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表時間:2008-05-07 19:37:00
陰間》一、枉死 .01
夜風倏倏颳捲,天上流雲緩緩地聚合、流動、飄散、再次聚合。
阿武昂揚著頭,呆呆望著天空那輪時隱時現的冷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抬著頭站立了多少時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個地方,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終於將視線放平,環視四周。
這是個不怎麼大的停車場,周圍停放著兩三輛損壞廢棄的汽車,在他背後是一棟老舊商業大樓。他對這兒並不陌生。
「嗯……」他看向停車場的出口處,正要走去,突然覺得腰腹間發出一陣奇異感覺──疼痛混雜著麻癢,外加上一種怪異的垂擺晃動感。
他就著月光,拉開沾滿了乾涸血跡的花紋襯衫,見到自己的腰間竟有一條十來公分寬的大裂口,裂口邊緣爛肉翻捲,掛出一大截沾染著黑褐色污血的腸子。
那怪異的擺動感,就是來自於這截垂掛在體外的腸子。
「幹,這裡是哪裡,怎麼會這樣?」阿武這才慌張起來,粗俗的口頭禪習慣性地爆出,他看著自己雙手、雙臂上滿布著挫傷、擦傷和刀割傷,他的衣褲破爛骯髒,他並不特別驚訝自己這副模樣──無非就是讓人狠狠揍了一頓之後的模樣。
在他過往二十來年的生命當中,自己變成這副模樣,或是他讓別人變成這副模樣的次數,已經多得數不清了,但如這次連腸子都淌在身體外的慘狀,卻也是頭一遭。
「是誰幹的……」他記不起是誰把他帶來這裡打成這樣的,他在腦袋裡搜尋著仇家,卻一個也想不起來,那些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他只能隱約回憶起在某些時候,白天或是晚上,曾經和人追逐打鬥。
他跨出一步,腰間的腸子隨著步伐晃蕩,那種疼痛麻癢的感覺更甚,麻癢的感覺甚至超過了疼痛感,這讓他十分難受,那像是久經跪坐,將腿壓麻之後,又去大力按揉的難受感覺。
一陣冷風吹來,拂過他的腸子,灌進腰間裂口,更讓他覺得難受,他咬著牙,捏起他的腸子,戰戰兢兢地塞回腰間破口,腸子鬆鬆軟軟,一點彈性也沒有,他感到說不出的奇怪,看見自己手上那乾涸的血漬,這才想到肚子上的破洞應該會讓他流很多血,但此時那破洞連同腸子卻一滴血都沒有。
他回頭看著不遠處,地上有一灘暗色污跡,想來應當是血跡。
或者說,血已經流乾了?
「……」他感到一種異樣的恐懼感,一時之間不願多想,用手按住腰間破洞,快步走出了這個停車場,停車場外是曲折的巷子,他在巷子中繞走半晌,來到稍微熱鬧的地方,他見到路上行人,以及一些滷味、鹽酥雞之類的宵夜攤販。
阿武快步低頭走著,不敢和與他擦身而過的行人對視,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太狼狽了。
在他的背後突然亮起一陣紅藍閃爍燈光,令他陡然提高警覺,加快腳步,繞進離他最近的巷子口。
駛過去的是一輛警車。
「去死。」他自巷子裡探出頭來,恨恨地瞪著那輛遠去的警車,張嘴便罵出一串長達十八個字的髒話順口溜。他見那警車沒於街口轉角,這才溜出巷子,腦海中閃動著一幕幕混雜凌亂的畫面,他試圖想起些什麼,他只記得自己在某一天晚上,似乎要將什麼東西帶去停車場,交給某個人。
就在警車遠去不久,數輛重型機車也自陰暗的巷子裡緩緩駛出,幾個機車騎士似乎同樣也在躲避巡邏警車,他們互相嘻笑著,嚷嚷著調侃警察的廢話之後才揚長而去。
阿武看著遠去的車隊吞嚥口水,他的專業知識告訴他,那幾輛重型機車市價高昂,且哪一款更容易得手……他伸手在頭上重重拍了一下,責備自己竟會忘記從事了兩年以上的餬口兼職──偷車慣竊。
他隱隱記起那天晚上,他帶去停車場的是一台名貴重型機車,要交給某個與他交易過數次的道上大哥。
「狗哥……皮哥?」阿武想不起這大哥名字,也記不清這大哥長相,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喜歡這傢伙,甚至可說相當地厭惡他,但每每當這大哥需要一批「新貨」時,阿武仍然會準時地將「貨」帶往大哥指定的地點,以換取他所需酬勞。
「難道我得罪了他,被他作了?」阿武停下腳步,盯著停在街邊的汽車車窗,見到倒影中自己那張殘破不堪的臉,著實嚇了一跳,他的額角上有一處嚴重創傷,污紅一片,那是一個凹陷裂痕,他伸手輕觸,一樣是微微酸疼夾雜絲絲麻癢感,他腦海陡然閃過些許畫面,他記起這破口是讓一個彪形大漢持著磚頭砸出來的。
「媽的,阿豹,我會討回來。」阿武跟著想起那彪形大漢叫做「阿豹」,是那不知叫做狗哥還是皮哥的得力手下,那大哥最近想要幾台什麼樣子的車,在什麼地方交貨等等指示,都是由阿豹傳遞給他。
「哼哼,枉費我請你喝過幾次酒,出手還真重……」阿武摸著臉上嚴重的淤傷,他的眼圈腫了好大一圈,臉頰也是腫的,嘴唇都裂了,黑褐色的斑斑血跡遍布他整張臉,阿武瞧著倒影中這副慘烈模樣,自己都覺得不忍卒睹。
阿武摸著臉上一處處傷,漸漸想起那晚他讓那不知道叫做什麼哥的五六個手下,團團圍住,打沙包似地打他,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
