息呼吸,冒浣蓮眼角含有晶瑩的淚珠。良久,良久,黃衫少年低聲說道:﹁爸爸,你告訴我我的來歷吧!﹂
紅面老人面色倏地轉蒼白,招了招手,說道:﹁你媽媽先講,她道漏的地方我再說。﹂老婆婆顫巍巍地扶著黃衫少年,說道:﹁你的名字叫石仲明||﹂紅面老人忽然搶著道:﹁應該叫桂仲明。﹂老婆婆圓睜雙眼,紅面老人道:﹁我是要他念著他的養父。﹂老婆婆吁了口氣,平靜下來,這才接著說道:﹁你的爸爸叫石天成,他和桂天瀾都是你外祖的徒弟。桂天瀾是師兄,他是師弟,你的外祖是五十年前的川中大俠葉雲蓀,我是他唯一的女兒。
﹁你外祖膝下無兒,把他們兩人都看作兒子一般,我和他們同時習武,更沒有什麼避忌。他們兩師兄弟十分要好,只是天成脾氣暴躁,天瀾卻極沉靜。我對他們都像兄弟一般,但天成直率,雖然暴躁,卻和我更合得來。
﹁過了多年,我們三人都長成人了,一天你外祖父悄悄問我:﹃妮子,你也該有個家了,你實在對我說,他們兩人你喜歡哪一個?﹄﹂
紅面老人聽得出神,癡望著老婆婆說道:﹁這段故事我也沒有聽你說過呢?﹂老婆婆對黃衫少年繼續說道:﹁你外祖父問我,那時我還只像浣蓮姑娘那麼大,一個女孩兒家那裏敢說。你外祖父自言自語地道:天瀾人很老成,我忍不住插口道:就是太老成了,年紀輕輕,像個老頭子啦!他又自言自語道:天成卻是火爆爆的性子。我道:就是這一點不妨!你外祖父哈哈大笑,說道:他兩師兄弟,一先一後,恰好在這幾天,都託人向我求親。我正自決斷不下,現在行啦!姑娘自己說出來。我羞得急急跑開,第二天你外祖父就收了天成的聘禮。﹂紅面老人聽到這裏,咧開口笑了一笑,很是高興!
老婆婆面色卻很陰沉,歎口氣道:﹁沒多久,我就和你的爸爸結了婚,第二年生下了你,仲明。日子過得很快活,霎眼就是六年,桂天瀾已二十出頭,一直沒有結婚。我們都住在你外祖父家裏,仍然像兄弟姐妹一樣往來,非常要好。你爸爸問他為什麼還不結婚,他沒有說。我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卻不便說。可是他對我卻一直芥蒂都沒有,更從來沒說過半句風言風語。
﹁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滿洲兵早已入了關內,可是我們僻處四川,四川還是張獻忠的天下,我們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張獻忠後來戰敗,他的部下孫可望和李定國仍然佔著四川,滿洲軍隊忙著收拾中原,也沒有打來,我們就像住在世外桃源一樣。到你五歲的時候,滿清開始攻打四川,你爸爸的老家在川南,要回去迎接家人到川北去避難。那時我又有兩個月身孕,當然不能隨行。他臨走時囑託天瀾大哥照顧我們,便放心回家。
﹁不料他去後還不到半月,滿清的大軍便湧進四川,交通斷絕,百姓流離,你外祖暮年,慘遭大變,滿洲軍隊尚未打到,他就死了,臨死前叫天瀾保護我們逃難。
﹁逃難的日子可慘啦,沒吃沒喝那是常事,住宿更是不便,有時許多人擠在一處,有時露宿荒野,天瀾又要極力避嫌,偏偏我又懷著身孕,離不開他,那些苦處真是一言難盡。你的妹妹就是在荒野竹叢中產下來的,所以叫做竹君。
﹁滿洲軍打進四川後,連年混戰,我們逃難兩年,形銷骨瘦,到處探訪你爸爸的蹤跡,都沒著落,後來聽得武林同道傳言,說他已在兵荒馬亂之中死去。我們兀是將信將疑。
﹁逃難的生活越來越苦,我攜帶你們兄妹和天瀾同行,又極其不便,那時天瀾和幾百個比較壯健的難民聚在一起,商量去投張獻忠的手下李定國。天瀾顧慮我和你們兄妹,有些難民就告訴他道:李定國那裏,設有女營,可以收容戰士的眷屬,但也只限於戰士的眷屬。他們都說道:在逃難中哪管得這許多,你們兩人不如成了婚吧!﹂
老婆婆說到這裏,又看了紅面老人一眼,紅面老人道:﹁你說下去吧,我現在明白了,這不是你的鍺。﹂老婆婆歎了口氣道:﹁咱們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忌諱,當著兒女的面,說個清楚也好。﹂換了口氣,繼續說道:﹁當晚,天瀾問我道:你的意思怎樣?我想了好久,回答他道:天成音信全無,兒女又都年小,逃難沒吃沒喝,河山又已殘破,這日子也真難過。除了投奔李定國,恐怕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囉!天瀾道:本來我視天成和你,如同弟妹。在師門學藝時,不瞞你說,我是對你有心。可是自你們成親後,我早就死了這條心,為了怕天成起疑,我還處處防微杜漸。可是現在的日子迫得我們非在一起不可。我們江湖兒女,又不是孔夫子的門徒,你不在乎貞節牌坊,我也不在乎寡婦再醮,這些禮法,我們都不放在心上。妹子,我們撒土為香,稟告天成賢弟,求他諒解吧!
﹁事已至此,形勢迫然。我和天瀾都願意結為患難中的伴侶,雖在逃難之中,我們也不願草率,第二天對難友們一說,大家都很高興。他們挖了許多可食的草根樹皮,還幸運地打到了兩隻山豬,在小村鎮找到了座無人住的磚房給我們做新房,有人還用木炭在門上寫上兩個大喜字。他們說,長年都在愁雲慘霧,趁這個日子歡樂一下吧。等天瀾大哥成親後,給我們領頭,到李定國那裏去。
﹁誰知道事情就有這樣巧,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尚未圓房,你的爸爸就回來了!﹂
紅面老人點點頭道:﹁若不是那麼巧,就不至有以後悲慘的事了,我和你媽分開後,到川南去接家人,在路上就碰到清兵,一路提心吊膽,專揀小路行走,那料到了家鄉,我的家已成了瓦礫,家人全部死了,我悲憤之極,想投奔義軍,但又念著妻兒,於是又折回頭尋訪。
﹁可是那時處處戰火,地方糜爛,我找不到妻兒,只好隨著流民逃難,穿州過府,一面覓食,一面找你們。
﹁逃難逃了兩年。仍是一點不知道你們的蹤跡,這一天黃昏,我和十多個難友也逃到那個小村鎮,見另外一幫難民興高采烈,又唱又跳,非常奇怪,我找著一個人問,他說是他們的大哥桂天瀾難中成親。我急忙問新娘子是什麼人。他說是帶有兩個兒女的寡婦,還聽說是川中大俠葉雲蓀的女兒哩!
﹁我一聽後血液沸騰,心頭火滾,扭轉頭便跑。我那時痛失家人,又經憂患,不如意事太多,本來暴躁的性子更加暴躁了!也不曉得想想別人的處境,只恨得牙癢癢的,自思:我尊天瀾如親哥,託妻寄子,他竟乘著我妻子在難,迫使成婚,賊子狠心,真不可恕,只因我和妻子一向極為恩愛,所以一聽到此事,就把罪過全推在天瀾身上。但停下一想,不知道妻子變心沒有?當晚我不加考慮,就夜探他們的洞房。﹂
紅面老人停了一下,繼續說道:﹁我還記得那是個月黑風高之夜,我滿臉擦上煤煙,就去夜探他們的洞房,提防被認出。心想,看他們到底怎樣?如果我的妻子是被天瀾強迫成婚的,我就把這人面獸心的東西殺掉;如果是她自己願意的,我就把他們兩個都殺掉。
﹁我本想過了三更去,但入黑之後,自己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怎樣也忍受不住,遠遠瞧見那群難民賀客陸續走出新房之後,我就展開夜行術,到他們﹃新房﹄外面偷聽。
﹁這一聽,更把我氣得肺都炸了。我的妻子在裏面吩咐孩子說:你記得從明天起改叫桂伯伯做爸爸。她的聲調一如平常,聽不出有什麼悲苦的感覺。我正想動手,忽聽得天瀾大叫一聲有賊,我一怒就射進幾枝甩手箭,我的妻子,也一揚手打出了幾枚耳環,那是她自小練就的獨門暗器!﹂
老婆婆面色蒼白,接下去道:﹁那時我們做夢也料不到是你。我的苦楚在兩年逃難中,什麼也挨過了,要有眼淚的話,淚也流盡了。那時我們以為你已死了,就是不死,也難以生逢了。天瀾對我好極,我既願意嫁他,自然該叫孩子喚他做爸爸,料不到你突然到來,而且不分皂白,一揚手就暗器紛飛。我們只道你是壞人,因此我才用耳環打你的穴道。﹂
紅面老人淒然一笑,說道:﹁你不必講了,現在我一切都已明白,那是我的過錯。但那時怒火攻心,什麼也不知道,天瀾縱身出來,我一照面就給地幾記辣招。﹂
﹁那料天瀾功力比我深厚得多,幾招一過,我就知不是他的對手。那時你也跑了出來助陣,我是氣憤之極,心想:好!你們兩人既聯成一氣,今晚我只好忍辱逃跑,再在江湖投奔名師,練成絕技,怎樣也得報奪妻奪子之仇!﹂
﹁這時天瀾避過我幾記險招,大約已看出是同門家數,大聲叫道:你是誰?快點說出來,以免自誤!在他大喝之時,你一枚耳環,又取我的三里穴,還有未走完的賀客打來的石頭和射來的箭,我悶聲不答,脫下了身上的黃衫,那是你新婚後給我做的,我捨不得穿,那天晚上,特地穿上,想氣氣你的,可是你竟看不出來。我脫下黃衫,展開鐵布衫工夫,把石頭羽箭,紛紛打落,但為了避你那幾枚耳環,緩得一緩,竟給兩羽箭射傷,鮮血染在黃衫上。我把黃衫向天瀾兜頭一罩,大聲叫道:有膽的,你把我殺了吧!他﹃咚﹄的一聲,倒在地上。我轉過身便跑,以後你們怎樣鬧法,我都不知道了。﹂
老婆婆道:﹁那時我也聽出了你的聲音,整個都傻在那兒,等到清醒時,哪裏還瞧得見你的影子?我只好把天瀾救醒過來。﹂
老婆婆說到這裏,大家都感到心頭沉重,空氣都好似凝結起來。冒浣蓮輕輕歎口氣道:﹁這都是因為戰爭!﹂老婆婆喃喃自語道:﹁是的,誰都沒有錯,錯的是戰爭。是戰爭拆散了家庭,分離了好友,引起了誤會,造成了慘劇。這筆帳要記在滿洲韃子身上!﹂
老婆婆緩了口氣,繼續說道:﹁天瀾醒來後,眼淚直流,過了許久,才對我說:妹子,天成還在人間,咱們無論如何也得尋著他,讓你們家庭團圓。我當然也是這樣想,可是天成火爆的性子,我知道得最清楚,這件事情,恐怕他至死也不會原諒我們。﹂
﹁我們冷靜下來之後,再從長計議。天瀾道:事已至此,妹子,要委屈你,咱們還是做掛名夫妻吧,人海茫茫,天成一時難於尋找,逃難的日子,又實在過不下去,何況你還有兩個小孩絆著身子,也只有先投奔李定國再說罷!就這樣,我們帶領著一群難民,投到李定國軍中,我們表面上是夫妻稱呼,實際上卻以兄妹相待。現在我也不怕說出來,幾十年來,我和天瀾可都是玉潔冰清,沒有過半點苟且之事!﹂
紅面老人用袖子揩了揩眼淚,說道:﹁妹子,這個我早已知道了!﹂老婆婆看了他一眼,正待發問,紅面老人卻不停口地說下去道:﹁可是那時我卻把你們恨透了。我仗著單身一人,無牽無掛,四處飄流。後來直走到回疆,在天山之南,遇到了也是萬里投荒、隱身漠外的武當名宿卓一航,跟他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技。當時我為了恨你們,發誓不再用你父親傳授的功夫。我也自知,若論到本門功夫,天瀾和你都要比我高。﹂
凌未風這時插了句話道:﹁卓一航我小時候也見過,他是師父晦明禪師的好友。可惜我到天山沒多久,他就死啦。﹂紅面老人睜大眼睛看看凌未風,﹁噫﹂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晦明禪師的關門徒弟。我飄流到回疆時,也聽得晦明禪師大名。想跟他學劍,可是三上天山他都不肯收我。後來給我磨得太多,才叫我另投名師,指引我去見卓一航。他老人家現在恐怕已近百歲大壽了。﹂老婆婆也點點頭道:﹁怪不得你劍法這樣厲害!算起來你這小伙子竟跟我們兩老是同輩。﹂凌未風微微一笑,連道﹁不敢!﹂
紅面老人繼續說道:﹁卓一航是晦明禪師的好友,武功自然也是頂尖兒的。我學了七年,自信兩種絕技已得真傳。就趕回四川尋找你們報仇,這時四川早已被清軍平定,只有李闖王的殘部,還佔在川滇邊區。大劫之後,面目全非;親戚故舊,半登鬼域,我怎樣也找不到你們,也無從打聽。後來輾轉尋訪,偶然聽武林名手說起,劍閣絕頂,隱有高人,我猜是天瀾,這才兩番到來尋仇打鬥!﹂
老婆婆道:﹁我們投奔了李定國後,不久便得到重用。天瀾成了李定國的心腹愛將,我也幫著管理寨營事務,本來高級將領是可以和家屬同住的,但我們卻自願分開。李定國有一天問及,天瀾把全部事情都告訴了他,李定國慨然說道:我必定幫你的忙,要令你們兄弟和好,夫妻重圓。他也真夠義氣,在軍務繁忙中,還派人到處查訪天成的下落,誰知天成竟是到了回疆呢!﹂
﹁那件黃衫,那件我新婚後親手所做給天成的杏黃衫子,我把它珍藏起來。衫上還染有天成的幾點鮮血,我要把它留給仲明。仲明從小至大,我給他做的衣服,也都是黃色的,軍中叫他做黃衫兒。有人奇怪問我,為什麼總是做黃衫給孩子穿?我只是苦笑不答。這原因,我一直沒有對仲明說過,我發誓要等他們父子見面後,才告訴他知道,天可憐見,今天他們父子到底是見著面了!﹂
黃衫少年聽到這裏,淚流滿面,低低喚了一聲﹁媽媽﹂。老婆婆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繼續說道:﹁李定國初時佔據川黔力抗清兵,聲勢也很浩大,可惜夕陽雖好,已近黃昏,清軍平定中原之後,興兵三路,大舉來攻,洪承疇、吳三桂等大漢奸都是滿軍的前驅,而張獻忠餘部的另一股主師孫可望忽然在陣前叛變,投降了滿清。李定國一路敗退,直給退到緬甸,在孟臘吐血而亡。臨死前他在病榻上交代軍務之後,將一封信交給天瀾,說道:若你他日見著天成,將這封信交給他看吧!天成既是武林名家弟子,他不相信你,也該相信我!李定國是一軍主帥,英風俠氣,當時真可說是萬流景仰。他的話一言九鼎,真難得他在臨死時還沒有忘記天瀾的事!﹂
﹁李定國死後,我們從緬甸回來,那時川省義軍已全部瓦解。天瀾叫我與他同到劍閣隱居。他說他以前曾奉李定國之命,到過劍閣幾次,那裏果木野獸很多,可以不愁生活。至於他以前去劍閣做什麼,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紅面老人接下去道:﹁我探出他們在劍閣隱居之後,就攀登棧道去尋找他們,那時我也收了一個徒弟,名喚于中,功夫也還過得去。我帶他到劍閣,叫他在谷底等我,我是準備若萬一不敵,埋骨荒山,也得有個人料理。
﹁我半夜到來,大出天瀾意料之外。他要向我解釋,可是我二十年來忍辱負重,積忿極深,哪裏肯聽他的話,一見面就用九宮神行掌的絕招打他,他被迫招架。我自以為學成絕技,勝券可操,不料他的功夫也沒擱下,不但本門的大力鷹爪功已練得爐火純青,而且學成了武林中的絕技﹃綿掌﹄,比我的九宮神行掌還要厲害!他與我過招時一味退讓,可是,我卻以為他內疚於心,所以才會如此,更是氣憤,越發緊迫,準備與他同歸於盡。我們越打越急,他一路退讓,我一路進逼,看看把他擠到懸崖之邊,忽然有人大叫天成,我凝眸一看,正是我的妻子和一個黃衫少年來啦!我情知這少年一定是我的兒子,他自小與我分離,我也不知他長得怎樣,不禁呆了下來,迎上前去看他。不料他手一抖,發出三枚金環,他的暗器功夫,已全得母親所授,勁道更是比他的母親還要厲害!天瀾躍起一拍,替我打落一枚,我失魂落魄,不知躲避,其他兩枚,全都結結實實地打中了我,我閉了穴道挺住,還是十分疼痛!那時我悲憤之極,自思妻不以我為夫,子不以我為父,還合力謀我,我還在此做甚?一扭身就向懸崖躍下!耳邊只聽得我的妻子大聲喊叫和兒子的哭聲!﹂
紅面老人講述至此,話語一停,低低喘息。他的徒弟于中托了一盤果子過來。並倒了一杯山茶,遞過去道:﹁師父,你吃點東西!﹂紅面老人低低說道:﹁好徒弟,師父也虧了你,大家都吃點東西吧!﹂
過了一陣,于中接著說道:﹁我奉師之命,在下面接應師父,事先也沒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只說所找的是他平生唯一的強仇大敵,我在下面遙聽師父在上面呼喝之聲,一顆心卜卜地跳個不休,沒多久,忽見師父從上面滾下,我急忙上去接著,幸好師父受傷不重,他一起來,就揮手叫我快走,星夜離開了劍閣。我問他,他什麼都不說,只是要我和他一道,苦學絕技!﹂
老婆婆呷了口山茶,接下去道:﹁那晚我和竹君同睡,半夜醒來,忽聽外面似有打鬥之聲,我本意是要死時才告訴孩子的,因為我不願孩子純真的心靈,蒙上陰影。所以他一直不知你是他的父親。他一出手,天瀾就大叫:這人是你的爸爸,可是已經遲啦!﹂
黃衫少年道:﹁我在劍閣長大,也覺得父親神情有點奇怪,他們雖很和睦,可是晚上我跟父親,妹妹跟母親,十餘年來如一日,日常相處,他們也都客客氣氣,和我小時在軍中所見叔叔嬸嬸大不相同,可是我也絕未料到裏頭有這樣複雜的情節,那晚養父和媽媽流著淚將事情告訴我,儼如晴天起了霹靂,我也不知道該恨誰才好,我只能恨我自己!我迷迷茫茫,手提雙劍,飛奔下山,養父在我背後,歎了口氣,也不攔我。下山之後,我什麼也不想,也不知從那裏找尋我真正的父親,只是白天黑夜,無時不刻都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叫道:你殺死了你的父親啦!我再也忍受不了,一天晚上我在荒野到處亂跑,自己折磨自己,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沒多久就昏倒在原野上!﹂
說到這裏,忽聽得外面有微微聲響,老婆婆一指凌未風,未待開言,凌未風青鋼劍已嗖的出手,輕輕一掠,似大雁穿出屋外。老婆婆道:﹁這聲響未必是人,但有防備總好點。有凌大俠在此巡視,我們可不必再怕小賊來騷擾了!﹂
黃衫少年繼續說道:﹁我在雪地上昏迷了也不知多少時候!後來才給五龍幫的賊人救醒。以後就迷失了記憶,連自己的名字和來歷都忘記了。﹂
冒浣蓮道:﹁以後的事情我替你說吧。﹂她將遇見黃衫少年和怎樣醫治她的經過,一一告訴給老婆婆和紅面老人,老婆婆又悲又喜,拉著她的手輕輕說道:﹁浣蓮姑娘,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你才好!﹂
紅面老人也定晴看著冒浣蓮,又啜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姑娘,我記起你來了,你就是那日在劍閣觀戰的人。聽竹君講,你還幫了我們大忙哩!﹂
﹁你在劍閣那夜,是我第二次來找天瀾算帳。事情也真有這樣巧,竹君長大了,也像她的哥哥一樣,用暗器傷了我。而我為了救她,又抱著清宮衛士,江湖以前聞名的巨盜﹃八臂哪吒﹄焦霸,同墮深谷,我雖然把他殺死,但他也把我弄成殘廢。﹂
竹君一手輕掠頭髮,一手拉著冒浣蓮的手道:﹁我當晚急痛攻心,自懸崖躍下,幸好我在深山長大,長期與猿猴為伍,雖不敢說輕功絕頂,但身手也還靈活,我翻翻滾滾,直下深谷,發現了爸爸已給于中師兄救醒,我就過去見他。那時他雖然傷重,見了我還是高興得很,拉著我問長問短。我告訴他,二十年來,我都是和媽媽睡在一起,媽媽怪疼我的。他聽了喃喃道:﹁那麼難道他們只是掛名夫婦?我也聽不懂他說的意思。﹂
老婆婆暗暗點首,心道:﹁怪不得他剛才說早已知道。﹂紅面老人尷尬一笑,接著說道:﹁過了幾天,仲明的媽媽回來了,那時我因為傷重,不能動彈,于中和竹君只好在谷中服侍我。她到了之後,才合力造起這間石屋。
﹁我們夫妻重逢,恍如隔世。她一路在我病塌邊含淚訴說,我明白了一切,火氣也都消啦!過後她還怕我不相信,拿出了一封信來。這封信是李定國臨死前留給天瀾師兄,叫他交給我的。這封信寫得非常懇切,他以一軍主帥身份,擔保天瀾不是壞人。並證實天瀾和她只是對掛名夫妻。﹂
紅面老人說至此處,伸出手撫著黃衫少年的頭髮道:﹁要不是我還想著見你一面,那時我就直想了此殘生!天瀾師兄對我恩深義重,我卻迫死了他!我實在不是人!兒啊!我要你今後改姓桂,就是為了報答他。你將來結婚生子,第一個算是桂天瀾的,承繼桂家香火。第二個才算是我的孫子,承繼石家香火。兒啊!你要一世記著你養父對你的恩德!﹂
紅面老人石天成與桂天瀾之間的思恩怨怨,至此大白,眾人均不禁黯然神傷,唏噓歎息!老婆婆忽然一手取過黃衫少年背上的行囊,解開一抖,抖出幾件黃衫。紅面老人歎道:﹁兒啊!這幾年難為你了,虧你還能體諒你媽的苦心,雖然失了記憶,黃衫服飾還是未改。﹂老婆婆悶聲不響,忽然揀出一件杏黃衫子,遞過去道:﹁天成,你看看這件黃衫,可不就是當年我給你做的那件,上面還沾著你幾點血跡!﹂紅面老人接過一看,流下淚來。老婆婆道:﹁我們一直珍藏著這件衫,在仲明十八歲那年,才交給他保存,我們告訴他這是一件家傳信物,將來憑這件衣服可以找到一個失散了的親人。他當時很是疑惑,也曾發問,我要告訴他還未到時候,不必多問。這個孩子很聽話,果然珍藏起來,你看他流浪了這麼多年,還是藏得好好的!﹂
紅面老人把黃衫展開,二十年的的往事在淚光中搖晃,一時只覺萬箭穿心!這件黃衫,現在已經陳舊不堪了,可是在他眼中,還像當年妻子新縫好交給他的樣子。他忽然吩咐黃衫少年把一枝點著的松枝拿來。荒谷無燈,石室中點著一紮松枝照明。黃衫少年如言取過一枝燃著的松枝,紅面老人將黃衫在火上一罩,頓時燃燒起來,說道:﹁今日一家團圓,這不祥之物,再不要保存它了!﹂
突然,黃衫少年叫道:﹁你們看,那是什麼?﹂眾人定睛看時,只見那件燃燒著的黃衫,忽然在火光中現出一幅圖畫,圖中現出一道瀑布,在瀑布的盡頭,水像珍珠簾子一伸,掛在一個山洞前面,山洞石門緊閉,火光中還現出七個大字,﹁左三右四中十二。﹂眾人詫異非常,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黃衫燃燒得非常迅速,霎忽之後化為灰燼,冒浣蓮將畫默記心中,準備他日重繪。
紅面老人莫明所以,問道:﹁這是怎麼搞的?﹂冒浣蓮道:﹁我聽傅伯伯說過,有一種野草,燒成灰後,和水調勻,用來寫字,字跡不顯,但一經焚化,就露出來。有一些秘密的幫會,曾利用過這種野草,製成隱形墨水,來傳達極秘密的信件。可是這種草很難找,用法也很少人知道。﹂
紅面老人道:﹁上面的字,我認得是天瀾師哥的,可是他這幅圖卻是什麼意思?﹂老婆婆也詫異道:﹁我也未聽他說過。他自從到劍閣隱居之後,越發沉默,常常整天都難得說一句話,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畫的!﹂
不說眾人在屋內亂猜,且說凌未風受老婆婆之託,仗劍在外面巡視。山谷中幽泉嗚咽,螢火隱現,他想屋中人悲慘的遭遇,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無可斷絕。正思想間,忽見遠處有兩條黑影飛馳而來。
凌未風心中暗道:﹁這兩人想必就是老婆婆聽說的賊人,且看看他們的行徑。﹂身子一伏,隱在草莽之中。這兩人身法好快,霎忽到了面前,只聽得其中一人說道:﹁聞說桂老頭兒躲在劍閣!何以找不著他,只見一間殘破的茅屋?﹂另一人道:﹁等韓大哥來就有辦法了,就是怕他不來。﹂說話之間,兩人已離開凌未風四五丈地。凌未風暗暗搓著一小塊泥土,團成小小的泥丸,雙指一彈,正正打在後面那人的肩上,那人驀然驚起,遊目四顧,杳無人跡。這時恰值一陣風吹過,旁邊一裸大樹,飄下幾片樹葉。那人也是內家高手,起初以為是樹上落下的泥土,繼而一想,是樹上落下的,自己不會感到一陣酸痛。他拍拍前面的人道:﹁併肩子站著,有線上的朋友來了!﹂前面那人回頭說道:﹁陶大哥,你見了什麼啊!﹂被喚做陶大哥的悶聲不響,一掖衣襟,飛掠上樹,正待瞧望,忽然足踏的那根樹枝,又是喀嚓一聲,一下折斷。幸而他的輕身功夫很俊,一個﹁細胸巧翻雲﹂,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兀是張目四顧,凌未風不禁笑出聲來。
這兩人回聲罵道:﹁是線上的朋友,請出來指教個三招兩式,鬼鬼祟祟暗中捉弄,算什麼英雄?﹂凌未風笑著站了起來,說道:﹁我就在這裏啊!誰叫你們看不見?﹂
這兩人一個名叫八方刀張元振,一個名叫黑煞神陶宏,都是陝西的獨腳大盜,論功夫倒不是庸手,只是輕功暗器之術,卻遜於凌未風,這番被凌未風暗中考較,都很生氣,一左一右,猛向凌未風撲來!
凌未風單掌護胸,凝身不動,左面的張元振一拳打到,他才突地沉掌橫截,張元振微吃一驚,一記﹁手揮琵琶﹂,將凌未風的橫勁化開。陶宏在右面駢指如戟,旋身撲進,伸指便點凌未風的﹁湧泉穴﹂。
凌未風側身閃過,反手一點,也向陶宏腰間的﹁敬凱穴﹂點來,口中笑道:﹁你這廝也會點穴?﹂凌未風出手如電,陶宏含胸吸腹,雖未給真個點中,衣裳已給凌未風戳了一個小洞,趁勢雙指一鉤,撕開了一大片。
陶宏往旁疾道,喝道:﹁你是什麼人?﹂凌未風道:﹁你又是什麼人?﹂張元振這時已看清楚凌未風臉上的刀疤,吃了一驚,叫道:﹁你是不是名喚天山神芒的凌未風?﹂凌未風傲然說道:﹁你也知道我的名字?﹂張元振道:﹁你在西北混得好好的,何苦來蹚這趟渾水?﹂凌未風聽不懂他的話意,喝道:﹁什麼叫做渾水?天下人管天下事,你們敢來欺負殘廢老人,我可不能不管!﹂
陶宏急忙抱拳說道:﹁凌大俠,你是說桂天瀾殘廢了?我們不是他的仇人,他在哪裏?煩你引見引見。﹂
凌未風未及答話,遠處又有三人飛奔而來,凌未風一看全是上了五十歲的老漢。張元振、陶宏二人作了個羅圈揖,說道:﹁羅當家、達土司和盧舵主都來啦。咱們合字的朋友,一瓢水大家喝啦!﹂凌未風一聽,便知是綠林的切口,綠林中人在搶劫一票財物時,苦碰到另一幫的也來攔截,如不想火拚,就得答應﹁見者有份﹂,大家分贓。﹁合字﹂是指﹁同道中人﹂,﹁一瓢水﹂是指﹁財貨﹂。凌未風十分詫異,這些人到荒谷中做什麼﹁買賣?﹂
張元振指著凌未風道:﹁這位是西北遊俠天山神芒凌未風。﹂那三人漫不經意地點了點頭,張元振又對凌未風一一介紹道:﹁這位是在川北眉山安窖立櫃的羅當家羅達,這位是石砥土司達三公;這位是青陽幫的舵主盧大楞子。﹂凌未風一聽,知道這三人都是四川響噹噹的角色,自己在西北名頭雖大,卻從未到過四川,怪不得他們聽了自己名字,也只等閒視之。但卻不知何以一夜之間,竟有這麼多位綠林高手到此,而且其中還有一位以鋼筋鐵骨聞名武林的外家高手達土司!
當下張元振又道:﹁這位凌大俠,是桂老頭兒的朋友,他說桂老頭兒殘廢啦,我們想請他引見。﹂後來三人齊聲道好。凌未風本想將桂天瀾已死之事告知,隨後一想,卻又忍住。心想他們既自稱是桂天瀾的朋友,且先帶他們見石老太太再說。
且說紅面老人和老婆婆等正在猜測桂天瀾遺下的怪圖。忽聞外面人聲腳步聲響成一片,老婆婆拔劍說道:﹁難道有什麼賊子到來,連凌未風也擋不住?﹂她迎出屋外,只見凌未風一馬當前。高聲叫道:﹁石老太太,有幾位朋友要來看你,他們說是桂天瀾前輩熟識的!﹂
張元振和達土司聽凌未風口叫﹁石老太太﹂都覺詫異,他們唱了一個肥喏,說道:﹁桂老嫂子,還記得我們嗎?天瀾兄在這裏嗎?﹂老婆婆面色一沉,隨即說道:﹁桂天瀾已給清宮衛士害死啦,你們來遲一步了,我的當家石天成倒在這屋子內,只是他現在已是廢人,可不敢請老朋友們進去!﹂說罷橫劍在門口一站。
張元振和達土司,都是桂天瀾和她在李定國軍中之時,所認識的人。張元振是一股山匪頭領,當時也聽李定國的號令,達土司則曾有一次借路給李軍通過,那次接洽借路的人正是桂天瀾,那時她還是桂天瀾的掛名妻子。
張元振和達土司聽老婆婆這樣一說,全都怔著!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老婆婆另有一位﹁當家﹂,只疑她是說謊,只是見她橫劍擋在門前,又不敢貿然動手。要知道這老婆婆當年是李定國軍中第一女傑,五禽劍法,馳譽川中。達土司還不怎樣,張元振已是有點心怯。正遲疑間,忽見遠方又是一簇簇人影。
眾人正凝視間,忽聽得青陽幫舵主盧人楞子道:﹁是石老嫂子嗎?我叫盧大楞子,當年曾受過令尊的恩典,也曾叨擾過賢伉儷的一席酒,石大哥若在此處,理當容小弟進去拜見。﹂盧大楞子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少年時酗酒使氣,得罪過兩個極厲害的江湖人物,幸得石大娘的父親川中大俠葉雲蓀出頭化解,才告無事。經此一來,他的氣質也改變了許多,因此對葉雲蓀很有好感。後來石天成結婚時,他也來作賀。自吃了那頓喜酒之後,一別三十餘年,石大娘和桂天瀾的事情,他就全不曉得了。
老婆婆重睜雙眸,仍是橫劍當門,瞧著盧大楞子道:﹁謝謝這位朋友好意,只是我們當家的已被清宮衛士弄成廢人,昨晚他們還曾到荒谷搜查,打傷了我的女兒,我們當家的正等待這班鷹犬再來,可不願連累朋友。﹂盧大楞子氣沖沖道:﹁有這等的事?﹂
說話之間,遠處的那簇人影,已到了石屋之前。老婆婆厲笑一聲道:﹁你看,這不是衛士老爺們來了!﹂盧大楞子扭頭一看,果然是五個穿著一色青衣服飾的衛士,散了開來,採取包圍之勢。
盧大楞子道:﹁我給你打發他們!﹂身形方起,卻給眉山寨主羅達拉著道:﹁盧大哥,且慢,咱們別忙犯這淌渾水!﹂
這五個衛士中,有三個是大內高手,為首的叫王剛,曾以金剛散手名震武林,另外兩人一叫申天虎,一叫申天豹,是兩兄弟,以滄州洪四把子真傳的吳鉤劍法,稱為武林一絕。又另外兩人則是川陝總督府的衛士,一叫洪濤,一叫焦直,以前也是川中綠林人物,後來川陝總督網羅了去的。這兩人此來是給王剛他們帶路。
洪濤、焦直和羅寨主、達土司、張元振等都是相識,知道他們的武功不凡,當下對王剛說了一聲,隨即打招呼道:﹁咱們奉命捉拿欽犯石天成,其餘不相干的人都沒事。朋友們,借個路!﹂
盧大楞子暴聲喝道:﹁這不成!﹂羅達卻道:﹁大哥,別人正點子還沒開腔呢,你急什麼?﹂羅達、張元振、陶宏、達土司等,雖則是綠林人物,雄霸一方,可卻只是普通的綠林道,與李自成、張獻忠不可同日而語。他們只是嘯聚山林,但求立足而已,因此與官兵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有時還互相孝敬,各保平安。若要他們與大內衛士作對,包庇欽犯,他們可不大願意,而且他們與桂天瀾、石天成也沒什麼過命的交情。
老婆婆抱劍當胸,向盧大楞子一揖說道:﹁我老婆子多謝這位熱心的朋友,可也不敢叫好朋友為難,我雖年老,還不含糊,我接下來好了,朋友們,請閃開!我要會一會這些皇帝老賊的狗爪子。﹂
老婆婆一展劍鋒,飛身欲出。凌未風搶先一步,攔在前頭,高聲叫道:﹁老大娘,這幾個兔崽子留給我吧,我有許久沒有吃兔子肉了,你若手癢,我就留兩個給你!﹂說罷,足尖一點,儼如巨鳥飛騰,掠起一陣風聲,單身落在五個衛士的前面。老婆婆哈哈笑道:﹁好,我讓你,你有胃口就全吃掉好了!﹂
凌未風單足點地,身子一旋,對蓄勢待發的五個衛士,環掃一眼,冷然發話道:﹁這裏的事情主人交託給我了,你們衝著我來吧!﹂洪濤面向群豪,高聲說道:﹁你又不是正點,憑什麼要替人挑大樑?朋友,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各管各的啊。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哪裏不套個交情,我們認你是個朋友好人!﹂
凌未風說話十分衝撞,你道何以洪濤對他如此客氣?原來剛才盧大楞子那麼一嚷,而洪濤又認得羅達、達土司等和他一路。只恐凌未風一出手,這些人會幫他。這幾個人全是綠林高手,凌未風他雖不識,便只看他亮出的這手輕身功夫,就非同小可,自己這邊五個人,如只對付石天成夫婦,加上他的女兒和徒弟,那是綽有餘裕。但若群豪聯起來合鬥,可就討不了好去。因此他雖悶著一肚子氣,還是不能不套交情,說好話。他只道凌未風也是像羅達一樣,乃是綠林人物,可以利用的。
那料他不說猶可,一說之後,凌未風猛然喝道:﹁放屁,誰是你的朋友!﹂他見洪濤望著群豪,亢命說道:﹁你們只衝著我一個人來好了!﹂說罷轉過面對羅達等人說道:﹁各位朋友,若看得起我,請不要助拳,免得他們說我們以眾凌寡。﹂
這時黑夜漸逝,曙色初開,晨光曝微中,大內衛士的首領王剛看清楚了凌未風面容,忽然跨前一步,陰惻惻地道:﹁你這廝是不是凌未風?﹂凌未風傲然說道:﹁是又怎樣?﹂王剛怪笑幾聲,向眾衛士招手道:﹁你們看清楚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山神芒凌未風,夜鬧五台山,搶走舍利子,全有他的份,凌未風,別人怕你,我們可不怕你,你乖乖地跟我們走吧!﹂
原來楚昭南在雲崗逃脫之後,回京報告,清廷把凌未風繪圖造像,分發各地,列為頭等欽犯。比較起來,他比石天成夫婦更為重要,清廷更欲得而甘心。王剛諸人無意之中,碰著了他,又驚又喜。王剛自恃金剛散手,平生無敵,他本想鑽營禁衛軍統領的地位,不料楚昭南回京後,康熙卻把這位置給了楚昭南,連副統領張承斌都升不上去。王剛大為不服,早就想找機會鬥鬥凌未風,間接煞住楚昭南的氣焰。
凌未風冷笑一聲,青鋼劍拔在手中,劍尖一指,正待發話,猛聽得背後有人高聲喝道:﹁凌大哥,留下我的一份!﹂屋中一人,手提雙劍,旋風似的飛奔出來,此人正是黃衫少年桂仲明。
凌未風將劍拋起接下,嘻嘻笑道:﹁他是石老前輩的公子,他可就是你們要找的點子之一,他這一來,我可不好意思獨吞了。﹂
王剛板著面孔,冷冷說道:﹁你們既然替石老兒出頭接著,那就劃出道兒來吧,你兩人若輸了又怎樣?﹂
桂仲明說道:﹁我若輸了,全家讓你們拿去!﹂凌未風笑道接道:﹁連我也算在內。﹂盧大楞子在旁插口道:﹁這不公平,還沒有說他們輸了又怎樣?﹂凌未風道:﹁這可不必說了,反正他們逃不出去。﹂
王剛怒道:﹁好小子,你們有多大本事,敢如此目中無人?咱家不慣耍嘴,外面見真章去!﹂洪濤叫道:﹁且慢,我們雖說是捉拿欽犯,大家可都是武林中人,我要請在場的羅大哥、達土司等做個證人,這規章可是他們自己定的,免得各位大哥說我們以強欺弱,以大壓小。﹂洪濤終是顧忌在場的達土司諸人,恐怕他們會幫凌未風,因此拿話先壓著他們,既然他們做證人,他們當然就不能出手。
盧大楞子哼了一聲,羅達搶著說道:﹁這個自然,我們也想開開眼界!﹂凌未風抱劍一揖說道:﹁承各位看得起我,兩邊都不助拳,那好極了!石老大娘,你也不必來了。﹂老婆婆仍是橫劍當門,高聲說道:﹁我來什麼?我老婆子信不過你,還肯把全家大小付在你的身上?你們要打,可就快打,要離開遠一點打,我當家的養病,不許你們在這裏嘈吵!﹂
凌未風哈哈笑道:﹁你們聽見沒有?老大娘不許我們在這裏打,外面山谷寬闊,咱們外面打去。﹂王剛把手一揮,五個衛士同時向外面谷中盆地跑去。申天虎悄悄問道:﹁他們會不會逃跑,敢不敢跟來?﹂王剛道:﹁那不會。﹂申天豹回頭一望道:﹁王大哥,這可說不定,他們現在還未起步呢!﹂
二申陡的凝步,正待喝罵激將,猛然間,只見兩條黑影,快如閃電,直撲過來,還未看清,已覺衣襟帶風之聲,拂面而過。王剛身形驟起,疾如飛鳥,往前便追,申家兄弟也猛的醒起,急忙飛跑。
二申轉過山坳,剛到盤地,只見那兩條黑影已站在當中,凌未風單劍平胸,桂仲明雙劍交錯,冷冷笑道:﹁衛士老爺們,這幾步路,你們都走得這樣慢!﹂二申又驚又惱,知道這是敵人故意較量他們。心裏罵道:﹁你們別狂,輕身功夫算得什麼?等會叫你嘗嘗咱們的吳鉤劍法的滋味!﹂
過了一會,羅達等人也己到齊,其中還多出一位紅衣少女,一對秋水盈盈的眼睛,注視著黃衫少年桂仲明。
這紅衣少女正是冒浣蓮,她腰懸寶劍,手裏還握著一把奪命神砂,她本意是想出來助陣,但一跨出門,老婆婆就告訴她,如非敵人傷害她,千萬不能出手,免得損了凌未風的名頭,因此她也雜在群豪之中,兩眼緊緊盯著桂仲明。王剛突見多出一個少女,又見她這副神情,不覺瞧了她好幾眼。
這時朝日初升,曉霞映照,幽谷中的巉巖怪石,豁然顯露,群豪和冒浣蓮箕踞作壁上觀,在凹凸不平的山谷盆地中則兩陣對圓,劍拔弩張。正是:
荒山劍氣沖牛斗,萬木無聲待雨來。
布萊德 於 2008-01-24 21:22: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4 21:24:00
凌未風大喝一聲道:﹁你們想怎樣打法?是併肩子上呢?還是一對一的車輪戰?﹂王剛在群豪之前,不甘示弱,高聲答道:﹁我眾你寡,由你們先劃出道來吧!﹂凌未風劍眉一揚,說道:﹁請在場的武林前輩一言!﹂盧大楞子道:﹁凌大俠這邊兩個人,以二敵五,那不公平,頂多每邊只能出兩個人,是聯手或是獨鬥,悉聽尊便。﹂
王剛聽了,正想派申家兄弟叫陣,川陝督府的衛士焦直、洪濤已搶出來,高聲叫道:﹁我們久聞石老前輩武功精強,想請教他的公子幾招,凌師父要上來也可以。﹂這兩人頗工心計,他們自知武功不及大內高手,又怕被人輕視,因此一上來就拿話扣著凌未風,指名索戰黃衫少年。他們是說﹁凌師父上來也可以﹂,但他們知道以凌未風的名頭,一定不會聽了這種似迎實拒的話後,還來和他們相鬥,而黃衫少年,他們卻並未放在心上。
凌未風淡淡一笑,果然按劍不動。黃衫少年桂仲明,哈哈大笑,手提雙劍,滿不在乎地就上前去,叫道:﹁發招吧!你們兩人那值得我大哥動手!﹂
焦直使的是一對方天畫戟,在川陝督府之中,武功第一。見桂仲明懶洋洋的不立門戶,乘他說話之際,突地雙戟一分,﹁指天劃地﹂,戟上白森森的五寸多長的鴨嘴尖鋒,呼的刺向桂仲明左臂。洪濤使一柄花鱗紫金刀,一個摟膝繞步,轉到桂仲明後側,順勢疾展刀鋒,橫斬敵手後腰。前後夾攻,想一下子就把桂仲明置於死地。
桂仲明陡地一聲大喝,如晴天起個霹靂,舌頭綻出春雷,右劍向上一抬,只聽得噓嚎一聲,把焦直方天畫戟的鴨嘴尖鋒,登時截斷!他頭也不回,左手往後一撩,搭著了洪濤攻來的刀鋒,順勢一推,洪濤只覺一股大力壓來,二十八斤重的大刀幾乎脫手飛去。焦直急忙叫道:﹁洪二弟,你走左面偏鋒,上!﹂他一對方天畫戟,掄轉如風,使出許多花招,拚命架住桂仲明的雙劍。
這是桂仲明自靈智恢復之後,第一次與強敵相鬥。他見冒浣蓮倚著岩石,笑盈盈地望著他,精神大振,雙劍施展開來,精芒電閃,不過一會,焦直、洪濤二人就全被劍光裹著。羅達等人,在旁邊看得目眩心驚,料不到石天成的兒子,也有這樣的功夫!
又過了一會,桂仲明已看出焦直的戟法全是花招,不敢和自己硬碰,哈哈大笑,覷準來路,一招﹁巧女穿針﹂,閃電般地刺將出去,焦直右腿往後一撤,左腿一晃,﹁舉此撩天﹂,右臂一沉,﹁白鶴掠翅﹂右戟向下一兜一掃。右戟主攻,乃是虛式,左戟主守,方是實招,不料桂仲明那招也是虛式,焦直左戟一抬,他就疾吐疾收,步法一變,身形一挫,倏變為﹁猿猴摘果﹂,連挑帶刺,青光一閃,挑擋刺腹,猛下殺手!焦直大叫一聲,雙戟同時回救。桂仲明一聲大喝,劍光起處,把一枝方天畫戟劈成兩段,右腿起處,又把一枝畫戟踢上半空,慘叫聲中,焦直的一條手臂已與身體分家,桂仲明一腿把焦直水牛般的身軀橫掃出數丈開外,剛好撞著岩石,眼見不能活了。
這幾招快如電光石火,待洪濤看得清楚,急忙後退,已來不及,桂仲明騰空一躍,好似平地飛起一頭巨鷹,向洪濤當頭罩下,洪濤紫金刀往上一招,哪擋得住!只聽得喀嚓一聲,手腕先斷,身子也跟著被劈成兩邊。這是五禽劍法中的絕招,名為﹁蒼鷹撲兔﹂,都是他母親所授。
王剛等三個大內高手,雖看不起這兩個川陝督府的衛士,但也料想不到只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兩人就都了結,而正點子凌未風還未出場。王剛眉頭一皺,正待親自出場,用金剛手法硬搶桂仲明的雙劍。只見申家兄弟二人,已聯袂而出。桂仲明雙劍一立,嚴陣以待。凌未風高聲叫道:﹁桂賢弟,你已夠本有賺了,這兩個讓給我吧!﹂
申家兄弟的吳鉤劍法是滄洲洪四把子的真傳,乃是兩人合使的。申天虎使一對護手鉤,用以鎖拿敵人刀劍,守中帶攻;申天豹使一柄長劍,則完全是進手的招數。這對兄弟的吳鉤劍法,所以稱為武學一絕,乃是因為他們攻守配合,恰到好處。三十年來,弟兄出手,從未落過下風。就是在京城之時,楚昭南和他們比試,用盡功夫,也只是勉強打個平手。
凌未風久歷江湖,見多識廣,深知滄洲洪家的吳鉤劍法的厲害。一見申家兄弟的兵刃和聯袂出場時的身形,就知是洪門弟子。他恐怕黃衫少年武功雖強,但經歷尚淺,不懂應變,因此急急趕上,替回了他。
申家兄弟立好門戶,喝聲:﹁接招!﹂申天豹的一長劍便向凌未風胸前扎去,凌未風知道他們一攻一守,專找破綻,微微一笑,兀立如山,待得申天豹的劍尖剛一及胸,身子突然遙動,手中的青鋼劍﹁噹﹂的一聲便盪開了申天豹的劍尖,望都不望,反手一劍,又恰恰把申天虎攻來的雙鉤格過,他拿捏時候,恰到好處,申家兄弟都吃了一驚,三人一觸即分,鬥雞似的互相盯著,達土司三十年前見過洪四把子吳鉤劍表演,悄悄對盧大楞子說道:﹁這是碰到極強的對手時,才會如此。這兩兄弟是想等凌未風先發招,才找他的空門進擊。看來這個﹃天山神芒﹄敢情真有點本事。﹂話猶未了,只見凌未風大喝一聲,青鋼劍一震,向申天豹橫掃過去,劍尖顫動,寒光點點,如浪花般直灑下來,申家兄弟布成犄角之勢,雙鉤一劍,攻勢也是有如暴風驟雨。劍光閃閃,鉤環山響,打得難解難分!
鬥了一百餘招,申家兄弟額頭見汗,凌未風仍是神色自如,旁邊的人還未看出什麼,王剛已知不妙,雙掌一錯,奔了出來!高聲喝道:﹁兩位兄弟請退,待找領教一下凌師父的劍招。﹂
申家兄弟拚命疾攻數招,掩護撤退。凌未風驀地一聲長笑,大聲喝道:﹁你們要認輸也不行!﹂劍法一變,翻翻滾滾,申家兄弟只覺冷氣森森,寒光閃閃,四面八方全是凌未風的影子。
王剛奔出陣來,見三人仍是苦鬥不休,劍光揮霍,劍氣縱橫,哪裏抽得進去?而且兩方有言在先,以二打一已有失面子,自己再插進去,縱能打勝,也令天下英雄齒笑。何況王剛乃是成名人物,以金剛散手,享譽三十餘年,在各路高手之前。更不欲為人所笑。
王剛正在躊躇,忽見對面的黃衫少年桂仲明,緩步而出,高聲叫道:﹁凌大哥沒空和你犧,我來接你幾招。﹂王剛正苦無法下台,見他出來,心中大喜,說道:﹁既然如此,拔劍吧!﹂桂仲明道:﹁小爺不先亮兵刃,你的兵器呢?你要單打獨鬥,我就讓你先進三招。﹂王剛哈哈大笑,心想這少年一定是未曾出道的雛兒,自己以金剛散手名震武林,從來不用武器,他竟然叫自己取出兵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當下雙手一攤,笑得前俯後仰,說道:﹁你問在場的叔伯,幾時聽見我王剛用過兵刃?你盡力雙劍斫來吧,看我接不接得住你?﹂
桂仲明面一沉,冷冷說道:﹁你笑得早了點兒,見過勝負你再笑吧!那時你笑得出來算你好漢。好!你既然不用兵刃,小爺也空手接你幾招。﹂說罷把劍拔出,猛然擲向山崖,登時碎石紛飛,兩口劍直沒到劍柄,說道:﹁現在我身上也沒了兵器,你放心了吧?咄,你還不進招是何道理?你到底想不想打?﹂
桂仲明亮了這手,旁觀的群豪都大吃一驚。他們雖見過桂仲明鬥焦直、洪濤的武功,但他們都知道王剛的厲害,他們想桂仲明仗劍相鬥,還未必得勝,如何這樣狂妄自大,小小年紀,竟要赤手空拳對付武林的成名人物?
冒浣蓮見群豪竊竊私語,面露駭容,又見王剛出場時的聲勢咄咄逼人,知道此人必是五個衛士之首,有著非常的武功,不覺向前移了幾步。盧大楞子以為她是石天成的女兒,輕聲叫道:﹁你把你的哥哥叫回來吧,這人外家功夫登峰造極,金剛散手,天下無敵,讓凌大俠和他打,也許可以招架得住。﹂冒浣蓮聽了,先是一驚,聽完了心頭反而稍寬了。她想:桂仲明的功夫比凌未風的功夫差不了多少,這人說凌未風招架得住,那他縱最不濟也可以支持一些時候,那時凌未風早已把那兩個傢伙收拾了。但,雖然如此,冒浣蓮還是心頭鹿撞,正所謂情非泛泛,分外關心,不知不覺地仍然一步步移近鬥場。盧大楞子雖然發覺,但想:讓她出去,待事急之時相救也好。反正那邊大內高手都已出開,她上去幫黃衫少年,也只是三對三,不算犯了規章。
王剛聽得桂仲明叫他先行發招,怒不可遏,心想:我一掌下去,不把你打成肉醬才怪。桂仲明懶散散地又﹁呸﹂的一聲道:﹁還不動手,等你交代後事嗎?﹂王剛怒吼一聲,伸開蒲扇般的大手,掌挾勁風,一掌便向桂仲明太陽穴打去。桂仲明身軀一閃,輕鬆避過;王剛左掌隨發,桂仲明再退三步,仍然閃開。王剛驀然向前一躍,雙掌化拳,﹁二鬼拍門﹂,猛地夾擊桂仲明雙頰,這招驀如星火,盧大楞子驚叫起來,冒浣蓮一顆心突突跳動,閉了雙已不敢再看。在場的各路高手,都以為桂仲明必遭毒手,不料桂仲明身法奇快,間不容髮之際就在王剛拳頭之下鑽了過去,大聲叫道:﹁我說要讓你三招,你看是不是。﹂
原來桂仲明自幼跟隨義父桂天瀾,練習大力鷹爪功。大力鷹爪功和金剛散手是同一路數,他聽義父說過,這類硬功夫講究的是一鼓作氣,連環猛撲,最怕是強攻不下,消了銳氣。桂仲明又仗著自幼在劍閣絕頂之處長大,整日與猿猴為伍,天生就一副絕頂的輕身功夫。因此故意拿話來激王剛,連避三招,挫折他的驕焰。但肩頭還是給王剛的拳風掃著,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王剛卻不知桂仲明也受了挫折,見他連避三招,果然銳氣大折,又驚又怒,當下再不敢輕敵,左掌護胸,右掌又是﹁呼﹂的一聲向桂仲明胸口打來。他用的是金剛散手中的﹁排山運掌﹂的功夫,桂仲明只覺一股大力向胸前擊來!
桂仲明奮起神威,凌空撲起,運大力鷹爪功,朝王剛劈面抓去,兩人碰個正著。桂仲明大喝一聲,十指如鐵鉤一般,抓著了王剛的手腕。王剛雙掌一翻,用金剛散手中的﹁摔﹂字訣,掌背向上一揮,桂仲明身子懸空,在運力上先吃了虧,他第二次使出怪招,竟以五禽掌中絕險的身法,懸空向後一仰,左腳一個﹁蹬腳﹂蹬到王剛胸前,疾喝一聲﹁起!﹂王剛用力一揮,桂仲明雙手一鬆,一個﹁細胸巧翻雲﹂,向後倒翻出數丈之外。在桂仲明使出怪招之時,王剛被迫得矮身躲避,雖閃過胸膛,左胯還是給結結實實踢了一下,同樣在地上滾出數丈開外。
桂仲明落地一看,自己給王剛反掌一摔,指尖碰著的地方,已經皮破血流;王剛站起一看,手腕上也如同給火繩烙過一樣,烙起十條紅印。兩人都極為駭異,料不到對方功力如此深湛!
兩人雖各吃了對方的虧,但在旁觀的人看來,桂仲明是以絕頂的輕功解開險招,而王剛卻要滾地閃躲,明明是王剛輸了一招。各路高手都不禁嘖嘖稱奇,先前瞧不起桂仲明的,而今都刮目相看。
王剛自成名以來,從未碰過如此勁敵,絕料不到會在一個﹁後生小子﹂手底,折了銳氣。他這時已不敢急於求勝,抱元守一,調好內力,以金剛散手的厲害招數,帶攻帶守,與桂仲明的大力鷹爪周旋!
這樣一來,形勢頓時逆轉。本來論功力兩人都差不多,桂仲明天賦極高,王剛則火候老到。但王剛橫行江湖三十餘年,手底下不知會過多少英雄好漢,經驗之豐,遠非桂仲明可比。一﹁穩﹂了下來,立刻以避實擊虛。專搶空門戰法,迫得桂仲明轉攻為守!兩人都是掌風虎虎,掌到即收,不敢把招數用老。在高手看來,雖然身體並未接觸,可是卻比剛才的險招,還要令人怵目驚心。只見地上沙石紛飛,掌肉所到,附近的樹葉都籟籟落下。
戰到分際,桂仲明漸感處在下風,突然大喝一聲,雙掌疾發,兩人都給對方掌力震退數步。桂仲明趨勢一緩,待王剛再撲來時,掌法突然一變,掌風發出好似沒有以前凌厲,但每招每式,都是含勁未吐,王剛偶爾掌鋒觸及,只覺對方的手是軟綿綿的,然而卻又有有極大的潛力向自己反擊,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便用足精神,以平生絕技與桂仲明相鬥!
桂仲明這手是綿掌的內勁配上鷹爪的硬功。原來他的義父桂天瀾除精於本門的大力鷹爪功外,又以二十年的苦功,熟悉了內家綿掌。在武林中二者兼修,而又具有上乘功力的,只他一人!
這時,凌未風和申家兄弟,也正打得火熾異常。凌未風一劍快似一劍,將申家兄弟迫得滿頭大漢。二申施展出平生所學,所使的儘是吳鉤劍法的精妙招數,配合得天衣無縫,招招都是毒著。便饒是如此,到底還是落在下風。凌未風的劍法是海內第一名手所授,精微超越之處,實出一般人意料之外。
凌未風以天山劍法,惡鬥申家兄弟號稱武林絕學的吳鉤劍,本來是武林中曠世難逢的比劍,便自桂仲明一出,群豪反而把他們冷落了。盧大楞子歎口氣道:﹁這樣的比劍真是人生難得兒回看!只可惜今日好戲連台,那邊的比掌,更是武林的奇跡,真恨不能多生一對眼睛!﹂
正當各路高手屏神靜氣,注目桂、王惡戰之際,凌未風和申家兄弟,已到了強存弱亡,生死立判的地步。申天豹正使到一招﹁橫江截斗﹂攔腰一斬,想阻止凌未風連綿不斷的攻勢,那料凌未風﹁嘿嘿﹂兩聲,身隨劍走,迅逾狂飆,右手劍一翻,青光閃處,已向申天豹頸項勒下。申天虎雙鉤在凌未風背後疾上,凌未風身子一擰一旋,申天虎雙鉤撲空,未及變招,已給凌未風一拿擊中前胸,與此同時,申天豹亦給凌未風的青鋼劍自後心直透前心。
凌未風在衣襟上揩掉劍鋒的血跡,旋首四顧,彈劍長嘯,山鳴谷應,回聲悠悠。群豪相顧駭然,王剛更是大驚失色。
這時桂仲明愈鬥愈勇,綿掌與鷹爪連環運用,雙掌起處,全帶勁風!王剛已是無心戀戰,忽使狡計,虛晃一招。桂仲明掌如刀削,直劈下去,快若流星。王剛傾然左肩向前一撞,﹁篷﹂的一聲,吃了桂仲明一掌!他也乘勢向前,五指如鉤,擒著了桂仲明右婉,用手便扭。王剛竟是拼著肩受掌傷,企圖敗中取勝,施展金剛手中最厲害的擒拿手法,想把桂仲明活擒,挾作人質。他見申家兄弟兩人合攻,還是喪在凌未風劍下,自知不是敵手,因此想拿著桂仲明來要挾凌未風。
哪知桂仲明雖因經驗尚淺,中了敵人誘敵之計,但到底功力深厚,臨危不亂,右臂一振,硬如鐵棒,雖然掙不脫手,王剛也扭他不動,他左手也不閒著,一個衝拳,又是﹁砰﹂的一聲,擊中了王剛下巴,王剛﹁哇﹂的一聲,滿口鮮血,直噴出來,兩排門牙,全被震碎,痛徹心肺,右手不能不鬆開來,向後倒翻出去!
冒浣蓮因關心過甚,一步一步,移近鬥場,當桂仲明遇險之際,她竟然不顧一切,飛縱上來,王剛一個倒翻,站起來時,恰與冒浣蓮劈面相逢,心中大喜,右手一抓抓去,冒浣蓮迎面就是一把奪命神砂,王剛毫不躲避,粒粒都嵌入皮肉之內,他衝著神砂,仍是飛身撲去,一抓抓下,將冒浣蓮整個身軀,當成兵器,掄了起來,四面一蕩,桂仲明手扣金環,正想發射,投鼠忌器,迫得又放了下來,飛身追去,在王剛背後,大聲叫道:﹁你把她放下,我饒你一死!﹂
王剛連連獰笑,發力狂奔,桂仲明在巖邊順手拔起雙劍,旋風飛撲,凌未風挺身追上,各路高手,也不自覺地跟上來,但看著王剛凶狠的神情,沒一個人敢於出手。
瞬息之間,已追出兩個山坳,前面豁然開朗。這時朝陽普照,眾人猛聽得水聲響若鬱雷,山頂一條瀑布,如白練般直衝而下,在谷底匯成一個水潭,水潭邊有一個山洞,瀑布給周圍岩石,激起一大片水花,山洞之前,就似掛了一幅水簾,朝陽輝映,幻成七色的綵帶,奇麗無比!但眾人誰也無心賞玩風景,大家都不發一言,只顧前追。
凌未風身法疾迅之極,早已越過群豪,這時已追上了桂仲明,與王剛相距不遠。他拍一拍桂仲明肩膀,低聲叫道:﹁你且閃開,待我救她!﹂桂仲明如言往旁一閃,只見凌未風右手一揚,三枝天山神芒,電射而出。桂仲明大駭叫道:﹁你做什麼?﹂要想阻止已是不及!
王剛自以為挾著冒浣蓮掩護,萬無一失,那料凌未風的暗器手法,神妙異常,三枝天山神芒全是虛發,王剛舞起冒浣蓮作為盾牌,一擋不中,緩得一緩,第四枝神芒又如流星趕月般射來,王剛正待掄起冒浣蓮再擋,啪的一聲,右臂已給神芒穿過,登時奇痛徹骨,手掌一鬆,將冒浣蓮跌在地上。王剛耳邊聽得凌未風叱吒之聲,哪裏還顧得再傷害冒浣蓮,急得向前一掠數丈,拚命狂奔!
凌未風一躍面前,將冒浣蓮輕輕扶起,伸手一拍,解開了她的穴道,微笑著對追上來的桂仲明道:﹁交回給你,她毫髮未傷,你可放心了吧!﹂
王剛發勁狂奔,除了右臂奇痛之外,猛然間又覺全身麻癢,神志漸漸迷糊。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振攝心神,這才想起,剛才所中那把砂子,竟然都是餵毒的﹁暗青子﹂︵暗器︶,嚇得靈魂出竅,而後面凌未風緊緊追來!他冷汗直流,人也陷入狂亂的狀態之中,急不擇路,竟然一躍數丈,跳過瀑布匯成的水潭,凌未風大喝一聲,又是一枝天山神芒,自後射來,王剛避無可避,迫得向前猛力一衝,越過了山洞的水簾,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左臂之上,劈啪一聲,﹁單掌開碑﹂一掌擊在山洞的石頭上。王剛的金剛手有幾十年功力,拚死一擊,力量端的驚人,只見手掌劈下,碎石飛揚,轟隆一聲,石門軋軋的開了半扇,裏面原來是用千斤石條當門柵一樣攔住,現在給王剛掌力震斷,石門也就開了。而王剛的掌力用得過猛,也給石門反彈出來,手腕打斷,給瀑布一衝,跌入無底深潭,掙扎幾下,片刻沒頂。到凌未風與各路高手趕到潭邊之時,只見水潭上幾圈波紋,四外盪開。這個武林叛逆,外家高手,已隨浪花消逝。
各路高手,佇立潭前,默然不語。他們目睹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又目睹王剛慘死,屍骨無存,目瞪口呆,各有感觸。良久,盧大楞子吐口氣道:﹁活該!活該!這賊子早該有人收拾他了!﹂達土司向凌未風瞧了兩眼,暗暗想道:﹁我雖未與王剛比試過,但看他金剛掌力,外功之強,似不在我鐵布衫的橫練功夫之下,而今竟給凌未風幾枝暗器迫死,看來這個天山神芒,真是名不虛傳。﹂羅達卻圓碌碌地睜大眼睛,看著石洞出神。
冒浣蓮這時已隨黃衫少年緩緩行來,看水簾如綵帶一般,映日生輝,而底下潭影悠悠,波光勝雪,猛然想起一幅圖畫,跳將起來。
桂仲明心念一動,拉著冒浣蓮道:﹁這不就是我義父在黃衫上留下的隱形圖畫?﹂冒浣蓮低聲說:道:﹁一點不錯,水簾洞就是圖畫中的所在。﹂說罷招手叫凌未風過來,凌未風見他們喁喁細語,輕輕笑道:﹁我不想做牛皮燈籠。﹂冒浣蓮面上一紅,說道:﹁凌大俠,我說的是正經事。﹂
昨晚焚化黃衫,現出圖畫之事,凌未風並不知道。那時他正在石屋外仗劍巡視,現在聽冒浣蓮細說一遍,閉目凝思,過了片刻,開口說道:﹁桂老前輩留下隱形圖畫,連石大娘也不給知道,其中必定有極重要的物事,我們何不進去探探?﹂冒浣蓮道:﹁且慢,畫上的﹃左三右四中十二﹄七個大字,卻是什麼意思?你替我端詳一下。﹂凌未風道:﹁也許是什麼暗號,也許就是指所蔽物件的件數和位置。﹂
這時群豪都在隔洞注視,見他們三人竊竊私語,互相交換眼色,眉山寨主羅達尤其顯得心焦,忽起忽坐,一會兒看看水簾洞,一會兒看看凌未風。
正在眾人屏神注視,各有所思之際,忽地裏幽谷上空﹁嗚﹂的一聲,掠過一枝響箭,接著又是兩枝,羅達猛地站起身來,撮唇怪嘯。凌未風正覺詫異,半盞茶後,谷中已現出一個駝背老人,他相貌雖然醜陋,身法卻利落之極,飛跑奔馳,腳下竟是片塵不起。霎忽就到了群豪之前。羅達大喜過望,迎上去叫道:﹁韓大哥,等死我們了。﹂盧大楞子和達土司也起來招呼,陶宏、張元振雖不認識此人,見羅達等人這樣尊敬,也隨著出來迎接。凌未風、桂仲明和冒浣蓮卻仍是端坐潭邊。不動聲色,細察這幾個綠林豪雄和駝背老人的來意。
被稱做韓大哥的駝背老人,顧不及請問凌未風的姓名,一見水簾飄動,山洞門開,面色緊張,拍拍羅達肩頭說道:﹁賢弟,就是這個地方了!有人進去過嗎?﹂羅達搖了搖頭。達土司道:﹁我們一齊進去,一瓢水分六碗端,大家喝啦!﹂盧大楞子指指凌未風他們道:﹁那邊還要分三碗呢!達土司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沒他們的份!﹂凌未風耳朵極靈,遠遠聽得他們又打綠林黑話,說什麼分水喝,心想:難道這山洞裏竟藏有什麼奇珍重寶,以致驚動這些魔頭,群集此地,合議分贓?
達土司、羅達等正想邀陶、張二人進去,駝背老人忽然說道:﹁且慢,先讓一個人進去看看。誰肯去的,我們讓他多喝一碗!﹂羅達一躍而起,說道:﹁我去!﹂振臂一縱,跳過六七丈寬的水潭,冒著瀑布沖擊的水花,穿過水簾,向山洞裏竄去。群豪凝神相待,凌未風等三人,也站了起來觀望。這氣氛就似萬木無聲,密雲待雨,緊張之極。過了一陣,忽聽得山洞裏一聲厲叫,眾人定睛看時,只見羅達披頭散髮,浴血奔出,山洞內還有弓箭嗖嗖射出,竟似隱隱伏有甲兵。羅達身手也不凡,受了箭傷,仍然衝到潭邊,單足點地,施展﹁一鶴沖天﹂的輕功,便待飛越水潭。但潭面寬達七丈有多,他受傷之後,功力已減,到了半空,突然身子一墮,飛墜潭心。盧大楞子大叫一聲,身子一弓,箭一般的直射出去,掠到水潭中央,正好趕上,單掌一托,竟然將羅達的身子托著,同登彼岸。眾人轟然叫好。凌未風見了,也暗暗稱讚盧大楞子的輕功,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
盧大楞子和羅達是三十多年的朋友了,起初兩人都是酗酒使氣、殺人越貨的綠林豪強,後來盧大楞子受了川中大俠葉雲蓀的教誨,氣質漸變;而羅達卻變本加厲,連本來還有的幾分豪俠之氣,也漸漸消失,越來越貪財貨,心眼狹窄,漸漸和盧大楞子分道揚鑣,但,雖然如此,盧大楞子還是極重友情,臨危將他救出險境。
盧大楞子托著他到了彼岸,低頭一看,見他身上受了許多處箭傷,血如泉湧,氣息吁吁,默然說道:﹁羅大哥,你定一定神,調好呼吸,不要害怕!﹂說罷將他挾在脅下,再次施展絕頂輕功,跳過水潭。
過了這邊,群豪都來探望,盧大楞子向達土司要了一些雲南白藥,敷上箭傷,血流雖止,人仍昏迷,想是受了重傷之後,狂衝逃命,力氣用盡,以至如此。盧大楞子默然說道:﹁羅大哥恐怕難保性命!﹂凌未風突然從懷中取出一粒碧綠的藥丸,遞過去道:﹁給他服下!﹂盧大楞子看了一眼,凌未風道:﹁這是用天山雪蓮煉成的碧靈丹,就是中了毒箭也可保住性命。﹂群豪聽了都吃一驚,天山雪蓮乃極難得之物,比雲南白藥,更勝許多,白藥只治外傷,它連內傷都可醫治,料不到凌未風萍水相逢,出手便贈奇藥。盧大楞子尤其感激。
眾人料理好羅達之後,又停片刻。達土司叫道:﹁李定國這麼多心眼兒,敢情他竟料到我們幾十年後會來要他的東西?﹂張元振道:﹁我們還去不去?﹂駝背老人沉吟半晌,說道:﹁且再待兩個人來!﹂
凌未風聽他們嘰嘰喳喳談論,心裏料到幾分,正思索間,忽然冒浣蓮盈盈起立,拉著桂仲明,碰碰凌未風,開聲說道:﹁我們三個先去!﹂張元振心想,讓你們三個人先去﹁擋災﹂也好。翹起拇指說道:﹁著!有凌大俠去探,萬無一失!﹂盧大楞子卻叫道:﹁凌大俠,你還是再待一會兒。﹂
凌未風瞧了冒浣蓮一眼,見她眼光充滿自信,心念一動,高聲說道:﹁不要緊!﹂振臂一躍,便跳過水潭。
桂仲明和冒浣蓮也聯袂躍過水潭,緊跟著凌未風,飄身穿越水簾,到了山洞之前。冒淙蓮一看,凌未風身上只濺了幾點水珠,桂仲明也只是疏疏落落地掛著一些水點,只是自己身上濕了一片。心想自己跟隨傅伯伯學藝,以輕功最有心得,連怪頭陀通明和尚也對自己佩服,不料今日一比就比下去了。怪不得凌未風名滿西北,他竟是每樣功夫,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人到了洞前,停下步來,凌未風橫劍守在洞口,對桂仲明道:﹁你推開左邊那扇石門,讓我們看得仔細一點。﹂桂仲明應聲道好,雙掌運力,在石門上一推,喝聲:﹁開!﹂那扇石門登時移動,直移到牆邊。這時洞門大開,外面的陽光,穿過水簾,照射進來。三人凝眸探視,只見有兩行石人分列石洞左右,每個石人之間,相距約有丈許,有的手上拿著刀劍,有的手上著戈矛,那些石人雕得奇形怪狀,相貌猙獰,配上洞中陰沉的氣氛,令人更加感到神秘可怖。
再仔細看時,又見地上弓箭散亂,還有一些折斷了的矛頭的刀劍,這時才看清楚有些石人手上的兵刃只剩下半截。而石洞的中間通道卻是空曠曠的什麼佈置也沒有。外面雖有陽光照入,但因石洞深幽,內裏黑黝黝的,再也看不清楚。
凌未風沉吟半晌,對桂冒二人說道:﹁我看這裏面藏有機關,連石人都可能是受操縱而會活動的。地上的弓箭,當是羅達剛才進來所觸發的,那些折斷的矛頭和刀劍,則是他在掙扎時運掌打斷的。我們應該小心一點,不要蹈羅達的覆轍。﹂桂仲明道:﹁我們已勢成騎虎,若然退出,必定受他們恥笑。﹂
冒浣蓮微微一笑,隨手在地上揀起幾塊石頭,叫凌桂二人退後幾步,將石頭遞給凌未風道:﹁你暗器手法最有準頭,你試將第一塊石頭擲在洞口左邊,第二塊石頭擲在普通人一步遠之處,第三塊石頭再擲在距第二塊石頭一步遠之處,看看有什麼變化。﹂又叫桂仲明道:﹁你仗劍守在凌大俠身邊,若有弩箭射出,你就用劍撥打。﹂凌未風如言擲了三塊石頭,一點事情都沒有。冒浣蓮道:﹁你再擲第四塊。﹂凌未風依言擲出。只見石落處,﹃蓬﹄的一聲,地面陷下少許,突然間發出一排弩箭,前後左右亂射,有兩三枝且射出洞口,未待桂仲明撥打,已給凌未風掌風震落。
凌未風欣然說道:﹁冒姑娘,你真聰明。照這樣算法,若擲在石洞右邊,應該是前頭四塊石頭都沒事,第五塊就會觸發弩箭了。我再試試。﹂說罷又在地上揀起五顆石塊,向洞口丟去。不料第一顆剛剛落地,弩箭便飛蝗似的迎面射來!
這排弩箭驟然不意地射出來,相距又近,凌未風來不及運掌震落,往旁邊一竄,迅如飄風,避過正路。桂仲明雙劍疾舞,弩箭紛紛折斷,跌落地上。
凌未風皺眉苦笑,望著冒浣蓮道:﹁姑娘,左邊的算法對了,右邊卻又不對,怎麼辦呢?﹂冒浣蓮將﹁左三右四中十二﹂念了幾遍,想了一陣,忽然說道:﹁凌大俠,你再試。這回若還不對,我們只好退出了。﹂凌未風道:﹁怎樣試呢?﹂冒浣蓮道:﹁你從石洞左邊第三步算起,設想你在那兒,橫裏一躍,正正跳落右面兩個石人之間,然後再走四步,假如四步都沒事,那就對了。你仍用石頭比試。﹂凌未風如言比試,第一塊石頭擲在右邊距離洞口三步遠之處,果然沒事。第二、第三、第四塊連續擲出,每塊石頭落地之處都距離一步,仍是全無異狀發生,冒浣蓮大喜叫道:﹁完全對了,你再擲第五塊石頭,這回一定又有弩箭發出。﹂凌未風如言擲去,果然又是蓬的一聲,發出一排弩箭,相距較遠,弩箭沒射到洞口就碰落了。
凌未風道:﹁照這樣算法,在右邊行了四步之後,馬上要躍到中路,再連續行十二步,然後又轉到左邊行三步,對不對?﹂冒浣蓮點點頭道:﹁應該這樣算法。﹂凌未風在地上再揀起一大把石子,用重手法一擲去,果然在中路擲到十三粒,有弩箭發出,凌未風笑道:﹁成了!我們進去吧。﹂冒浣蓮道:﹁且慢。我們還要算一算石人的位置,是否也要算步數。﹂凌未風將石子擲在石人的側面,弩箭紛紛飛出,但若算準步數,則擲在石人前面,也沒弩箭。凌未風拍裳說道:﹁現在完全弄清楚了,碰到石人之時,不能從側面繞過,應當從頭頂飛越,但又不能跳得太遠,要剛好落在石人前面一步,才合原來的算法。﹂冒浣蓮道:﹁對了。你再試用石頭擲那些石人。﹂凌未風隨便選擇一個石人,一石擲去,只見那個石人身子突向前傾,手中的大刀一刀斬下,斬在地上,激得塵上飛揚。過了一會,又轉了幾轉,仍復原狀,冒浣蓮道:﹁那些石人可碰不得。﹂凌未風笑道:﹁碰碰也不要緊,那攻石人就只有那一下子,又不會走動,碰了避開就是了。當然,若要避免麻煩,還是不碰的好。﹂
桂仲明道:﹁現在可以進去吧?﹂凌未風道:﹁可以了。虧得冒小阻機靈,居然想通了黃衫上的隱語。﹂冒浣蓮道:﹁幸得你在這兒,要不然就試不出來,莫說想通了。你的石頭可擲得準極了。﹂桂仲明笑道:﹁冒姐姐,你這可是外行話了。石頭擲準不難,最難得的是他用內家重手法擲去,一粒小小的石子,碰著地面時,就等於一個大人踏在上面一樣,這才能激發弩箭,你當隨便擲一粒石子,就試得出來嗎?﹂冒浣蓮笑道:﹁總之我佩服就是了。我們進去吧。﹂
凌未風一馬當前,桂仲明仗劍殿後,冒浣蓮夾在中間,魚貫從左面進入山洞。走了幾步,凌未風打橫一躍,跳在石面兩個石人之間,這時冒浣蓮已踏上一步,站在凌未風原先的位置,與凌未風遙遙相對,恰恰成一直線。
凌未風在石邊再踏上一步,招手道:﹁你過來。﹂桂仲明驀然想起,打橫跳過來不難,但要落足之點,恰到好處,若非輕功已到爐火純青之境,卻是不能。他不禁輕輕拉著冒浣蓮的手道:﹁你在這裏留守吧,讓我和凌大俠去探也就行了。﹂冒浣蓮回眸一笑,見他眼光注定自己,又是感激,又是好笑。低聲說道:﹁你放心,這點功夫我還有。﹂說罷,摔開了桂仲明的手,輕輕一躍,果然踏在凌未風讓出的空位上,她的輕功雖比不上凌、桂二人,但在武林中也已經算是第一流的了。
三人按照﹁左三右四中十二﹂的步法,迂迴走進,不久便到了山洞深幽之處,凌未風亮起火摺。再向前行,在黑暗中三人越發提心吊膽,又走了一會,只見眼前許多佛像,凌未風舉起火把一照,細細一數,原來是十八羅漢的塑像。每尊羅漢都有一丈多高,這時已經是走到石洞的盡頭了。
按照步法,三人此刻恰好魚貫站在幾座佛像之前,凌未風向桂仲明道:﹁你取出幾枚金環向左右兩側打去,看看如何?﹂桂仲明依言打去,凌未風、冒浣蓮都仗劍防衛,桂仲明每邊打了三枚金環,毫無異狀。凌未風道:﹁如果山洞藏有寶物的話,一定是在佛壇之上,或者是在羅漢之下了。所以這一列佛像下面,毫無埋伏,想來就是留給當時埋寶的人,工作方便的。﹂桂仲明道:﹁那他們為什麼不在埋寶之後,再設機關呢?﹂
冒浣蓮皺眉苦想,緩緩說道:﹁事情古怪得很,如果埋有寶物的話,寶物可能是很笨重的,要許多人才抬得動,所以這一帶才不設理伏,以便出入,但依常情而論,是寶物就不該笨重,這可怎麼解釋?﹂停了一停,她又說道:﹁當然,這只是我的猜度之詞。這列羅漢的前面,即沒有機關,我們就一一察看吧。﹂說罷與凌未風分頭察看。桂仲明卻兀立正中不動,雙目注定羅漢,不知在想什麼。
凌未風藝高膽大,他細細察看右面的九尊羅漢,每尊羅雙外表都是黑漆漆的,用手去摸,堅硬結實,似是生鐵鑄成。與西北普通寺院的羅漢,毫無二致。他叫冒浣蓮在背面照樣察看,亦無異狀。凌未風正想隨手把一尊羅漢搬開,忽然聽得冒浣蓮高聲叫道:﹁仲明,你做什麼?﹂
原來冒浣蓮在察看羅漢之時,偶然回頭一望,見桂仲明癡癡的立在當中,端詳看主座的佛像,動也不動,她只道桂仲明舊病復發,又變癡呆,因此不禁驚叫起來!