羽山 於 2015-05-25 08:38:38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25-09-15 02:28:55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7:00
「是……是……」阿武早料到這趟免不了要捱一頓揍,他想賴爺這次讓他跑這趟買賣,或許是看在他手腳俐落的份上,想拉拔他一把,讓他有機會跟著賴爺幹些更有賺頭的事。
可是他拒絕了,賴爺臉上無光,心中不悅可想而知。
阿武低頭摀著肚子,向後退了幾步,又讓兩個漢子自後頭架住,阿豹上前又朝著他的肚子補上兩拳,跟著是四記巴掌,打得阿武雙頰紅腫、眼冒金星,連聲哀求:「賴……賴爺……我知道賴爺不開心,所以另外弄了輛車孝敬賴爺,是輛好車,非常棒!」
「車在哪?」賴爺看向阿武,眼睛像是一隻貪婪的老鼠。
「在我小弟阿爪那,我要他去買啤酒跟零食孝敬各位大哥,他馬上把車牽來,真的,那車真的棒……」阿武急急說著。
賴爺哼了一聲,沒說什麼,朝那重車皮製行李箱努了努嘴,身旁一個手下立時上前,將行李箱中的白粉全取了出來。
賴爺的手下將那些白粉在手上秤了秤,揭開一包,沾些嚐了嚐;又揭開一包沾些嚐嚐,眉頭漸漸皺起。
「一共二十包,一包也沒有少……」阿武話還沒說完,又給阿豹打了一耳光。「不識抬舉。」
「你的嘴巴只會講這一句屁話嗎?」阿武讓阿豹打得有些惱火,忍不住反唇譏諷,但也只是讓自己多捱兩記更重的拳頭。
賴爺見他手下的神情有異,自個兒也拿起一包,揭開袋子沾些嚐嚐,他那兩隻相距極遠的醜陋眼睛,漸漸瞇起,再睜開時,透露出強烈的憤怒。
「賴爺、賴爺……」阿武見賴爺嚐過白粉之後,露出了憤怒的神情,一顆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他幾乎能夠猜到是怎麼一回事──
阿爪。
在阿武揭開行李箱發現白粉那天,兩人著實煩惱了一整個晚上,阿爪一會兒說這是賴爺的賞識,要阿武千萬別推辭,還自作聰明地獻策既要送貨,不如動些手腳,私吞個兩、三包,再將剩下的白粉包重新分裝成二十包,不足的份量就用白糖粉末填上。
阿爪這個無腦提議當時被阿武嚴厲地拒絕了,但此時賴爺的憤怒很明顯地表示,那個貪心、沒腦的小王八蛋還是偷偷摸摸地這麼做了,或許阿爪取走不止兩、三包,他摻入充數的白糖粉末太多,因此輕易地讓賴爺和手下嚐出有異。
「好啊,聽爸爸的話啊……」賴爺莞爾笑著,照著阿武右臉頰就是一拳,跟著又一拳打在阿武的鼻子上,這拳很重,阿武的嘴和下巴立刻讓淌下的鼻血染紅一片。
「哇──」賴爺也不是什麼搏鬥好手,他揮拳打在阿武口鼻上,指節也讓阿武的牙齒撞得疼痛不已,他甩著手,索性用腳去踢阿武的肚子,一連踢了數腳,又揪著阿武頭髮,湊近他的臉說:「好小子,你偷我的貨就算了,還在裡面摻東西,這樣你要我賣給誰?」
阿武咳著血,莫可奈何,又捱了賴爺兩巴掌,只好說:「賴爺……我幫你偷更多車……來還債……」
「說得很好聽,要是現在放你,你一定馬上跑路了吧。」賴爺揪著阿武的頭髮,連連賞他巴掌。
「不……我很講信用……我會一直幫賴爺你偷車……」阿武哀求著。
「我不信你,你害我的東西賣不出去,那我只好賣給你了,兩千萬,我現在就要。」賴爺又朝著阿武的肚子補上一拳,跟著轉身,朝著手下吩咐:「這小子當然買不起,把他押上車,要他老爸出錢。」
「不……不!」阿武這才感到極度的驚恐和無助,他嚷嚷著:「我老爸也沒錢啊──」
賴爺回頭,咧開嘴說:「那我就要你當著他的面,把這些全部吃光。」
「不!」阿武奮力掙扎,剛才他毫不反抗地任由阿豹和賴爺毆打是因為理虧,但此時情況緊迫,他知道賴爺一耍起狠,可不會手下留情,自己若是讓他們架上了車,別說開回老家,很有可能在車上就給他們整死了,阿武打架身手極好,他扭身掙開一個架著他的嘍囉,跟著又甩著另一個嘍囉撞在阿豹身上。
在其餘的嘍囉尚未反應過來前,阿武已經一把拉住了賴爺的手腕,將賴爺拉近自己身邊,中年發福的賴爺怎麼會是二十出頭的阿武的對手,阿武勒住賴爺脖子,另一手已經摸出他隨身攜帶的折疊刀,甩開,抵上賴爺的下巴。
「讓開──」阿武大聲威嚇,一面勒著賴爺後退,就在他將要退到他的重車停放處時,他的折疊刀不知怎地讓賴爺奪去了──賴爺從來也不是搏鬥或是擒拿好手,阿武驚愕之餘,甚至無法立時反應,賴爺的手下像虎豹一樣地撲了過來,踢倒了他的車,將他牢牢抓著,他們此時也無須賴爺下令,紛紛揮起拳頭,朝著阿武全身上下毆打。
接下來數分鐘的毒打,像是永無止盡,拳頭、腳尖撞擊在身體上的聲音像是一連串的悶沈鼓擊聲,阿武毫無反擊之力。
「讓開──」賴爺甫回過神,摸著讓刀尖微微刺傷的下巴,怒火炙烈,低頭看著自阿武手中奪過的那把折疊刀,他大步上前,推開兩個圍在阿武面前的手下,一刀捅進阿武肚子。
「哇──」阿武瞪大眼睛,猛力一掙,卻使得那刀在他腹上拉出一道深深口子,鮮血像是翻倒水盆一樣灑了出來。
眾人散開,阿武登時軟倒,隱隱中只見到賴爺恨恨地轉身上車,還拋下一句:「給他死。」
羽山 於 2008-05-07 19:47: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8:00
阿武倒臥在血泊中,已無法動彈,但打他的人卻沒有停手,賴爺的脾氣就是這樣,賴爺的吩咐他們不敢不從,生怕倘若一下子沒打死阿武,惹火了賴爺,事後就要遷怒在他們身上了。
月色皎潔,阿武只覺得身上的疼痛漸漸麻木,意識也漸漸朦朧,在他完全閤上眼睛之前,留意到了天上月亮是那麼的圓、那麼的亮。
好久好久以前,阿武和他的爸在電子遊藝場頂樓吃月餅時,也曾看過這麼圓、這麼亮的月亮,當時阿武還是個小學生,升上國中之後,正值青春期的阿武頑劣且叛逆,阿武的爸開始管不太住他了。
事實上,阿武的爸也並非什麼正人君子,賭博、傷害前科紀錄落落長;阿武的叔叔吸毒吸到神智不清,插把西瓜刀在褲腰帶上,單槍匹馬地搶劫地下錢莊,被錢莊的人活活打死,阿武爸爸的一條腿,就是在趕去救他叔叔時,連帶被打斷的──這年阿武尚未出生。
阿武的爸瘸了一腿後,從遊藝場的圍事保鏢變成打雜清潔工,原本那些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如同煙霧消失在風中一般,再也沒有和他聯絡相聚了。
兩年之後,阿武的爸在打雜的遊藝場認識了阿武的媽,她是個無家可歸的女學生,和阿武的爸的年紀相差十幾歲──愛情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時它莫名其妙地降臨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時卻又離開得令人措手不及。
於是,阿武莫名其妙地在他的爸和媽相識不到一年就出生了,在他出生後第三個月的某一天,他的媽在與他的爸大吵一架離家之後,再也沒回來了。
反正他們也沒結婚,連離婚也省了。
每每當阿武的爸講到「反正沒結婚,連離婚都省了。」這句話時,都會呵呵笑個幾聲,阿武自小到大,每次聽了,也總會跟著笑上幾聲,儘管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
即便是在夢裡,他也笑了。
然後他醒來了──還是那個地方,那個抬起頭只能看見一片黑暗的高樓防火巷內,那個永無白晝的陰間。
他揉挲眼睛,撐動身子站起,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時候究竟是他來到陰間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不論何時,陰間看起來都是這個樣子,永無止盡的黑暗。
他突然回神,拍了拍自己的臉,現在的他和迷濛睡著之前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本來遺忘的記憶一下子全回來了。
他想起了很多事,他的老爸老媽、阿爪、賴爺,和那一晚的事。
「幹!癩皮狗──」阿武緊握拳頭,氣憤罵著:「殺我的人是癩皮狗!還有阿爪這個混蛋,害死我了!」
阿武跳腳叫罵了好半晌,感到頭有點發昏,這才安靜下來,他知道自己仍然十分虛弱,離那碗加了一顆滷蛋的陽春麵到現在,他又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吃東西了。
「咦?」阿武喘著氣,環看四周,他有些驚喜,他的記憶逐漸回復,憑藉著四周街道樓宇分布,他能夠辨認出這裡應當屬於陽世的什麼地方,這意即他可以找到和他陽世相對應的家,甚至可以找到他的老家,或許他的跛腳老爸已經得知了他的死訊,會燒些冥紙給他也說不定。他回想起半天、或者一天之前撿到冥紙的情形,他心想自己大概撿去了某個倒楣鬼的財產,又或者那根本是無主錢財,他知道陽世人們的祭祀習慣,每年燒下來的紙錢難以計數,然而陰間居民終有一天會輪迴轉世,冥錢卻仍不停灌入,或許是如此,才造成陰間通貨膨脹,一碗牛肉麵九萬、一顆滷蛋一萬的奇景。
阿武開始朝著他生前居住的方向前進,此時他有了目標,精神也抖擻了些,開始有興致去仔細遊覽街上景色和商店。
街上的景色,想來是終年不變,仍舊是那殘破廢墟樣子,人潮也是時多時少,有看來邋遢茫然的遊民,也有三五成群的人群遊逛購物。
阿武此時身處的地方應當是市區之中,店家人潮雖然不及之前那鬧區密集,但也總會經過一些大型店家,阿武也會進入那些店家湊湊熱鬧。
他進入一間電器用品店,裡頭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家電產品,大致上與陽世家電無異,但和街上的汽車同樣都有種特殊的怪異感,他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些家電用具全是紙紮物,不禁吒舌。
接下來吸引他目光的,是當下市面上最流行的電視遊樂器,陳列在店裡頭正中央,有個小鬼正興致昂然地試玩著,阿武走去,將頭湊近那遊樂器旁上下打量,驚愕地自語:「幹,陰間連電動都有!」他心想陰間連這最流行的電視遊樂器都有,那麼牛頭馬面穿西裝打領帶,使用PDA,也不算太奇怪了。
阿武拿起試玩台上另一對雙節手把,和那小鬼激烈對戰起拳擊遊戲,這麼一玩,就是四十分鐘,儘管屢戰屢敗,但阿武還是覺得十分滿足,除了小鬼那驕傲不屑的眼神讓他偶而想賞那小鬼一記真實拳頭。
羽山 於 2008-05-07 19:48: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8:00