你道桂仲明為什麼仔細端詳主座的佛像?原來那尊佛像的相貌,竟不是一般羅漢的形象,是一個他所熟悉的人,起初他想來想去都想不起,後來仔細回憶,才想起這尊佛像竟然就是當年川滇義軍的主帥,統領張獻忠遺部聯明抗清的大將李定國。他幼年隨義父桂天瀾在李定國軍中有四五年之久,李定國還抱過他呢。冒浣蓮以為他舊病復發,其實不是,恰恰相反,他正逐漸恢復靈智之中,對童年事情,也都記得起來了!
桂仲明歡喜之極,用手抱著佛像的腰,搖撼幾下,高聲叫道:﹁李伯伯,還記得我嗎?﹂他的手掌觸著長蛇一樣的滑溜溜的東西,竟會滑動,他大吃一驚,雙掌用力一按,人向後面便倒縱出去,剛剛越過禁區的邊緣,蓬的一聲,亂箭射出。幸得他輕功超卓,腳跟方觸實地,已自躍起,急又向前縱,凌未風雙掌齊發,一把碎石將亂箭碰落地上!
在他向前縱躍之際,又一奇事發生,主座佛像腰間突然飛出一道白光,劈面射來,凌未風一枝神芒打去,碰個正著,白光緩得一緩,仍然射來,桂仲明這時已趁勢拔出雙劍,向上撩去,只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自己兩把長劍,全給截斷,而那道白光也已墮在地上。
這時凌未風和冒浣蓮一同趕到,只見地上躺著一支似劍非劍的東西,蛇一般地在地上顫動不休,劍身很窄,劍尖鈍形,劍柄極短。桂仲明輕輕提起劍柄,提將起來,只覺軟綿綿的似條腰帶,他試著輕輕一捲,居然捲成一圈,大失所望,說道:﹁這算得什麼兵刃?﹂凌未風雙眼閃閃放光,大喜叫道:﹁桂賢弟,你試用力抖動,將它伸直,結果如何?﹂桂仲明依言一抖,那團東西驟的伸出四五尺長,試一揮動,只見光輝流動,劍風撲人,一點也沒有軟綿綿的感覺,桂仲明舞了一陣,將劍收起,說道:﹁怎麼這把劍如此奇怪!﹂
冒浣蓮急不可待,趕忙問道:﹁先別管它是不是寶劍。你現在怎樣?記得起以前的事嗎?﹂桂仲明道:﹁我現在什麼都記得起了,小孩子時候的事也記得起。﹂他指一指主座的佛像說道:﹁這尊佛像塑的是李伯伯。﹂凌未風問道:﹁哪個一李伯伯?﹂桂仲明道:﹁還有哪個?就是李定國將軍嘛!﹂
凌未風喜道:﹁這就是了,你拿劍給我看看。﹂桂沖明將劍遞過,凌未風眼睛一亮,指著劍柄上的小字道:﹁你看這裏寫的是什麼?﹂桂仲明讀道:﹁騰蚊寶劍,傳自前賢,留贈英豪,李定國拜。﹂冒浣蓮道:﹁那麼這是李定國的佩劍了,怪不得如此厲害。只是他為什麼要留下這行小字?這把劍又如何會藏在山洞之中了而且更奇怪的是,它怎會突然飛出?難道世間真的會有什麼飛劍不成?﹂凌未風道:﹁飛劍是絕不會有的。它會飛出,那是桂賢弟用力觸發的,你若不信,且隨我來。﹂
凌未風在地上拾起那枝被截為兩段的神芒,說道:﹁天山神芒,堅逾鋼鐵,又經我用重手法打出,還是給截為兩段,你這把寶劍,看來還在楚昭南的游龍劍之上。﹂邊說邊走,到了主座佛像之前,桂仲明和冒浣蓮跟在他的背後。凌未風指一指神壇上的一條東西道:﹁你們看這是什麼?﹂桂仲明拿起一看,只見黑漆漆的似一條腰帶。用手一捻,才知道是夾層的,試用剛得的寶劍往裏一插,正是一個極好的劍鞘。凌未風笑道:﹁這劍鞘是可以捲起來的,你試試看。﹂桂仲明依言一試,果然不虛。
凌未風在主座佛像的周圍察看一下,向桂仲明道:﹁你這把劍本來就是圍在這尊佛像腰間的腰帶,你剛才用力一拔之時,觸動彈簧,劍就離鞘急射出來了。﹂桂仲明道:﹁凌大俠,你怎的好像很知道這把劍的來歷?﹂凌未風道:﹁我在天山學劍之時,晦明禪師曾將著名的武林人物和著名的寶劍講給我聽。他說有一把﹃騰蚊劍﹄,乃是明朝遼東經略熊延弼的佩劍,這把劍用東北的白金︵鉑︶精煉而成,屈伸如意,可以當作腰帶圍在腰間。真可稱得是﹃百煉鋼如繞指柔﹄。熊延弼曾仗這把劍殺了許多韃子,後來熊延弼給奸臣魏忠賢害死。這把劍就不知下落。想不到現在竟在此處發現。看劍上的字,大約後來是為李定國所獲,李定國兵敗之後,就交給心腹愛將保存,叫他留贈英豪的。留字所說的﹃得自前賢﹄這前賢就是指熊延弼。﹂桂仲明駭然道:﹁我常聽義父說起,熊延弼是可以媲美岳武穆的愛國名將,他的劍李定國配用那是得其傳人,我怎敢使這把劍?凌大俠,你的劍法獨步海內,還是你要了吧。﹂凌未風笑道:﹁這是你發現的,理應歸你所有。再說一句潛越的話,我和你所學的劍法不同,我所學的劍法,隨便用一把普通的劍,都可以敵得住對方的寶劍。我要了這把劍,對我沒多大幫助,而對你卻很有好處。若你怕配不上這把劍,那就留在身邊。待以後再送給適當的人吧。﹂桂仲明見他說得如此直率,也就不再推讓。
正在桂仲明和凌未風論劍之時,洞口忽然又發現火光,凌未風拍拍桂仲明的肩頭道:﹁你準備試這把劍吧!外面有人來了。﹂三人屏息以待,只見洞中有幾條人影,左右跳躍,不過一會,就到了佛像之前。一個是駝背老人韓荊;一個是達土司,另一個人他們卻不認得。
原來凌未風等進了洞口,外面群豪,更是緊張。過了許久,還未見他們出來,達土司就想闖進洞去。韓荊聽得遠處有口哨聲隱隱傳來,接著達土司道:﹁別忙,讓他們三人開路,我們保證手到拿來。﹂
張元振盧大楞子定睛看時,只見一個老漢已和韓荊打上招呼。韓荊舉手說道:﹁賀老兄來了,這件事情就好辦了。賀老兄就是當年奉李定國所派,協助桂天瀾造山洞機關的人。﹂當下韓荊兩邊介紹,群豪才知此人就是三十年前有名氣的﹁巧手匠人﹂賀萬方。他擅製各種暗器,武功也很不錯,賀萬方也久聞群豪大名,當下各自敘禮相見,韓荊問道:﹁還有兩位呢?﹂賀萬方道:﹁在進入山谷時,我們分路的。他們去打桂老頭兒,我卻逕自來這裏。﹂韓荊笑道:﹁我們來時還怕桂老頭阻擋,故此遍約高手,誰知到了這裏,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賀萬方道:﹁早知如此,不約他們來,還可以少分兩份。﹂達土司道:﹁不然,桂老頭兒雖然死了,但恐怕還有阻礙。剛才進山洞的那個什麼﹃天山神芒﹄和黃衫少年,硬份恐怕不在桂天瀾之下。人多一些,有備無患。﹂盧大楞子道:﹁每人分他一份好了。﹂
韓荊來時,已在王剛等伏誅之後,沒有見過凌、桂二人身手,﹁嗤﹂一聲笑道:﹁虧你還是外家拳頂尖兒的人物,怎的會怕起兩個晚生後輩來!﹂達土司怒道:﹁誰人害怕?但別人是高手,也不容你輕視。你拿圖樣過來,我一個人進去。﹂賀萬方急忙說:﹁我們正要入洞探視,人多去也不好,就三個人去吧,達土司是一片好意,我們是該小心一點好!﹂韓荊冷冷點了點頭,與達土司、賀萬方躍過水簾,飄身進了山洞。
賀萬方深悉洞中機關,自然知道走法。不一會兒他就帶領兩人到了壇前。韓荊一眼望去,見桂仲明正在摩擎佛像,心中一跳,以為他們已經發現了秘密,不假思索,奮力一躍,舉起手中的兵器龍頭枴杖,向桂仲明頭頂拍下,這根枴杖是用百煉精鋼打成,十分堅硬。桂仲明反手一抖,騰蚊寶劍猛的伸長,只聽得噹啷一聲,那根枴杖登時給截去一半。韓荊大吃一驚,怔了一怔,勃然大怒,半根枴杖橫裏一掃,內力震動,桂仲明見面前似有十幾根枴杖打來,大喝一聲,平地躍起,避過拐仗,騰蚊劍一個盤旋,劍花錯落,當頭罩下,這正是五禽劍法中的絕招﹁展翼摩雲﹂。韓荊的杖法雖然迅疾已極,仍然避不開與劍接觸,﹁噹啷﹂一聲,又截去一段。韓荊雙眼血紅,未待桂仲明腳落實地,忙用﹁天魔杖法﹂中的絕招,﹁披星趕月﹂,斜斜一躍,手中那截短杖宛如銀蛇亂擊,竟向桂仲明丹田穴打來。桂仲明劍招未收,迫得連運絕頂輕功,將劍一旋,劍尖點著杖頭,便藉著這一點之力,向後倒縱出去。冒浣蓮驚呼聲中,他已倒翻在左側一尊佛像之旁,收勢不及,手中劍碰著佛像的手裏,﹁喀嚓﹂一聲,竟把佛橡的手臂切了下來。手臂跌下,發出金光,桂仲明低頭一看,只見竟是外面包著鐵皮的赤金。不禁叫道:﹁這些是金羅漢!﹂
駝背老人韓荊哈哈大笑,高聲說道:﹁是的,十八尊羅漢都是黃金鑄成,但這是有主之物,你們覬覦,那可不成!﹂凌未風喝道:﹁誰是主人?﹂韓荊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就是咱家,你們給我滾出洞去!﹂
凌未風冷笑一聲,走了過來,說道:﹁看你這駝背老兒財迷心竅,我們可以分給你幾兩買棺材的本錢!﹂韓荊大怒,看凌未風走過,突然伸手往主座佛像一推,那佛像搖搖擺擺,便待後倒。凌未風大喝一聲,雙掌一擋,﹁轟隆﹂一聲,佛像跌落地上。韓荊又是大吃一驚,他本想把佛像推倒,誰知卻氣力不夠,凌未風這一反推之力,比他強了許多。
佛像倒後,座下現出一隻錦盒,凌未風打開錦盒,拿出一張信箋,桂仲明仗劍縱了過來,守在他的身邊,騰蚊劍光芒四射,韓荊拿著被截短了的枴杖,輕輕喘氣,不敢走近。他看看達土司,達土司卻冷冷地站在當中,並無出手之意。
凌未風拿起信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乙酉之年,孟秋之月,大盜移國,宗室南遷,滇邊奔命,已無中興之望,期於後一世,定國奉大西王之遺命與永曆帝之御旨,以黃金十萬八千斤,鑄成十八羅漢,藏於此洞。留待豪傑之士,以為復國之資。若有取作私用者,人天共誅。﹂
這批黃金正是李定國逃奔緬甸之前,遣桂天瀾建洞收藏的。大盜指的是吳三桂,大西王則是張獻忠的王號,永曆帝就是後來吳三桂追到緬甸擒殺的桂王朱由榔︵崇禎時封永明王,明神宗之孫︶。李定國原是張獻忠手下的大將、後來奉桂王為帝抗清的。張獻忠在潰敗之時,一怒之下,將金銀珠寶沉落川江,其時,尚有幾萬斤金磚在李定國軍中,張獻忠馳書叫他將黃金毀滅,他不肯奉此亂命,遣使回報,力陳應該保存這批黃金,其實張獻忠已是兵敗受傷,奄奄一息,聞言對來人說道:﹁咱老子本要天下財富與我同歸於盡,李定國這小子卻把這點點黃金,看得如此重要,你回去告訴他,不毀掉也行,但不能讓敵人得去。﹂張獻忠沉在川江的金銀珠寶,比這批黃金的價值,不知高出多少倍。他哪裏將這點點東西看在眼內,因此對李定國的﹁抗命﹂,也就算了。否則照他的性格,哪容得李定國不依。
李定國擁立永曆帝之後,又被吳三桂大軍一路追擊。永曆自知復國無望,又將所藏的黃金幾萬斤,交給李定國叫他設法收藏。兩項一共十萬八千斤,李定國於是挑選心腹三百人,每人歃血立誓,誓不洩漏,這三百人就交由桂天瀾率領,秘密將黃金運進山谷,在洞中鑄成十八羅漢。
桂天瀾係監督工,一面闢洞,一面鑄像,許多工匠已遣回軍中,最後只剩下六七個巧匠,在裏面佈置機關,賀萬方就是參與其事的巧匠之一,而駝背老人韓荊則是桂天瀾的副手。到工程接近完成之際,桂天瀾連韓荊都差遣回去,不讓他知道機關秘密,當時韓荊心裏就不大舒服,但又不能說出來,這氣已悶了二十多年。
十萬八千斤黃金藏好之後,桂天瀾和巧匠也回到軍中,經過連年激戰,直追到緬甸,李定國的三百親信剩下的已寥寥無幾。李定國一死,這些人也就星散了。
桂天瀾奉遺命,隱劍閣,一為避清廷搜索,二為保護藏金。因他曾歃血立誓,所以在未死之前,連石大娘也不告知,這樣年復一年,流光如矢,眼見清廷已抵定中原,各地的零星義軍又未成氣候,桂天瀾極目山川,心傷逝者,撫心興歎,復國難期。因此在黃衫上留下隱形圖畫,原想待桂仲明長大之後,將秘密告訴他,讓他去闖蕩江湖,圖謀復國,日後好按圖索驥,取出藏金,卻不料平空插進石天成這段恩怨風波,桂仲明棄家遠走,桂天瀾也慘死荒山。
再說韓荊,自李定國死後隱居川東,二十多年,也練就一身技業,隱隱成了川東的武林之雄,各路武林高手,對他都很尊敬。他本來已無意再圖大事,也不想偷取藏金。不料當日參與其事的一個工匠劫後餘生,幾經艱苦投到眉山寨主羅達手下,竟然起了貪念,將藏金之事告訴羅達,縱恿他去取,並告訴他,韓荊就是當日的主事人之一。羅達聽了大喜,親自拜門,求韓荊相助。他的說法非常巧妙,一面激起韓荊英雄垂葛之心,叫他取出金來,好在武林稱霸;一面挑唆他與桂天瀾決一雌雄,以增他的武林聲望。韓荊本來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臨老糊塗,想起這批黃金反正已無主人,自己取來,立刻富可敵國,竟然也起了貪念,和羅達做了一路,並且另外邀約兩個高手,準備去對付桂天瀾。
事情雖秘,不知怎的,卻也漏出來,四川武功最強的幾個武林人物,竟不約而同地到了劍閣,這些人和羅達一樣,哪裏有什麼大志,只是想奪取重金。
至於那柄騰蚊寶劍,也是李定國臨死時交給桂天瀾,叫他代為收藏,留贈英豪的。桂天瀾就把它繫在主座佛像腰間,作為腰帶。他為了紀念李定國,把這座佛像塑成李定國的相貌。那寶劍無巧不巧,也落在桂仲明手中。
凌未風看完李定國遺書之後,對藏金來歷已是明瞭,於是,對著韓荊嘿的一聲冷笑,懶洋洋道:﹁失敬,失敬,你原來是這批黃金的主人?那麼你就是李定國將軍了?我早就聽說,李定國已客死緬甸,想不到他居然還活在人間!﹂
韓荊滿面己通紅,怒道:﹁是李定國的,也不是你的,我和李定國同生共死的時候,你這娃娃還在吃奶。怎麼樣說,我和李定國都沾上一點邊,你算老幾?﹂凌未風嘻嘻笑道:﹁曾和李定國同生共死那更好了,你當然知道他的意思。﹂韓荊半根短杖向凌未風驟的擲去,疾喝道:﹁憑你想伸手攔阻,那可不行。﹂凌未風揚手就是一道烏金光芒,把那根短杖激射得直飛回去,說道:﹁我就是要攔你!﹂韓荊慌忙側身一閃,將短杖接回手中,只見杖頭嵌著五六寸長的一根似箭非箭的東西,又是一驚,心想:這小子居然憑著如此細小的暗器,就能將我的半截龍頭枴杖反撞回來,這功力真是非同小可,和他比劃,要贏他大約是很難了,只是自己乃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如何嚥得下這口氣。凌未風叫道:﹁你想拿黃金就過來!﹂將青鋼劍在手中拋了兩拋,睥睨斜視。桂仲明也仗騰蚊寶劍,立在凌未風身旁。
賀萬方是始終參與藏金之事的人,他知道每座金羅漢重六千四百斤,六千斤是赤金,四百斤是鐵皮,韓荊只能將羅漢搖動,凌未風卻能把羅漢推倒地上,看來已是勝了一籌。當下急忙說道:﹁要比劃也不能在洞中比劃,這裏面遍是機關。還是到外面去看,數海底,講規章,作個了斷吧!﹂﹁數海底﹂是黑道中的切口,武林中人物有糾紛之時,將自己的來歷、目的、要求等一一講出來,叫做﹁數海底﹂。賀萬方這話是想請凌未風他們到外面去好好商量。達土司道:﹁對呀!何必為這點黃金傷了和氣,到外面去請武林同道共議,一碗水大家分來喝就是啦!﹂其實達土司何嘗想將黃金分給凌未風,只是他見凌、桂二人,都是扎手的勁敵,心想,若在洞中動手,自己這邊準處下風,不如到外面再說。
凌未風將青鋼劍插入鞘中,說道:﹁著呀!要打架也得找個好地方,到外邊去吧。請!﹂韓荊一言不發,按著﹁左三右四中十二﹂的步法,就向洞口奔出,一行人跟著他也到外面。
六人躍過水簾,谷中群豪紛紛圍上,七口八舌探聽結果,賀萬方道:﹁黃金十萬八千斤全在裏面,咱們是財星照命啦!﹂達土司道:﹁黃金是有了,只是怎麼分法,咱們可還得好好談談。﹂張元振道:﹁我們七個人都是早已知道靜金藏處,特地趕來的,那當然是有份了,他們三人嘛||﹂盧大楞子截著說道:﹁凌大俠等三人當然也有一份,我們就按十份來分了,大家都不要爭。﹂羅達箭傷方止,在地上呻吟道:﹁我最先進洞,為了大家受傷,你們有言在先,可得給我兩份!﹂韓荊哼了一聲道:﹁你若探出結果那當然給你兩份,可是你一進去就給箭射出來啦!﹂頓了一頓,又道:﹁黃金可不能這樣分法!﹂
群豪愕然問道:﹁該怎麼個分法?﹂韓荊指一指賀萬方道:﹁此金是我埋,機關是他設,我們每人該佔兩份。你們五人每人一份,另外我邀有兩位好友與賀老弟一起來的,雖然尚未見到,也該算他們一份。至於那邊三位客人||﹂
他指一指凌未風,繼續說道:﹁照道中規矩,只能合起來算一份。他們只是誤打誤撞的,不能照我們這個分法。﹂
羅達聽了十分不服,他受了箭傷,只分到一份,而韓荊兩個尚未露面的朋友,卻也要佔有一份。但流血方止,渾身無力,不敢開聲;達土司也不服,他正想說話,卻給盧大楞子搶在頭裏說道:﹁韓大哥和賀大哥各要兩份,那我們沒說的。只是凌大俠他們三人,合起來才算一份,卻也不公平。依我說,既然是有水大家喝,那他們也該各佔一份。至於韓大哥邀了朋友,按說沒有露面,本來難准他們插手。但既然韓大哥邀了他們,這點面子咱們弟兄可還要賣,我說就讓他們合起來算一份吧,一共是十三份平分。大家以為如何?﹂羅達感激凌未風救命之恩,首先道好;達土司雖然不是凌未風他們的對手,但他們想激怒韓荊和凌未風作對,坐收漁人之利,因此也跟著道好,韓荊一看,自己這邊已有三個人主張凌未風他們有份平分,心中又是一慌,暗想若再堅持,他們聯起檔來,自己可吃不了,當下乾笑幾聲道:﹁好,咱們不打不相識。錢財小事,義氣為先,就照盧舵主說的,十三份分開。﹂達土司一聽,他居然扔下了這幾句門面話,意欲與凌未風化敵為友,十分失望!
綠林群豪七嘴八舌爭論分金之際,凌未風在一邊冷眼旁觀,懶洋洋的毫不在意,到了此刻,忽然雙眼一翻,霍地站起,喝道:﹁誰與你這樣分法?你們這是自說自話。﹂韓荊詫然問道:﹁依你說又是怎麼個分法?﹂凌未風道:﹁這些金全是我的,誰想要就著我來!﹂此言一出,不但群豪失色,就是桂仲明和冒浣蓮二人也感詫異,心想:怎麼凌大俠一反本性,也愛起黃金來了。桂仲明輕輕的扯一下凌未風衣袖,悄悄說道:﹁我們要這麼多黃金幹什麼?﹂凌未風在他耳邊說道:﹁你們別管。我要憑此批黃金收伏這班魔頭,幹一樁大事。﹂
凌未風要獨佔藏金,這真大出群豪意外,他們一時間都說不出話,後來又見凌未風和桂仲明竊竊私語,以為兩人是商議對付他們,個個憤怒,就是盧大楞子本來是感激凌未風的,這下也很不以為然,心想:﹁天山神芒﹂原來竟然是虛有其名,見利忘義的傢伙。他不待韓荊說話,就邁前兩步,拱手說道:﹁凌大俠,憑你﹃天山神芒﹄的名頭,要黑白全吃,咱們本該退避三舍。怎奈眾弟兄們遠道前來,凌大俠要教他們空手回去,這可有點說不過去!﹂
群豪轟然叫道:﹁是呀可是那門規矩?﹂凌未風翻著白疙瘩的眼珠,﹁嘿﹂的一聲笑道:﹁這是你們黑道的規矩。黃金是我們先發現的,一碗水是不是分來喝,那可得由我作主!﹂綠林中搶財物之時,若有另外的同道中人撞上,按規矩他們可要求分贓,見者有份。不過這可得徵求先在場者的同意。若他們不同意,要求分贓者又不肯縮手的話,那就只有武力解決了。所以武林中要求見者有份和原先在場者的拒絕分贓,都不算不合規矩。凌未風此言,分明是向群豪挑戰。
盧大楞子給凌未風的話橫裏一截,倒覺難於開口,他雖不服凌未風要強行吞占,但又不願與凌未風真個廝拼,當下退過一邊,默然不語,韓荊與達土司氣得雙眼通紅,冷笑說道:﹁那麼咱們只好見個真章了,你劃出道來!﹂凌未風道:﹁這批黃金現在全算是我的,你們誰要,就來和我比試。不論比那種技業,我都奉陪。咱們這是賭技奪金,每樣技業賭注都是一尊羅漢,贏了的就是你們的賭本,可以加注再賭。你們若肯這樣賭法,我就一個人全接下來,你們若要群毆,那我們三人也可奉陪。﹂
韓荊心想:﹁我們每人都有獨門武功,縱你凌未風再強,也不能精通各家技業。這樣賭法,倒比群毆還上算。﹂在場的都是成名人物,勢無以眾凌寡之理,而且若然群毆,桂仲明那把寶劍,可就克住所有的兵刃,盧大楞子心想:這樣比法,輪到我時,可以文比,可以保全和氣,當下也表贊同。
凌未風見綠林群豪都已答允,微微一笑,飛身落下谷中盆地,在一塊大岩石上一站,高聲說道:﹁你們哪位先上?﹂達土司一個箭步跳出說道:﹁你下來,我和你先玩一樣把戲。﹂
凌未風抱拳說道:﹁什麼把戲?﹂達土司將外衣一脫,露出黑銅色的肌膚,雙臀一震,筋骨格格作響,高聲說道:﹁我們來一套借三還五的把戲!你先給我打三拳,我付你利息還你五拳,打時大家不許用輕功閃避,也不許還拳。若有死傷,爺安天命!﹂達土司是外家第一流高手,銅皮鐵骨,練就鐵布衫的絕頂功夫,平常連刀槍都插不入,何況拳頭。他想凌未風若受我三拳,不死也傷。縱然不傷,他打我五拳我也不怕。
盧大楞子聽了,心想達土司這個粗人倒會佔便宜,他要先打三拳,這凌未風一定不肯答應。果然凌未風道:﹁這不公平。﹂達土司道:﹁那你就先打我三拳,我打你五拳。﹂豈知凌未風不是這個意思,他不理達土司插嘴,不停地說下去道:﹁這不公平,我何必多佔你兩拳?我不要利息,你先打我三拳,我再還你三拳好了!﹂達土司大怒,心想:你敢輕視於我,高聲叫道:﹁那你下來,咱們比試!﹂
凌未風落在那塊大石上單足獨立,雙拳一伸,也叫道:﹁你上來,在這塊石頭上比試要好得多,誰要落下石頭,也就算輸了。﹂達土司一看,那塊石頭僅能容兩人站立,別說不能用輕功躲避,連回身閃避都難。心想﹁這你更是自己討死﹂,雙臂一振,跳上石頭,凌未風仍是單足獨立,說道:﹁你站穩了!這石頭上窄得很呀!好,你發拳吧!﹂
達土司見他單足獨立,分明是讓自己在石頭上多佔一些地方,自己享譽武林三十多年,幾曾受過如此輕視,怒火沖天,大喝一聲:﹁你也站好了!﹂呼的一聲,劈胸一拳打去,凌未風挺胸相迎,只聽得﹁蓬﹂的一聲,如擊巨木,凌未風單足擺盪,身子搖了幾搖,似欲跌倒,桂仲明大吃一驚,正待過去救時,凌未風已站穩了身形,﹁哎呀﹂一聲笑道:﹁沒傷著!﹂
達土司一拳打出,就似打著一塊鋼鐵,拳頭隱隱作痛,身子也給反碰得搖晃不定,但是桂仲明只注意凌未風,沒見著他的狼狽相,群豪可是大吃一驚。
原來這拳凌未風故意硬碰硬接了下來,看他的勁力。結果凌未風雖未跌倒,胸口也是隱隱作痛。急調好呼吸,運氣一轉,氣達四肢,知道沒有受著內傷,心內一寬,又嘻嘻笑道:﹁第一拳過了。第二拳來吧!﹂達土司一言不發,運起神力,呼的一拳,又向凌未風小腹丹田之處打去,凌未風把身子向左微微一側,達土司一拳貼肉打過,滑溜溜的無處使勁。凌未風用﹃卸﹄字訣,把他的勁力化於無形。又是嘻嘻笑道:﹁第二拳也打過了,還有最後一拳,好生打吧!﹂達土司睜大雙眼,怒吼一聲,雙拳齊發,凌未風身子突然向後一仰,單足懸空,頭向後彎,半邊身子已懸巖外,達土司雙拳之力,何止千斤,但凌未風這向後一仰,踏著岩石的右足紋絲不動,腹部卻凹進三寸,達土司兩拳頭都打中了,卻被凌未風腹肌吸著,達土司手臀亦已放盡,無從使力,凌未風身子一挺,喝聲:﹁撤手!﹂達土司只覺一股大力反擊回來,拳頭﹁卜﹂的一聲彈了出來,身子搖搖欲倒,幸他功力也極深湛,雙足一頓,﹁力墜千斤﹂,才把身形穩住。群雄矚目驚心,竟禁不住轟然喝起好來!
凌未風接了三拳︵按:最後一次雖是雙拳開發,但仍算是一拳。武家所講的﹁一拳﹂是雙手都算在內的︶,神色自如,雙足踏實,與達土司面面相對,嘻嘻笑道:﹁現在輪到我發拳了,你站好沒有?﹂達土司心內發毛,說道:﹁你等一下。﹂他調好呼吸,用力一繃,全身骨骼格格作響,他這才定下神來,心想:你凌未風功力雖然深湛,也未必破得我鐵布衫橫練的功力。雙足用力釘在石上,叫道:﹁你打吧!﹂凌未風微微一笑,左掌一揚,右拳在掌下直穿出來,叫道:﹁第一拳來了!﹂
達土司突的身子一矮,肩頭向前一撞,凌未風﹁蓬﹂的一聲,擊個正者,也覺一股大力反擊回來,他疾的將拳頭一收,達土司哼了一聲,竟給他在收拳之際,用﹁粘﹂勁將身子帶動兩步,凌未風從旁微微一閃,喝道:﹁站穩了!﹂達土司滿臉通紅,強用重身法穩著身形,一言不發。
原來達土司接這一拳,取巧到極。本來﹁借拳還拳﹂是規定別人發拳時不許反擊的,他肩頭向前一撞,其實已是反擊,只是他不動手,因此不算是犯規。
凌來風一拳打他不倒,用內家粘力,也只把他帶動兩步,亦是頗感詫異。心想:﹁這傢伙名不虛傳,雖然取巧,功力也真深厚。我倒要試試他的鐵布衫功夫怎樣?﹂又是微微一笑,腳跟一旋,拳頭自仰面向他右乳打出,叫道:﹁第二拳來了!﹂
這回達土司不敢再取巧反擊,硬挺著胸,迎面接了這拳。凌未風一拳打出如中鐵石,他拳頭打中,再用力一按,達土司也覺如千斤鐵錘打來一樣,又是﹁哼﹂了一聲,身子搖晃了幾下,用力挺著。凌未風這拳用的是硬功,見達土司雖然給打得搖晃,仍無損傷,亦是不禁暗暗佩服。心想,此人的鐵布衫功夫在江湖之上,也可坐第一把交椅了。
達土司接過兩拳,心神稍定,想在群雄之前,撈回面子。強自作態,哈哈笑道:﹁老夫雖老,這幾根骨頭還硬朗,你還有一拳,好生打吧!﹂笑聲未畢,凌未風忽然雙拳齊發,朝他兩脅打來,達土司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不怕點
布萊德 於 2008-01-24 21:24: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4 21:25:00
凌未風道:﹁敢問如何比法?﹂韓荊道:﹁凌師父的輕功暗器都見識過了,老朽想再見識你的內功。﹂凌未風抱拳說道:﹁任憑尊便。﹂韓荊在地上取來一些枯枝,紮成五捆,用火石把它燃點起來,分插地上。五堆旺火,熊熊燃燒,韓荊道:﹁就比試劈空掌的功夫吧。﹂說罷雙袖一捲,駝背前俯,雙臂青筋,條條鼓起,全身骨節,格格作聲,一看就知是內家高手。
韓荊運口氣後,雙掌交加,來回遊走幾圈,越走越疾,猛然間腳尖一點,也不見怎麼聳身作勢,便竄到中間那捆火把的面前,距離不足五尺,一個﹁推窗望月﹂招式,掌風呼響,把火焰打得向後吐出去,就在火焰搖搖欲滅之際,韓荊右掌疾發,只見火星亂飛,火光全滅。跟著身子一轉,反手一掌,仍是一招兩式,左掌先發,把火焰拉長,右掌壓下,將火光熄滅。韓荊打滅了兩捆火把之後,又作勢盤旋,疾繞數周,這次更加厲害,一個﹁雙龍出海﹂,兩股勁風同時發出,把第三捆火把一下熄滅,火星射出五六尺遠,煞是驚人,接著一個翻身,仍是雙掌齊出,運用前法,把第四捆火把熄滅。韓荊連用四個不同的招式,打滅了四捆火把,仰天大笑,得意之極。他身如飛魚,步如流水,左右盤旋,演了幾路拳法,才突的掌心向外一吐,這回竟在距第五捆火把七八尺之處,呼的一聲,火焰便即應手而滅。各路高手,喝彩不已!韓荊打完之後,脾睨斜視,對凌未風道:﹁老朽就是這點點功夫,你也試試吧!﹂
韓荊這樣的劈空掌功夫,也可算是內家的一流高手了,可是在凌未風看來,功夫卻尚欠純厚。他要借行拳飛步之勢,才能將火焰熄滅,而且打五捆火把,要分三次,可見他的內力不能持續,因此,待他說完之後,微微一笑,叫桂仲明也點起五捆火把,分插地上,緩緩走出,走到距離火把五尺之處,倏一長身,左手一揚向火把遙擊,火光應手而滅,迅捷異常。群豪不禁大吃一驚,凌未風霍地翻身,右手一抬,又把第二捆火把打滅。凌未風打滅二捆火把之後,漫不經意的刷地一個旋身,左右兩手一揮,三四兩捆火把同時熄滅。韓荊在打第三捆火把時,要連換兩掌的功夫,才能打滅。凌未風卻能一氣擊滅四捆火把,只此一端,勝負已判。尚有最後一捆,凌未風卻並不迫近的去,就在距離丈許之地,猛地腳下一滑。一個﹁鷂子翻身﹂,反掌揮去,呼的一聲,最後一捆火把熄滅了。群豪轟然叫好,凌未風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韓荊面色鐵青,濃眉倒豎,獰笑說道:﹁劈空掌的功夫,我是輸了。凌大俠剛才說過,比試一樣技業,賭注就是一尊金羅漢,有這話嗎?﹂凌未風道:﹁有。﹂韓荊道:﹁那麼我名下有兩尊羅漢,我還要再賭一樣。﹂凌未風道:﹁再賭什麼?﹂韓荊道:﹁比輕功、內功、暗器之類,都是彫蟲小技,咱們乾脆在兵器上見個輸贏吧。﹂凌未風道:﹁悉聽尊便,你亮招!﹂韓荊伸手向腰間一抽,把被騰蚊劍截斷的半截枴杖取了出來,搶站著上首,一亮門戶,說道:﹁請賜招!﹂
韓荊的龍頭枴杖,本來深得西藏天魔杖法的真傳,雖給截短,但仍可用。而且他又精於點穴功夫,截短之後,正可用來作點穴撅。凌未風隨手拾起一根枯枝作為兵器,一個﹁旱地拔蔥﹂,憑空躍起數丈,韓荊短拐一指,在他腳底劃過,凌未風搶了先手,暴風驟雨般攻來。
這時日近中天,瀑布在日光照射下,泛出霞輝麗彩,凌未風一連十幾辣招,把韓荊迫得向日而立,搶先佔了有利地勢。韓荊耀眼欲花,莫說找不著凌未風的穴道,連招架也感為難。正想拚命擋過幾招,抽身便逃。凌未風大喝一聲,枯枝起處,已是一招﹁玉帶纏腰﹂,向韓荊腰脅拂去。韓荊﹁盤龍繞步﹂,方待閃過,凌未風攻勢綿綿不斷,橫裏一掃,早已變招,枯枝拂到胸部。韓荊心想,一根枯枝,其力有限,拼著受他拂中,然後搶攻,圖謀逃脫。那料心念方動,驟感胸都一陣酸麻,﹁啊呀﹂一聲,全身癱軟,撲地便倒。
原來凌未風除了劍法精絕之外,還得了晦明禪師﹁拂穴﹂的真傳。關於點穴功夫,從來只分兩派,一派是用兵刃來﹁打穴﹂,例如韓荊以短拐當作點穴撅,來打穴道便是。一派是﹁點穴﹂,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用手指去點對方穴道,而晦明禪師卻創造了以拂塵﹁拂穴﹂之法,用拂塵掃,同樣也能封閉敵人穴道。
韓荊倒地不起,群豪嘩然大呼。凌未風早已拋掉枯枝,搶在來援救的達土司等人之前,將韓荊拉起,輕輕在他腰際的﹁伏兔穴﹂一拍,將封閉的穴道解開,抱拳說道:﹁韓老前輩,請怒無禮,凌某在這廂賠罪了!﹂
韓荊面如赤砂,青筋畢露羞慚交並,不發一言,讓達土司扶著便走。凌未風叫道:﹁韓老前輩,請留步。﹂韓荊停了下來,正待扔幾句門面話,凌未風又招呼其他幾個未交手的人道:﹁你們還要不要再賭?﹂
未交手的人中,羅達身受箭傷,自然不能比試。賀萬方是一個工匠,雖然功夫在尋常江湖道中,也算好手,但如何敢與凌未風比試。尚有一個八方刀張元振,武功雖在把弟黑煞神陶宏之上,成名遠在凌未風之前,也不出面。正在躊躇,忽見三人聯袂到來。其中兩個是韓荊尚未露面的朋友,朱天木和楊青波,另外一人卻是傅青主。
韓荊不知傅青主與凌未風的關係,還以為傅青主是知道黃金的消息,遠從江南趕來,要獨佔黃金的。他心念一動,忽然嘴角掛著冷笑,說道:﹁這可熱鬧了!這裏有一位凌大俠自稱是黃金的主人,現在傅老先生也代表黃金的主人來了!﹂他說這話,分明是想挑撥傅青主和凌未風交手,好坐收漁人之利。
那料他話未說完,傅青主和凌未風都哈哈大笑起來。傅青主笑罷問道:﹁凌大俠,這麼說,金羅漢你已經找到了。﹂
凌未風道:﹁全靠冒姑娘的機靈,是找到了!你又怎麼知道消息,遠遠趕來?﹂傅青主道:﹁說來話長,你先招呼這班朋友。﹂
凌未風這時從袋裏取出一紙信箋,高聲叫道:﹁各位朋友,這批黃金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們的,應該是大家都有份。黃金的舊主人在信上已經明明白白!﹂傅青主問道:﹁你拿的信是誰人寫的?﹂凌未風道:﹁這是李定國將軍的遺書!﹂說罷大聲念誦起來!