「去你的阿爪……你如果還有良心,最好燒個幾億下來給我,讓我在這裡過得舒服點,否則等我有機會上去,哼哼……」阿武一想到阿爪這小子偷動手腳,私吞毒品,害得他被賴爺活活打死,就憤恨不已,只是這份憤恨無法轉化成電玩技術,他再一次讓那小鬼擊敗,阿武放下搖桿,感到心滿意足,這時至少是他抵達陰間至今最有趣的時刻了。
他走近那擺放遊樂器的桌面,看了看標價:八百萬。他再看看那大型液晶電視:一億二千萬。他氣憤地暗罵:「我幹……幾億在這裡恐怕不夠花!」
「?」阿武咦了一聲,對自己能夠準確知道自己玩了「四十分鐘」這件事感到驚喜,他的目光放在遠處牆壁那掛鐘上,他進入這家電將近一小時,終於注意到手錶、時鐘這類產品了,現在他最需要的就是能夠讓他判斷時間的用具。
否則別說「十天後」與小歸會合,若是繼續在這晝夜晨昏不分、今朝明日不辨的世界裡待下去,恐怕要精神錯亂了。
阿武來到鐘錶區,令他失望的是,即便是最便宜的手錶,也要四十萬以上的冥錢,他連一毛都沒有。
「嘖嘖……」他左右看看,開始盤算起能否以「不正常」的手段取得一只手錶,他抬頭見到牆角上端架設的監視錄影器,又回頭看著那遠佇門旁的服務人員,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姐,那小姐一直看著阿武,像是能夠看穿他的心思一般。
阿武只好放棄腦中那「不正常取得手錶」的手段,畢竟同樣是偷竊,也有不同類別的專業,他從來沒有在讓人盯著瞧的情形下動手行竊的經驗,他想起那賣麵老闆說過的話,這家電器用品店能經營得如此盛大,想必早已打通關係,能夠應付各種情況,憑他這麼一個剛死不久的枉死鬼,恐怕連那看來嬌美柔弱的服務小姐都能將他一拳撂倒。
他呼著氣,向外離去,經過門邊時還向那美貌的服務小姐埋怨地說:「東西貴成這樣,我買不起啦。」
「謝謝光臨。」那小姐笑著回他。
□
他看見自己在陽世的家了。
前方那條街林立的樓宇全是黑色的,有的爬滿藤蔓,有的還不停剝落焦黑碎塊,事實上整個城市、整個陰間都是這樣子的,就像是從灰燼中提起的建築模型一般。
但是他還是記得這條巷子末端,前方那四樓建築更上一層的加蓋建築,正是自己在陽世的家──這是在他數年前自鄉下搬來城市裡所租下的地方,加蓋樓層的所有人是電子遊藝場的老闆,看在他跛腳老爸勤勞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份上,便宜租給阿武居住,一年多前阿武分出一間房,收留了那個比他小兩歲、因吸毒向地下錢莊借錢,還不出錢被打成豬頭的阿爪。
「不長進、不成材、恩將仇報的背骨囝仔!」阿武邊罵邊走,進入那黑色公寓,向上一直抵達頂樓,只見一張木頭門板搖搖晃晃,像是風吹就要倒,比他陽世家裡的門更破舊些。
他推開門,本來的期望落空,漆黑的房子裡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東西,也沒有期盼中良心發現的阿爪燒給他的冥紙。
他在客廳中央發了一會兒楞,回想著生前這兒的陳設布置,破爛、髒亂到了極點,這是他的打拚基地、是他的大狗窩。
「現在他媽的反而變乾淨了……」阿武苦笑著,來到窗台處,向外眺望,打算將這兒當成他在陰間的暫時住處。
「嗯……阿爪那背骨囝仔雖然笨,但應該沒笨成這樣。」阿武看著底下街道,心想阿爪就算要燒冥紙,也不至於在家裡燒,或許在路邊、或是哪個破巷子裡,他一想到這兒,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樓找找,深怕自己的冥紙讓其他人給撿去了。
他滿心期待地來到門邊,準備下樓,身子卻僵住了。
那兩個站在門外的高大傢伙正是牛頭馬面,牛頭雙手交叉在胸前、馬面倚靠著牆,檢視著手上的PDA,頭也不抬地說:「我就說他一定會回家。」
「算你贏啦,俊毅哥。」牛頭哼哼地說,一步上前,一把揪起阿武的領子。
「哇──」阿武這才從驚駭之中回神,他開始反抗,對著牛頭拳打腳踢,牛頭不動如山,緩緩抬起另一拳,轟地狠揍在阿武臉上。
阿武身子騰空,又落下,大字形地躺著,跟著他再一次讓牛頭拎了起來,這次他不敢、也再無力氣反抗。
「說,是誰幫你打開手銬?」牛頭瞪著阿武,鼻孔的氣呼呼地噴在阿武臉上,他不等阿武回答,又問:「是不是那個賣假許可證的老小子?」
「……」阿武微微睜著眼睛,假裝沒聽見牛頭的問話,他開始猶豫是不是該據實以報了。
羽山 於 2008-05-07 19:48: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9:00
「嗯,小子,把手銬還來,我們可以不計較你之前種種反抗,也不會怪罪那老小子犯下的劫囚重罪──如果是他的話。」牛頭在他耳邊說。
「不在我身上,但是……我可以替你找到,還給你……」阿武這麼說,手銬在小歸那兒,他說要賣個好價錢,但他正在陽世看守著老弟,想來應該還沒機會將手銬脫手。
「好。」牛頭點點頭,將阿武提下樓,樓下巷口停了一輛墨黑色座車,那車看來十分破陋,像是一只做壞了的紙燈籠,車門與車體甚至會出現縫隙。
阿武憋著笑,心想這車若在陽世,即便車門敞著、還插著鑰匙,他都懶得偷,牛頭打開門,將他塞進車裡,再轉去前座開車,馬面則與阿武同乘後座,阿武挪動身子,正覺得奇怪,車裡看來僵硬的座椅,卻也有著劣質沙發的觸感。