凌未風念到﹁留待豪傑之士,以為復國之資,若有取作私用者,人天共誅﹂之處,停頓下來,虎目環掃全場,朗聲說道:﹁韓老前輩是李將軍舊部,應該體念將軍遺志,這批黃金是拿來作復國之用的!﹂達土司叫道:﹁那你又怎說大家都有份?﹂凌未風微微一笑,指著傅青主說道:﹁你知道傅老前輩是為誰而來。他代表的可不是一個人,而是李來亨將軍手下的十萬兄弟!李來亨將軍是李闖王的侄孫,李闖王當年和張獻忠是結義兄弟。張獻忠和李定國遺下的黃金,除了他,還有誰有資格動用。﹂|﹂凌未風尚未說完,傅青主就接著說道:﹁是呀,凌大俠說得對極了!這批黃金,說起來嘛,誰也不該覬覦,但誰也有份,只要他參加復國的大業。李來亨將軍久仰各位大名,特地叫我來邀請各位合作。﹂朱天木邁前兩步,拉著韓荊的手說道:﹁韓二哥,傅老先生的話全是真的!﹂韓荊道:﹁你怎麼知道?﹂朱天木用沉重的聲調,一字一句的說道:﹁韓二哥,咱們有幾十年交情,你別怪我。是我專程趕去告訴李將軍的,我為的你好!我願你晚年有個歸宿,回到義軍之中,李將軍他們,可都念著你們這一班前輩。﹂韓荊聽了,兩眼潮濕,默不作聲。
原來朱天木、楊青波、桂天瀾、韓荊等四人,當年在李定國軍中,稱為﹁四傑﹂,四傑之中,又以桂天瀾武功最強,其次就要數到朱天木了。朱天木和韓荊交情最好,但那次藏金之事,李定國只派桂天瀾和韓荊去主持,朱天木和楊青波卻因另有公務,沒有參與其事,所以全不知。李定國事敗之後四傑星散,韓荊隱在川東,朱天木隱在川西。朱天木遙聞韓荊近年和綠林高手往來頗密,又不願正式揭起義旗,心中頗為擔憂,害怕他走上歧途。到韓荊給羅達說動,準備奪取黃金,特地來找他助拳時,他大吃一驚,但他知道韓荊脾氣,當時不便勸告,因此也佯允相助,並和韓荊約好日期,同會幽谷,他等韓荊一出門,緊跟著就悄悄去通知李來亨。
至於楊青波眼光卻沒有朱天木來得遠大,他答應相助韓荊之後,真的如期趕到劍閣,先去找尋桂天瀾,準備勸桂天瀾同分黃金。不料劈頭就遇到石大娘,一聽他說什麼要分黃金之事,心頭火起,一陣旋風也似的五禽劍將他迫得手忙腳亂。幸好朱天木這時已會齊傅青主和張青原等前來,才給他解了圍,楊青波聽說桂天瀾二十年來護衛藏金以及慘死之事,既受感動,又憶舊情。心中也自又悔又恨。
朱天木將前因後果,說完之後,緊握著韓荊的手,低聲說道:﹁韓二哥,你聽我們的話,和這班英雄,同到李來亨軍中去吧!﹂韓荊尚未回答,盧大楞子忽大聲道:﹁凌大俠,你何不早說了,我跟你爭這些黃金幹嘛?﹂凌未風喜道:﹁那||你||﹂盧大楞子朗聲說道:﹁我回去帶青陽幫的全幫兄弟跟你們走好啦!﹂他說完後,拉著羅達的手問道:﹁羅大哥,你呢?﹂羅達心感凌未風贈藥之恩,躊躇了一陣,也概然說道:﹁我和眉山寨的兄弟,聽從凌大俠的吩咐!﹂凌未風上前把他一把抱住,說道:﹁羅寨主,別這樣說,咱們今後都是一家人啦!﹂達土司拍掌說道:﹁我是個直腸直肚的人,我說實話,我可不能像他們兩位那樣跟隨李來亨將軍。﹂傅青主微笑著望他,凌未風道:﹁這位是達土司達三公。﹂達土司道:﹁就因為我是個土司,這可把我縛死了。我不能離開族人。但,我向你們立誓,我達某人,以前怎樣對李定國,今後一樣對李來亨。﹂他這話即是聲明願和李來亨合作。凌未風高聲叫道:﹁好!一言為定!﹂達土司一掌向旁邊一株小樹劈去,將那株樹劈為兩段,說道:﹁若背誓言,有如此樹!﹂
韓荊兩眼潮濕,朱天木還在緊握著他的手,他手心感著一股暖意,面前又有那麼多期待的眼光,他倏地也將短拐拗折,說道:﹁我和你們大家一齊走!﹂
韓荊和盧大楞子都願到李來亨軍中,剩下的張元振、陶宏等人,自然也無異議。凌未風收服了這班魔頭,心中極其高興。
當下由石大娘帶路,大家都回到那間石屋,石大娘笑道:﹁今早我不許你們進去,現在我卻要請你們進來了!﹂石天成和群豪相見,既有舊識,也有新知,同敘契闊,互道仰慕,心中鬱悶,不覺全消。他以肘支床,抬起頭來說道:﹁自從我明白事情真相之後,我心裏一直就在難過,我深悔自己迫死師兄,原想待見過仲明之後,就自盡以了罪孽。如今見你們這樣為復國大事奔跑,我們心想明白了,心裏的死結也解開了,原來我除了迫死師兄之外。還做過一件更大的錯事!﹂石大娘奇怪問道:﹁還有什麼更大的錯事?﹂石天成道:﹁三十年來,我都是為著個人恩怨,東飄西蕩,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值得稱道的事。天瀾和你的事業,我完全不理不睬。這三十年算是白過啦!我死了也對不住師兄,不如活下來繼承他的遺志還好,我傷好之後,一定也到李來亨軍中,在傷未好之前,我想和你留在這裏,守衛黃金,待李將軍派人完全把它搬走為止。師兄守衛了二十年,這擔子也該我們代挑了。﹂石大娘想起天瀾,淚流滿面,一面流淚,一面笑道:﹁是該如此!﹂傅青主正在擔心一時搬運不了,留很多人守衛,又恐誤了其他的事。聽他這樣一說,極為歡喜。
這時石天成的徒弟于中走了過來,笑著說道:﹁師父,還有一件大事呢!﹂
石天成道:﹁什麼事情,這樣神神秘秘的?﹂于中笑道:﹁師父,他們打了大半天,都還沒吃東西呢。咱們是主人,只顧和客人聊天,不顧他們的肚子,那怎麼成?人不吃東西就會死,你說那不是大事麼?﹂群豪都笑了起來。一室融融如春,緊張的氣氛,也在笑聲中緩和了。
笑聲中,竹君捧著一大盤糟粑和烤羊肉進來,糟粑是把炒熟的稞麥磨成粗粉,吃時加入酥油,用手拌勻捏成餛飩的樣子,倒是別有風味。那烤羊肉則是石大娘前兩天獵獲的山羊烤成的。這時一併捧了出來,群豪手團糟粑,拔刀割肉,吃得十分高興。
進食時傅青主一直注視著桂仲明,見他神情已完全恢復正常,心中大慰。悄悄地對冒浣蓮道:﹁姑娘,你真行,這個病人,也只有你才醫得好!﹂冒浣蓮面上緋紅,﹁嘩﹂了一聲道:﹁伯伯你又來和我開玩笑。﹂傅青主在她的耳邊說道:﹁不是和你開玩笑,等會我有話跟你說哩!﹂石大娘對冒浣蓮極為好感,不時的切豐肉給她,竹君鼓著小嘴巴道:﹁瞧,媽媽,你見了冒姐姐,就只疼她不疼女兒了。﹂說得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這晚桂仲明午夜醒來,看著自己的父親睡在身邊,不禁思潮起伏,再也無法安眠。他想著自己離奇的身世,想著教養自己成人的養父桂天瀾,今日一家團圓,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又喜又悲,看著熟睡的爸爸,覺得他很可憐,但想起養父,卻更是可憐。他忽然想起:明天我就要和大夥一道到李來亨那裏了,我該去拜別養父的墳墓。他聽冒浣蓮說過,桂天瀾是她和傅青主親手埋葬的,刻有﹁義士桂天瀾之墓﹂幾個大字,只不知葬在那裏。他感情如波潮激盪,顧不了避嫌,竟偷偷地起來,悄悄地往用板隔開的內室一瞧,只見母親扣妹妹睡得很甜,冒浣蓮的影子卻不見了。他大吃一驚,一閃身就出了石屋,在微弱的星光下,在幽谷中四處找尋。只聽得猿猴夜啼,松濤過耳,秋蟲如私語,山瀑若沉雷。處處秋聲,匯成天籟,桂仲明雖在劍閣長大,卻不曾領略過如此境界,他在幽谷裏踽踽獨行,思潮起伏。猛然間肩頭刷的給人按了一下,他霍然跳起,只聽得有人在耳邊輕輕說道:﹁你找誰?﹂桂仲明回頭一看,原來是凌未風,不禁讚道:﹁凌大俠好俊身手!﹂凌未風道:﹁我見你從石屋裏跳出來,就綴在你的身後,你只向前面和兩邊張望,顯得心神不屬,我猜你大約是找什麼人來了,你完全沒注意到我跟在你的後面。﹂
桂仲明道:﹁你可見著冒姑娘。﹂凌未風笑道:﹁我猜你準是找她來了,你隨我來。﹂說罷領著佳仲明翻過幾處山坳,猛然推他一把,說道:﹁你把耳朵貼在地上靜聽。﹂
伏地聽聲,可以聽得好遠好遠。桂仲明凝神靜聽,只聽得一個老者的聲音說道:﹁浣蓮,他的神智既完全恢復,那你看他能擔當得這件大事嗎?﹂桂仲明訝然對凌未風道:﹁那不是傅老前輩的聲音?﹂凌未風笑道:﹁他們正在說你呢!﹂話聲未了,傅青主忽然哈哈大笑,傳聲說道:﹁你們不必偷聽了,快過來吧。﹂凌未風一躍而起,拉著桂仲明過去,說道:﹁到底薑是老的辣。﹂
傅青主和冒浣蓮倚著一塊岩石說話,見他們過來,招招手道:﹁我早料到你們會來的。﹂桂仲明搶著問道:﹁傅伯伯,冒姐姐,有什麼要緊事情,要在半夜商議?﹂傅青主笑道:﹁今天白天我對她說了一番話後,累她睡不著,半夜裏起來要找我談呢!﹂凌未風訝然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傅青主笑道:﹁你們在這幽谷裏面,不知道外面又已換了一番世界呢!﹂凌未風道:﹁吳三桂這廝起事了?這樣快?﹂傅青主道:﹁就是,你們把李公子救出來,他怕風聲洩漏,提前起事了呢!﹂凌未風道:﹁他不和我們聯絡了?﹂傅青主遞過一張紙道:﹁你看這就是他的檄文。﹂凌未風道:﹁好,我倒要看他怎樣著筆。﹂
只見檄文上先敘當年之事,罵李闖王為賊,說李闖王入京之後,﹁普天之下竟無仗義興師、勤王討賊者,傷哉國運,夫復何言?本鎮獨居關外,矢盡兵窮,淚乾有血,心痛無聲;不得已滴血訂盟,許虜藩封。暫借夷兵十萬,身為前驅。﹂凌未風﹁哼﹂了一聲道:﹁虧他說得出來,還想洗脫罪名。﹂再念下去道:﹁不意狡虜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據燕都,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衣冠!方加拒虎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誤。﹂底下自然就是寫因此要起兵了。凌未風把吳三桂檄文擲在地上,恨得牙齒咬得格格作聲,傅青王道:﹁正是因此,所以我才要仲明和浣蓮去幹一樁大事。﹂
凌未風道:﹁那李來亨將軍準備怎樣應付?﹂傅青主道:﹁按說吳三桂和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決不能輕輕放過他,但他這次舉事,到底打了滿奴,因此李思永說,縱許吳三桂一面反清,一面反對我們,我們現刻也不宜與他為敵。李公子定下的策略是:趁這個時機,我們也擴大反清。我們和吳三桂各幹各的,他若不犯我們,我們也不犯他。一面保持川滇邊區,一面發動各處英豪,揭竿起義。﹂凌未風鼓掌讚道:﹁李公子眼光真非常人可及,那李將軍是不是聽他弟弟的話?﹂傅青主道:﹁李將軍已將兵符交給他的弟弟,任由他處置了。﹂凌未風道:﹁既然如此,我們都願助他一臂之力。但仲明賢弟雖然英雄,卻是初次出道,不知李將軍要派他幹什麼大事?﹂他是擔心桂仲明經驗太少,會出岔子。
傅青主笑道:﹁正因他是初次出道,江湖上無人識他,這件事才適合他去做。說罷問冒浣蓮道:﹁你還記得易蘭珠姐姐和張華昭公子嗎?﹂凌未風心頭一震,急忙問道:﹁易蘭珠她怎麼了?﹂傅青主道:﹁當日群雄大鬧五台山,張華昭失手就擒,易蘭珠自告奮勇,願入京救他。誰知她赴京之後,就如泥牛入海,全無消息。倒是張公子有消息傳來了。﹂冒浣蓮問道:﹁他在什麼地方?﹂冒浣蓮初上五台山時,曾給張華昭撞過一膀,印象甚為深刻。
傅青主道:﹁據明降官傳給在京的魯王舊部的消息,說他竟是在納蘭相府!﹂冒浣蓮道:﹁是被監禁了?﹂傅青主道:﹁不是,有一個降官到納蘭相府作客,見納蘭公子有一個書僮,非常像他。這個人以前跟過張公子的父親張煌言,偷偷說了出來。﹂冒浣蓮又道:﹁以張公子的武功,亦非泛泛,既然不是受監禁,為什麼不逃出來?﹂傅青主道:﹁這就不知道了!所以才要你和仲明進京一趟,去探訪他們,倘若無法助他出走,你就聯絡那邊天地會和魯王舊部,把他救出來。﹂
凌未風問道:﹁這可是劉郁芳的意思?﹂傅青主點點頭道:﹁李將軍也贊同她的意思。張煌言是前朝的抗清大將,魯王便是他所擁立的,江南一帶,不少魯王舊部,許多降官也曾是他的部下。劉郁芳現在不能回去,因此,請我們幫忙,設法救張公子出來,內地號召他父親的舊部,在江南和我們作桴鼓之應。我們想來想去,人選只有你們兩人最為適合。仲明武攻強,又沒人識他,混進京城,料非難事,浣蓮跟我走了這麼多年,江湖上的事情,大半懂得,可以做他的助手。﹂
冒浣蓮聽了,低著沉思,過了半晌,面泛紅潮,低低的向桂仲明道:﹁你怎麼樣?你說話呀!﹂
桂仲明仰起了頭,定睛望著冒浣蓮,很久才道:﹁我,我是在想||﹂冒浣蓮嘟起小嘴,乍怒佯咳,﹁呸﹂了一聲道:﹁你失魂落魄的在想什麼?﹂桂仲明低頭接下去道:﹁我是在想與姐姐萬里同行,不知方不方便?﹂凌未風與傅青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冒浣蓮紅暈滿面,直紅到脖子。
傅青主咳了一聲,故意端正面容說道:﹁這倒是真話,我也在想||﹂話聲未了,忽然在崖邊橫出的一棵虯松樹上,輕飄飄地落下一條人影,接聲笑道:﹁你們都不用想了,由我來作主。﹂這人正是石大娘。桂仲明起身時,她已醒覺,仗著地形熟悉,輕功超卓,借物障形,遠遠地跟著他們,傅青主他們聚精會神地談論吳三桂之事,竟然沒有發覺。
石大娘道:﹁傅老先生,你和冒姑娘情同父女,她的終身大事,你當做得了主,我看就給他們倆定了婚吧,正了名份,路上同行也方便得多。﹂傅青主笑道:﹁這還得問問他們的意思,喂!你們說,願不願意?﹂兩人都低下頭來,不敢說話。凌未風哈哈笑道:﹁別作弄他們了,他們都是小孩子嘛,你要他們鑼對鑼鼓對鼓的明說出來,他們可沒有你那樣厚臉皮!﹂說罷,一手拉著桂仲明,一手拉著冒浣蓮,將他們靠攏起來,說道:﹁主婚的是傅伯伯加石大娘,大媒就由我做了吧!﹂他悄悄地在桂仲明耳邊說道:﹁你有什麼好東西,快拿出來給冒姑娘呀!﹂桂仲明給他擺佈得昏頭昏腦,不假思索地取出了三枚金環,遞過去道:﹁你替我給她吧。我可沒有什麼好東西,身上只有母親傳給我的暗器。﹂凌未風大聲說道:﹁成了,這個定婚禮物好得很,浣蓮姑娘,接過了!﹂他將三枚金環向冒浣蓮拋去,冒浣蓮不由自主地接了過來。傅青主道:﹁你也得交回一件東西給別人呀!﹂冒浣蓮紅著臉,在懷中掏出了一幅畫來,交給傅青主,默不作聲。傅青主打開一看,只見畫的是劍閣絕頂的風景,兩株虯松覆蓋著一間茅屋。那正是冒浣蓮為著要點醒桂仲明,特地給他畫的。這幅畫,對桂仲明來說,可是極不尋常。桂仲明一見,不待傅青主給他,就伸手拿過去了。傅青主笑道:﹁你們交換的禮物可真有意思,以後桂賢侄可要教冒浣蓮金環打穴的功夫,冒姑娘也要教他文章字畫。﹂
桂仲明和冒浣蓮雖然羞態可掬,卻都是心花怒放,好像生命陡的充實起來,彼此都有了依靠似的,雙雙抬起頭來,幽谷秋聲,也變成了天上的仙東。正是:
轉業寶環成聘禮,願將彩筆畫鴛鴦。
布萊德 於 2008-01-24 21:25: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1-24 21:26:00
第二天,石天成知道了這事,非常高興,親自把他們的婚事一宣佈,群豪紛紛道賀。傅青主和石大娘並帶領他們,攀登劍閣,祭掃桂天瀾的墓,韓荊等一干人眾,也在墓前流淚致意懺悔前非,願以有生之年,竟老友未成之業。
掃墓之後,傅青主凌未風帶領群豪,投到李來亨軍中。石天成夫妻和徒弟于中、女兒竹君以及張青原等人則留在谷中,守衛藏金,等候搬運。桂仲明和冒浣蓮隨他們出劍閣之後,便即分道揚鑣,逕赴京華。
其時吳三桂的大軍已自雲南而出湖北,桂冒二人只好取道甘肅,經陝西轉入河南,再出河北。冒浣蓮易釵而弁,與桂仲明兄弟稱呼。在迢迢萬里的旅程之中,桂仲明靈智初復,樣樣都覺得新鮮,時時傻里傻氣地問這問那,冒浣蓮一一耐心解釋,活像他的姐姐一般!漫長的旅程,在輕聲淺笑、蜜意柔情之中,一段一段的過去了。桂仲明雖然不解江湖險惡,但有細心謹慎的冒浣蓮在旁,總算沒有鬧過亂子。月缺月盈,冬去春來,他們走了四個多月,在第二年初春時分,踏入河北。冒浣蓮舒了口氣道:﹁大約再走十多天,就可以到京城了!﹂桂仲明道:﹁一向聽說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怎的我們一路行來,都沒碰過什麼人物?﹂
冒浣蓮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纖纖玉指抵著他的面頰,說道:﹁我的大爺,咱們幹什麼來的?你倒希望碰到什麼江湖人物來了!我只巴望安安靜靜到達北京,只有這一段路了,可千萬別惹出亂子來!﹂桂仲明道:﹁你瞧,我只隨便那來說一聲,就惹出你一大篇教訓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你怕什麼?﹂兩人口角生風,說說笑笑的又踏上旅途。
這天他們到了鉅鹿,這是一個大鎮,他們剛進了城,就見六輛大騾車,在街上行走,把街道都塞滿了,車的兩旁絨幕低垂,騾夫和跟隨騾車的人都是精壯的漢子。冒浣蓮瞧了一眼,悄悄地對桂仲明道:﹁這些人一定別有來歷,咱們繞道而過,別沾惹他們。﹂她曾和傅青主到過鉅鹿,熟悉道路,帶桂仲明通過橫街,找了一間最大的客店投宿。
不料他們剛歇息下來,就聽得客店外人聲嘈雜,馬鈴叮噹,那六輛大車,竟然也到這間客店投宿,桂仲明好奇心起,忍不住出來張望,只見六輛大車,直推到院子裏才歇下來,車門一開,每輛大車走出六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共是三十六人,花枝招展,把桂仲明看得呆了。正要喊浣蓮,那知她卻在他背後輕輕一捏,叫他回房,好幾條大漢的目光都向他們射去。回到房間,冒浣蓮也頻覺奇怪,這三十六個少女,個個姿色都不尋常,冒浣蓮在蘇州長大,蘇州美女,自古有名,她都未曾見過這麼多佳麗!桂仲明懷疑道:﹁莫不是搶來的?﹂冒浣蓮笑道:﹁絕對不會,搶來的哪會大搖大擺從鬧市經過!﹂桂仲明又道:﹁莫非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請人保送到哪裏去?﹂冒浣蓮又搖搖頭道:﹁雖然大戶人家,十房八房同住在一起的,有幾十個少女,並非奇事。但也絕不可能個個都是這樣年青貌美。﹂說著﹁噗哧﹂一笑,伸出食指在桂仲明臉上一刮,道:﹁怪不得你剛才看得靈魂兒都飛上九天!﹂桂仲明道:﹁你別胡說。她們三十六個人加起來都沒你這樣美。﹂冒浣蓮道:﹁哎唷,居然懂得討人歡喜了?不肉麻?﹂
小兩口子吱吱喳喳的猜了一陣,桂仲明又道:﹁莫非是皇帝挑選的秀女?﹂冒浣蓮笑道:﹁你真是沒見過世面,假如是皇帝挑選的秀女,穿州過縣,大小官兒都要來接應,哪會住這個客店?皇帝的威風哪,你想都想不出!﹂桂仲明奇道:﹁難道你見過皇帝不成,說得這樣嘴響?﹂冒浣蓮面色一沉,低聲說道:﹁就是見過!﹂桂仲明見她本來有說有笑,好端端的忽然鬱悶起來,慌道:﹁你這是怎麼了?管他皇帝不皇帝,咱們談咱們的。﹂冒浣蓮歎了口氣道:﹁你的身世已經夠淒涼了,我的比你的還要淒涼。你好壞都有父母,我的親人卻只有一個傅伯伯。﹂桂仲明急忙指著自己道:﹁還有一個我呢!﹂冒浣蓮給他逗得忍不住又笑起來,推他一把道:﹁你別歪纏了,我說見過皇帝,那是真的,日後我再細細地告訴你。現在嘛,我要你早點睡覺,明早雞一叫,我就要你起來趕路。﹂桂仲明道:﹁幹嗎?﹂冒浣蓮道:﹁咱們有大事在身,少惹閒事。這班人來路不明,別和他們在一起。老實說,和他們同住這個客店,我也擔心。﹂桂仲明拍拍腰間的﹁騰蚊﹂寶劍道:﹁怕什麼?﹂冒浣蓮一把將他推倒地上,道:﹁趕快睡,我不和你鬥口了。﹂她自己也和衣攢上床去。兩人同行萬里,凡是住店都是桂仲明睡在地上,冒浣蓮獨佔大床。
桂仲明果然很聽話,乖乖地睡了,這晚一點事情都沒有,第二天一早雞鳴,冒浣蓮就催桂仲明起來,結了房錢,繼續登程。
兩人走了三二十里,天色大明,眼前忽然現出一片亮晶晶的水泊,港汊交錯,就在大路的旁邊,而路的另一邊又是高崗密林。桂仲明道了:﹁這地方形勢倒很不錯。﹂冒浣蓮道:﹁啊,我們已到了蘇村了,這地方是冀魯豫三省邊境有名的險要之地。我聽傅伯伯說,以前有一股強人在這裏落草,兼做水陸兩路生意,為首之人都是江北大盜,只是行為不正,貪財好色,綠林英雄鄙其為人,後來又給官軍打了一陣,沒人幫他們,聽說站不住腳逃了,不知是也不是。﹂桂仲明道:﹁就是有強盜也搶不了咱們!﹂正說話間,忽然背後車轔轔,馬蕭蕭,回頭一看,那六輛大車和乘馬護送的一干人,已趕了上來。
冒浣蓮眼利,只見第一輛大車前面掛著一面鏢旗,上繡﹁武威﹂二字,迎風飄蕩。六輛大車過後,殿後的一人,年約四十歲光景,拿著一桿大旱煙袋,口噴青煙,斜著眼睛,看了桂冒二人一眼,似頗驚異,但也不停留,策馬疾馳而過。
冒浣蓮待大隊過了少許,笑著對桂仲明道:﹁你成天嚷著要見江湖人物,這便是一個人物。武威鏢局是南京最出名的一間鏢局,鏢頭就叫孟武威,年紀比我的傅伯伯還大一點,善用獨門兵器旱煙袋打穴,我十一二歲時,和傅伯伯到南京曾見過他。聽說他的絕藝只傳給兒子孟堅,剛才那人想必就是他的兒子。﹂桂仲明道:﹁昨天為什麼沒見著鏢旗,也沒見這扛旱煙袋的漢子?﹂冒浣蓮道:﹁昨晚他們進城歇宿,用不著掛出鏢旗。你不知道,成名的鏢師都有一些怪規矩,比如孟武威,他總是在險要的黑道上,當知有強人伏伺時,就狂吸旱煙,口噴奇形怪狀的煙圈,表示是他親自壓鏢,平時倒不大吸煙的。這人完全學了他的樣兒。我也是見了他的旱煙袋才想起他的來頭,昨晚根本就沒留意到他是誰。﹂
桂仲明﹁哼﹂了一聲道:﹁你看走眼了,會打穴有什麼稀奇?據我看,傍著大車走的兩個瘦小漢子,功夫就要比這人高。﹂冒浣蓮凝眸細看,看不出什麼異樣。桂仲明道:﹁我是練大力鷹爪功的,懂得一些路道。你看那兩人這樣瘦小,坐的馬這樣高大。那馬卻像不勝負荷似的,剛才他們與我擦身而過,我聽那沉重的馬蹄之聲,就知這兩人外家功夫已有相當火候。﹂冒浣蓮奇道:﹁為什麼只說相當火候呢?﹂
桂仲明道:﹁凡是練鷹爪功、金剛手這類內外兼修的功夫,到了隨時隨地、或站或坐都渾身是力,不克自制的時候,外家功夫就已到家了。可是內家功夫還沒到家。若內家功夫到了家,那股勁力隨心所欲,能發能收,根本就看不出來。這兩人外功不錯,內功可還未夠火候。﹂冒浣蓮笑道:﹁我連他的外家功夫都看不出來,那更差了。﹂桂仲明正色道:﹁不然,你的功力據我看和那兩個人差不多,卻要比那個孟堅高,你學的無極劍法是上乘的內家劍法,怎可妄自菲薄?﹂冒浣蓮抬頭再望,大車已過去約半里之遙,那吸旱煙袋的漢子,還不時回頭看。冒浣蓮不覺笑道:﹁這人疑心我們是強盜呢!只不知這南京的名鏢頭,為什麼給三十六個少女保鏢,這事可奇怪透了。莫非這批少女,真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女兒,請人保送的?可是看來又不像呀!﹂
說話之間,猛然前面六輛大車,倏地都停下來。前面塵頭起處,兩騎駿馬,迎面馳來,掠過大車,快近桂冒二人時,才猛的勒馬回頭,又狂奔過去。冒浣蓮拉拉桂仲明的袖子道:﹁是那話兒來了!﹂桂仲明腳步不停,一直向前走去。
驟然間路旁高崗上,射出了幾枝響箭,其聲嗚嗚,甚為淒厲,響箭過後,密林中湧出一批人馬,約莫有一百多人,霎忽就截斷了大路,攔在車隊之前。
武威鏢局的鏢師孟堅本來是押隊殿後的,這時已催馬上前,狂噴煙圈,起初是一個個的圓形煙圈,接著噴出的幾口煙其直如矢,射入先噴出的煙圈之中,煙圈也漸漸四散,漫成煙霧。這是孟老鏢頭傳下的信號,圓煙圈套交情,直煙線表武力。意思是說:﹁好朋友們,給我們圓圓面︵賣人情︶吧,不然若用武力,落個兩敗俱傷,可壞了江湖義氣。﹂
對方陣中緩緩地走出一個中年漢子,袍袖飄飄,意態瀟灑,眉目姣好,很像一個女人,他在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把孟堅噴出的煙霧,扇得一乾二淨,陰聲細氣地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武威鏢局的少鏢頭親自押這支鏢。﹂孟堅也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郝寨主還在此間。既是熟人,請恕禮儀不周,容日後補上拜帖吧!﹂說罷又噴出幾口煙圈,等待對方答話。
在他們兩人打話之際,冒浣蓮和桂仲明遠遠地站在路邊。冒浣蓮道:﹁果然那幾個魔頭又回舊地。﹂桂仲明道:﹁那不男不女陰陽怪氣的是誰?﹂冒浣蓮道:﹁我聽傅伯伯說過,這人料是三魔之首,十幾年前的江湖敗類人妖郝飛鳳。﹂桂仲明奇道:﹁為什麼叫做人妖?﹂冒浣蓮道:﹁因他生得眉目娟秀,常常扮成女人,專迷惑大家閨秀,有人還說他真是個陰陽人,所以叫他做人妖。可是他的武功也真好,有幾個俠客想除他,都給他逃掉了。後來大約是年紀大了,扮女人不靈了,這才落草為寇的。﹂桂仲明又好奇問道:﹁什麼叫做陰陽人?﹂冒浣蓮粉臉通紅,大力鉗了一下,說道:﹁別問了,趕快看吧,你看他們就要動手了。﹂桂仲明出其不意地給她鉗了一下,﹁唷﹂的一聲叫了出來,幸得那兩批人都很緊張,誰也沒有注意他。
郝飛鳳慢條斯理地又舉起扇來,扇了兩扇,低聲笑道:﹁少鏢頭和我們搭什麼架子,猛噴煙圈?咱們開門見山,你要我們幫你圓這個面子,那也成,但你也得替我們圓個面子。﹂
孟堅接了這支鏢後,一見要保送的竟是三十六位美艷如花的少女,心裏當然覺得十分奇怪,但他恃著父親的威名,插了鏢旗,也竟挑起大梁,從蘇州直保到此地,一路雖碰過三四次黑道人物,但只須噴出幾口煙圈,也就把對方嚇退了。不料一踏入河北,卻碰上這三個硬對頭。正在忐忑不安,一聽郝飛鳳的話似有商量,急忙問道:﹁郝寨主有什麼吩咐,我孟堅做得到的,一準辦到。﹂
郝飛風又陰陽怪氣地笑了一笑,將扇一指大車,﹁我們不劫你的鏢,只是要一些無傷大雅的東西。﹂
孟堅聽郝飛風說不劫他的鏢,心中大喜,連底下那句話都未聽全,就拱手說道:﹁多謝寨主借路。﹂郝飛鳳冷冷一笑,哭聲說道:﹁你車上的紅貨︵金︶白貨︵銀︶我全不要,這三十六個女娃子,你得給我留下,少一個也不成!﹂孟堅強抑怒火,一擺煙袋,亢聲問道:﹁郝寨主,這是怎麼個說法。﹂郝飛鳳陰惻惻的說道:﹁從來保鏢的都是保紅白財貨,沒有保人的,我不要你的貨,只要你的人,這怎能算是劫鏢?﹂孟堅給他氣得髯眉倒豎,罵道:﹁怪不得人家罵你是江湖敗類,武林人妖,衝著我武威鏢局的鏢旗。你要放肆,那可不成!﹂郝飛鳳將折扇扇了兩扇,大笑道:﹁就是你老子出馬,也得給我留下。你招子︵眼睛︶放亮一點,憑我這把鐵扇,要你這三十六個女娃子並不過份。﹂孟堅瞥了一眼,見那扇子烏漆漆的閃光,﹁哼﹂了一聲道:﹁原來你還是鐵扇幫的,那更好了,我就憑這桿煙袋,鬥鬥你那把鐵扇。﹂
鐵扇幫是長江以南的一個秘密幫會,幫主尚雲享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可是手底極辣,黑白兩道全不賣帳,碰到財物就要攔截。郝萬鳳窮途落魄,曾去投他,他本待不收,不知怎的,卻給郝飛鳳迷惑往了,終於讓他做了幫中的一個香主。郝飛鳳也就是靠了鐵扇幫的名頭,才能重回舊地,再立門戶的。
孟堅年雖四十,可是一向靠著乃父聲威,保鏢以來,從未與硬手動過真刀真槍。而他那鐵煙桿打穴的功夫,也的確算是一門絕技,因此久而久之,他也自以為可以稱雄一時了,今日見著這三個魔頭,雖然不無顧忌,但一給他們擠得下不了台,也自動了真氣,煙桿一指,便待撲上。
郝飛鳳輕輕一閃,並不接招,笑道:﹁你要和我動手呀,那可還差著點幾,三弟來把他拿下。﹂背後一個粗豪漢子,應聲而出,右手單刀,左手鐵盾,攔住他喝道:﹁我倒要看你孟家的打穴功夫!﹂這漢子正是三魔柳大雄。
孟堅心頭火起,更不打話,鐵煙袋當胸打去,柳大雄舉盾一邊,煙鍋噹的一聲打在盾上,未燒完的煙絲,給碰得直飛出來點點火星,倒濺回去。柳大雄單刀在盾下倏地攻出,斬孟堅手腕。孟堅武功也非泛泛,手腕一頓,鐵煙桿橫裏一蕩,把單刀蕩了開去,大喝一聲,斜身滑步,煙鍋已自向柳大雄背後﹁魂門穴﹂打去。柳大雄反手一迎,煙鍋碰在盾上,他順著這擰身之勢,刀光一轉。反取中盤。孟堅連跳兩跳,才避開這招。
桂仲明和冒浣蓮伏在路旁,看這兩人廝拼,只見孟堅如怒獅猛搏,鐵煙袋點打敲劈,可總打不著敵人的穴道,柳大雄以鐵盾掩護單刀,帶攻帶守,打得十分激烈,再打了一會,孟堅漸漸落在下風。本來論功夫技業,他和柳大雄原不相上下。只是柳大雄是個劇盜,見過許多陣仗,孟堅和他一比,可就差得多了。打到分際,柳大雄左手盾牌虛幌一招,身形向下一撲,單刀繞處,直向他下三路斫去。孟堅霍地退步,鐵煙桿﹁倒打金鐘﹂,指向敵人背脊﹁天樞穴﹂,柳大雄大吼一聲,身形暴起,鐵盾﹁橫托金樑﹂,用力一磕,石手單刀,順著煙桿,向上猛削,孟堅若不撤手,手指非給削斷不可。桂仲明伏在路旁,見到孟堅危急,偷偷地對冒浣蓮說:﹁且待我助他一下。﹂冒浣蓮未及攔阻,桂仲明已倏然出手,一枚金環,逕自飛去。這枚金環,打得正是時候,柳大雄看著得手,忽聽得﹁噹﹂的一聲,單刀已給金環盪開。收刀一看,只見刀鋒也被碰損,缺了一個小口。孟堅莫名所以,拖著煙桿,踉踉蹌蹌的退了幾步。
桂仲明暗器打得十分神妙,兩邊的人又全都注意孟堅和柳大雄的廝鬥,竟然沒人知道暗器從何而來。柳大雄橫刀舉盾,高聲喝道:﹁哪個不要臉偷襲大爺的站出來,咱們明刀明槍決個勝負。﹂
孟堅幸得這一枚金環,保了武威鏢局的聲威,情知自己不是人家對手;拖著煙桿疾退。郝飛鳳撮唇打了個胡哨,只見一騎健馬,倏地衝去,馬上人往下一跳,攔著孟堅,笑嘻嘻地道:﹁孟少鏢頭,你別走!﹂這人是江北三魔中的第二魔沙無定,也是剛才策馬探鏢的人。
才解困厄,又遇強敵;孟堅正在心慌,猛然間大車隊中,也飛衝出兩騎健馬,孟堅一看,卻是那兩個黑瘦漢子,這兩個漢子下馬叫道:﹁孟爺請退!﹂其中一人赤手空拳便去強搶沙無定手中的大槍。另一人也以赤手空拳,迎上了道來的柳大雄。
孟堅驚異得幾乎喊出聲來,這兩漢子就是當日請他來保鏢的人,當時他們自稱是一個富戶的管家,名叫陸明陸亮,是兩兄弟,倚靠南京另一個武林前輩的面子,來央求武威鏢局保鏢的。孟堅看他們骨瘦如柴,當時還暗笑怎的這個富戶如用﹁煙精﹂來作管家,根本就料不到他們身懷絕技。
這兩人一出手竟是北派的鷹爪功夾以擒拿手,十數招一過,看得孟堅目瞪口呆。沙無定的大槍,長七尺有餘,一簇血擋四面裁張,足有斗篷大小,挑扎扑打,虎虎生風,論功力比柳大雄還強許多,但陸明只憑一雙肉掌,已是足以抵敵。沙無定一槍緊似一槍,兀是刺他不著。那邊的陸亮獨戰柳大雄,竟然欺身直進,硬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搶柳大雄的單刀,不過片刻就佔了上風。
孟堅在一旁看得倒吸涼氣,心中歎道:﹁休了,休了!這兩人身懷絕技,我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還誇大口,作保鏢,傳出豈不笑折別人牙齒。今番縱保得著這支鏢,也折了名頭!﹂看兩人越打越烈,鷹爪功擒拿手,招數精奇,自己見所未見,越看越怪,不禁皺眉想道:﹁這兩人功夫遠在我上,怎的顛倒請我來做保鏢,若不是存心戲弄,一定內有隱情。﹂
這時刻,兩對廝殺,功夫也已分出強弱。沙無定招熟力沉,還自抵擋得住,柳大雄的單刀在酣戰聲中,卻竟給陸亮一把掄去,只剩下一面鐵盾,且戰且退。郝飛鳳相貌像個女人,功夫卻極利落,輕輕一縱,攔在陸亮面前,鐵扇一指,直點陸亮面門,左邊一立,輕輕向上一托,陸亮雙肩一晃,急忙倒縱出去,郝飛鳳這招名叫﹁顛倒陰陽﹂,與擒拿手有異曲同工之妙,胳膊若給他一托一拗,這條手臂就算賣給他了。
郝飛鳳救出了柳大雄,尖聲怪氣地叫道:﹁二弟請退下。﹂沙無定力刺三槍,把陸明迫過一側,撤槍疾退,氣喘吁吁,站在郝飛鳳身邊。
陸明陸亮並肩站立,郝飛鳳展開鐵扇,扇了兩扇,怪聲笑道:﹁陸家兄弟真好功夫,我不自量力,要請兩位一同指教!﹂陸明陸亮都是心頭一震,想道:﹁人妖真個神通廣大,我兩兄弟早已退出江湖,他竟一口就能喝破來歷。﹂
郝飛鳳鐵扇一指,又尖聲叫道:﹁兩位陸師父不肯賜教麼?﹂陸明、陸亮大怒,左右一分,雙雙撲上,喝道:﹁今日定要擒你這個人妖!﹂郝飛鳳嘻嘻一笑,滑似游魚,在兩人掌底鑽了出去,說道:﹁你們有這能耐?﹂反手一扇,就和兩人鬥上了。郝飛風扇子使開,也是一派點穴家數,但卻比孟堅的打穴厲害許多,他身法又極其輕靈,一把扇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全是指向兩人的致命穴道,他左手也不閒著,右手扇子打出,左手跟著就是一掌,用的竟是刀劍招數,這種怪招,陸家兄弟還是初次遇上。幸得他們的鷹爪功擒拿手也有了相當火候,而且相互配合,威力更增,郝飛鳳這才不敢過份迫近。
三人走馬燈似的廝殺了一百來招,郝飛鳳怪招層出不窮,陸家兄弟拚命支持,兀是守多攻少。桂仲明看了許久,搖搖頭道:﹁這兩個漢子要糟。鷹爪功擒拿手原是利於攻而不利於守,他們給敵人迫得要撤掌防守,只怕沒多久就要落敗。﹂
果然再打一陣,兩兄弟毅然狂叫,往後便跑。但郝飛鳳招法比他們更快,身形一起,又絆著他們。口中叫道,﹁二弟三弟,你們去搶大車!﹂