馬面仍操作著他那台PDA,阿武瞥了那玩意一眼,上頭是一些名單,想來是牛頭馬面將要追捕或是捉拿的傢伙。
「想起來了沒?」馬面隨口問著,將PDA放回西裝內側口袋。
「想起什麼?」
「你的生平。」
阿武先是不語半晌,然後點了點頭,他手心發汗,問:「兩位老大,你們窮追不捨,到底要帶我上哪裡?難道……是更下面?」
「哼哼,你也知道除了這裡,還有更下面?」馬面莞爾一笑。
「有一個賣麵老闆告訴我的,除了這裡,還有更底下,到了那邊要捱棍子打,我有點好奇那一棍子有沒有比牛老大的拳頭更痛。」
「捱棍子?鞭抽、棒打是最基本的刑罰,底下的花樣可多啦……」馬面陰沈笑了,他斜斜看了阿武一眼,說:「怎麼,你生前幹過要下地獄的事嗎?」
「借別人的車子,借了不還……」阿武猶豫地說,他聽小歸說,做人間紀錄時,得喝下一種茶,使人無法隱瞞生前的一五一十,此時索性便先自己招了,至少,也博個好印象。
「竊盜啊。」馬面點點頭,看向窗外,半晌才說:「看哪隻手偷的,砍了吧。你偷過幾次?」
阿武嚥了口口水,說:「偷幾次有差別嗎?我只有兩隻手。」
「當然有差,斷手用線縫上,隔天可以再砍。」馬面哈哈一笑。阿武感到背脊發冷。
「另外……別人打我,我打回去,這樣算嗎?」阿武又問。
「鬥毆,那要看情形……」馬面顯得有些不耐,拍了阿武腦袋一下說:「你問那麼多幹嘛,待會回到城隍府裡,姜公茶下肚,你做過什麼事,全都清清楚楚,你想瞎編都沒辦法。」
「我清清楚楚是一回事,寫成紀錄又是一回事……」阿武挑著眉,低聲碎唸。
這墨黑色的座車輕盈駛著,車身感受不到震動,使得由車裡向外看出,有種觀看電影的虛幻感,車外的景色始終都是那黑夜廢墟模樣。
許久之後,車子停下,他們來到了馬面口中的「城隍府」,阿武罵了聲幹,那城隍府建築外觀,便是警察局,與之對應的陽世警局,阿武還曾經進來幾次。
「果然是條子府!」阿武低聲咒罵,讓牛頭推進了府裡,城隍府裡的陳設與陽世警局也相差無幾,一張張的辦公桌,還有數個高矮有別、胖瘦不一的牛頭馬面,以及好幾個胸前別著證件的雜役,忙著整理文件、清潔打掃,那些雜役與街上遊蕩的「死去的人」並無差別,想來這雜役應當算是陰間裡一份正式職業。
阿武被推至一張桌前,坐下,一個雜役將一本頗厚的黑皮本子放在阿武對面那端,黑皮本子封面上的橫行標題正是「人間紀錄」四個字。
阿武調侃地問:「還用手寫喔,陽世都電腦連線了耶。」
「有些城隍府已經在更新設備了,再等個三、五年就輪到這裡了。」那雜役認真回答,又將一只紅色杯子放在阿武面前,說:「喝吧,喝下去就能想起所有的事了。」
「這就是姜公茶……」阿武看著紅杯中的茶水裡還漂浮著些許葉片和細枝,飄散著使人放鬆心神的奇異芬香,阿武已有十數個小時未進食,除了飢餓之外,也口渴得很,他聞到茶香,立刻端起杯子,將杯中茶水喝得一乾二盡。
茶水滾滾下肚,濃郁的茶香氣息從他的鼻孔向外溢出,甚至要從他身上每個毛細孔漫發出來,就連他掛在腰間的腸子似乎都是香的,他感到身子輕輕飄飄,他覺得鑽出他體膚外的,除了那濃郁茶香之外,還有他的一生。
馬面在阿武的面前坐下,隨手抓起枝筆,晃了兩圈,在人間紀錄本的書皮上那姓名欄寫下了「張曉武」三個字,跟著看向阿武說:「伸出手來。」
「幹嘛?」阿武依言伸出一手,他見到馬面拿出一個方形印章,先在印泥盒中壓沾紅印,跟著在他手背上蓋了一個印。
「哇!」他感到手背發出一股異樣的癢,那印章圖跡隱隱晃動,一隻似真似幻的九官鳥自他手背鑽出,直挺挺地站在他的手背上。
「從你七歲那年說起。」馬面盯著阿武的眼睛,補充說:「先說說壞事。」
羽山 於 2008-05-07 19:49: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9:00
阿武一愣,他的腦袋彷彿變成強大的搜尋引擎,七歲那年的回憶一下子如潮湧現,哪一天的晚餐是什麼、學校出的作業是什麼、某次考試拿了幾分等全都歷歷在目,但是他卻沒回答馬面,他覺得這問題十分愚蠢,他問:「要我說什麼?為什麼是七歲?」
「六歲之前的事無關緊要,你想講,閻王還懶得聽。」馬面這麼說,同時在人間紀錄本裡的第一頁第一行落筆寫下「七歲」兩個字,又在第二行寫上「壞事」兩個字。
阿武猶自遲疑,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手背上那九官鳥已經開口:「九月十號,班上的李超罵我父親是瘸子,我打他。」
阿武一愣,他確實記得有這回事兒,緊接著,九官鳥又說了七歲那年發生的數十件打架、吵架的爭端瑣事,九官鳥的說話速度奇快,卻又異常地清晰易懂。只花了三分鐘,就將阿武七歲那年幹過的「壞事」道盡。
馬面並無反應,隨手寫下了「與學校同學爭執數十起。」這些字
「喂喂,小孩子打架,怎麼你寫得這麼嚴重,果然要開始栽贓我啦!」阿武緊張喊著,馬面瞪了他一眼,阿武便不敢再多說什麼,生怕激怒了馬面,替他添上幾起殺人犯火的罪名。
「說吧,你做過什麼好事?」馬面俐落地說,在「與學校同學爭執數十起。」的下一行,寫下「好事」兩個字。
九官鳥振振翅,改說起阿武七歲那年做過的好事:「五月十三號,扶老太太過馬路;六月七號,公車讓座給老先生……」這次九官鳥只花了十來秒不到,就停口了。
「無。」馬面這麼寫。