沙無定、柳大雄一聲吶喊,率領百餘幫匪,狂風一般捲將過來。郝飛鳳尖聲叫道:﹁只要人,不要貨,算留給孟老頭子一點面子。﹂孟堅氣得焦黃了臉,掄鐵煙袋拚命敲擊,混戰中沙無定一槍將他的煙桿挑上半空,旁邊的幫匪拋出絆馬索,將他絆倒,柳大雄雙手扣住他的脈門,將他縛在路旁的樹上。其他護車的壯漢,雖然也有武功,怎禁得幫匪人多勢眾,轉瞬之間就給迫到一隅,眼睜睜地看著沙無定、柳大雄領著幫匪,撲奔大車。
桂仲明和冒浣蓮伏在路旁,離大車約有十來丈遠。冒浣蓮本來屢次禁止桂仲明出手,這時見幫匪拉開大車絨幔,裏面少女尖聲哭叫,不禁柳眉倒豎。桂仲明道:﹁這幫賊人欺侮娘兒,咱們揍他!﹂冒浣蓮一躍而起,叫道:﹁好,你對付那兩個頭領,我去趕開匪徒。﹂
桂仲明解下騰蚊寶劍,如巨鳥騰空,幾個起落,已是落在車隊之前。十多個幫匪舞動刀槍,上前攔阻,桂仲明圓睜雙眼,大喝一聲,騰蚊劍向前一抖,銀虹疾吐,把十多把刀槍全都削斷,沙無定見狀大驚,斜刺裏一槍刺出,桂仲明一個旋身,又是一聲大喝,寶劍起處,只聽得﹁卡嚓﹂一聲,沙無定四十二斤重的大槍,也給折斷了,震得他虎口流血,拖著半截槍急忙奔命。
在桂仲明大顯神威之際,冒浣蓮也已趕到現場,那些幫匪正在撕絨幔、砸車門,冒浣蓮揚手就是一大把奪命神砂,宛如灑下滿天花雨。那些幫匪也都是老於江湖的了,一中暗器,只覺又麻又癢,有人叫道:﹁這是毒砂子!﹂冒浣蓮一聲冷笑,玉手連揚,喝道:﹁不是毒砂子你們也不知道厲害!﹂幫匪發一聲喊,四下奔逃。冒浣蓮雙眼滴溜溜的一轉,只見第三輛車上,還有幾個幫匪,站在車頂,他們已搶出幾名少女,用作掩護。冒浣蓮大怒,放下神砂,拔出佩劍,一躍而上,劍走偏鋒,捷似靈貓,嬌叱兩聲,兩名幫匪中劍撲倒,冒浣蓮一腿將他們從車頂掃下,挺劍便奔第三名幫匪,那名幫匪將挾持著的少女向前一推,冒浣蓮手腕倏翻,劍鋒左傾,向空檔奔去,劍法迅疾異常,本意這名幫匪也易了結,不料一劍刺去,只聽得﹁噹﹂的一聲,碰了回來,原來是刺在上面盾牌上。
這名幫匪是柳大雄,他領頭搶上中間的大車,砸開車門,只見六名少女美艷如花,眼都呆了。他看了一陣,將其中最美的少女挾出,冒浣蓮已搶了上來。他捨不得放開,竟然在車上負隅頑抗。
冒浣蓮連刺數劍,都被柳大雄巧妙擋開。他挾少女為質,以鐵盾掩護,冒浣蓮武功雖比他強,投鼠忌器,急切間卻是奈何不得。柳大雄見冒浣蓮一劍緊似一劍,應付也感為難。驀然間他抓起少女拄外一搶,以進為退,引開冒浣蓮的劍,哈哈大笑,往後一躍便待翻下大車,那料笑聲未絕,後心忽然一陣劇痛,不由得雙手鬆開,人也像斷線風箏一樣跌了下去,原來桂仲明在追趕沙無定時,百忙中回頭一瞥,見冒浣蓮尚在大車上與人拚鬥,隨手發出一枚金環,打中了柳大雄後心穴道。
冒浣蓮正自氣紅了眼,也待挺劍躍下大車,那少女剛好落下,她只好插劍歸鞘,以手接下,輕輕撫拍少女,說道:﹁姐姐受驚了!﹂那少女驚魂稍定,發覺自己在男子懷中,急忙雙手一推,那料手所觸處,卻是軟綿綿的一團東西。
冒浣蓮揚砂拒敵,拔劍救人,緊張中竟自忘記了自己易釵而弁,是個﹁男兒﹂,給少女一觸,才猛的醒起,急忙放開了手,在少女耳邊低聲說道:﹁姐姐,你別聲張,我和你一樣,是個女人。﹂
那少女襝衽致謝道:﹁多謝姐姐救命之恩。﹂冒浣蓮紅著臉說道:﹁你別叫我姐姐,我就領你的情了。﹂那少女也算機靈,急忙換過口道:﹁多謝公子!﹂冒浣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怎樣來的?這些姑娘是你的姐妹嗎?﹂那少女眼圈一紅,答道:﹁我叫紫菊,是蘇州城的歌女,給人買來的,這些姑娘,我早先都不認識,聽說也是買來的。﹂冒浣蓮還待再問,忽見下面亂成一片,幫匪四下奔逃,桂仲明向她大聲呼喚。
那邊,桂仲明在發出金環,打倒柳大雄之後,再向前追,幫匪畏懼寶劍,紛紛躲避,郝飛鳳放開陸家兄弟,趕了過來,也兀自鎮壓不住。
郝飛鳳未見敵人,陡見劍光,心裏一驚,已覺冷氣森森,寒光劈面。他仗著身法輕靈,連避三劍,自知不是對手,待第四劍斬來時,急忙向後一躍,鐵扇子唆地出手,迎著劍鋒掃去。
桂仲明正殺得性起,忽聽得劍尖嗡嗡作晌,火星亂飛,十幾枝短箭向自己飛來,他雙足一點,平地拔起三丈來高,寶劍在半空劃了一道弧形,把那些短箭掃斷,這才輕飄飄落在地上。只這樣被擋了一擋,郝飛鳳已到河邊,撲通一聲,借水而逃。原來這手是郝飛鳳救命的絕招,那把鐵扇子藏有機關,給寶劍截斷後,十幾條鐵扇骨,都化成利箭,向敵人發射。他以往曾有幾次被俠義道追殺,就是仗著這手絕技,得以死裏逃生的。幸好桂仲明武功深湛,要不然還真避不開這突如其來的暗器。
沙無定最先逃跑,卻及不上郝飛鳳迅捷,剛剛奔至河邊,桂仲明揚手一圈金環,將他後腦打裂,登時斃命,幫匪呼嘯,沒命奔逃,桂仲明顧不得追趕,先自回來尋覓冒浣蓮。
冒浣蓮聽得呼喚,跳下大車,順手一劍,挑開孟堅的縛繩,孟堅淤紅了臉,在道旁拾起那根鐵煙袋,低聲道謝,敲燃火石,狂吸旱煙,掩飾窘態。
陸家兄弟周圍檢視一番,只有兩輛大車,被砸爛車門,撕破絨幔,其他全無損失。急忙拱手向桂、冒二人稱謝,請問姓名,他們心中極其駭異,尤其對於桂仲明的武功,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看桂仲明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劍法和暗器精妙,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桂冒二人未及答話,孟堅忽在背後冷冰冰他說道:﹁兩位陸大爺,這趟鏢我們退了。此去北京已是坦途,用不著我來保,也不需要我來保。﹂陸明將他一把拉住,急忙說道:﹁孟鏢頭,這是怎麼說的?全仗貴鏢局威名,我們才能從蘇州一直平安至此。在這個地方,雖然遭了一點挫折,勝敗也是兵家常事嘛。咳,莫非你怪我們兄弟兩人,我們替你賠罪。﹂說罷兄弟兩人雙雙作揖。孟堅尷尬得很,可又不能再發脾氣,桂仲明也上前來勸,孟堅歎口氣道:﹁兩位陸大爺武功真高,這兩位達官武功更高,武威鏢局得保聲名,全靠你們,回去我就稟告家父,把鏢局歇了。然後再酬謝各位。﹂他這說的可是真話,他眼見今日諸人,武功一個比一個高,不禁心灰意冷,再不想吃這口江湖飯了。
兩陸微微一笑,將事揭過,桂冒二人,隨便捏了個假名,寒暄幾句,也待告辭走小路。陸家兄弟拖著不放,力勸他們一道,同路進京,桂仲明瞧了冒浣蓮一眼,冒浣蓮忽慨然說道:﹁既然兩位這樣熱心,咱們就叨光託蔭吧。﹂兩陸大喜,立刻讓出兩匹馬,修好大車,就請桂冒二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兩陸拿話套問桂冒二人,冒浣蓮機靈得很,含糊應過。她拿話套問兩陸,兩陸也含糊應過,問得緊時,只是答道:﹁到了京城,我兩兄弟自當請尊駕到我主人家中,賠罪道謝。﹂冒浣蓮知道﹁交淺言深﹂,乃是江湖大忌,也就不再追問下去。至於孟堅,則一路默不作聲,興趣索然,雖然滿腹疑團,卻不願開口說話。
走了十多天,到了北京,桂仲明見城牆高峻,西山巍峨,營殿連雲,屋宇相比,端的是雄偉壯麗,氣象萬千。他久處深山,幾曾見過如此景象。正自心胸舒暢,眼花繚亂之際。忽聽得孟堅冷冷問道:﹁陸大爺,鏢已押到京城了,請問在哪裏交卸?﹂陸明揚鞭一笑,說道:﹁納蘭相府!﹂
孟堅吃了一驚,反問道:﹁納蘭相府?﹂陸明又微微笑道:﹁正是納蘭相府。﹂孟堅沉著眼道:﹁那麼兩位是相府的教師爺了。﹂陸明陸亮同聲說道:﹁不敢!﹂孟堅心中憤怒,口裏可不敢說出來。陸明何等老練,早已看出,急忙陪話道:﹁不是我兄弟倆故意戲耍老哥。這是我們相府師爺的主意,我們只是依令而行。﹂冒浣蓮問道:﹁那麼這三十六位少女,也是相爺買的了?﹂陸明道:﹁正是相府的師爺叫我們出面,央求南京的童鏢頭,轉請貴鏢局保護,就是怕路上出麻煩,所以借你們的鏢旗鎮壓一些不三不四的小強盜。﹂孟堅﹁哼﹂了一聲,想道:﹁原來你們只是把我們看做紙糊的姜太公,頂看不頂用,只可用來嚇小鬼的,真正碰到硬把子,還得你們兩兄弟出陣,所以你們不動聲色地跟在車旁。只可惜真碰到硬把子時,連你們倆也抵擋不住。﹂他撥轉馬頭,拱拱手道:﹁按規矩,我們該到鏢主家裏交卸,但相府門高,我輩低下可不敢進去。兩位教師替我們美言一句,這鏢你們自己去押回吧,我孟堅領情。說罷,對桂冒二人,再深深一揖,表示謝意。不聽勸阻,撥馬便走。他心中對二陸和童鏢頭都很不滿,只是深深感激桂冒二人。
桂仲明見他負氣而行,心中暗道:﹁這人倒也是個血氣男子。﹂他拉著冒浣蓮正想告辭,陸明卻又上前攔阻道:﹁這次多得兩位兄台出手、小弟交淺言深,如兩位兄台尚未有落足之處,就請到相府裏去謀個差事如何?﹂桂仲明怫然不悅,幾乎就要發作,不料冒烷蓬卻是喜形於色,連聲笑道:﹁多謝兩位教師爺關照,我們也不客套推辭了,若然得在相府安身,那可是求之不得!﹂桂仲明猛然會意,立刻裝出笑容,連聲道謝。
大車在京城街道上長馳而過,向相府前行。路上冒浣蓮再問相府買這三十六個少女幹嘛?陸家兄弟這時已把兩人當做自己人,不再隱瞞,告訴他們道:﹁這三十六個少女都是相爺暗中請人在蘇杭兩地搜買的,有些是出名歌女,但大多數是貧寒人家的標緻女兒。也難為買的人選得個個都是這樣如花似玉。至於為什麼買的,那我們可不知道了。﹂
列位看官,你道是為什麼買的,說起來卻有一段故事。原來納蘭容若雖是當時第一才子,尤以詞名冠於全國,他的父親納蘭明珠,卻是個不通文墨,庸俗不堪的人。他仗著是宗室內親,又善奉承,從部曹微職一直升到當朝的大學士︵宰相︶。他見順治和康熙兩個皇帝都很注重文學,便暗地裏招納了許多文人供養在家,做了許多文章,冒充是自己做的,獻進宮去,博取皇帝歡心。納蘭容若自幼在許多人才熏陶之下,加以天資聰敏,因此年紀輕輕,便成一代才子。康熙皇帝和他年齡相差不遠,見他如此才學,寵愛異常。因此有人說,明珠之能做到大學士,得他兒子之力不少,可算是官場一件異事。
有一天納蘭明珠陪著康熙在西書房閒話,說起在莊子南華經裏的一段故事,記不清楚,叫內監取書來查,那內監錯拿了老子的道德經,康熙跺著腳罵道:﹁蠢蟲!﹂又歎口氣對明珠道:﹁這班蠢物真是討厭,從來說的﹃紅袖添香夜讀書﹄多麼有趣。朕富有四海,就是缺乏那麼幾個冰雪聰明的女孩替朕添香夜讀。想那南唐李後主,雖是亡國之君,卻有大小周后,嫻熟詞章,精通音律,風流韻事,萬古流傳,朕反而比不上他呢!﹂明珠聽了,因事涉內廷,不敢作聲,但心中卻有了一個打算。
明珠回府之後,想起蘇杭州,山川秀美,靈氣所薰,素多美女,立刻打發家人到蘇杭一帶挑選那些體態苗條,面貌清秀的標緻女孩兒,準備收在府中,請文人學士教會詩書,琴師舞孃訓練歌舞。訓練成功之後,再偷偷獻給皇上。但明珠為了沽名釣譽,不敢公然以相府之名,請地方官派兵護送。因此,才由相府的師爺定下計策,叫陸明、陸亮兩個武士出面,轉請武威鏢局,護送來京。
陸明陸亮將三十六名少女,送到相府之後,明珠自然十分高興。但因他一心盤算怎樣訓練的事情,對陸明陸亮保薦桂冒二人,卻不耐細聽下去,隨便把手一揮,說道:﹁既然你有兩個朋友要進來,就安插他們在園子裏看園吧。﹂這個差使,等於僕役,兩陸對桂冒說及,都覺不好意思,卻不料二人一口就答應了。
桂冒二人進了相府之後,一心想見納蘭容若,好探聽張華昭的消息,不料一連兩三個月,都沒見著。看守花園,又不能隨便出去,悶得桂仲明什麼似的。冒浣蓮雖然不時安慰他,但想起吳三桂舉事之後,外頭大局不知如何,亦是不禁心焦。
春來春去,轉瞬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一日清晨時分,桂仲明被遣去監督修理園子的工人,冒浣蓮一人獨自在花徑徘徊。不知不覺,通過假山石洞,來到了園子深幽之處,只見林木蔥鬱,奇花爛漫,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兩邊飛樓插空,雕欄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梢之間,景色美麗極了,也幽雅極了。浣蓮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這話說得果是不錯!﹂正呆想間,忽聽得有音樂之聲遠遠飄來。她不覺循著樂聲尋去,繞過幾處假山,只見面前豁然開朗,一面水平如鏡的荷塘橫在面前,池塘上千百朵紅蓮,都已開放。四面紅蓮圍繞中,池中心又有幾十朵特別盛開的白蓮,宛如白衣仙女,立在水中央,池塘周圍有白石為欄,池上有小橋九曲,蜿蜒如帶,池中的一個小享上面有幾個舞孃翩翩起舞,亭中有一個少年公子,獨自彈琴。那幾個舞孃,就隨著琴聲,且歌且舞。
冒浣蓮妙解音律,遠聽琴聲,只覺一片淒苦情調,不禁呆了心想:納蘭容若富貴榮華已到了頂點,年紀輕輕,才名絕代人更是古今罕見,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不覺步上小橋,向池塘中央的享子走去。走到一半,亭上歌聲嘎然而止。只聽得納蘭容若說道:﹁這一首不宜合唱,只宜清歌,紫菊你給我按譜唱吧。﹂說罷,又彈起琴來,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走下小橋。
冒浣蓮聽得﹁紫菊﹂二字,覺得這名字好熟,正思索間,琴聲已起,其聲淒苦,比前更甚,宛如三峽猿啼,婦人夜泣。一個少女,面向納蘭,背向浣蓮,按譜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記繡塌閒時,並吹紅圃;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飄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綴,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迴腸。﹂
歌聲方停,一聲裂帛,琴弦已斷了幾根。納蘭容若推琴而起,歎了口氣。冒浣蓮聽得如醉如癡,心想:﹁怪不得我一進園子裏來,就聽得人說,納蘭公子是個癡情種子,他夫人已死了一年,他還是這樣哀痛。這首悼亡詞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夢好難留,詩殘莫續。﹂幾句,想道:﹁難道年少夫妻,恩深義重,真是易招天妒嗎?﹂想到這裏,不禁心裏笑道:﹁怎的這樣容易傷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對無生愛侶。﹂她想著想著,自覺比納蘭容若﹁幸福﹂多了。
這時那個歌女回轉頭來,見冒浣蓮站在享前,忽然﹁咦﹂的一聲,低低叫了出來。冒浣蓮一看,認得她就是當日自己在大車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這樣熟。冒浣蓮急忙向她打個眼色,跨進亭來。
納蘭容若聽得紫菊低叫,抬起頭來,見一個俊俏少年,衛士裝束,不覺也有點驚詫,問道:﹁你是誰?你喜歡聽琴?﹂冒浣蓮道:﹁我是看園的。公子,你這首﹃沁園春﹄做得好極了,只是太淒苦了些。﹂納蘭容若奇道:﹁你懂得詞?﹂冒浣蓮微微一笑,說道:﹁稍微懂得一點。﹂納蘭容若請她坐下,問道:﹁你覺得這詞很好,我卻覺得有幾個字音好像過於高亢,不切音律。﹂冒浣蓮道:﹁公子雅人,料不會拘泥於此,主代之向,先行音樂,而後按聲填詞,尤以周美城、姜白石兩大詞家更為講究?但其蔽病卻在削足適履,缺乏性靈,所以蘇︵東坡︶辛︵棄疾︶出,隨意揮灑,告成詞章,倚聲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時卻又傷於過粗。公子之詞,上追南唐後主,具真性情,讀之如名花美錦,郁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潔。何必拘泥於一字一音?﹂納蘭容若聽得睜圓了眼!
冒浣蓮對詞學的見解和納蘭容若完全一樣,令納蘭容若驚奇的是:以冒浣蓮這樣一個﹁看園人﹂的身份,居然講得出這番話來。他不禁喜孜孜地拉起冒浣蓮的手,說道:﹁你比那些腐儒強得多了!怎的卻委屈在這裏看園?﹂冒浣蓮面上發熱,紫菊在旁邊﹁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冒浣蓮不自覺地把手一摔,納蘭容若只覺一股大力推來,蹬!蹬!蹬!連退三步,連忙扶著欄杆,定了定神,笑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俊的功夫!﹂他還以為冒浣蓮懷才不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顯出一手。
冒浣蓮一摔之後,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卻還不自覺的露出女兒本相,豈不可笑?納蘭容若又道:﹁我有一位書僮,也像你一樣,既解詞章,亦通武藝。你有沒有功夫?我倒想叫你和他見一見面。﹂冒浣蓮大喜,連忙答應。納蘭容若灑脫異常,攜著她的手,步下小橋。他是把冒浣蓮當朋友看待,以相國公子和﹁看園人﹂攜手同行,在當時可是個震世駭俗之事。
冒浣蓮見他純出自然,就讓他牽著自己的手,走出亭子。
兩人走出亭子,轉過山坡,穿花拂柳,盤旋曲折,忽見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上面異草紛垂,把旁邊房屋悉皆遮住。那些異草有牽籐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掛柱,索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幡屈,幽香陣陣,撲入鼻觀,比剛才的荷塘勝地,更顯得清雅絕俗,冒浣蓮讚歎道:﹁這樣的地方,也只有像公子這樣的人才配住。﹂納蘭容若驟遇解人,愁懷頓解,興致勃勃地替她解釋:那牽籐附葛的叫﹁籐蘿薛荔﹂,那異香撲鼻的是﹁杜若衡蕪﹂,那淡紅帶軟的叫﹁紫會青芷﹂這些異草之名,都是冒浣蓮在﹁離騷﹂﹁文選﹂裏讀過的,卻一樣也沒見過,這時聽納蘭容若一一解釋,增了不少知識。
兩人一路清談,不知不覺穿過籐蔓覆繞的遊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廈。這間大廈,連著簽棚,四面迴廊,綠窗油壁,群牆下面是白石台階,鑿成朵朵蓮花模樣,屋子裏是大理石砌成紋理,門欄窗戶,也都細雕成時新花樣,不落富麗俗套。四面香風,穿窗入戶。納蘭容若說道:﹁在這望煮茗操琴,焚香對奕,當是人生一樂。﹂說罷拍了幾下手掌,喚出幾個書僮,說道:﹁上去請昭郎來。﹂不一會上面下來一個英俊少年,冒浣蓮一眼瞧去,正是當日在五台山相遇的張華昭,只是他比前略為清瘦,從抑鬱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張華昭見著冒浣蓮也是一呆,心想:這人面貌好似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來。
三人在庭院中茶籐架下,圍著一張大理石縷花桌子,盤膝而坐,旁邊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籐蘿倒垂,下則落花浮蕩,院子外有一叢修竹,高越短牆。蟬聲搖曳其間,宛如音樂,浣蓮道:﹁真好景致。﹂納蘭容若見桌上有棋坪一局,未斂殘棋,忽然起了棋興,對冒浣蓮道:﹁你們兩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張華昭道:﹁公子既有棋興,何不和這位兄台對下,讓我開開眼界。﹂納蘭容若笑道:﹁局外觀棋,更饒佳趣。﹂說著已把棋子擺了起來。張華昭瞧了冒浣蓮幾眼,越看越覺面熟,心念一動,拈著棋子說道:﹁好,待我輸了,公子再給我報仇。﹂他第一步就行了個當頭炮。
納蘭容若在旁一面看一面笑,張華昭一開局便著著進攻,進中兵起連環馬再出雙橫車,七隻棋子,向對方中路猛襲。冒浣蓮沉著應戰,用屏風馬雙直車堅守陣地,著法陰柔之極,行至中變,已帶攻帶守,反奪了先手。納蘭容苦笑道:﹁昭郎,你這是吳三桂的戰法!﹂張華昭愕然問道:﹁怎麼?﹂容若道:﹁吳三桂這次舉事,聲勢洶湧,王輔臣在西北起兵,尚耿兩藩又在南方遙為呼應,吳三桂親自率領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佔全國心臟。攻勢是猛烈極了,但依我看來,非敗不可!﹂張華昭道:﹁那你是說,我這局棋也和他一樣,輸定了?﹂納蘭容若笑道:﹁那還需說?﹂說不多久,冒浣蓮大軍過河,張華昭子力分散,果然已呈敗相。納蘭容若忽正色說道:﹁按說我們滿洲人,入關佔你們的地方,我也很不贊同。只是吳三桂要驅滿復明,那卻是不配!﹂冒浣蓮冷冷說道:﹁這不像是皇室內親說的話。﹂納蘭容若蹙眉說道:﹁看你超邁俗流,怎的也存種族之見?滿漢兩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紅的,他們原應該是兄弟。滿洲貴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見得在貴族中就沒有清醒的人!﹂冒浣蓮暗暗歎道:﹁他的父親是那樣污濁可鄙,他卻是如此清雅超拔,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真是荒謬的了。﹂納蘭容若又道:﹁其實,朝廷怕的不是吳三桂,而是蔽在深山中的李來亨,他兵力雖小,威脅卻大。這次朝廷派兵去打吳三桂,分了一路兵撲李來亨,在三峽險要之地,給李來亨伏兵出擊,全軍覆沒。﹂冒浣蓮大喜說道:﹁他們打勝了!﹂一不小心,給張華昭吃了一隻馬,納蘭容若驚異地望她,冒浣蓮自覺露跡,急忙低下頭來用心下棋,結果因子力少了一馬,給張華昭以下風搶成和局。
納蘭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現在輪到我來領教了。﹂正擺棋子,忽然丫鬟傳報,夫人有請,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問了冒浣蓮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派人找你。﹂張華昭跟著出去,冒浣蓮走在後面。忽然張華昭回手一揚,冒烷接急忙伸手接著,手指一捏,是一個小小的紙團。
冒浣蓮把紙打開,只覺一陣幽香撲鼻,上面寫著﹁今夜請到天鳳樓﹂幾個小字,色澤淡紅,紙上還有一兩片揉碎了的花瓣。不覺心中自笑:﹁張華昭和納蘭公開同在一起,居然沉迷得如此風雅,以指甲作筆,以花汁作墨,和我暗通消息了。﹂她一面笑,一面佩服張華昭心思靈敏。對奕之時,時有落花飄下,當時見他用花瓣玩耍,毫不在意,卻料不到他已看出自己是同道中人,用此來書寫文字,出手之快,令人吃驚,不但瞞過了納蘭公子,連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
冒浣蓮目送納蘭容若和張華昭二人,在家丁和丫鬟簇擁之中,從側門走回大院。她也緩緩而行,從原路走回,去找桂仲明。只覺路上碰見的人,似乎都在用著驚異的目光注視自己。
繞過假山,穿過花徑,走了一會,見桂仲明和園中的花工迎面走來,冒浣蓮叫他一聲,桂仲明卻把頭別過一邊,不理不睬。花工毫不知趣,在旁邊嗦嗦叨叨地說道:﹁你這個同伴要發跡了,我們的公子呀,什麼大官來拜訪他,他都懶得去見,偏偏對你的同伴要好得緊,拉他的手在園子裏走了好大一段路。老哥我看你也要跟著得意了,有什麼好處,可別忘了老朋友啊!﹂桂仲明﹁哼﹂了一聲,肩頭一聳,花工正搭手上來,忽然,﹁哎喲﹂一聲,跌倒地上。桂仲明轉身便跑,冒浣蓮飛步急趕,尖聲呼喚。
桂仲明歎了口氣,回頭說道:﹁你還追我作什麼?﹂冒浣蓮又氣又惱又好笑,拉著他的手說道:﹁你這人呀,就像你的父親,你忘記我是男子打扮了嗎?他要拉我的手,難道我也要像你摔花工一樣,把他摔個半死?﹂桂仲明聽她說到﹁就像你的父親﹂這句話時,如中巨棒,想起自己父親因誤會而迫死養父、拆散家庭的事,立時憤火全消,但仍繃著臉說道:﹁我就是不高興你和這種少爺親熱!﹂冒浣蓮盈盈一笑,低聲說道:﹁你說他是哪一種少爺?他這種少爺可與別的少爺不同。﹂說罷把納蘭容若的行徑胸襟,細細對桂仲明剖解。桂仲明聽得連連點頭,不再言語。
冒浣蓮待桂仲明完全平靜之後,問他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嗎?﹂桂仲明道:﹁陸明陸亮今日從相府那邊過來,我正在監工,他拉著我對我說,昨晚他們輪值,忽然發現武林高手從四府一座樓頂一掠而過,只看那身輕功,就比他們高明得不卻多少倍,他們不敢追趕,想請我們助他一臂之力,這幾晚給他們巡視門戶。你不在身邊,我拿不定主意。你說我們犯不犯得著真的給他們做看門。﹂冒浣蓮想了一想,說道:﹁答應他們吧。我們雖不是替相府看門,也要會會這位武林高手。﹂
說話之間,那個花工已從地上爬起,走了過來。冒浣蓮道個歉迎上去問道:﹁天鳳樓是不是在西院。﹂
花工點頭道:﹁正是在西院,那是納蘭公子的書房。﹂他睜大眼睛,瞧了瞧冒浣蓮,忽然拱手說道:﹁是不是公子叫你到天鳳樓當差?那可是最好的差事!﹂冒浣蓮笑而不答,謝過花工拉著桂仲明各自回房休息,準備養好精神,夜探天鳳樓,訪尋張華昭。
兩人睡了個午覺,再出來時,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所有不是應節開花的樹,雖無花葉,也用各色綢縷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真是個花團錦簇、富麗異常。冒浣蓮拉著一個小廝問道:﹁怎的今天園子裏佈置得這樣華美?﹂那小廝伸伸舌頭道:﹁中午時分,三公主駕到,你都不如道嗎?你出園看看,那鑾輿車仗,排得多長?三公主和我們的相國夫人,交情最好,以前每個月都要來一兩次,一住就是幾天。這次不知怎的,隔了好幾個月才來。﹂冒浣蓮聽後,想起早上納蘭公子被夫人匆匆召去之事,大約是和三公主之來有關了。
到了晚上,園子裏的景色更美,小河兩岸的石欄,掛滿許多水晶玻璃的各色風燈,點得如銀花雪浪;綠樹枝頭,又遍綴水晶葡萄,作為裝飾,上下爭輝,把園子裝點得似玻璃世界,珠寶乾坤。桂冒二人,卻是無心鑒賞,聽得打過三更,各處沉寂之後,兩人換過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展開絕頂輕功,逕自撲奔西院,找了許久,才在雕欄玉砌的重重院落之間,看到古槐樹蔭下,紅樓掩映,上面彩紗宮燈,綴成﹁天鳳樓﹂三字。冒浣蓮大喜,對桂仲明道:﹁你在外面巡邏,我進去探張公子。﹂
冒浣蓮飄身而上,在每一層樓翹出來的簷角,都停了一下,張望進去,卻是奇怪,樓房都是空無一人,直上到頂樓,方始聽見女子說話的聲音,聲調十分幽怨。
冒浣蓮貼耳在紗窗上,只聽那女子說道:﹁人們都羨慕榮華,帝王之家是榮華極致。我卻只知道:深宮如鬼域,度日似長年。我還算較好的了,容若自小和我玩得來,後來又和你認識,你們像一股清風,給我揭開深宮的簾幕,看到一點點外在的陽光。我的姐妹,她們更慘。名為公主,確受制於保姆,莫說父王不易見,就是嫁出之後,一生見不著駙馬,也屬尋常。張公子,你就一點也不可憐我嗎?﹂冒浣蓮聽得大驚,悄悄用指在紗窗挖了一個小洞,張眼一看,只見壁面坐著一位旗裝少女,美艷絕俗,氣度高華。對面站著的英俊少年,正是日間所見的張華昭。心想:莫非此女就是什麼公主?怎的她會和張華昭這樣廝熟,深更時分,在高樓之上談心?正疑惑間,張華昭低低歎了口氣道:﹁我有什麼辦法?﹂停了一下,忽然背著公主把手一揚,一個小紙團,恰恰穿過紗窗上的小孔飛出。冒浣蓮接過,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過一會再來!﹂正當此際,忽聽得外面一聲清嘯。正是:
深院聞私語,中宵傳怪聲。
布萊德 於 2008-01-24 21:26: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2-04 01:46:00
嘯聲中,只見前面的一座石山上,有個人影一閃,沒入籐蘿異草之間。桂仲明大吃一驚,這人身法好快!他恃著藝高膽大,不顧敵明己暗,刷刷刷,三起三落,逕以飛鳥投林之勢,躍上石山,左掌護胸,右掌應敵,嗖的一聲,探身入籐蘿之中。
說時遲,那時快,籐蘿中一聲冷笑,寒風撲面,桂仲明何等機靈,身形一晃,啪的一掌打去,那人一擊不中,短劍順勢一旋,向上截斬,桂仲明這一掌原可擊中對方,但對方劍招也是迅速之極,若不躲避,縱擊傷對方,自己手腕也定被截斷。桂仲明急用右掌一擋,搶先一步過去,﹁嗤﹂的一聲,衣袖中了一劍,桂仲明大怒,運大力鷹爪神功,伸開十指,當頭抓去,連發三招辣招。對方閃展騰挪,瞬息之間,連攻下五劍,每一劍都是刺向桂仲明要害,桂仲明空手博劍,雖然未至吃虧,卻也佔不了便宜。
那人似不戀戰,不到十招,便奮身一躍,躍出草叢,躍上石山,桂仲明哪裏肯捨,流星掣電般銜尾直追。追到天鳳樓時,那人倏地轉身,短劍一立。燈光閃陝下,桂仲明只見對方身材瘦小,蒙著面幕,只露出兩顆滴溜溜的眼珠,似乎是個女子。他心裏正在懷疑,那人低罵一聲:﹁虧你這樣身手,竟然是個鷹爪孫。﹂短劍一抖,渾身上下,捲起幾道劍光,精芒冷電,繽紛飛舞,疾攻而上。
桂仲明聽她聲音清脆,甚似女聲,方欲喝問,已被猛攻。這回他不敢空手應敵,托地往後一躍,手在腰間一按,騰蚊劍似飛蛇般直吐出去,那人猛見一道銀虹疾射面門,微﹁咦﹂一聲,身隨劍轉,急走偏鋒,展開精奇招數,轉攻桂仲明兩脅。
桂仲明的五禽劍法,本以迅捷見長,不料對方的劍法更為迅捷,瞬息之間,兩人已打了三五十招,都是一沾即走,兩劍從不相交。桂仲明越打越奇,這人的劍法非常之似凌未風的天山劍法,變化繁複,摻雜有各種家數,若不是他見過凌未風劍法,幾乎抵擋不住!但他也曾聽得凌未風說過:晦明禪師的天山劍法,生平只傳過三個人,一個是二十多年的名震江湖的楊雲驄,此人十八年前在杭州離奇斃命。尚有兩人,一個是已投了清廷的游龍劍楚昭南,一個就是他,那麼這個瘦削身材的人,究竟是從何處學來的天山劍法?
此人劍法是精奇極了,只是功夫卻遜桂仲明一籌,鬥了片刻,額上見汗,桂仲明覷個真切,手腕倏翻,硬磕對方的劍,只聽得噹的一聲,那人的劍給磕上半空,急忙倒縱出去,追接那被磕飛的短劍。桂仲明將騰蚊劍捲成一團,也不追趕。只見那人接到被磕飛的短劍,在燈光下細看,滿面疑惑之容。原來那人的短劍也是把寶劍,她接了一看,只見劍鋒有一個小小的缺口,分明是給桂仲明的劍所損傷的,哪得不驚。而桂仲明的騰蚊劍,自使用以來,已不知截斷過多少兵器,如今用了十成力量,滿擬把它截為兩段,不料見對方接了下來,細細把玩,竟似毫無傷損,也是大吃一驚。
桂仲明滿腹狐疑,上前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認識凌未風嗎?﹂那人驀地回頭,詫聲問道:﹁你認得凌未風?﹂尚未說完,忽然山坳處疾的又飛掠出兩條人影,當前一人,手持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剛一現身,便連聲獰笑,叫道:﹁好大膽的女飛賊,竟然闖進相府來了!﹂桂仲明心想:﹁果然是個女的。﹂
那人長劍一攔,封著了﹁女賊﹂的去路,另一人側邊竄上,招呼桂仲明道:﹁你是相府的衛士?好功夫,你幫我們把女賊擒住,這是奇功一件。﹂桂仲明不理不睬,雙目注定那個﹁女賊﹂。﹁女賊﹂已和那人交上了手,只聽得叮噹幾聲,兩人各自退後幾步。使長劍的出聲罵道:﹁你這女賊從哪裏偷得我師兄遺下的寶劍?﹂﹁女賊﹂也罵道:﹁你還記得你的師兄?﹂短劍一舉,兩人又鬥在一起。
那人的長劍切了三道缺口。這還是他內功深湛,一見勢頭不對,便用天山劍法的﹁卸﹂字訣,化去寶劍硬削之力,不然這柄長劍真會給短劍截斷。
兩人一退復上,再度交鋒。那使長劍的傲然說道:﹁你有寶劍也難奈我何。﹂展開長劍,翩如驚鴻,猛如雄獅!劍法和那﹁女賊﹂雖是同一路數,卻是不過十招,便把﹁女賊﹂迫得連連後退。桂仲明大吃一驚,怎的今晚碰到的人,一個強似一個,這人的劍法,不但和凌未風一模一樣,連功力也好似差不多!