「幹!」阿武大聲抗議。
馬面對阿武的抗議充耳未聞,跳過一行,寫下「八歲」二字作為標題。
便這樣,九官鳥述說起阿武的一生,從他幼年時代開始,一直到他漸漸長大所做過的一切,隨著紀錄的年歲漸長,馬面開始較為仔細地紀錄起某些特殊事件,不時也會詢問阿武本身的意見,阿武更三不五時插口替自己辯解,試圖替好事欄位爭取更多面積。
儘管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偷車、打架、進出警局,他很清楚自己生前的社會地位,是被歸類在「壞人」的那個類別中。但即使如此,他卻也很堅持自己曾經幹過的某些事,不但不是壞事,且還是大大的好事。
例如他曾經沿路追打一個搶劫賣口香糖老伯的小伙子,將那小伙子打得躺在地上叫他爺爺,為此他還被某個路過且還搞不清楚狀況的警察追逐了一整個下午;他也曾在便利商店內,將一個酒醉鬧事、伸手要剝女店員內褲的小痞子一腳踢出便利商店──自動門開啟的速度跟不上小痞子被踢飛的速度,所以小痞子是伴隨著劇烈轟響和無數片玻璃碎片摔出去的,阿武因此而鬧進了警局,儘管有便利商店的店員替他作證,但他還是給整慘了,小痞子的親戚來頭不大,但要整到阿武這類小混混也算足夠了。
「這兩件算好事吧?」阿武堅持著。
「你去跟閻王說。」馬面哼了一聲,並未將這兩件事從壞事欄中劃去。
「幹!你有看那部電影對不對!」阿武叫著,他認為馬面用了某部陽世電影的對白嘲諷他。
「我只負責紀錄,你覺得有冤屈,到了閻羅殿上,再替自己辯解也不遲。」馬面這麼回答。
「黑的被說成白的,好的被說成壞的,下地獄就下地獄,你高興就好!」阿武攤著手做無奈狀,他已經被寫下數十起偷車紀錄,想賴也賴不掉,心想這地獄是下定了。
「……拒絕替角頭老大賴琨運毒,遭賴琨夥同手下打死。」九官鳥說完之後,抖抖翅膀,用喙梳理起背上黑羽。
阿武一時之間有種空虛感,他的生命到了盡頭,他楞楞看馬面寫著紀錄,突然叫起:「馬老大,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拒絕癩皮狗的毒品交易,這算是好事吧,怎麼你還是寫『與人鬥毆致死』,這贓我贓得太大了吧!」
「如果你那時候報警抓了那姓賴的,那才是大大的好事,你只是將東西還他,還偷了一輛新車給他,啊,你不提我都漏了這一筆偷竊。」馬面這麼說,又在壞事欄裡補上一筆偷竊,抬起頭來,調侃地說:「嗯,多砍一次手,熬得住啦。」跟著馬面又補充說:「你的死,是那姓賴的陽世惡徒逞兇所致,等他下來時,這筆帳會算在他頭上。」
「……」阿武心中不平,他問:「我聽說有種東西叫復仇證,這玩意兒要怎麼申請?」
「不建議你申請復仇證,不過我可以幫你申請一張陽世許可證……」馬面在阿武生命結束的那一頁後,寫上「死後」二字,跟著卻沒往下,而是以筆尖指著那片空白,看著阿武說:「從這邊開始,是人間紀錄的附錄,紀錄著你死後的所做所為,同樣能影響到你在底下多捱一下棍子或是少捱一下棍子。」
馬面湊近阿武,壓低聲音說:「我知道是那老小子救了你,手銬應該在他那吧,你得去給我要回來。」
羽山 於 2008-05-07 19:49: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0:00
「你既然知道手銬在他那兒,怎麼不自己去搶回來,你們這些陰間條子不是能夠隻手遮天嗎?」阿武摸摸手背上那九官鳥的黑毛腦袋,已完成工作的九官鳥閉口不語,漸漸隱去。
「老小子滑頭得很,我不想把事情鬧大,讓其他同行知道我丟了手銬,面子掛不住。」馬面直截了當地說。
「好吧……」阿武聳聳肩,要他替牛頭馬面辦事,可是千百個不願意,但馬面扣著他的人間紀錄,這就讓他不得不慎重考慮,至少馬面的要求並不過份,只是要拿回手銬罷了,倘若能將他拒捕、逃亡,以及小歸私藏陰差刑具、協助他逃亡這些瑣事一筆勾消,也是個穩賺不賠的買賣。
「就這麼說定啦,不過……」阿武摸摸肚子,說:「我下來到現在,只吃了一碗麵,可以賞我個便當吃嗎?」
馬面招來了個雜役,囑咐幾句便起身準備離開,他對阿武說:「我還有一堆枉死鬼要逮,你在拘留室待上半天,等你的陽世許可證下來,我就放你上去。你如果表現好,我可以另外安排事情給你做,讓你在等待輪迴證的日子裡賺點外快。」
「我不替條子做事。」阿武扠著手,撇開頭。
馬面也沒多說什麼,很快地起身,和牛頭一同離去,雜役果真捧了個便當過來,還附著一小罐乳酸飲料,菜色和陽世的便當相差無幾。
阿武一見便當裡有排骨、滷蛋,立時狼吞虎嚥起來,大口扒著飯,吃著吃著覺得奇怪,便向那雜役問:「喂!我在外頭吃一碗陽春麵都要九萬,怎麼城隍府裡隨便一個犯人便當都有菜有肉的,你們這油水也撈得太大了吧,要是有人餓昏了頭,故意鬧事被逮進來要便當吃,該怎麼辦?」
「你是進來做人間紀錄的,又不是罪犯。」那雜役噗喫一笑說:「況且那些因為鬧事、作惡被逮進來的傢伙,我們又怎麼會給他好東西吃,當然是賞他一頓揍。」
「這倒是。」阿武點點頭,繼續扒起飯,他聽見一陣吵雜聲離他越來越近,抬起頭,只見到三個牛頭押著一個渾身血紅的人犯從拘留室的方向朝他走來,其中一個牛頭將一本人間紀錄重重拍在桌上,對著阿武吼:「去旁邊吃,別妨礙我們辦事!」
阿武趕緊起身,他見那被五花大綁的人犯有些眼熟,只見她身著一身血紅的上衣和短裙,腦袋歪斜低垂,竟是當天陽世大戰眾牛頭的那個枉死女鬼。