在天鳳樓上的冒浣蓮,聽得下面的金鐵交鳴之聲,連忙手足並用,落到地上。一看之下,吃驚非小,失聲叫道:﹁快上去救那個女子,她是易姐姐!﹂
這﹁女賊﹂正是易蘭珠,來捉她的人卻是楚昭南。她的短劍名為﹁斷玉劍﹂,和楚昭南的游龍劍同是晦明禪師的鎮山之寶,當年晦明禪師將短劍傳給楊雲驄,長劍傳給楚昭南,楊雲驄在臨死時寫下血書,將短劍與女孩交與一個少年,叫他到天山以血書短劍為憑,拜在晦明禪師門下,那少年是凌未風,而那女的則是今日的易蘭珠。她給凌未風抱上天山時,才是三歲多一點,她的一身武藝,都是凌未風代晦明禪師傳授的,因為是自幼就得上乘劍法的真傳,功夫自是不弱。只是和楚昭南桂仲明等人比起來,功力當然還是有所不如。
易蘭珠敵不住楚昭南的連環攻擊,正在危急之際,忽聽得楚昭南大叫一聲,往後疾退,易蘭珠只覺腦後生風,怔了一怔,楚昭南驀地雙手一揚,兩道銀光,已是向她射來,易蘭珠舉劍橫削,﹁噹啷﹂一聲,掉在地上,一看卻是一段斷劍。這幾下,快得出奇,連易蘭珠也看不清楚。抬起頭時,已見楚昭南雙手空空,和一個持劍少年,互相撲鬥,這少年正是剛才用寶劍打敗自己的人。
原來桂仲明救人心切,施展絕頂輕功,用五禽劍法中的﹁俊鶴摩雲﹂絕技,身形一起,在半空一個倒翻,頭下腳上,便向楚昭南衝來。易蘭珠背向桂仲明,因此只覺腦後風生,看不清人影。楚昭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驀見一人似弩箭般疾衝而上,卻是雙手握拳,不帶兵器,雖然對來人的輕功頗感驚奇,但也不以為意,他想:我天山劍法,神妙無匹,你這樣衝來,我只一劍,就可以刺你一個透明窟窿!那料桂仲明的騰蚊劍,卻是一件異寶,用時如百煉鋼,不用時如繞指柔,這時給桂仲明捲成一團,藏於手心,楚昭南見他翩如飛鳥,疾衝而來,把劍一引,先粘開易蘭珠的短劍,反手向上一撩,快如閃電。不料桂仲明左掌往外一翻,騰蚊劍往外電射而出,只聽得﹁喀嚓﹂一聲,楚昭南的劍給截為兩段,桂仲明也藉著這一擋之勢,倒翻過來,輕飄飄落在地上。
楚昭海功夫也真老到,臨危不亂,他疾退幾步,便以斷劍作為暗器,兩路發出,一取易蘭珠,一取桂仲明,這樣緩得一緩,他已透過氣來,重整身形,接上了桂仲明的攻勢。
桂仲明騰蚊劍何等厲害,寒光一閃,已當胸擊到,楚昭南身子一翻,旋轉過來,右掌一拂,反截桂仲明持劍的手腕。桂仲明見他一照面就施展出大擒拿手法,不由嚇了一跳,雖有寶劍,也不敢大意,當下施展出五禽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如秋風掃葉,橫掃下壓。楚昭南以天山掌法對付,甚感吃力,屢遇險招。
他對桂仲明這把劍又恨又愛,心想:我的游龍劍給凌未風奪了去,這口鳥氣,迄今未出。看他這口劍,好像劍質還在游龍劍之上,要是奪得過來,就不怕凌未風了,可是,桂仲明攻勢強勁之極,休說奪不了他的劍,偶一不慎,只怕立有喪身之危。
這時和楚昭南同來的助手,見桂仲明反助﹁女賊﹂,又驚又怒,急跳上前,楚昭南大叫道:﹁把你的劍給我!﹂他猛地使出幾招花招,人似穿花蝴蝶,晃了幾晃,托地跳出桂仲明劍光籠罩之外,一伸手就接了助手拋過來的長劍。桂仲明一劍攻到,忽覺手上一震,騰蚊劍竟給敵人兵刀粘住,帶過一邊。他急向前順勢一送,解去這股內家粘勁,把劍一揮,揮起一團銀虹,又把楚昭南迫退幾步!
這時冒浣蓮正趕上去拉著易蘭珠,還未談得幾句,園子裏已是一片人聲,沸沸揚揚。
易蘭珠盈盈一揖,說:﹁冒姐姐,我要走了。若見著張公子,請代我說一聲,叫他早日設法離開相府!﹂說罷,身形一閃,分花拂柳,一溜煙般跑了。楚昭南的助手上前追趕,給冒浣蓮在背後一顆鐵蓮子打中肩胛,碎了軟筋,痛得倒在地上直嚷!
冒浣蓮目睹易蘭珠飄然而來,飄然而去,不禁茫然。她想:傅伯伯以前說過,看此女神情,她身世定有難言之隱。她萬里來京,不知為了什麼?若真是為了張華昭,只恐張華昭又另有所屬。再看今晚的事,出動到楚昭南這廝來捉她,又不知她闖了什麼大禍?只可惜剛才匆匆忙忙,沒有和她訂下後會之期。
這時,相府裏的衛士家丁,己自四面湧來,桂仲明和楚昭南也正打得十分熾烈。冒浣蓮無暇再想易蘭珠之事,掏出一把奪命神砂,睜眼看時,只見楚昭南劍似夭矯,如毒龍怪蟒,拿著的雖是一把普通刀劍,仍然全是進手招數。再看桂仲明,雖然被迫後退,但騰蚊寶劍劍風霍霍,劍氣縱橫,封閉遮擋之間,偶而也有幾招辛辣的反擊招數,帶守帶攻,也盡自抵擋得住。
原來論劍法與論功力,都是楚昭南較高一籌,只是桂仲明卻勝在有一把寶劍與氣力悠長。他起初施展五禽劍法的﹁壓﹂字訣,劍招自上壓下,想仗著寶劍之力,以最凌厲的攻勢,一舉擊倒敵人。不料劍招一發,每每給楚昭南用粘、卸兩字訣化去。桂仲明的劍勢,雖勁道十足,無奈對方的劍,竟好似輕飄飄的木片一樣,貼在自己的劍上,順著劍風,左右搖晃,自己竟無法用力削斷他的兵刃!而且對方的劍法雖柔如柳絮,若自己稍一疏神,它又忽而猛若洪濤,驟然壓轟,好幾次險些給他借力打力,奪去自己的寶劍!這才倒吸一口涼氣,猛的想起了凌未風之言,凌未風在自己得了寶劍之後,曾說:﹁論劍法,你就是沒有寶劍,在江湖上也算是頂兒尖兒的了,能敵得住你五禽劍法的,我屈指一數,也只是有限幾人;得了寶劍,如虎添翼,當然是更厲害,除了傅老前輩的無極劍法和我的天山劍法之外,大概誰都不能打敗你了。只是還要提防一個人,他就是我的師兄楚昭南,他的劍法不亞於我,功力則似乎還稍差一點,你苦碰到他,不要和他對攻,利用寶劍之長,竭力防守,在他攻得極急之時,就以五禽劍法中的衝刺三十六式,忽然反擊出去,他非撤劍防守不可。以他的功力,你若防禦綿密,他就奪不了你的寶劍。這樣總可以打個平手。﹂桂仲明雖沒見過楚昭南,但今晚看敵人出手,和凌未風的劍法一樣,不是楚昭南還是誰?於是他小心翼翼,依著凌未風所教,果然楚昭南拿他毫無辦法。有時楚昭南急於進攻,偶有空隙,還幾乎給他辛辣的反擊挫折下來。
楚昭南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心道:﹁哪裏來的這個少年?在江湖道上,可從沒有聽人說過!﹂要知自楚昭南下山以來,除了曾敗給他的師兄楊雲驄和師弟凌未風之外,可說從無敵手。即算無極劍的名宿傅青主,也不過和他打成平手,想不到如今竟然奈何不了一個無名少年,他驕狂之氣,不由得收斂下來,劍法一變,忙改用陰柔的招數,想乘桂仲明經驗不足的弱點,乘隙奪劍。
兩人輾轉攻拒,鬥了一百多招,相府的衛士家丁已蜂擁而到,冒浣蓮看得大為著急,看他們兩人鬥劍,桂仲明雖抵擋得住,卻還是略處下風,這些人一來,他怎能逃脫?
冒浣蓮咬著牙根,正打算若那些人圍攻的話,就亂灑奪命神砂。忽然天鳳樓懸出百餘盞綵燈,五色燈光之下,有一少年公子,手搖紈扇,儒冠素服,飄飄若仙,在第三層樓頭,斜倚欄杆,紈扇一指,朗聲說道:﹁公主就在此樓,誰人這樣放肆?驚動蓮駕,該當何罪?﹂衛士家丁,抬頭一看,見是納蘭公子,嚇得垂下手來,不敢亂動,楚昭南連發潑風三招,把桂仲明迫退幾步,身形一晃,掠到大鳳樓前,抱劍當胸,行禮說道:﹁卑職禁衛軍統領楚昭南,參見公子,事緣今晚有女飛賊闖入相府,卑職前來擒拿,未暇稟明。現她還有兩個同黨在此,乞公子飭令家丁協助,將他們擒下!﹂納蘭容若說道:﹁誰是她的同黨?﹂楚昭南回身一指桂仲明,再斜竄幾步,找到了冒浣蓮,剛剛舉手,冒浣蓮忽然衣袖一拂,若不經意地遮著臉部,扭頭便跑,叫道:﹁公子救我,此人誣良為盜,竟把我當女賊同黨!﹂納蘭公子招手說道:﹁你上來!﹂冒浣蓮大搖大擺,登上天鳳樓。原來冒浣蓮在五台山曾和楚昭南朝過相,深怕他看出自己身份,所以急急躲避。
納蘭容若哈哈笑道:﹁楚統領此言差矣!這兩人都是我的家丁,且還是我所熟悉的人,你怎麼說他們是女飛賊同黨?你趕快退出去吧!﹂這還是納蘭容若多少給楚昭南留點面子,要不然真會轟他出去!
楚昭南進京多時,深知納蘭容若乃當今皇上最寵愛之人,更何況有個公主在此。心頭暗恨,沒奈何打了幾個揖,連道:﹁恕罪!﹂飄身出了園子。衛士家丁也悄悄散開,只剩下桂仲明站在天鳳樓前。
納蘭容若笑對桂仲明道:﹁你的武功很好呀,居然能和楚昭南打平手,你是誰呀?﹂桂仲明繃著臉道:﹁我是個看園人!﹂納蘭容若聽了,大為奇怪:怎的一日之間,接連碰著兩個出類拔萃的﹁看園人﹂?冒浣蓮妙解詞章,精通音律,絕不輸於時下名士,已令他吃驚不小;而桂仲明的武功,比起冒浣蓮的文學,還更令他驚舌。納蘭容若雖不精於武藝,卻曾聽得康熙說過,楚昭南在禁衛軍中,首屈一指,連大內衛士都算在內,他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漢,而這個年青的﹁看園人﹂竟和他打個平手,這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納蘭容若不禁走下樓來,拉著他的手道:﹁你叫什麼名字呀?和我進樓內坐坐吧。﹂桂仲明輕輕一摔,脫出手來,叫道:﹁我沒有功夫!﹂納蘭容若又是不由自主地給震得退後兒步,笑道:﹁怎的你和你的同伴都是一個樣兒?﹂他一抬頭,忽貝桂仲明一臉凜然神色,大吃一驚,他雖然超脫異常,不同流俗,可是到底是個相府公子,幾曾受過人這樣冷漠?心中很是不快,說道:﹁壯土既不願與我輩俗人為伍,那也就請便吧。﹂
哪料桂仲明看了他一眼,卻又不走,再發問道:﹁我的同伴呢?﹂納蘭容若道:﹁我進去給喚他下來吧。﹂桂仲明搖搖頭道:﹁不用你去,我自己會找!﹂身形一縱,飛掠上樓,納蘭容若怔怔地站在樓前,不知自己到底是哪一點得罪了他。
方立了一會,桂仲明自天鳳樓的頂層,一躍而下,又把納蘭容若嚇了一跳,只見他板著面孔說道:﹁你把我的同伴藏到哪裏去了?﹂納蘭詫異到極,想了一想,暗道:﹁莫非是張華昭請他入密室?但公主也在裏面,張華昭又如何肯請一個陌生男子進去?﹂猜疑不定,見桂仲明猶自瞪眼迫視著他,頗為生氣,冷冷說道:﹁你的同伴又不是小孩子了,誰能夠把他藏起來?你不見他上樓時,我正在樓外和楚昭南說話嗎?後來又下來和你說話,我都未有空跟他交談,怎的說是我藏他?﹂桂仲明想了一想;也是道理。正想再說,納蘭容若已拂袖上樓去了。
納蘭容若猜對了,冒浣蓮果然是被張華昭請入內室去的。她上了天鳳樓,走到了第三層,忽見張華昭從一面大銅鏡側邊出來,衝著她咧嘴一笑,,說道:﹁冒姑娘,請隨我來。外面的事,有納蘭公子出面,一定可了。﹂冒浣蓮抿嘴一笑,跟在他的背後,只見他把銅鏡一轉,背後現出一扇活門,走了進去,門內復道縵回,其中竟別有天地。原來天鳳樓建築得十分精巧,竟是內一層,外一層,旁人怎樣也看不出來,一走了進去,冒浣蓮問道:﹁你怎麼認得出我?﹂張華昭道:﹁剛才我偷看你應敵時的身法,正是無極派的,我一下子就醒起來了,你隨傅青主上五台山時,我還撞過你一膀哩!﹂說著已到了一間精室,冒浣蓮隨他進去,只見一位旗裝少女,坐在當中。
這少女美艷絕俗,氣度高華,眉宇間有隱隱哀怨,她驟見張華昭和一個陌生﹁男子﹂進來,嚇了一跳,正想發問,冒浣蓮已笑盈盈地拉著她道:﹁公主,我也是女的。﹂把手一抹,現出頭上青絲。公主出奇地看著她,忽然微笑說道:﹁呀,你真像董鄂妃,我小的時候,很喜歡跟她玩。她還教過我做詩填詞呢。﹂冒浣蓮低聲說道:﹁她是我的母親。我三歲大的時候,她就被你的父親搶進宮去。﹂公主笑容頓斂,說道:﹁姐姐,我家對不起你!﹂冒浣蓮歎道:﹁事情都過去了,還提它幹嘛?﹂
張華昭第一次知道冒浣蓮身世,也頗驚異,沉默半響,輕聲說道:﹁公主,她是我們的朋友,有什麼話可以跟她說。﹂公主輕掠雲鬢,幽幽說道:﹁冒姑娘,我真恨我生在帝王之家,種下許多罪孽。你好好一家,如此拆散,一定很恨我們。可是,我要說給你聽,我也不很快活。﹂
﹁我在深宮中沒有一個朋友,姐姐,如果你耐煩聽的話,我想告訴你,我們做公主的是怎樣過日子。﹂
冒浣蓮瞧這公主眉目含怨,秀目似蹙,猶如一枝幽谷百合,惹人愛憐。坐近她道:﹁公主,你說。﹂
公主輕弄裙釵,低聲說道:﹁你別瞧我們做公主的榮華極致,實在卻比不上普通人家,我們一出世就有二十個官女、八個保姆服侍,宮女們有時還可談談,那八個保姆,可凶得很哩!動不動就搬出什麼祖訓家規,皇家禮法,把我們關在深宮。假若得到父皇寵愛的,那還好一點,若是不然,一切都得聽保姆擺佈。我的大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出嫁,只和駙馬行過大禮,保姆便把她冷清清地關在內院裏,不許和駙馬見面。過了半年,大公主忍不住了,便吩咐宮女,把駙馬宣召進來,誰知被保姆上來攔住了,說道:﹃這是使不得的,被外人傳出去,說公主不要廉恥。﹄大公主沒法,只好耐住了。又過了幾個月,大公主又要去宣召駙馬,又被保姆攔住了,道:﹃公主倘一定要宣召駙馬,須得花幾個遮羞錢。﹄大公主拿出一百兩金子來,保姆說不夠,又添了一百兩,也說不夠,直添到五百兩,還是說不夠。大公主一氣,不宣召了。直到正月初一,進宮拜見父親,問道:﹃父皇究竟將臣女嫁與何人?父皇聽了,十分詫異,說道:﹃琪幀不是你的丈夫嗎?﹄大公主道:﹃什麼琪幀?他是什麼樣子的?臣女嫁了一年,都未見過他面!﹄父皇問道:﹃你兩人為什麼不見面?﹂大公主道:﹃保姆不許!﹄父皇笑道:﹃你夫妻們的事體,保姆如何管得?﹄大公主聽了,回到府去把保姆喚到跟前,訓斥一頓,逕自就把駙馬喚來了。我大姐姐是夠膽量,才敢如此。其他歷代公主,連在關外稱皇的三代都算在內,沒有不受保姆欺負的!﹂冒浣蓮聽了,真是聞所未聞,大感奇異,公主繼續說道:﹁我們宮裏的規矩,公主死了,公主的器用衣飾,就全歸保姆所得。因此保姆們對公主就越發管得嚴厲,不許做這,不許做那,連行動都沒有自由,好些公主就因長處深宮,鬱鬱而死。算來,我還算好的了。﹂冒浣蓮暗想:﹁這樣看來,保姆虐待公主,和鴇母的虐待妓女,倒差不多!﹂公主低吁了一聲,問道:﹁你們尋常百姓人家的女兒,可有這樣受管束的嗎?﹂
張華昭微微一笑,說道:﹁我們那些號稱詩禮傳家的名門淑女,也一樣被管束得很嚴,只不過沒你們那麼多保姆,不是受保姆的管束而已。大約你們皇家是名門中的名門,所以儘管做皇帝的怎樣荒淫都可以,但做公主的卻要守祖訓禮法了。﹂冒浣蓮點頭暗道:﹁他倒看得比我清楚,不能專怪保姆,保姆只是替皇帝執行家規禮法的人罷了。﹂
公主繼續說道:﹁我是光帝︵順治︶第三個女兒,五六歲的時候,父皇去世︵其實是到五台山出了家︶,皇兄繼位,比起其他的公主來,受保姆的管束,還算是較鬆的了,但處在深宮,也是度日如年,幾乎悶死。後來容若來了,他是我們的內親,和皇兄親如手足,常到內廷遊玩,他見我鬱鬱不樂,就帶我出宮到他的家裏玩,他的母親也喜歡我,以後我就常常藉口到相府去住,溜出宮來。
﹁直到去年的夏天,有一日,容若突然來找我,悄悄地問我,有沒有專治內傷症的大內聖藥,因為他知道有好些聖藥是每個公主都賜一份的。我問他要來做什麼,為什麼不向皇帝要,卻向我要?他笑嘻嘻的不肯說,我發小孩子脾性,他不說我就不給,他熬不過,才告訴我說,是給一個江湖大盜治傷的。我非常好奇,覺得這件事情很夠刺激,就要求他讓我看看江湖大盜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我們約定彼此都不准對別人說,結果他讓我去看了,我起初以為江湖大盜不知是生得多兇惡的樣兒呢,哪料卻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冒浣蓮插口道:﹁一個怪俊豪的少年!﹂
張華昭面上一熱,說道:﹁冒姐姐開玩笑,我在五台山時,受了容若姑母多鐸王妃的飛鏢打傷,後來夜闖清涼寺,又受了禁衛軍的圍攻,身受重傷,流血過多,成了癆症。要不是公主賜藥,我已活不到現在了。﹂
冒浣蓮聽後,心中了了。她想:像公主這樣深感寂寞鬱悶的人,一定有許多古古怪怪的幻想,她發現了﹁江湖大盜﹂這樣俊俏,一定常常溜出宮來找他談話解悶,久而久之,就生了情愫。只不知張華昭對她如何?
公主小嘴兒一呶,又道:﹁我很任性,我想要的東西,總要到手方休。我在宮裏悶死啦,容若說昭郎就要離開了,冒姐姐,你是來接他出去的嗎?你們能不能帶我到外面去玩?噯,你們不知道,有時候我真想安上一對翅膀,飛出深宮!﹂這時的公主,性情流露,就像一個淘氣的小姑娘!
冒浣蓮心想:你要完成這樣的心願,那可比要摘下天上的月亮還難!
正思量間,忽然走道傳來了﹁閣閣﹂的腳步聲,冒浣蓮忙把頭巾整好,回頭一望,只見納蘭容若走了進來。
納蘭見公主和冒浣蓮貼身而坐,款款而談,吃了一驚,忙道:﹁三公主,時候不早,你應該回房安歇了。﹂公主嗔道:﹁容若哥哥,你也要像保姆一樣管我?﹂冒浣蓮咧嘴一笑,站起來道:﹁我也要走了!﹂納蘭容若滿腹狐疑,攔著她道:﹁你和昭郎是以前相識的嗎?你是什麼時候來到府中的?﹂冒浣蓮笑道:﹁同在異鄉為異客,相逢傾蓋便相親。﹂納蘭容若見她集唐人詩句作答,意思是說,只因性情相投,乍見面︵傾蓋︶便可成為好友。這樣說似乎她和張華昭以前並不相識。但細味詩意,亦可能是暗指她和自己以及公主,都是﹁傾蓋如故﹂的意思,知道她不願作答,故意集成詩句,好像禪語一樣。納蘭容若不覺眉頭一皺,但見她才思敏捷,也就不再留難,由她自去。
冒浣蓮下了天鳳樓,見桂仲明踽踽前行,如癡如傻,忙上前拉著他。桂仲明把手一摔,說道:﹁你不去陪那什麼公子,回來做什麼?﹂冒浣蓮道:﹁你又來了!我是張華昭請去談的,干納蘭公子什麼事?﹂桂仲明道:﹁是嗎?我看納蘭公子很喜歡你,要不然,怎你說他待人很好,對我卻是那麼冷冰冰的。﹂冒浣蓮道:﹁你把經過細細說來,待我評評理,看是你不對,還是他不對。﹂
桂仲明細細說了,冒浣蓮笑得打跌,說道:﹁原來是你這樣莽撞,一見面就向人家要人,這怎怪得他,試想,假如是一個普通的宰相公子,你,一個看園人這樣頂撞他,他不把你抓起來才怪!﹂桂仲明聽了,也是道理,不再言語。冒浣蓮又正色說道:﹁不過,據我看來,納蘭公子也已起了疑心了。他雖然超脫絕俗,但到底不能算我們這邊的人。他一起了疑心,我們在這裏待不下去了,而且就算他不懷疑,你今晚亮了這麼一手,把楚昭南的劍削斷,和他打成平手,相府裏,只要是懂得武功的,沒有不懷疑你的了。﹂桂仲明道:﹁那我們在路上也曾打贏了江北三魔,陸明陸亮怎麼還請我們來?﹂冒浣蓮道:﹁你真是不解事,江北三魔怎能和楚昭南相提並論?在這裏,誰要是擋得住楚昭南三招,恐怕就會震動京師了。﹂桂仲明道:﹁那麼我們是不是要馬上逃跑?﹂冒浣蓮道:﹁我雖然見著了張公子,還沒有把我們的來意告訴他,我們要不要馬上走,你且待我今晚好好想一想。﹂桂仲明奇道:﹁你在天鳳樓耽了這麼些時候,見了張公子還不和他說明來意,你們到底談些什麼?﹂冒浣蓮一笑不答,只是推他回房睡覺。
第二天一早,冒浣蓮就拉起桂仲明,說道:﹁我們向總管告假,你隨我到外面去找一位朋友。﹂桂仲明從未聽冒浣蓮說過在北京有朋友,大感奇怪。冒浣蓮道:﹁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傅伯伯的知交,北五省的名鏢頭石振飛,他獨創的躡雲十二劍在江湖上久負盛名。此人最重江湖道義,三十年來,只憑一面鏢旗就走遍大江南北,從未失手。據傅伯伯說,他的劍法雖好,但能夠這樣,如並不是全靠武功,而是因為德高望重,江湖朋友都給他個面子!﹂桂仲明喜道:﹁你何不早說,既有這樣的老前輩在此,我們理應早去拜訪。﹂冒浣蓮道:﹁我小時隨傅伯伯見過他,前幾年聽說他已閉門封刀,在家納福,不管閒事了。只是以傅伯伯和他的交情,他對我們的事,總不能不理。我們將來若要帶張公子逃出相府,恐怕還要倚重於他。﹂
兩人向總管請假,總管見他們昨天那樣的威勢,豈敢不准?兩人走出相府,冒浣蓮道:﹁我只記得他的家在奉聖胡同,詳細地址卻不記得,只是走到那裏一問,總可知道。﹂兩人走了半個時辰,到了胡同口,正想找人來問,忽見有人抬著酒席,走入胡同。其中一人道:﹁石老鏢頭這幾天天天請客,今天又不知請的是哪一些人。﹂冒浣蓮大喜問道:﹁是石振飛老鏢頭請客嗎?﹂那人睨了冒浣蓮一眼道:﹁該不是請你吧?﹂冒浣蓮一笑不語,跟著他走。到了一座大宅,抬酒席的自有管門的長工接了進去。冒浣蓮上前唱了個喏,逕道來意。
那管門的長工又打量了桂冒二人一番,說道:﹁你們有沒有名帖帶來?﹂冒浣蓮道:﹁一時未暇備辦,你說是江南傅青主求見就行了。﹂
管門的長工嘀嘀咕咕走了進去,桂仲明道:﹁你說得這老鏢頭如此義氣,我看未必盡然。他又不是什麼官府豪紳,怎的遞名帖求見,興這一套俗禮煩文?﹂冒浣蓮也皺了皺眉,感到有點意外。
過了一會,管門的長工出來了,說道:﹁我們老爺子不在家。﹂桂仲明大怒。嚷道:﹁明明看到你們請客,怎麼說不在家!哼,你不接待客人,那也罷了,謊言相騙,還算得什麼江湖人物?﹂桂仲明竟然破口罵起石振飛來,冒浣蓮想勸解也來不及。
鬧了一陣,內裏的門忽然打開,一個莽頭陀大聲吆喝,飛跑出來,朝掛仲明一推,喝道:﹁你這小子在這裏鬧什麼?﹂桂仲明大怒,反迎上去,用鷹爪功中的擒拿手法,一掌向莽頭陀肩頭按去。那頭陀原不打算傷人,只是想嚇走他的,那料桂仲明發招奇速,一下子已是掌緣搭了上來,只要往下一拿,多好武功也不能動彈。莽頭陀大吃一驚,急滑身卸步,雙臂一抱,右肘微抬,丹田一搭,氣達四肢,解拆了桂仲明的擒拿手,怒吼一聲,反手回拳,向桂仲明面門搗來!桂仲明身形一閃,運大力鷹爪神功,啪的一掌打去,那頭陀身法也快,腳跟一旋,拳頭在半空劃了半個圓圈,變成一記﹁勾拳﹂,狠狠打到!
桂仲明一抓抓去,正好將莽頭陀的﹁勾拳﹂接著,桂仲明運起神力,抓著他的手腕,往下一拗,那頭陀也怒吼一聲,拳頭抵在掌心,仍然用力撞去!桂仲明使出擒拿手法,還未能將他打倒,不禁大吃一驚,不知那頭陀更是有苦說不出,他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竟鬥一個少年不過,手腕又痛又麻,也要強行忍住,不敢喊出聲來。
桂仲明知道遇到了勁敵,正想再出辣招,冒浣蓮忽然衝了上來,大聲叫道:﹁你是不是通明叔叔?﹂莽頭陀﹁噫﹂了一聲,拳頭往後一拉,桂仲明趁勢向前一送,莽頭陀踉踉蹌蹌,跌出幾步,一個旋身,雙拳緊握,仍然盯著桂仲明。
冒浣蓮微微一笑,說道:﹁大水沖到龍王廟,自家人認不得自家人,仲明,你快過來賠罪!這位大和尚是凌未風的朋友,江湖上人稱怪頭陀通明和尚。﹂
通明和尚放下拳頭,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抱著桂仲明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我們老一輩的快要成了廢物了。﹂他性情雖然魯莽,為人卻極坦率,他對桂仲明的武功,可是真心讚歎。
這時屋裏面又有三個人聞聲而出,當前兩個人,一個高高瘦瘦,眼珠白滲滲的,活像個吊死鬼;一個肥肥矮矮,頭頂光禿禿的,卻像一個大馬桶。桂仲明乍見怪相,嚇了一跳,冒浣蓮欣然叫道:﹁常叔叔、程叔叔你們也在這兒?﹂
這兩人是喪門神常英和鐵塔程通,都是天地會的首領,當年曾跟隨劉郁芳大鬧五台山的。兩人應了一聲,看清楚冒浣蓮面相,大笑道:﹁你扮成這樣的俊俏小子,可不更把我們兩個映得醜怪了!﹂
冒浣蓮正待叫桂仲明上前相見,常英背後忽然閃出一個人來,身法快極,搶上去拉著冒浣蓮的手道:﹁你只顧招呼叔伯,連我也看不見!﹂冒浣蓮因和通明等三人驀然重逢,而常英又是身長七尺有餘,雖然看出他背後跟著一個人,卻沒注意是誰。這時一聽聲音,喜極叫道:﹁易姐姐,你也來了!﹂
通明和尚說道:﹁這裏不是敘說之地,你們隨我進去,先謁見石老英雄。﹂他一馬當先,帶領桂冒二人穿入內院,大聲叫道:﹁石老兄,你待慢貴客了,你說該罰多少盅酒?﹂
冒浣蓮睜眼一看,只屋子裏坐著高高矮矮的三山五嶽好漢,總有十來個人,她認得當中那個瘦削的老頭兒是石振飛,其他就只認得一個李來享手下的將領張青原。
石振飛大步走出,朝桂冒一揖,說道:﹁恕罪,恕罪!﹂再轉問通明和尚道:﹁他們兩位是誰,你怎不給我介紹介紹?﹂通明和尚抓著頭皮啊呀一聲叫道:﹁那位是冒浣蓮姑娘,這位呀,叫做什麼?喂,冒姑娘,你剛才叫他名字,我聽不清楚,你再叫一聲我聽!﹂
石振飛笑道:﹁好一個莽和尚!﹂冒浣蓮拉著桂仲明恭恭敬敬施禮,說道:﹁石老伯還記得我嗎?我是傅青主伯伯收養的那個女娃子。﹂
石振飛﹁啊呀﹂一聲,叫了起來,端詳了一回,說道:﹁你這樣大了,你的傅伯伯還好?嗯,這位是||﹂他一面問冒浣蓮,一面問佳仲明,冒浣蓮道,﹁他叫桂仲明,是傅伯伯叫他和我一道來拜見你的。﹂石振飛撚鬚微笑,連道:﹁好,好!﹂冒浣蓮臉上發燒,面紅過耳。通明和尚嚷道:﹁你還說什麼好好?他手底好辣,我和尚替你擋駕,可也替你吃了苦頭。﹂
石振飛一向好客,只是這兩天招待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不得不特別小心。他聽得管門的來報,說是傅青主求見,先是大喜,後來一問相貌,來的卻是兩個少年,他知道傅青主並無徒弟,不禁大疑,通明扣尚說道:﹁什麼人敢亂打傅青主名頭,待我去看。﹂不料這一看就看出了事,手幾乎給桂仲明拗折。
石振飛大笑,帶桂冒二人入席,一一給他們介紹,在座客人佔了一半是天地會的。原來通明和尚與常英、程通二人,在五台山下武家莊的群雄大會之後,奉派赴粵,看平南王尚之信的動靜,並聯絡那邊的豪傑。不料一到廣東,吳三桂已經發難,尚之信起兵響應,通明等人和江南的天地會首領,以及魯王餘部也都搭上了線。尚之信反覆無常,起事尚未滿一年,又再投降滿清,清廷趁勢大捕長江以南的幫會人物,通明和尚等人站不住腳,索性混入京師,仗著石振飛的掩護,躲在他的家裏,而張青原則是奉李來亨之命,秘密進京的。
至於易蘭珠,則鬧得更凶,她最早入京,曾兩次夜探多鐸的王府,有一次給多鐸撞見,惡鬥起來,王府的高手,也紛紛趕到,幸在易蘭珠輕功甚高,要不然幾遭不測。易蘭珠給追捕得緊,一日碰著通明和尚,談起石振飛義薄雲天,遂也來投靠,易蘭珠在石府住了將近兩個月,閉門不出,精研天山劍法,日前因得知張華昭下落才再到相府查探,第一次碰到陸明陸亮,一掠即過,第二次碰到楚昭南,卻幾乎被擒。
眾人這次在石府重會,十分高興。席上談起桂仲明的五禽劍法是以前川中大俠葉雲蓀的嫡傳,石振飛頓感興趣,說道:﹁我所創的躡雲十三劍,據江湖朋友所言,與五禽劍十分相似,只是葉大俠僻處四川,我無緣拜見,他的弟子桂天瀾,三十年前雖曾見過一面,我要他指教,他又忙於軍旅之事,不肯露招。桂賢侄是葉大俠的外孫,這回相見,可不能錯過了!﹂當下要桂仲明表演劍法。桂仲明趁著酒興,也不推辭,錚的一聲,抽出寶劍,便見一道寒光,照耀滿座,石振飛喝聲﹁好劍!﹂桂仲明抱劍作揖,道聲﹁獻醜﹂!滴溜溜一轉身,頓時銀光遍體,紫電飛空,滿身劍花錯落,哪還分得出劍影人影?愈舞愈急,劍風指處,四面窗欞都颯颯作響,席上群雄給劍風迫得衣袂飄舉,雙眼直睜,石振飛讚道:﹁好劍法!﹂斟滿一杯酒,突向桂仲明潑去,通明和尚先是一怔,隨即醒悟用意,常英,程通等也都斟了酒,紛紛潑出。
酒方潑完,忽聽得一聲清嘯,風定聲寂,桂仲明寶劍圍腰,雙手空空,立在當中,周圍丈許之地,酒濕地面,圈成一個圓圈,圈子內一點酒痕都沒有。眾人紛紛拍掌,石振飛道:﹁潑水難入,確是上乘劍法。﹂桂仲明急忙施禮,說道:﹁還要請老前輩指教。﹂
石振飛也不謙辭,提劍離席,慢慢移步到桂仲明舞劍所在,卓然立定,目光直注劍鋒,略一盤旋,便覺劍尖似山,劍光如練,直蕩出周圍丈許遠近。他開頭幾招,並不迅捷,桂仲明細看出手家數,果與五禽劍法有些相似,暗暗留神。猛然間,石振飛身形一晃,劍光繚繞中只見四面八方都是石振飛的身影,滿室劍光,忽東忽西,忽聚忽散,翩若驚鴻,宛如游龍,舞到後來,只見一團電光,滾來滾去,宛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席中的一位老鏢頭說:﹁劍舞得快不足為奇,請各位看看我們這位大哥的功力。﹂隨手抓起一把瓜子,用﹁滿天花雨﹂的打暗器手法,遠遠撒去,眾人也都跟著去做。冒浣蓮想:﹁瓜子這樣微小,眾人又都用勁散去,恐怕比擋住潑水更難。﹂哪知劍風激盪中,瓜子紛紛反射回去,有兩粒彈在冒浣蓮的面上,竟然似給蟲蟻叮了似的,隱隱作痛,這才大吃一驚。
石振飛哈哈一笑,停身抱劍,四方一揖,說道:﹁我老了,不中用了。﹂眾人看那地面,也像桂仲明擋住潑水一樣,瓜子在外面布了一大圈。轟雷一樣的叫好。薑是老的辣,石振飛的功力比桂仲明確是高了一籌。
石振飛回席,桂仲明一揖到地,說道:﹁多謝石老前輩的指點。﹂易蘭珠也抿著嘴笑道:﹁這份禮物可不輕!﹂石振飛笑道:﹁老朽三十年心願,一旦得償,彼此都有益處,哪敢說是指點?﹂原來五禽劍法與躡雲十三劍,同以迅捷見長,但五禽劍精微之處,在於衝刺,躡雲劍精微之處,在於聲東擊西,避實就虛。兩人這一互相觀摩彼此劍法,都有大進,這是後話。
石振飛酒酣耳熱,意興甚豪。站了起來,邀請眾人到他的後園玩玩,那裏有個練武場子,他還想請客人試演本門絕技。他對冒浣蓮由其鍾愛,連聲地叫她趕快和桂仲明搬來住。
冒浣蓮正待答話。忽然易蘭珠搶著起來,截了話頭,說道:﹁冒姐姐今天還有點事,她說要過兩天才能搬來。﹂冒浣蓮心中一詫,自己哪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易蘭珠在她身邊,輕輕地握她的手,一個紙團,己移過冒浣蓮手心,冒浣蓮便道:﹁石伯伯,過兩天我準來打攪。﹂石振飛老於江湖,瞧在眼裏,雖有點掃興,也不便挽留,當下端茶送客,殷殷囑咐,不必細表。
桂冒二人回到相府,只見門前龍旌鳳鑾,宮扇香車,都已無蹤,園子裏的綵燈,也已除下。問起來時,才知三公主已經回宮,連納蘭容若也給皇上宣召去了。冒浣蓮頗感不安,好像有什麼凶兆似的,打開紙團,只見上面寫道:﹁今晚速與張公子逃出相府,遲則有變!﹂冒浣蓮不由得一陣心驚。正是:
自驚此夕行藏露,劍海刀山走一遭。
布萊德 於 2008-02-04 01:46: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2-04 02:00:00
這則已是黃昏時分,新月初上,花影繽紛,園子裏別有一番幽雅景色。冒浣蓮哪有心情賞玩?悄悄對桂仲明道:“我們先養一回神,待三更時分,便到天鳳樓,喚出張公子。”
哪料未到三更,已生變故。桂冒二人,剛剛收拾停當,正在隅隅細語,商議如何去接應張華昭的時候,忽聽到外面乒乓巨響,從窗子瞧去,只見彩焰浮空,有人大放流星花炮。冒浣蓮心想:既非元宵,又無喜慶,放花炮幹嘛?心念方動,園子裏假山花石,樹蔭、橋邊,暗坳處紛紛鑽出人來,有禁衛軍,也有相府的武士。冒浣蓮大驚,急拉著桂仲明道:“我們受包圍了,快闖出去!”桂仲明虎吼一聲,騰蛟寶劍疾的蕩起一圈銀虹,“砰”的一拳把窗戶打碎,帶冒浣蓮闖出外面。
原來楚昭南昨晚被納蘭容若喝退後,功敗垂成,極爲;氣憤。易蘭珠以前在五臺山行刺多鐸之時,他也曾目擊,昨晚一亮了相,楚昭南便認得是她。後來再一交手,見她拿的寶劍,竟是自己師兄楊雲駱的遺物,使的又是天山劍法,更是驚疑。這“女賊”三番兩次行刺鄂親王多鐸,鄂親王下令要楚昭南負責捉到她。楚昭南是晦明禪師的叛徒,最怕同門中人與他作對,他撞到了易蘭珠,就是沒有多鐸命令也不肯放過。
當晚,他就趕回宮中,求見康熙皇帝,把納蘭公子包庇“女賊”的事說了。康熙笑道:“容若小孩脾氣,任性則有之,包庇當不至於,我看他也不知道有叛逆潛伏在他的府中,所以不高興你到他那裏鬧事,這樣吧,我明天召他到南書房伴讀,公主也要她回宮便是了。明晚你帶禁衛軍,知會納蘭相爺共同圍捕。”楚昭南大喜,立刻退下去佈置。這晚他帶來了三百禁衛軍,其中有好幾個統領都是高手。
再說桂仲明劍隨身邊,穿出窗戶,銀虹一卷,削斷攻到他的面前的幾般兵器,冒浣蓮搶了上來,低聲說道:隨我來。她手揮神砂,專尋僻徑,且戰且走,桂仲明橫劍斷後,擋住兩側攻來的禁衛軍的兵器。
原來相府花園,廣闊之極,亭臺樓閣,假山花木,還有池沼小河,長橋九曲,把園子變得像迷宮一樣。那些曲徑幽,左繞右繞,就算長住在裏面的人,有時也會迷路,冒浣蓮深謀遠慮,一進了園,就默記道路,有些歧路極多之處,更畫了出來,隨時展閱。她進來三四個月,園子裏的地形道路,已全部了然胸中。此刻園子裏雖然遍佈禁衛軍和相府武士,給她左面一兜,右面一繞,專尋小路,借物障形,竟然避過了圍攻,雖然在僻徑小路,也時時會碰到埋伏的或在那裏站崗的武土,但每處最多不過三五個人,不給神砂打傷,也給桂仲明寶劍擊退。而敵人一退,他們又另抄小路走了。
冒浣蓮就這樣,仗著熟悉地形,且戰且走,不到半個時辰,便帶桂仲明行近了天鳳樓。他們在假山暗拗處一伏,擡;頭一看,又是大吃一驚!
天鳳棱高七層,白玉爲;欄,飛簷翹角,冒浣蓮一眼望去,只見在第三層的簷角上,有兩個人在狠狠鬥劍,一個是楚昭南,一個是張華昭。天鳳樓下圍著百多名禁衛軍,控弦待發。楚昭南劍招凶辣之極,張華昭連連閃避,險象環生,解了幾招,楚昭南直踏中宮,一劍刺去,張華昭突然縮身一躍,跳上了第四層。楚昭南劍招如電,本來順手一揮,就可把張華昭雙足斬斷,不知怎的,他卻斜裏一點,長劍在瓦瞻上一碰,身子像彈弓一樣彈上去,幾乎和張華昭同時落在第四層的飛簷之上,運劍如風,鷹翔隼刺,又把張華昭絆住。
楚昭南爲;何不下殺手?原來他率衆;大搜天鳳樓時,靠陸明呼聲指點,穿入內壁複道,發現了張華昭,認出他是大鬧五臺山時,行刺多鐸的兇手之一,也是在後來清涼寺時和易蘭珠同路的那個人。心中大喜,想道:“即算抓不著女賊,抓著此人也是一大功勞。”因此只想生擒,不願將他斃命。
張華昭武功不弱,劍法已得“無極劍”精髓,雖然不是楚昭南對手,但楚昭南想把他生擒,卻也不易,楚昭南連用粘、絞、克制幾種手法,想把張華昭的劍擊出手去,張華昭封閉嚴密,在第四層的飛簷上,又拆了二三十招。楚昭南勃然大怒,劍法突變,如疾風暴雨,劍光飄忽,激戰中一柄劍就似化成十幾柄一樣,張華昭只見到處劍花錯落,亂灑下來,一個措手不及,左臂中了一劍,大叫一聲,一個鷂子翻身,又倒翻上第五層的飛簷之上。
楚昭南見生擒不易,惡念頓生,他想先把張華昭刺傷,然後再活捉他。哪料張華昭驍勇異常,中了劍,竟然能飛身上屋。楚昭南如何肯放他走,輕輕一縱,也飛掠上第五層,而且搶先一步,截著了他的退路,要他背向樓外,更難防守。
桂冒二人,看得驚心動魄,正待出手,忽然在第六層樓中,沖出一個少女,雙足一點白玉欄杆,如燕子般斜掠下來,一口短劍往楚昭南劍上一碰,只見火星紛飛,楚昭南的劍給斫了一道缺口,這少女正是他要追捕的易蘭珠。易蘭珠逐樓搜索,找不著張華昭,待上到天鳳樓第六層時,楚昭南已率衆;圍到。
易蘭珠伏在六樓,躲在幾盆盆景之後,憑欄下望,見張華昭被楚昭南逐層追逐,形勢危殆,無可奈何,只能冒險出擊了。
楚昭南一見易蘭珠現身,頓時移轉月標,長劍一摔,唰!唰唰!一連幾劍,直指易蘭珠要害,這時張華昭又已翻上第六層去了。
易蘭珠武功要比張華昭稍好一點,但楚昭南立心把她擒拿,招招凶辣,十數招過後,易蘭珠抵敵不住,飛身上了第六層,只見張華昭正在包紮傷口。
易蘭珠急忙問道:“怎麽;了?”張華昭見她倉惶之情,溢於言表,心中感動,痛楚全消,長劍一擺,道:“不妨事!”兩人還未談得兩句,楚昭南又已竄了上來,劍勢伸開勢如浪湧,易蘭珠短劍一截,張華昭倏地一矮身軀,一招“鋪地錦”,猝斬楚昭南雙足。楚昭南好生了得,斜裏一劍,輕點易蘭珠脈門,迫得易蘭珠轉身躲開,他立時煞身止步,劍招一變,“倒枝垂柳”向下一旋一撩,張華昭的劍給撩上天鳳樓的頂層。易蘭珠回劍拼命擋住,張華昭飛身上了頂樓,易蘭珠與楚昭南也緊跟著竄了上米。
張華昭這次不敢再冒險進招,仗著易蘭珠的寶劍在正面遮攔,展開“無極劍”的精妙招數,配合側轟。楚昭南以一敵二,兀是攻多守少。
三人走馬燈似的在天鳳樓頂大戰,楚昭南雖占上風,一時間卻也奈何他們兩人不得!這時在第三層樓飛掠出四條人影,兩個是陸明陸亮,另外兩個是禁衛軍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他們剛才留在三樓的複壁裏搜索張華昭“餘黨”,搜了半天,啻無人迹;,是以趕上來幫手。
桂冒二人伏在山石暗助之處,見天鳳樓頂楚昭南越戰越凶,冒浣蓮一推桂仲明道:“你快上去,若救得他們下來,就趕快奔回此處,隨我闖出園子。”
樓下的禁衛軍引頸上望,給天鳳樓頂的惡戰,嚇得目瞪口呆,個個屏息以觀,根本就沒注意到附近假山,還伏有兩名“敵人”,桂仲明猛地沖了出來,在禁衛軍頭上,飛掠而過。身法迅疾到極,好幾個禁衛軍只覺頭頂一痛。擡;頭望時,桂仲明已借他們的頭顱,作爲;“跳板”,躍上天鳳樓去了。
禁衛軍譁然大呼,箭如雨發,桂仲明右手揮動騰蛟寶劍,一道長虹,護定身軀,箭一觸及,便給截斷飛射出去;左手扣著三枚金環,腳步不停,仍然一層層地飛躍上去,片刻之間,掠上第四層的飛簷,弓箭之力,已弱得多,佳仲明擡;頭一看,只見一個禁衛軍統領,剛剛飛身到達頂層。桂仲明左手一揚,那員統領正想挺劍前撲,猛然後心一陣劇痛,一個倒栽蔥從天鳳樓頂跌了下來,禁衛軍又是一陣譁然大呼,接到手時,那員統領早已氣絕。
陸明陸亮剛剛趕上五層,猛見桂仲明飛身上來,心中大驚,一縮身躲進樓去,桂仲明翻上五樓,也不理他們,左手一揚,又是一枚金環,向剛上頂樓的另一個禁衛軍統領打去,不料這人卻是一流高手,名叫胡天柱,在禁衛軍中,除掉楚昭南和張承斌外,就數到他。他使的是一條軟鞭,軟鞭一揮,就把金環卷去。桂仲明虎吼一聲,身形並不停留,像弩箭一般直沖上頂層,胡天柱不知他使的乃是寶劍,涮的一鞭猛掃過去,劍光鞭影中胡天柱驚叫一聲,連退三步,鞭梢一段已給削斷。桂仲明跨進一步,預扣在左手手心的第三枚金環,猛地射向楚昭南後心穴道。
楚昭南激戰張華昭易蘭珠二人,正自搶得先手,劍光霍霍,攻勢淩厲,忽聽腦後風生,反手一抄,將金環接在手中,劍勢一緩,易蘭珠已搶出圈子,解了楚昭南的攻勢。
桂仲明金環打出,和身仆上,忽見楚昭南反手一擲,一圈金光抉著嘯聲迎面飛來,勁道甚大。桂仲明知道是他接了自己的金環,反打自己,只是聽風辨器,楚照南的暗器功力比自己高出許多,不敢硬接,寶劍一揮,將金環劈成兩片。
易蘭珠一招“李廣射石”,楚昭南回劍橫削,易蘭珠趁勢穿出左側,搶了有利方位,大聲叫道:“仲明,左右夾擊,快!快!桂仲明雙足一跳,避過軟鞭纏打,身子騰空,手中長劍俯衝而下,這一劍正是“攻敵之所必救”,解了張華昭困危。楚昭南一個旋風疾轉,左左右右,各刺兩劍,疾如閃電,擋住了兩翼的進攻。這時桂仲明已補上了張華昭的空檔,張華昭抽出身來,攔阻胡天柱的攻撲。
一劍飛來,形勢立變;剛才是楚昭南占上風,現在卻是感到應付艱難了。桂仲明易蘭珠二人,劍法都有高深造詣,與楚昭南相差不遠,更加上兩人所使的都是寶劍,這一左右夾擊,厲害非常。楚昭南出盡全力,屢遇險招,幸他功力極高,火候老到,使的儘是陰險毒辣的招數,互相牽制,以一敵二,尚自支撐得住。
張華昭獨戰胡天柱,卻是處在下風,胡天柱這條軟鞭,使得得心應手,虎虎生風,鞭影翻飛,極爲;兇猛。張華昭的內家劍法,雖然也己有了相當火候,無奈連番惡戰之後,加上左臂受傷,竟是抵擋不住,給他一步步迫出外面,再退幾步,就要跌落樓下。
易蘭珠見狀大急,這時樓下又有幾名高手,一層層地跳縱上來,桂仲明大喝一聲“走”騰蛟劍倏地一翻,把楚昭南迫退一步,迅如巨鷹,在右側疾沖而出,手起一劍,直朝胡大柱背後“風府穴”刺去。胡天柱大彎腰,急旋身,避過這劍,桂仲明已拖著張華昭疾沖而下,長劍一點第六層的簷角,疾的翻下了第五層。兩名禁衛軍統領剛自四樓跳上,桂仲明左手一放,叫道:“你從那邊跳下!”他頭下腳上,自第五層樓直跳下去,半空中與那兩人迎個正著,右手劍刺,左手掌劈,劍是稀世之寶,掌是鷹爪神功,那兩名統領如何抵擋得住?一個被寶劍對胸穿過,一個被五指抓破了天靈蓋,兩具屍身,霎時跌落樓下!
桂仲明一躍而下,寶劍一揮,殺開血路,張華昭跟在背後,忽聽得易蘭珠尖叫之聲,她是剛剛身形著地,就給楚昭南追上了。
易蘭珠短劍一蕩,“迎風掃塵”,但聽得劍尖上“嗡嗡”一陣嘯聲,幾條兵刃,或給削斷,或給蕩開。短劍一旋,驀覺銳風斜吹,楚昭南長劍已是堪堪刺到!
易蘭珠一聲尖叫,桂仲明拼命沖來。忽地裏,假山石上,疾的又沖出一條人影,雙手連揚,禁衛軍“哎喲”連聲,紛紛閃避,這人正是冒浣蓮。她以奪命神砂,專打禁衛軍面目,好不厲害!神砂一灑就是一把,雖然不能及遠,可是用來救人,以寡敵衆;,卻有奇效。
楚昭南一劍把易蘭珠逼開,左手五指如鈎;,便來硬搶易蘭珠的寶劍。冒浣蓮劈面一把神砂,楚昭南輕輕一閃,撒掌打出,掌風將神砂震落地面。這時只聽得背後一聲大吼,桂仲明的騰蛟寶劍如一道金蛇,斜裏飛來,楚昭南倒提青鋒,往上一挂解開了桂仲明攻勢,易蘭珠唰的一劍,又猛向前心擲來,楚昭南腳尖點地,掠出三丈開外,桂仲明、易蘭珠、張華昭三人,已隨著冒浣蓮沖出去了!
楚昭南大怒,忙喝今陸明陸亮隨同追趕,還有幾個禁衛軍的高手,也紛挺兵刃,上前擒拿。冒浣蓮對園中道路,非常熟悉,只見她身如彩蝶穿花,時而縱高,時而躍低,穿過假山岩洞,繞過羊腸小徑,穿花拂柳,曲折迂回,帶領衆;人,直奔園外,禁衛軍給她抛;在背後,只有楚昭南等幾個高手,還能緊緊綴著。冒浣蓮一見楚昭南迫近,就是一把神砂,雖然打不著他,可也阻滯了他的腳步。
此追彼逐,鵲起兔落,片刻之間,他們已殺到園子的西門,守門的武士,見他們似瘋虎一般,哪敢阻擋。桂仲明“排山運掌”,猛擊園門,只一下就把園門震開,飛奔出去。
楚昭南緊跟不舍,其時已近五更,千街寂靜,萬戶無聲,追過好幾條街道,追進了一條掘頭小巷,巷的側邊是一條臭溝,楚昭南猛的大喝一聲,提身上屋,展開絕頂輕功,搶過了冒浣蓮的前頭,橫劍一立,攔住他們。胡天柱等七八名高手,則堵在巷子的進口。冒浣蓮神砂已經發完,向桂仲明打個眼色,雙雙挺劍,拼著和楚昭南作一死戰,胡天柱陸明陸亮三人也撲了上來,看看就要混戰。正在此際,忽然一家居民,大門倏地打開。
屋內走出一老一壯,老的長須飄拂,手裏拿著一根旱煙袋,吸了幾口,猛的一吹,煙鍋裏火星點點,飛濺出來,他竟攔在楚昭南與桂仲明之間。另一個是將近四旬的中年雙子,也拿著一根旱煙袋,只是比那老的小了許多。他一出來,就指著陸明陸亮道:“爹,設陷附害我們的是這兩個人。”楚昭南睜目喝道:“什麽;東西敢來混擾?”側身一劍,越過老頭,向桂仲明刺去。楚昭南心高氣傲,自命英雄,雖見這兩人迹;狀怪異,但在未知他們的來頭虛實之前,卻不屑先下手攻擊他們。
桂仲明騰蛟劍硬架,喝道:“小爺怕你不成!”楚昭南劍光葉刀,避開寶劍,霎眼之間,連發三招,桂仲明退後兩步,易蘭珠冒浣蓮雙雙搶過來,禁衛軍的高手,也從那邊巷口湧上。
中年漢子又指著桂仲明道:“爹爹,他是我們的恩人。”老頭一揚煙袋,喝道:“我們恩怨分明,先報恩,後報怨。”斜裏一躍,鐵煙袋疾的點打楚昭南的“魂台穴”,楚昭南大怒,橫劍一封,只覺來人腕力甚爲;沈雄,劍給蕩開,虎口也給震得發熱!
這一老一壯,老的就是南京鏢行的領袖孟武威,壯漢是他的兒于孟堅。孟武威和石振飛並稱南北二名鏢頭,保鏢從未失手。這次孟堅給陸明陸亮誘去替納蘭相府保三十六名少女,幾乎折在江北三魔手上。回來一說,孟武威年紀雖老,火氣極大,雖不敢招惹相府,卻恨透了陸明陸亮。他說不管陸家兄弟是什麽;相府武師,他們總算是江湖人物,這次藏奸誘鏢,令武威鏢局出醜。非找他們理論不可,他封了鏢局,帶子進京,沿途找尋人妖大魔郝飛鳳不著,正是一肚皮沒好氣。到了京師,就想去找二陸。倒是他的兒子把細,勸道:“相府門高狗大,你老人家去找他們,他們不見你也沒法。何況他們是武林小輩,你去找他們,先就折了身份。”孟武威一想,也是道理。當下和兒子相商,決定第一步先去找石振飛,由他出頭,柬邀鏢行同道和二陸到會赴宴。石振飛是京城的武林領袖,二陸雖是相府教頭,但並無官職,同是“混江湖飯”的,不容他不赴會。到時,孟武威就要二陸磕頭陪罪,否則就要把他們趕出京城。
楚昭南大搜天鳳樓之夜,正是孟家父子剛到京城之時。他們是中午時分到京的,禮物未辦,因此準備到第二天才去拜會石振飛。當晚先住在鏢局一位舊夥計的家裏,半夜裏忽聞追逐之聲,孟老頭和兒子披衣起視,正是陌路相逢,仇人恩人都碰個正著。
孟武威給楚昭南橫劍一封,鐵煙袋也幾乎甩手,他們兩人功力悉敵,彼此都吃了一驚。孟老頭子“哼”了一聲,鐵煙袋“雲鷹三舞”,一招三式,二次進撲!
楚昭南一步不讓,掌中劍向上一翻,“撥草尋蛇”,劍尖競向孟武威的手腕劃去,孟武威鐵煙袋磺裏一磕,“倒打金鍾”;楚昭南大喝一聲“撒手”!身形一側,劍招如電,倏地改劃爲;截,“順手推舟”,橫截過去#合武威突的右足撐地,左足蹬空,頭向後仰,使出“鐵板橋”絕技,劍風拂面而過,隨即向右一傾,身形暴起,這才冷笑一聲答道:“不見得!”左足趁勢踢出,楚昭南劍招使老,左手橫掌如刀,向下急劈,孟武威右足又起,連環飛腿,快疾異常。楚昭南無法躲閃,唰地向上一竄,平地拔起兩丈多高。這時桂仲明易蘭珠等人已和禁衛軍高手打在一團,桂仲明百忙中騰手打出一枚金環,哪料楚昭南本領實在高強,半空中伸手一接,就把金環接過,反手打出。
孟武威剛搶上一步,驀見暗器飛來,鐵煙袋往外一甩,把金環打成碎片。
楚昭南覰;准方位,往下一落,正好落在孟武威背後,舉手一劍,“玉蟒翻身”,直奔孟武鹹右肩刺去,喝道:“再接這一招!”孟武威喝道:“誰人怕你!”鐵煙袋往後一磕,又把楚昭南的劍蕩開,身軀半轉,“仙姑送子”,斜擊楚昭南的“分水穴”。楚昭南大怒,閃身進劍,劍走連環,點、刺、劈、撩,翩如驚鴻,矯若遊龍,天山劍法使得出神入化#合武威一杆煙袋,點打三十六道大穴,右掌也撚著劍訣,帶守帶攻。他幾十年功力非同小可,招數沈穩之極,楚昭南雖占了八成攻勢,如也無法攻入!
桂冒二人用的都是寶劍,當者披靡,孟堅得到他們解困,見父親只有招架的功夫,心中大急,深怕老父年邁,敵人太強,抵擋不住。桂仲明見孟堅焦急之情,寶劍一撤,微笑說道:“我去替回孟老英雄!”
桂仲明是個識貨的人,孟武威替他擋住楚昭南時,他只看了幾招,就知此老功力非同小可,縱不能勝,也不會落敗。因此放心讓孟武威和楚昭南拼鬥。此刻見孟堅焦急,雖然暗笑他做兒子的也不知道父親的真實本領,但于理於情,都要去替回他了。
楚昭南雖然搶了攻勢,額上已微微見汗,一見挂仲明挺劍重來,正自著急,孟武威忽地一聲長嘯,煙杆虛點,退出圈子,冷笑說道:“我老頭子從不以二打一,你若不服,可到南京武威鏢局找我!”這時桂仲明已和楚昭南交上了手,雙方劍招都辛辣之極。楚昭南凝神對敵,根本就不去聽這老頭子說些什麽;。
楚昭南經過一輪惡鬥,此消彼長,再戰桂仲明,只能堪堪打成平手。桂仲明趁此機會,改守爲;攻,心中暢快之極。
孟武威轉個方向,恍如鷹牽穿林,飛掠過去,落在陸明陸亮身邊,煙杆倒持,雙掌齊起,腳踏中宮欺身直進,陸朋揮臂一格,孟武威左掌斜劈胸前,右掌五指如鈎;,直抓脅下。陸明身形一低,正待避招進招,己給一把抓住,動彈不得。孟武威一個“盤龍繞步”,已搶到陸亮身邊,反手一掌,劈他下盤,陸亮施展鷹爪功夫,往外一拿,哪知孟武威這一手,暗藏小天星掌力,就是金鍾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一擊之下,也要拆散,何況陸亮的鷹爪功並未到家,雙掌一交,虎口酸麻,登時就給孟武威扣住他的脈門。孟武威兩手一揮,陸家兄弟接連抛;出,擲下了臭水溝中。
孟武威快意之極,手把煙杆,點煙狂抽,一口口青煙噴將出去。禁衛軍見他如此威武,心裏打突。胡天柱抖手一鞭,把冒浣蓮迫退一步,想沖過去和楚昭南匯合,孟武威大喝一聲,一口濃煙劈面噴去,胡天柱嗆出聲來,易蘭珠側面唰的一劍刺出,胡天柱反手一鞭,又給寶劍斬去一截,張華昭在背後一腳飛起,胡天柱連受挫折,猝不及防,後心給狠狠踢了一腳,身子撲前,孟武威趕上一步,單掌一托,喝聲“起!”胡天柱騰雲駕霧般的,身子直飛出來,繼陸家兄弟之後,跌進了臭水溝中。
楚昭南今晚連遇勁敵,又驚又怒。桂仲明如初生之犢,乘著他氣力不加,一口騰蛟寶劍橫掃直北,淩厲無能。他的五禽劍法,本是以攻勢擅長,往時只因功力不如楚昭南,所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迫得依淩未風所教,仗寶劍之力,堅守謀和。而今楚昭南久戰力疲,桂仲明心雄膽壯,著著和他搶攻,把楚昭南氣得七竅生煙!
楚昭南眼觀四面,見最得力的助手胡天柱,也給抛;入臭水溝中。禁衛軍只剩下四五個人,越發抵擋不住。他長劍一揮,猛的喝聲:“渾小子,你別倡狂。”猛下辣手,虛晃一招,引得桂仲明橫劍招架,唰的一劍,疾如閃電,劍鋒一轉,便從側面搶了進來,直刺桂仲明肩後的風府穴。桂仲明回劍不及,看看要遭毒手。只聽得一聲斷喝:“你也別狂。”原來孟武威早已搶步過來,來得恰是時候,鐵煙稈“橫架金梁”,硬磕楚昭南的劍,楚昭南知他氣力沈雄,不願和他對耗,霍地一個矮身,風車般轉將出去,長劍起處,向易蘭珠冒浣蓮各刺兩劍,兩人被迫閃避,楚昭南已脫出重圍,舉劍叫道:“點子棘手,暫且收兵!”帶領禁衛軍高手,追出巷口。孟武威殺得性起,緊追不捨,他棋逢對手,技癢異常,叫道:“我和你單打獨鬥一場如何?”楚昭南怒道:“我楚昭南還能怕你這糟老頭子?你要單打獨鬥,過兩天咱們約個場所,打個痛快。”孟武威一聽楚昭南自報名頭,不覺呆住。
孟武威、楚昭南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雖然以往未碰過面,卻是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聲名。如今楚昭南自報名頭,孟武威心想:真是老糊塗了,此人劍法如此神妙,怎的想不起是他?江湖上使劍的人雖多,最負盛名的卻只有三個,一個是傅青主,一個是石振飛,另一個就是他(淩未風是後起之秀,在西北雖享大名,孟武威卻不深知)。傅、石二人的劍法,自己早已見過。如今看來,此人劍法絕不在傅、石二人之下。只是前些時聽說,他早當了皇帝的禁衛軍統領,難道自己幫助的這一夥人,就是他要追捕的欽犯?
孟武威雖然是老當益壯,俠骨豪情,但因有家有業,若要他真個和朝廷作對,他可是顧慮甚多。此時聽楚昭南罵戰,不覺煙杆倒挂,停了腳步。冒浣蓮則另有想法,她見楚昭南雖敗,但急切間要挫折他,卻是甚難。自己這幫人,能逃脫已是大幸,何必再去追擊。而且今晚禁衛軍精銳已經出動,纏鬥下去,危險更多。她碰了碰桂仲明,跨前幾步,對孟武威道:“孟老爺子,咱們不打落水狗,讓他走吧。”桂仲明騰蛟劍向前一指,喝道:“割雞焉用牛刀,你要比試,小爺隨時奉陪。”楚昭南筋疲力倦,生怕他們追擊。他只是爲;了面子,不得不故作壯言。
而今見孟武威襟聲不答,哪敢逗留,冷笑說道:“你不配!”領部下飛身急退,其實他還真的怕桂仲明追來,連跌在臭水溝中的陸明陸亮等人也顧不得救了。
孟武威沈著臉趕回屋內,屋主人正提心吊臉,倚門相待。孟武威叫他連夜逃走。張華昭好生過意不去,上前謝罪。孟武威道:“現在也不能理這麽;多了,俺老頭子冒昧請問:你們到底是哪路人物?要上何方?”桂仲明拱手答道:“我們是李來亨的部下,準備去投奔石振飛老鏢頭的。”孟武威“啊呀”一聲,叫了出來:“原來諸位是石鏢頭的朋友,又是李將軍部下,俺老頭兒舍了身家性命,也值得了!”桂仲明向他道謝出手相助之恩。孟武威拈須笑道:“你替我們保全了鏢局的威名,我還未曾向你道謝呢!”
一幫人在拂曉之前趕到石家。石振飛知道他們鬧了這件大事,事先並未與他商量,頗爲;不快。易蘭珠謝罪說道:“我是怕牽累老伯。”石振飛怫然說道:“我和傅青主是過命的交情,他的朋友門人,我敢收留的,就是天大之事,我也敢擔承!”孟武威見他如此豪情,暗道慚愧。兩老頭歡欣相見,少不得又是促膝長談。
且說易蘭珠眼珠滴溜溜一轉,微笑道:“你知道我們爲;什麽;要把你接出來嗎?”張華昭面上一紅,以爲;她是暗諷自己捨不得公主,所以要拉他出來。正想解釋,易蘭珠低聲說道:“桂冒兩人,萬里來京,原是奉李將軍和劉大姐之命,想要你出來,糾集江南一帶的魯王舊部。”張華昭道:“我是上月剛剛複元的,不是留戀相府。”易蘭珠抿嘴笑道:“誰說你留戀相府來了?”
暖色欲開,天將拂曉。易蘭珠衣袂迎風,神情頗似有點激動。張華昭望著這位神秘的少女(直到現在他還未知道她的來歷,)想起她夜探五臺山清涼寺。舍了性命來救自己的往事,不覺神思恍餾,心中一蕩。只見易蘭珠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道:“可是最近的情形又已發生變化,魯王在江湖的舊部,因爲;趁三藩之變,浮起頭來,竟給清廷大軍打得七零八落。若想在江南大舉,已非容易。所以李將軍的部將來傳達他的意思,說是當務之急,首在保全四川方面的實力。他想我們在京中的人,選出一名敢死之士,幹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張華昭道:“要找敢死之士,那太容易了,是什麽;事呢?”易蘭珠道:“聽說清廷已內定多鐸爲;征西統帥,率領八旗精銳,就將開赴西南,準備在消滅吳三桂的同時,也把李將軍消滅。因此李將軍希望我們在京中,就將多鐸這賊子刺殺!”
張華昭血脈憤張,說道:“這事應該由我做!”易蘭珠淒然一笑,道:“你不用和我爭了,我已經對衆;人說過,我必定要手刃多鐸,不然我死不瞑目,在入相府救你之前,我已經兩探王府,還和多鐸交過手。只是聽說他經過我那麽;一鬧之後,已加意防備,一面責成楚昭南來捉我,一面精選武士,在王府中布下天羅地網,等我們去上鈎;。現在要去刺殺他,那可是極不容易!”張華昭道:“所以這事情不能單獨由你去幹!”易蘭珠道:“他們也是這麽;說。但李將軍的意思是:刺殺多鐸的人當然是準備與他同歸於盡,犧牲越少越好。我們犯不著犧牲許多人去換他一條性命。李將軍還說,他本來不主張暗殺,但爲;了事情緊急,刺殺多鐸之後,雖不能阻止清廷另選統帥,進攻我們,但最少可拖延一些時日,延遲它進軍的日程,讓我們可以好好佈置。”張華昭道:“元論如何我們不能讓你單獨冒險,姐姐,這事情讓我替你做了吧,你捨命救過我,我卻還未替你做過半點事情。”
張華昭說這話時充滿柔情,易蘭珠眼眶一紅,強忍眼淚,說道:“你不明白的,誰都可以準備去死,就是你不能夠!你是張大將軍的公子,令先尊的部屬,現在雖說已七零八落,但我們總希迂望還能糾集起來。這一件更大的事情需要你幹。所以我們準備在京城大幹,殺掉多鐸之前,先要把你救出,你應該知道納蘭王妃,就是納蘭宰相的堂妹,納蘭容若的姑母。雖說納蘭容若對你很好,我們總不能不提防。”張華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見她在說到“納蘭王妃”時,聲調一頓,忽然一顆淚珠,滾了下來。
張華昭驀覺一陣寒意,透過心頭,突然想起大鬧五臺山那晚,被擒之後,納蘭王妃竟然親到囚房將他釋放,還送了他一枝翡翠令箭。當時他見易蘭珠和納蘭王妃華堂並坐,目蘊淚光,那奇異的神情就如今晚一樣。他感覺到這裏面一定有不尋常的事情,不禁輕輕拉著易蘭珠的手,凝望著她,說道:“你真像天上的雲霧一般,我一點也不懂得你,但我很感激你,也很信任你。你既然要親自手刃多鐸,一定有你的緣故,我不攔阻你,但我一定竭力保護你。”
易蘭珠含著淚珠道:“你真好!如果我不是突然死去的話,將來我會爲;你把雲霧撥開的。如果我是突然死去的話,那就請你去找淩未風,叫他在我父親的墳前上香,告訴他:他的女兒已竭力替他報仇了。”她說到此處,忽又淒然一笑,說道:“還有,我最愛蘭花,你也別忘記要折一束蘭花插在我的墓前。”
這一晚,張華昭一直做著惡夢,第二天張青原集合衆;人在密室會商,傳達的果然是要刺殺多鐸的命令。石老鏢頭在北京的名氣很大,和官方也有來往,捕頭官差等閒不敢來騷擾他,難得他豪俠異常,不惜身家性命,願盡掩護之責。至於孟武威父子,群雄不願他們捲入漩渦,由石老鏢頭設法,將他們偷偷送出北京,由他們逕自去找人妖郝飛鳳,以報奪鏢之仇。
話分兩頭,且說楚昭南當晚連受挫折,第二天趕快去見鄂親王多鐸,報告夜搜天鳳樓之事。多鐸聽說在天風樓中,搜出女賊的同黨,是個少年公子,大爲;注意,細問相貌,忽然拍案說道:“這個人在五臺山時曾爲;我所擒,後來就是那個女賊救去的。”楚昭南告辭之後,多鐸滿懷疑慮,步入後堂去見夫人。納蘭王妃自府中大鬧女賊之後,精神一直很壞,好似懨懨欲病的模樣。請禦醫來診斷,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
納蘭王妃一見多鐸進來,強笑問道:“那女賊捉到了嗎?”多鐸道:“連楚昭南也給別人打敗了,那女賊原來還有一個黨羽,就是以前在五臺山被我擒住,後來突然被人救走的人。”納蘭王妃“啊呀”一聲叫了出來,說道:“那麽;這女賊真是她了!”多鐸道:“哪個她呀?”納蘭王妃道:“就是當晚來救那少年的披紗少女。”多鐸道:“不知道女賊和我有什麽;深仇?幾次三番前來行刺!”他似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笑道:“這女賊前兩次來時,你都沒有碰著,我倒和她交過手。這次在燈光火把下看清楚,她的神情體態,居然有點似你,你說怪不怪?”納蘭王妃手上正捧著一杯茶,“當”的一聲,茶杯跌碎,忙強攝心神,笑道:“是嗎?”
多鐸吃了一驚,望看他的王妃,見她病容滿面,楚楚可憐,只道她是病中受驚。心中忽然起了一股念頭,好像是什麽;力量催著他,要他將心中所想的告訴她。於是他輕輕替納蘭王妃整理雲鬢,低聲說道:“夫人,我對不起你!”納蘭王妃吃了一驚不敢答話,正是:
如潮愛恨難分說,心事深藏十八年。
布萊德 於 2008-02-04 02:00: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2-04 04:35:00
納蘭王妃一陣心跳,只聽得多鐸低聲說下去道:“我們結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來,你總是鬱鬱不歡,很少見你笑過,你不說,我也知道!”納蘭王妃秀眉一揚,說道:“知道什麽;?”多鐸歎口氣道:“你是我們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雙全,我只是一個武夫,就是你不說出來,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納蘭王妃抑淚說道:“王爺,這是哪里話來?你是朝廷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給你已經是高攀了。”多鐸道:“夫人,十八年夫妻,你就一句真話也不肯對我說嗎?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想盡一切辦法,要使你歡娛,但那卻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還難。”
納蘭王妃再也忍受不住,淚光瑩然,淒然說道:“王爺,別那麽;說了,你不懂得,我們相見恨遲……”多鐸愕然問道:“什麽;?”納蘭工妃驀然醒起,心底的秘密還不能在這個時候泄露,衣袖掩面,輕揩淚痕,喟然說道:“而且我們又沒有一兒半女。”
多鐸忽然滿面通紅,苦笑說道:“這是我的不好,我一直瞞著你,那年我帶兵打大小金川,給‘生番’箭傷腎臟,禦醫說,我命中注定沒有兒女了。只是我還不死心,這些年來我總在搜集天下的奇珍異藥,有人說還未絕望,所以我一直不告訴你。這也是我的私心,我怕說出來後,你更不喜歡我。”
納蘭王妃大出意外,想不到沒有兒女,原來還有這一段隱情。她本來是想起她自己的女兒,這才突然感喟的。此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多鐸又斷斷續續地說下去道:“如果你喜歡兒女的話,我們抱一個回來養如何?你看是四貝勒的小兒子好?還是七貝勒的大格格(滿州貴族的女兒稱格格)好?”
納蘭王妃情懷紊亂,愛恨如潮,她想起了當年和楊雲驄的沙漠奇逢,草原訂盟,杭州死別等等往事(詳見拙著《塞外奇俠傳》一書)。這些往事,銘心刻骨,永不能忘!多鐸見她低垂粉頸,輕掩玉容,又追問一句道:“你說話呀!你說哪一個好?”
納蘭王妃擡;起頭來,見丈夫目光中充滿著自責和哀傷,想起了他這十八年來,對自己確是真心相愛,突然覺得他也很可憐。拭幹淚珠,嫣然一笑,問道:“你是說——”多鐸道:“抱一個男孩子或女孩子回來養呀!你說哪一個好?”
納蘭王妃芳心欲碎,忽然說道:“哪一個都不好,我要——”多鐸道:“你要什麽;?”納蘭王妃溫柔地撫著他的頭臉,說道:“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嗎?”多鐸道:“什麽;事都可答應!”納蘭王妃道:“你說的那個、那個‘女賊’,你答應我不要傷害她,可以嗎?”多鐸這一驚非同小可,睜大眼,詫極問道:“爲;什麽;?”納蘭王妃道:“你先說能不能答應?”多鐸毅然說道:“好,我答應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劍刺到我的身上,否則我決不跟她動手!”納蘭王妃道:“她用劍的?”多鐸道:“這女娃子的劍法好極啦!只是氣力不行,否則我一定不是她的對手。楚昭南說,這女娃子的劍法是什麽;天山劍叠;,和他同一師門。”
納蘭王妃斜倚欄杆,凝望雲海,似乎那雲海中的縹緲奇峰,就是漠外的天山。她想起她的女兒,在兩周歲時,就給楊雲驄搶去,如果這女娃真是她的話,那麽;她今年該是二十歲的少女了。這十八年來她在什麽;地方?是什麽;人把她撫養長大?她非常渴望知道多一些東西,關於她女兒的東西,是什麽;都好,只一點點也行!但一聽到她學的是天山劍法,心裏卻驀然泛起一陣寒意。“楊雲驄啊!你真是這樣的死不瞑目,要你的女兒學好劍法替你報仇?”
她想著,想著,打了一個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個奇異的晚上,楊雲驄對她說道:“我們的族人相互交戰,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應永不傷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入別人的懷中,那麽;你也將把禍害帶給他,那結果就是:死!”她想:這真是一種固執到無可理喻的愛情:楊雲驄的死,令她傷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春歲月都在黯淡的時日中度過,這也可以抵償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時恨多鐸,但有時愛多鐸——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了啊!她常想:楊雲驄並不是多鐸害死的,多鐸連知道也不知道這件事情,雖然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敵人!她過去就曾以這樣的想法來慰解自己。可是現在,她的女兒來了,她學好的劍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她驀然掩住了面,她不願意多鐸傷害她的女兒,但也不願意她的女兒傷害多鐸。多鐸心中充滿了疑問,見他的王妃倚著欄杆想得出神,不敢去驚動她。這時驀然聽得一聲輕喚,急忙過去,手按香肩,低問她道:“你怎麽;了?”納蘭王妃回過頭來,忽然說道:“我也不准她傷害你!”
多鐸這一驚比剛才還要厲害,退後兩步,顫聲問道:“她會聽你的話?”納蘭王妃遍體流汗,定了下神,故意笑出聲來,說道:“你看你嚇成這個樣子!我是聽你說,那女娃子很像我,我心裏就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她是我們的女兒多好。你很愛我,我想你一定不會傷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膽地請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對她這樣愛惜,如果她知道的話,她可能也會聽我的話。”多鐸歎道:“明慧(王妃的校蝴),你真像一個大孩子,想得這樣天真,這樣無邪!”