「哇,是那個瘋婆子!」阿武退到一旁,一面扒著飯,一面呆呆看著眾牛頭圍著那女鬼。
一個雜役又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姜公茶上桌,只見一個身材矮胖的牛頭一屁股坐上桌,將姜公茶震得淌出幾滴茶水,這牛頭回頭向外探看,說:「俊毅跟阿茂走了吧?」另一個牛頭說:「應該走了。」
阿武這才知道,那審問他的馬面叫做俊毅,而俊毅的搭檔──那個沈默寡言、身材高大的牛頭,則叫做阿茂。他想想也對,城隍府裡一堆牛頭馬面,倘若沒有名字,彼此之間可是難以分辨。
矮胖牛頭觀望一會兒,確定俊毅和阿茂雙雙離去之後,嘿嘿一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那血紅女鬼的腦袋上,那女鬼的頸子上有一道大裂口,讓這矮胖牛頭這麼一拍,腦袋搖晃欲斷,裂口處還噴淌出血。
矮胖牛頭反手再一巴掌,將那女鬼歪斜的腦袋又打回原位,惹得另兩個牛頭訕笑起來。女鬼雙眼怒睜著,她雙手和身子被鐵索緊緊捆縛,雙腳也給鎖上腳鐐,動彈不得。
「賤貨!妳再兇給我看──」另一個牛頭捏著她的鼻子,掐開她的嘴巴,矮胖牛頭端起茶杯,往她的口裡倒。
茶水混著血水自她斷裂的咽喉淌了出來。
「唔!」阿武正嚼著一半截香腸,看到這一幕,差點將口中的食物嘔出,但他仍未將視線移開,他想起自己以前在警局受到的屈辱和惡整,他想或許是因為這枉死女鬼在陽世曾經打傷了幾個牛頭,被逮之後,受到這樣的待遇,也很好理解,但他還是感到憤怒。
「他媽的,原來會漏,難怪之前喝了沒啥效果!」矮胖牛頭甩著手上的茶水,他隨手拿起一卷膠帶,開始在她的頸上纏繞,一圈又一圈,將她的頸子繞得密不透風。
羽山 於 2008-05-07 19:50: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0:00
跟著牛頭們向雜役要來一整壺的姜公茶,用同樣的手法往她的口裡倒,但她激烈掙扎,她的力氣相當大,一個牛頭費力押著她的肩,一個牛頭掐著她的口,卻好幾次差點讓她咬著手。
「這張嘴巴很厲害!」矮胖牛頭索性再度拿起膠帶,纏繞起她的口,數圈之後,將她的口也繞得密不透風了。
他們開始將茶水往她的鼻孔裡灌。
「喂喂──」阿武大聲嚷嚷起來:「筆錄不是這樣做的吧!」
「這傢伙是誰?」三個牛頭一齊看向阿武,其中一個這麼問,雜役回答:「俊毅大哥帶他來做人間紀錄。」
「是俊毅的人,別動他。」牛頭哼了哼,不再理睬阿武。
一壺姜公茶有一半從她的另一個鼻孔流出,另一半,便也這麼灌入她的腹中了,她的雙眼連眨也未眨,只是不停淌下不知是血還是淚的汁液。
阿武強耐心中不平的同時,也略感訝異,不明白為何那枉死女鬼散發出來的怨氣是那樣的強烈,儘管他自己的人生並不美滿,但是他也從未看過那樣悲悽、憤怒的神情。
姜公茶的效力漸漸發揮,枉死女鬼的眼神轉而迷濛,痛苦的記憶開始在她心中流轉,矮胖牛頭想起尚未替她蓋上符印,便取出章,見她的雙手都被綁縛在身後,便嘿嘿笑了幾聲,一把扯開她那染得血紅的上衣,將章印蓋在她胸口上。
一隻黑色九官鳥從她的胸口長出,振翅叫了幾聲,惹得另兩個牛頭都笑了,笑裡夾藏著下流的氣息,矮胖牛頭問:「謝香婧,從妳第一次性經驗說起吧。」問完之後,他們的笑聲更大了。
在牛頭們的笑聲中,九官鳥張開短喙,阿武聽見了令他想要掩住耳朵的東西。
矮胖牛頭隨口提出的那個低俗問題立刻有了答案──是在她十歲那年的秋天,地點是檳榔攤後方的無人暗巷,對象是個五十幾歲的阿伯──非自願,劇烈的痛楚,和永難磨滅的恐懼記憶。
香婧雙眼迷濛,眼淚伴隨著紅血劃過臉龐,她胸口上的九官鳥兩隻眼睛無邪閃動著,黑翅偶而撲撲拍動,三個牛頭像是也感染上某種情緒,稍稍收斂了囂張氣焰,專注地聆聽、發問,和紀錄。
阿武將飯和吃完,揭開那乳酸飲料瓶口上的鋁箔紙,對嘴喝起,和香婧一同回到過去,從她七歲那年開始──
香婧是家中長女,底下有三個妹妹、兩個弟弟。她的爸,職業是賭徒,替這個家賺取了龐大的債務;她的媽獨立經營一個小小的檳榔攤,香婧在很小的時候就得坐在高高的轉椅上幫忙包裹檳榔、招待客人。
生育過多的狗媽媽,為了避免所有的幼犬全餓死,會犧牲部分幼犬,以換取一部份的幼犬存活──在十歲那年、在那個秋天的夜裡,她眨著似懂非懂的紅眼睛,顫抖著、緊抱著一件嶄新的粉紅短裙,傾聽著她的媽流著眼淚對她講述這個關於小狗的故事。
那個侵害她的大叔是家裡的債主。
在那之後的數年之間,香婧便這麼著一次一次地替家裡償還著債務,但還去舊債,新債又生,直到某一年,她的爸在賭場出老千被抓包,被人用西瓜刀加武士刀斬死。
負債終於停止向上攀升,但肥羊已死,無法累積新債,那些本來還能容忍她的爸拖欠的債主們一個個豺狼虎豹似地催討起來,生怕晚一步就討不到錢了,當中某幾個習慣以香婧抵債的傢伙不再接受香婧了,他們將目標轉移至香婧的妹妹們身上。
他們並沒有得逞,香婧的媽想盡辦法,頂讓了檳榔攤,又借了幾筆新債來償還這些舊債,至於這些新債,便落到仍只是個孩子的香婧身上了。
這一年,剛升上國中三年級的香婧驟然結束課業,進入某間陰暗污穢的非法酒店工作,她比酒店老闆所期盼的更加地賣力、殷勤,客人提出任何要求,無論有多麼的不堪和變態,她都不會拒絕,她讓許許多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流連忘返,她成為那間非法酒店中最紅的陪酒小姐。