這次談話後,納蘭王妃對多鐸比平時好了許多,她好像有一種預感:死亡之神已經展開雙翼飛在他們的頭上。眼前的寧靜,只是暴風雨的前夕。於是終於來到了這麽;一天——
這一天,多鐸正式接到“聖旨”,要他統率三軍,節制諸路兵馬,去討伐吳三桂並剿滅李來亨。本來這件事情,皇帝早就和他提過,只是他不願意告訴王妃,他也有一種預感,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盡頭,這種感覺是從未有過的。他並不懼怕吳三桂,吳三桂已如風中之燭,只要他趕上去吹一口氣,這燭光就會熄滅了。他更不是懼怕打仗,打仗對於他,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這種懼怕是由於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他好像從王妃奇異的眼神中,感到一種“凶兆”。有時他半夜醒來,見著王妃一雙寶石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嚇得全身冷汗。
這天他接到“聖旨”之後,回去告訴王妃。王妃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王爺,我真怕你離開我!”多鐸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王妃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忽然說道:“你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裏和你碰頭!”多鐸蹙眉說道:“你怎麽;老是提那個女娃子?”
王妃並不答他的話,又過了一會,才低聲問道:“你幾時動身?”多鐸道:“明天閱兵,後天開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臥佛寺點頭一炷香。”多鐸這一晚整夜無眠。
另一面,易蘭珠也有著奇怪的預感,她這些天來,潛心精究天山劍法,竭力不想任何東西。但一到靜不來時,心中強築起來的堤防,卻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悅,也感到哀傷。她非常愛她的父親,雖然她根本記不起父親的顔;容(她父親死的時候,她才只有兩歲哩)。但她父親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傳:她一路長大,一路聽到牧民們對她父親的頌贊。她的父親幫哈薩克人抵抗清兵,牧民們提起“大俠楊雲驄”時,就像說起自己的親人一樣,她爲;有這樣一個英雄的父親而驕傲,因此她父親給她的血書,淩未風在她十六歲那年交給她的,一直藏在懷裏的那封血書,就像千斤重擔壓在她的心頭!如果不能完成父親的囑咐,她的心永遠不會輕鬆!現在她已決定去死,拼著性命去完成父親的囑咐。這個決定使她的心頭重壓突然減輕了。因此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喜悅!但她又有難以說明的哀傷。她愛她的母親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獨中長大,“親人”只有一個淩未風,她非常渴望母愛,但這種愛卻又攙雜著憎恨。她很想見她的母親,問問她兩歲以前是怎樣的。她預感到這次去死,是永遠見不到母親了,也許母親還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兒。另一方面,最近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闖進一個影子,那是張華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從什麽;時候起,對他發生了這樣的感情。易蘭珠的情緒在混亂中,忽然,這混亂的情緒凝結下來,因爲;,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這一天,張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鐸閱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納蘭王妃要到臥佛寺進香的消息,石振飛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裏給他們安排了許多“線人”。鄂王妃頭一天通知臥佛寺的主持,他們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爲;王妃要來進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們準備,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飛的“線人”。
這是行刺多鐸的最後一個機會了,但這最後的機會,卻真是非常難於下手!在閱兵時候行刺,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莫說在十萬大軍之前,行刺只會送死,而且大校場中,閒人根本無法混得進去!
在議論紛經中,易蘭珠保持著異常的沈默,張華昭凝望著她,心中忽然感到,對她有難以割捨的感情。他瞭解刺殺多鐸對於他們的事業是何等重要,但他實在不忍見這樣一位在寂寞與痛苦中長大的少女,正當她青春絢爛的時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開衆;人,出來說道:“既然是無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蘭珠忽然冷冷地說道:“誰說沒法下手?我們到西山的臥佛寺去!”
冒浣蓮道:“多鐸閱兵之後,有多少大事處理,說不定還要進宮陛見,你敢准保他會到臥佛寺嗎?”易蘭珠道:“我看他會去的。而且不論他去不去,我們也只有這個機會可以嘗試了,你們不去,我單獨一人去!”通明和尚嚷道:“你這女娃子膽大,我們也不膽小,要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擋著衛士,讓你第一個下手!”易蘭珠微微一笑,張華昭默默不語,常英程通拍手贊成,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且說多鐸這天在大校場中閱兵,只見十萬雄師,刀槍勝雪,旁邊的參將說道:“大帥,以這樣的軍容,吳三桂李來亨必是不堪一擊!”多鐸”哼”了一聲,策馬緩緩檢閱大軍,精神似乎很是落漠。高級將領一個個上來謁見,他也只是點了點頭。衆;將官都覺得統帥的神情太過奇異,絲毫沒有平日的勇武雄風,和大閱兵應有的氣氛更是毫不相稱,心裏不禁暗暗嘀咕:這似乎是不祥之兆。
多鐸草草閱兵,不到正午,就結束了。參將嚷道:“大帥是否要召集將領們講話?”多鐸擺擺手道:“不用了!”參將十分驚奇。躬腰問道:“那麽;幾時點將?”照例在出征之前,必定要進行“點將’大典(“點將”就是分配將領的任務,例如點先鋒,點運糧官,點各路統帥等),那料多鐸也擺擺手道:“忙什麽;?出了京師再點!”參將問道:“大帥是要起到官中陛見,向皇上辭行麽;?”多鐸蹩眉道:“明早還有早朝,不必另外陛見了。”參將正想再問,多鐸喝道:“要你羅唆什麽;,本帥有事!”參將嘴不作聲,更是奇異。本來給統帥安排點將等雜務工作,是參將的責任,想不到只這麽;一提,就受到斥責。多鐸遣散三軍,向參將說道:“你和親兵們陪我去臥佛寺進香!”參將詫極,問道:“這個時候去迸香?”多鐸斥道:“不能去麽;?”參將不敢作聲,唯唯而退。片刻之後,三百精銳親兵,和十多個特選衛士,圍擁著多鐸,向西山馳去。
多鐸神思恍惚,腦中空蕩蕩的,似乎什麽;都沒有。他只記挂著一件事情:要見他的王妃。此刻,在他的心中,他的王妃要比當今天子、統兵大將,都來得重要!這幾天來,他似乎已獲得了她,但又似乎要失去她。她會替他去點頭一柱香,祝他出征勝利,平安凱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快點到她的跟前,說出他的謝意。
秋天的西山,分外可愛,群峰滴翠,楓葉霞紅,玉泉山的泉水,似天虹倒挂,色如累練,妙峰山的雲氣,似大海騰波,滾滾翻翻,但這一切景色,多鐸都已無心欣賞,他下馬上山,遠遠便見香煙撩繞,滿懷喜悅地向臥佛寺行去。親兵們則在兩旁開道,驅逐閒人。
上到半山,臥佛寺已經在望,忽然道旁轉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低頭垂泣,親兵們斥喝驅逐,她兀是不肯避開。參將揚鞭喝道:“把她趕出去!”那老婦人聲哭道:“夫呀!夫呀!”多鐸眉頭一皺,說道:“不必趕她!”上前問道:“你爲;什麽;這樣哭?”老婦道:“我的丈夫十八年出外未歸,前天一回來,就生了重病,我要替她點一柱香!叫菩薩保他平安!”
多鐸心頭震動,喃喃說道:“你也是十八年……”那老婦拿著拐杖的手,顫抖不休,應聲說道:“是的,十八,十八年的罪孽!”那老婦哭訴道:“他本來不喜歡我,迫于父母之命才娶了我,成婚之後,他一逃就逃到遠方,一去就去了十八年,現在回心轉意了,卻又得了重病,大人啊!這不是罪孽是什麽;?”多鐸越聽越不是味道,猛然覺得這聲音雖然蒼老,聲調卻好像是以前聽過的,他招招手道:“你過來!”老婦白髮飄飄,持著拐杖的手,抖得更是厲害,一步一步,蹣跚走近。親兵衛士們都很驚異地注視看她。王爺肯讓一個老婦近前和他說話,這可真是怪事。多鐸又揮揮手道:“你們讓開一些,由她過來!”
不說親兵衛士們驚異,暗伏在山崖樹蔭之下,假裝成香客的群豪也無不駭異,個個心中贊道:“這女娃子真有兩手,演得這麽;像!”
老婦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多鐸的面前,吁吁喘氣。多鐸道:“你擡;起頭來!”老婦人手臂一抖,拐杖突的斷成兩段,拐杖中藏著一柄精芒奪目的利劍!疾如閃電的一劍向多鐸刺來,多譯驟出不意,閃避中左臂中了一劍,但他的長劍也已拔了出來,呼的一劍掃去,老婦人低頭躲避,劍風震蕩中,滿頭假髮都落在地上,這哪里是什麽;老婦人,竟是一個妙齡少女!
就在此際,埋伏在山上的群雄紛紛殺出。週邊的親兵侍衛,拼力擋住,有幾個特選衛士,想過來幫忙多鐸。多鐸叫道:“你們趕快擋住外敵,不必過來!”衛士們都知道多鐸勇武非凡,本領絕不會在他們之下,想來擒一個女娃子尚不費力,而山上躍下來的那班人,卻是兇猛十分,因此也就聽多鐸之言,回身起上前去,和群雄混戰。
多鐸左臂受傷,憤怒異常,一柄長劍使得呼呼風響!這僞;裝老婦的少女正是易蘭珠,她一擊得手,身形驟起,短劍輕靈迅捷,左擊右刺,片刻之間就拆了一二十招,多譯力大如牛,腕力沈雄之極,易蘭珠汗水直流,面上的油彩和汗水粘在一起,十分難受。她百忙中用袖子一揩,用力一抹,面上用油彩化裝成的皺紋,抹得乾乾淨淨,露出廬山面目。啊,年青時候的王妃好像出現在多鐸面前,多鐸驚叫一聲,就在他驚叫的同時,臥佛寺寺門大開,裏面擡;出一乘翡翠小轎。
王妃那晚的聲音,忽然在多鐸心頭重響起來:“你答應我,不要傷害她,可以嗎?”多鐸驀然眼前發黑,一陣迷茫,易蘭珠刷!刷!一連幾劍,直追過來,多鐸身上又受了幾處劍傷,多鐸圓睜眼睛,待要發力還擊時,劍光縧;繞中,只見迫近身前的少女酷似他新婚之夜的妻子。霎的一陣寒意,透過心頭,胸口又中了一劍。多鐸大聲一叫,長劍脫手擲出,易蘭珠引身一避,長劍擲中一個趕來搶救的衛土,自前心直透過後心!
易蘭珠劍法何等厲害,一閃即進,多鐸反掌一擊,哢嚓一聲,五指齊斷,易蘭珠刷的一劍,向咽喉直插進去,但因受了掌擊之力,劍鋒微偏,一劍自咽喉穿過,食道喉管卻未割斷,多鐸一聲慘叫,鮮血飛湧,倒在當場,人卻並未即時斃命。
易蘭珠正想彎腰補他一劍,那乘小轎已到跟前,轎中走了一個華裝貴婦,右手輕擡;,把易蘭珠手腕托住,這一刹;那,易蘭珠身子突然搖晃起來,短劍“當”的一聲,掉在地上,兩邊的親兵包圍過來,立即把她反手擒住。易蘭珠一點也不反抗,面色慘白,盯著那華裝貴婦,低聲慘笑道:“尊貴的王妃,我,我冒犯你啦!”
納蘭王妃面色死白,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和然間,她發覺有人在地上用力抱著自己的雙腳,低頭一看,只見多鐸鮮血淋漓,擡;頭望著自己,王妃俯腰拉看,只聽得他低聲說:“我謝謝你!”納蘭王妃慘叫一聲,暈在地上!
群雄分頭惡戰,通明和尚最爲;驍勇,帶領常英程通二人,越殺越近。他見易蘭珠已是得手,心中大喜,忽見王妃出來,易蘭珠束手就擒,又驚又急,拼命趕去,見那些跑來援救多鐸的衛士,亦已自趕到,通明和尚眼睜睜地看著易蘭珠給五花大綁,拖入寺中,多鐸和他的王妃,也給擡;進去了!
通明和尚掄開戒刀,虎虎風生,帶領常英程通二人還待殺進寺去,但今日護送多鐸的衛士都是高手,酣戰中常英大叫一聲,肩頭中了一把柳葉飛刀,血流如注。通明也受了兩處箭傷。張華昭滿身血污,長劍運轉如風,直似一頭瘋虎,銳不可當,斫殺進來。通明和尚奮力揮刀,進去和他會合,張華昭刷的一劍刺出,叫道:“我與你們拼了!”通明側身一避,叫道:“是我!”張華昭兩眼圓睜,搖搖欲倒。通明和尚暗叫一聲“苦也!”幾個人全部受傷,如何殺得出去?
正危急間,忽見親兵兩邊閃開,桂仲明揮動寶劍,一片銀濤,呼呼亂舞,拼死殺進,當者辟易,大聲叫道:“快闖出去!”通明和尚一把拉著張華昭,緊跟著桂仲明闖路。冒浣蓮在張青原等人掩護下,大灑奪命神砂,親兵衛士們怕他們殺進佛寺,紛紛趕回防護,更兼見他們拼死奪路,也不敢怎樣攔截。片刻之間,闖出重圍。翻山逃走。
納蘭王妃被擡;進佛寺之後,悠悠醒轉,睜眼一看,易蘭珠已經不見。一個參將上的稟道:“女賊已有人押守,決逃不了,現在飛馬去請禦醫,請王妃寬心!”納蘭王妃揮揮手道:“你們出去!”參將躊躇不走,多鐸忽然睜開眼睛,嘶聲叫道:“你們出去!”參將親兵見王爺力竭聲嘶,滿身斟血,情知就是禦醫馬上到來也已救治不了,以爲;王爺有什麽;臨終遺言,要對王妃囑咐,一聲應諾,退出禪房。
納蘭王妃披頭散髮,面色死白,雙臂環抱多鐸,垂淚說道:“王爺,有一件事我瞞了你很久,這個女刺客,是、是我的女兒……”多鐸微笑說道:“這個,我,我早已知道!”納蘭王妃放聲大哭,多鐸手肘支床,忽然坐了起來,摸索王妃的手,一把握住,嘶啞說道:“明慧,我很滿意,今天我知道,原來你也愛我!”王妃一聽,宛如萬箭穿心,她真的愛多譯?這只是一種可憐的愛,然而在此刻中他臨死之前,她忽而覺得好像是有名愛了,她垂下了頭,口唇輕輕印下多鐸的面孔,鮮血塗滿她的嘴唇,她的長髮。多鐸慢慢說道:“你的女兒,隨你處置她吧,明慧,我很滿意。”越說越慢,聲調也越來越低,手指緩緩鬆開。納蘭王妃只覺嘴唇一片冰冷,多鐸已斷了氣,雙眼緊瞌,一瞑不視。
納蘭王妃恐怖異常,打開禪房,大聲叫道:“來人呀!”親兵侍衛一湧而入,霎那間,哭聲叫聲,雜在一起。納蘭王妃緩緩說道:“王爺去世了,那女賊,那女賊,放走她吧!”參將急忙說道:“王妃,你歇歇!”貼身丫髦,趕快來扶,王妃慘叫一聲,又暈在地上。多鐸的隨身將領,都以爲;王妃已是神智昏迷,“放女賊”之言,當然只是“亂命”,大家只覺她病況嚴重,誰也不會真的放走“女賊”。過了一會,各路統兵大將,得了資訊,紛紛趕來。易蘭珠也給打進天牢去了。
“女賊”刺殺多鐸之後,滿朝文武,齊都震驚,可是,奇怪之極,半個月過去了,女賊還未提審。這樣的大案,據理皇上總要特派王公大臣開學大審,可是近支親王,文武大臣,誰都沒有接到皇上的禦旨。順天府裏,也毫不知情。有幾個親王,大膽去問皇帝,皇帝皺皺眉頭,只“哼”了一聲,說“朕知道了!”親王們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他們不知,康熙皇帝也著實不大高興,納蘭王妃親自去求太后,請太後代她轉向皇上求情,想皇上等她病好之後,再審女賊。康熙聽說納蘭王妃抱病求情,以爲;她心痛丈夫,刺激過深,以致釀成心病。又以爲;她想等病好之後,親自去審女賊,替夫報仇。因此就答允了,誰知過了半月,納蘭王妃仍未進宮,禦醫會診,也只是說抑鬱成病,並無性命之憂。康熙皇帝心裏已有點不大高興。只是鄂親王功勞極大,他的王妃又是納蘭容若的姑母,皇帝雖然不大高興,一時也未便發作出來。
納蘭王妃這個半月來,每日每夜,都在痛苦的熬煎下,她把自己關在深閨,除了奉命而來的禦醫,什麽;人也不見。她想過死,可是她還有未了的心願,她還想見見她的女兒。可是怎樣去見她的女兒呢?除非她能把她放走,否則早一天見她,就是叫她早二天死。皇帝是以爲;她要親自審間的,只侍她見過“女賊”之後,那女賊就要受淩遲處死了。
但是她能把她的女兒放走嗎?她沒有這個權力!上至皇帝,下至多鐸帳下的各路將軍,都不能讓多鐸白白死掉的,她只好一天天的拖下來,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不說滿朝議論紛紛,詫異之極。群雄也是莫名其妙,猜疑不定。群雄當日逃回之後,通明和尚就大發脾氣,說道:“多譯的王妃真是個妖婦,這女娃子已殺了多鐸,周圍又沒有什麽;高手衛士,再沖出十步八步,就可以和我會合了。偏偏那個時候,王妃出來,按說這女娃子手中有寶劍,王妃雙手空空,難道還能賽過多鐸,一劍刺去,什麽;還不了結?王妃挺胸擋住寶劍,那女娃子就似中了邪一般,雙手低垂,寶劍跌落,束手受擒,真是有鬼!”石振飛連道:“冤孽!”冒浣蓮心中猜到幾分,卻不敢說出來。
群雄也未嘗不想營救,可是風聲緊極,全城大搜!石振飛將群雄藏在地下密室之中,仗著京中捕快,許多是自己的門生後輩,竭力遮掩,差幸沒有出事。可是群雄也不能露面救人,焦急之極。石振飛道:“就是風聲松了下來,恐怕也難營救。我聽說大內高手,幾有一半調去看守天牢!最怕救不出來,自己還要損折!”張青原道:“易蘭珠這次捨身行刺,雖陷天牢,可是到底把多鐸除去了。這消息若傳到川中,李將軍聽了不知要多高興呢!”冒浣蓮忽然緊張問道:“張大哥,這消息有沒有飛報川中?”張青原道:“多謝石老鏢師的幫忙,當日就已派人飛騎出京,一站站的將消息傳遞出去了。”冒浣蓮道:“我倒有一個笨主意,只是要一個武功卓絕,膽大心細的人來做才行。仲明武功雖過得去,但不夠機靈。最好是淩未風或者傅青主能來。”張青原道:“從四川到北京,最少要走一個多月,如何等得及!”通明和尚道:“你且把你的主意說說看。”冒浣蓮蹙眉說道:“辦不到了,說出來徒亂人意。”通明和尚歎口氣道:“這女娃子怪惹人疼的,想不到我們眼睜睜地看她去死。”張華昭面色蒼白。不發一聲。石振飛盯了通明和尚一眼,示意叫他不要多說。
再說多鐸被刺之後,納蘭容若也曾去慰問他的姑姑,王妃雖拒絕衆;人探問,對容若卻接見了,只是神情抑鬱,不肯說話。納蘭容若知道這女賊就是以前在清涼寺聽他彈琴的人,十分驚詫,說道:“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目光,那像寒水一樣令人顫-的目光,只不知她何故要刺殺姑丈,有什麽;深仇大恨!”納蘭王妃默言不語,良久良久才歎口氣道:“她也怪可憐的!”納蘭容若驀然記起這女賊的形容體態,很像姑姑,打了一個寒襟,當下便即告退。
一晚,納蘭容若獨坐天鳳樓中,思潮起伏,不能自己。他是滿洲貴族,可是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看不起貴族們的貪鄙無能,但對多繹卻還有一些敬意。多鐸大將風度,在旗人中算得是鐵錚錚的漢子,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較,相去不可以道裏計!他對多鐸的死,感到有點惋惜,但對那行刺的女賊,卻也似有點同情。他想:一個年青的女孩子,如此處心積慮、冒險犯難,要去刺殺一個人,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不能不這樣做了。但姑姑爲;什麽;不恨她呢?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來。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出身皇家就是一種罪孽!”
正在納蘭容若獨自思量,沈吟自語之際,忽然屋內燭光一閃,窗門開處,跳進兩個人來,一個是張華昭,另一個是妙齡女子,相貌極熟,正待發問,那少女盈盈施禮,說道:“公子,還記得那個看園人嗎?”納蘭公子哈哈一笑,張華昭道:“她叫冒浣蓮,是冒辟疆先生的女公子。”納蘭容若道:“冒先生詞壇俊彥,前輩風流,我是十分欽佩,怪不得冒姑娘妙解詞章,精通音律。只是不知當日何故喬裝,屈身寒舍?”
冒浣蓮嫣然一笑,說道:“那些事情,容後奉告。我們今日到此,有急事相求,此事只有公子才能援手。”納蘭容若道:“請說!”冒浣蓮道:“我們想見三公主!”納蘭容若道:“此刻不比從前,自相府那次鬧事之後,公主已不許出宮了。”冒浣蓮道:“那你就把我們帶進宮去!”納蘭容若面色一變,冒浣蓮道:“是不是我們的要求太過分了?”納蘭容若忽然問道:“你們要見三公主,爲;的是什麽;?”冒浣蓮道:“我們想救一個人。”納蘭容若道:“就是刺殺鄂親王的那個少女?”
張華昭不顧一切,說道:“一點也不錯,我們就是要救她!”納蘭容若慍道:“鄂親王是我的姑丈,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冒浣蓮道:“你的姑丈殺了許多善良的人,難道你不知道嗎?”納蘭容若道:“他是朝廷的大將,奉命征討,大軍過處,必有傷殘,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錯。”冒浣蓮冷笑道:“那麽;是老百姓錯了?”納蘭容若道:“也不是。”冒浣蓮道:“他可以殺別人,難道別人就不能殺他?”納蘭容若歎道:“這樣冤冤相報,以血還血,如何得了?”冒浣蓮道:“其實我們並不是和滿洲人有仇,但像多鐸那樣,帶滿洲人來打漢人的,我們卻難放過。”
納蘭容若默然不語。冒浣蓮又道,“你們若再把這無辜的少女殺了,那是血上加血!”納蘭仍然不語,冒院蓮一陣狂笑,朗聲說道:“我們只道公子人如其詞,明朗皎潔如碧海澄波,不料卻是我們看錯了#瑚告公子,我們就是‘女賊’的同黨,公子若不是留我們,我們就此告辭!”納蘭容若衣袖一拂,站了起來,指著冒浣蓮道:“你明日隨我進宮!”冒浣蓮喜道:“就請借筆硯一用。”張華昭即席揮毫,寫了滿滿一張信箋,封好交給冒浣蓮。向納蘭容若一揖到地,飛身便出!
納蘭容若最喜結交才人異士,更何況冒浣蓮這樣文武全材,清麗絕俗的姑娘。他見冒院蓮笑語盈盈,神思一蕩,忽然想起那個“粗粗魯魯”的另一個“園丁”,問道:“你那個同伴呢?”冒浣蓮道:“他在外面接應昭郎,不進來了。”納蘭容若道:“他放心你一個人和我進宮?”冒浣蓮笑道:“他雖粗魯,人卻爽直。我極道公子超脫絕俗,他將來還要向公子致謝呢!”納蘭容若細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說道:“你們英雄兒女,真是一對佳偶!”其實他心裏的話卻是“你這可是彩鳳隨鴉!”冒浣蓮滿懷喜悅,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稱讚,只是我的本領可比他差得遠呢!”納蘭公子知道她對那個“粗魯”園丁,相愛極深,心內暗暗歎道:“緣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緣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這真是沒有什麽;可說的!”他神郎氣清,情懷頓豁。問道:“你們成親了沒有?”冒浣蓮道:“尚未!”納蘭公子笑道:“你們異日成親,我必不能親臨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禮吧。”說罷在牆上取出一柄短劍遞過去道:“此劍名爲;大虹,是一個總督送給我父親的,聽說是晉朝桓溫的佩劍,他們說是一把寶劍。你拿去用吧。”冒浣蓮拔劍一看,只見古色斑讕,但略一揮動,卻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謝,納蘭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自進內房歇息去了。冒浣蓮見納蘭公子如此灑脫,也不禁暗暗讚歎。
多鐸的死訊也傳進了宮中,可是卻遠不如外間引起那麽;大的波動。那些宮娥嬪妃,愁鎖深宮,外間的事情,幾與她們漠不相關,多鐸的死,不過是給她們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閒談資料,談過也就算了。
多鐸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聽到時,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滿愁思,多鐸在她心中,並沒有占什麽;位置。塞滿她心中的是張華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漸漸,張華昭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回憶中重現出來,緊緊地吸著了她的心靈。
三公主住在“欽安殿”,位居禦花園的中央,秋深時分,楓葉飄零,殘荷片片,寒鴉噪樹,蟬曳殘聲,一日黃昏,三公主揭簾凝望,見偌大一個園子靜悄俏的,遠處有幾名太監在掃殘花敗葉,禦花園雖然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卻淹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鬱情懷,無由排遣,百元聊賴,在書案上拈起一幅詞箋,低聲吟誦: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剪一絲紅,紅絲一剪風。”
這首詞名爲;“菩薩蠻”,是一首“回文詞”,每一句都可顛倒來讀,全首詞雖有八句,實際只是四句。納蘭容若前些時候,一時高興,填了三首“回文”的“菩薩蠻”詞,抄了一份送給三公主,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歎了口氣,想道:這首詞就好像寫我的心事似的。我現在懷念伊人,悵望遙天,也是瘦損腰圍,淚沾羅袖呢!她既愛詞的巧思,更愛詞的情調,於是又展開第二首“回文”的“菩薩蠻”讀道: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翠蓑孤擁醉,醉擁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這首詞比前一首更爲;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兩句,心頭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壓一樣,她明知和張華昭的身份懸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可是爲;什麽;要醒來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別要醒來啊!
三公主神思迷憫,正想展讀第三首,忽聽得宮娥上前報道:“納蘭公子來了!”三公主暗笑自己讀詞讀得出神,連詞的作者從窗外走過也沒注意。
繡簾開處,納蘭容若輕輕走進,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納蘭容若後面,還有一位妙齡少女,面貌好熟,細細一想,一顆心不禁卜蔔跳了起來。這少女正當日在天鳳樓見過的,當時是女扮男裝的冒浣蓮!三公主見宮娥侍候在旁,向納蘭容若打了一個眼色,納蘭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書房伴讀,今晚我不回去了,這個丫-,就留在你這裏吧!”
納蘭容若去後,三公主把宮娥侍女支開,攜冒浣蓮走入內室,一把樓著道:“冒姐姐,我想得你們好苦!”冒浣蓮笑道:“不是想我吧。”三公主嘟著小嘴,佯嗔道:“不是想你想誰?”冒浣蓮微微一笑,在懷裏掏出信來,玉手一揚,三公主一見大喜,顧不得冒浣蓮嘲笑,一把搶了過來。
這信封信正是張華昭托冒浣蓮轉交給三公主的信,冒浣蓮見三公主展開信箋,一面讀一面微笑,忽然面色大變,手指顫抖。那張信箋像給微風吹拂一樣,在手中震動不已,那封信開頭寫道:“落拓江湖,飄零蓬梗,托庇相府,幸接朱顔;。承蒙贈藥之恩,乃結殊方之友,方恨報答之無由,又有不請之請托。”公主讀時,見張華昭寫得這樣誠摯,不但感謝自己,而且承認自己是他的友人,心頭感到甜絲絲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開口的,什麽;請托,我都可以應承。”哪料再讀下去,講的卻是刺殺多鐸的那個女賊之事。信上寫道:‘此女賊雖君家之大仇,實華昭之摯友。朝廷欲其死,華昭欲其生,彼苦傷折,昭難獨活。公主若能援手,則昭有生之年,皆當銘感。”細品味信中語氣,張華昭對那個女賊,實是情深一片,比對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淚珠輕輕滾了下來,信箋跌在地上。
冒浣蓮雖然不知道信中寫的什麽;,看此情形,已猜到幾分,她撫著公主的長髮,愛憐地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箋,頹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說道:“這事情我不能管,也沒有辦法管!”冒浣蓮目不轉睛地看著公主,問道,“是嗎?”公主這時思潮起伏,腦中現出一幅圖畫,她把那“女賊”救出之後,張華昭攜著“女賊”的手,笑盈盈地並轡飛馳,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不禁又狠狠地說道:“我不能救!”
冒浣蓮坐在公主旁邊,忽然歎口氣道:“我真替公主可惜!”公主擡;頭問道:“可惜什麽;?”冒浣蓮道:“公主本來就對昭郎有恩,若再幫他完成心願,他會感激你一輩子。公主不管此事,與昭郎往日交情,付之流水,這還不可惜麽;?”公主默然不語,過了一陣,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心上的人兒?”冒浣蓮道:“有的!”公主道:“如果他愛上另一個人,你怎麽;樣?”冒浣蓮道:“一樣愛他幫他!”公主冷笑道:“真的?”冒浣蓮亢聲說道:“爲;什麽;不真?我愛他當然完全爲;他設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會覺得幸福。我曾冒過生命的危險,用最大的耐心,將我所喜歡的人救離險境。那時他隨時會把我殺死,但我毫不害怕!”公主奇道:“真是這樣?今晚你和我聯床夜話,講講你的故事吧!”
這一晚,冒浣蓮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細細講了,公主不言不語,只是歎氣。第二天一早起來,公主忽然說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冒浣蓮忽覺她的眼光,堅定明澈,就好像立了重誓,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樣。
清露晨凝,曉荷滴翠,三公主走後,冒浣蓮悶坐無聊,輕揭繡簾,偷賞禦花園的景色。正自出神,忽聽得閣閣之聲,有人步上樓梯。冒浣蓮側耳一聽,只聽得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公主這樣早就出去了?”另一個女聲答道:“是呀,我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大約不是去謁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頭那個聲音說道:“太后真喜歡你們的公主,她前日來過,說三公主的房,太樸素了。她昨天親自找出一百挂猩猩氈簾,還有五彩線絡,各式綢緞幔子,枕套床裙,西洋時辰鍾,建昌寶鏡等等擺設,要我們替三公主另外佈置,全部換過,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不方便了。”這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後,腳步聲已停在門前。底下還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走上樓來,踏得很響,大約是擡;著東西。
冒浣蓮眼睛貼著門縫,向外張望,只見門外兩人,一個太監,一個宮娥,這宮娥想是服侍公主的,而太監則是太后所差。宮娥取出鎖匙,正想開門,冒浣蓮忽然嚇了一跳,這太監面貌好熟,靜心一想,原來是當年夜探清涼寺,潛入銅塔時,給傅青主捉住的那個太監。冒浣蓮急忙藏身帳後,房門緩緩開啓;,冒浣蓮雙指夾著幾粒神砂,輕輕向外一蟬,那太監叫了一聲,說道:“怎麽;你們這樣懶,塵挨都不掃!”他給幾粒神砂輕拂眼簾,以爲;是塵埃入眼,急忙揉擦。那宮娥剛說得一句“哪會有塵埃?”忽然也叫了一聲,急急掏出手帕揩抹,喃喃說道:“真怪,這裏天天都打掃的嘛!”冒浣蓮抓著時機,揭開窗簾,一躍而下。那太監宮娥,根本就不知道,冒浣蓮腳方落地,忽聽得“咦”的一聲,花架下突然奔出兩名太監,腳步矯健,武功竟似不錯,冒浣蓮自忖行藏敗露,揚手就是一把神砂,兩人猝不及防,一人給打瞎雙眼,一人面上則嵌了十多顆砂子,當場變了一個大麻子。兩人痛得呱呱大叫,高喊:“有飛賊,來人呀!”冒浣蓮繞假山穿小徑,急急奔逃。禦花園比相府花園,那可要大得多!宮娥不敢出來,太監在各個宮殿之中,趕出來時,哪里還找得到冒浣蓮的影子。但冒浣蓮乃是驚弓之鳥,她聽得四面八方的腳步聲,又慌又急,躍過一塊玲瓏山石,忽然前面現出一座極雅的房子,上面一個橫額,題是“蘭風精舍”四個字。這座屋子好怪,牆壁剝落,朱門塵封,簷角還結著蛛網。禦花園裏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單獨這一座,名爲;“精舍”,卻如破廟一般,沒人打掃。冒浣蓮大奇,心想:這座房子,大約是沒人住的了。她一飄身,跨過牆頭,進入內院。忽然一陣幽香,如蘭似庸,越走進去,香氣越濃。她循著香氣走去,走進了一間臥室。
這間臥室,雖然塵埃未掃,四壁無光,卻佈置得極爲;精雅,房間四面都是雕空的玲瓏木板,五彩縷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間格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壁,真是清雅絕俗,剔透玲瓏,那縷縷幽香,就是從書架上發出來的。冒浣蓮輕拂塵埃,看那些裝書貯物的木架,黝黑發光,在一格玲瓏木板之旁,貼著小簽,上有:“遠古沈香,撈自南海。”八個簪花小字。冒浣蓮博覽群書,雖未見過,也知道這種香木,乃是最難得的香木,生長於古代的南方,後來大約是地形變換,陸地沈降,沈香木埋在海底,不知過了多少年月,才給人撈了出來。這種沈香乃是無價之寶,想不到這些書架貯物架,竟都是遠古沈香做的。
冒浣蓮再細看室中佈置,靠書架左邊是一張寶塌,珠帳低垂,床前放著一對女鞋;靠窗是一張大書台,兼作妝台之用,桌上零零散散地堆著幾本書。石面牆壁挂著一張畫像,冒浣蓮在書臺上取過一枝拂塵,把畫像上的塵埃拂去,只見一個盛裝少女,笑盈盈地對著自己。冒澱蓮一顆心卜蔔跳動,自己對鏡子一照,再看看畫圖,這畫圖竟似照著自己的形相畫的。冒浣蓮上前一看,畫像左角有一行小字是:甲申後五年,爲;愛姬造像,巢民。冒浣蓮兩行清淚,奪眶而出,低低喚了一聲“媽媽”!她屈指一算,甲申乃是明崇幀皇帝最後一年,“巢民”是她父親的名字,想來是父親不忘明室的表示,甲申後的第五年,她母親剛入冒門,自己還沒出世。母親竟敢帶這幅畫進宮,可見她對父親是如何深情眷戀!
冒浣蓮檢視書台,那散在桌面的幾本書,一本是《莊子》,一本是《巢園詞草》,一本是《維摩經》。《巢園詞草》是手抄本,書本揭開,用端硯壓住,冒浣蓮拂去俯頁上的塵埃,只見上面寫著一首詞,冒浣蓮讀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春空近,杯空滿,琴空妙,月空明!怕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詞牌名是“金人捧露盤”,底下幾行小字是:“夢幻塵緣,傷心情劫,鴦鴛遠去,盼盼樓空。倩女離魂,萍蹤莫問。揚鈎;海畔,誰證前盟;把臂林邊,難忘往事。金蓮舞後,玉樹歌余,桃葉無蹤,柳枝何處了嗟嗟,萍隨水,水隨風,萍枯水盡;幻即空,空即色,幻滅空靈。能所雙忘,色空並遣;長歌寄意,缺月難圓。”
冒浣蓮心酸淚湧,想道:原來這首詞乃是父親與母親生離死別的前夕所填的。怪不得媽媽常常把它揭開來看。
冒浣蓮心想:《巢園詞草》是她父親一生的心血,不該讓它埋葬深宮。她輕輕揭起。藏在懷中。正想再取那張畫像,忽聽得外面推門聲,腳步聲,響成一片。冒浣蓮大吃一驚,急閃在書櫥之後,片刻間,走進了兩個漢子。
冒浣蓮在書櫥後看得分明,這一驚更非同小可!這兩人中,一個竟是康熙皇帝,另一個眉棱聳立,顴骨高削,目眶深陷,凸出一對黃眼睛,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想來定是康熙的貼身侍衛。冒浣蓮咽了口氣,定一定心,輕輕拔出納蘭容若所贈的寶劍。
那個侍衛替康熙拂去桌椅上的灰塵,康熙坐在梳粧檯前的一張搖椅上,對著壁上的畫像,發了幾聲冷笑,又仔細看了一回,忽然說道:“這間房子封閉了近二十年,怎麽;這張畫如此乾淨,居然沒有一點塵埃?”那名侍衛雙眼一掃,環顧全室,冒浣蓮縮在一角,不敢透氣,只聽得那侍衛道:“皇上,這間房子恐怕有人來過!”康熙笑道:“誰敢這樣大膽,這間房子自那賤婢被太后打殺後,先帝立即就封閉起來,不許人進去,二十年來,懸爲;厲禁。就是我此次來,也是請准了大後的!”說罷,又冷笑一陣,哼了一聲,續道:“先帝也真是的,把她寵成這個樣子,據太后說,封閉的時候,室中的佈置,完全不准移亂,寶貝東西,也不准取出。”冒浣蓮聽了,更是心傷。暗道:原來媽媽給太后拉去打死的前一刻,正翻讀我爸爸的詞章,而那一首詞又正是他們生離的前夕作的。要是給我爸爸知道,他真會死不瞑目。
那名侍衛垂手立在康熙身旁,躬腰問道:“皇上可要取什麽;東西出去?”康熙道:“寶貝我倒不稀罕,我此來一是要看父皇有什麽;遺物放在這裏,一是想見識見識那古沈香所做的書架,還想看看有什麽;絕版的書籍。”原來康熙雖然殘忍刻毒,卻好讀書。他殺父之後,懷有心病,本來不敢到董鄂妃(小宛)的房子來的,後來聽老宮人說起董鄂妃藏書頗多,書櫥壁架尤其珍貴,心中躍躍欲動。這幾天,因多鐸死後,心中煩悶,想找些書消遣,就進來了。另外還有一層,他怕先帝有什麽;遺詔留在這裏(清室的皇位繼承,不依長幼次序,由皇帝留下遺詔,指定一個,平常是放在大光明殿的正梁,但這樣的遺詔多是皇帝晚年,或自知病將不起時,才預備的。順治突然出家,康熙奉太后命繼立,所以心中有病,恐防順治寫有遺詔,未放在大光明殿,而留在什麽;地方,其實是沒有的),因此順便來搜一下,雖然他現在已坐穩江山,縱有遺詔傳給別人,他也不怕,但總防會留有把柄,對自己不利。
康熙打開書桌抽屜,亂翻一遍,站了起來,笑道:“我且看看這些書櫥壁架,看到底是怎麽;個好法?”冒浣蓮緊捏寶劍,冷汗直流,心想:他若過來,我就給他一劍,正是:
睹物思亡母,深宮藏殺機。
布萊德 於 2008-02-04 04:35:00 修改文章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