她對於自己這樣奮力、下賤地將污穢往自己身上塗抹所換取的結果感到欣慰──她償清了家裡大部分的債務,她沒讓她的妹妹和她一樣。
被犧牲的小狗,越少越好,如果能夠的話,只她一個就行了。
某個牛頭在人間紀錄上寫上「二十二歲」四字,這也是香婧人生旅程中的最後一年。
羽山 於 2008-05-07 19:50: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1:00
桌上電話鈴聲響起,矮胖牛頭接聽,連連點頭應話,掛上電話,吁了一聲說:「差點忘了司徒老大的交代!」
九官鳥振了振翅,繼續說:「六月十三號,賴老大要我……」
「好了。」那矮胖牛頭突然伸手,在香婧胸上揉擰一把,將那九官鳥腳下的章印抹去,九官鳥隨之消散。
「不聽聽她說什麼?」另一個牛頭這麼問。那矮胖牛頭揮了揮手,拍著那個負責做紀錄的牛頭說:「反正司徒老大要我們這麼寫──」
「與已婚警察王智漢通姦,談判逼婚未果,服用藥物自殺。」
「王仔?」阿武遠遠聽著,啊了一聲,他認識這個叫做王智漢的警察,正確來說,王智漢算得上是他陽世裡的死對頭了,他將搶劫賣口香糖老伯的小伙子痛毆那時,追了他三條街的警察,就是這個叫做王智漢的傢伙。
但他聽那矮胖牛頭吩咐那個負責紀錄的牛頭這麼寫時,卻不禁搖了搖頭,他知道王智漢不會通姦,那個跟烏龜一樣固執、跟堆積三個禮拜的頑強宿便一樣倔強、嫉惡如仇、愛妻兒勝過愛自己生命的王智漢,是不可能與人通姦的。
這個王智漢是他在陽世最不想見到,卻也是唯一讓他服氣的執法人員。
「不……」香婧的身子顫抖著,緩緩搖起頭,她本來迷濛的雙眼又轉而殷紅,她喉間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沙啞地說:「是那殺千刀……」
「快寫。」矮胖牛頭催促。
那執筆牛頭便照著寫了,又在人間紀錄之後的死後紀錄補述:戾氣太重,窮兇惡極,意圖非法復仇,頑劣拒捕,攻擊陰差,造成陰差負傷……
「嗚──」香婧悽慘地啜泣起來,跟著轉為嚎哭,頭髮飄揚,兇惡的氣息又濃烈地瀰漫開來。
「她又要發作了!」「快押進去!」三個牛頭互相催促,七手八腳地將香婧往拘留室裡帶。
阿武雖然不知道詳細實情,但他自然也猜得出來,香婧當然是被栽贓了,沒有一種自殺藥物會讓脖子裂成那樣。
自殺,永世不得超生,是極重的罪。阿武想起捷運上遇見的那個割腕女學生,想起眼鏡年輕人和車禍大叔說過的話,忍不住拉來一個雜役,大聲叫嚷起來:「自殺永世不得超生,偷車要砍手,條子栽贓好人呢?要怎麼罰?要不要下十八層地獄?」
三個牛頭聽了,都惱怒瞪著阿武,但他們還得緊緊押著戾氣暴發的香婧,香婧拔聲哭吼:「賴琨!殺千刀的!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啊──」阿武驚愕地合不攏嘴,他想起在陽世遇見香婧時,她也是淒厲不停喊著「姓賴的」三個字,他追了上去,扯著喉嚨喊:「妳也是被癩皮狗害死的嗎?」
兩個牛頭左右架著香婧往拘留室走,那矮胖牛頭突然轉身,一把揪住了阿武的頭髮,這牛頭比阿武矮了大半個頭,因此他揪著阿武的頭髮時,將阿武壓得彎下了腰。
「你就是那個姓張的吧。」矮胖牛頭側著臉打量阿武扭曲的面容,又看了看他掛在腰間的腸子。
「都忘了司徒老大也有提到你。」矮胖牛頭這麼說,眼珠子咕碌轉動,沒有一絲光芒。
「司徒……老大?」阿武讓那牛頭揪得疼痛不已,卻又無力反抗,他嚷嚷著:「誰是司徒老大,我不認識這傢伙……」
「山哥,他是俊毅哥帶來做人間紀錄的……」剛才那遞飯盒給阿武的雜役趕來打圓場。
「我知道。」那叫做山哥的矮胖牛頭看了那雜役一眼,點點頭,卻仍未放手,他指著阿武,問那雜役:「把這小子的人間紀錄拿來。」
雜役有些遲疑,指著某張桌子說:「俊毅哥不讓別人動他經手的案子,他經手的資料都有上鎖。」
矮胖牛頭山哥嘖嘖了幾聲,說:「真麻煩,你想辦法聯絡俊毅,就說這小子是司徒城隍要的人,叫他趕快回來,交出這小子的人間紀錄。」
「城隍?」阿武剎時之間像是明白了什麼似地,他憤怒尖叫著:「我知道了!那個城隍他媽的收了錢是吧,還是跟癩皮狗是什麼關係,想幫癩皮狗洗脫殺人罪名嗎?太黑暗了……」
阿武還沒說完,矮胖牛頭的拳頭已經揮在他的臉上,將他一擊撂倒在地,阿武摀著臉,痛得站不起身。那雜役趕緊再次提醒:「山哥……他是俊毅哥……」
矮胖牛頭哼哼一聲,推開了雜役,緩緩從腰間抽出墨黑色甩棍,說:「他是司徒城隍要的人。」
「就是他喔。」「嘿,是這小子。」那兩個將香婧帶回拘留室中的牛頭走出,聽了矮胖牛頭說的話,笑著互視了一眼,其中一個說:「那就不用給俊毅面子了。」
阿武摀著臉,從指縫間看見三個牛頭面目猙獰地向他圍來。
羽山 於 2008-05-07 19:51: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2:00
沙沙──
在一陣由遠而近的蹄踏聲中,夾雜著同樣鮮明的嘶嘶沙沙聲,那是物體在地板上拖行的摩擦聲音。
陰森漆黑的廊道,一邊是發黃的白牆,另一邊則是有如牢房一般的柵欄隔間,這裡是城隍府的地下拘留室,廊道牆壁上的燈光起伏明滅,兩個牛頭一左一右提著阿武的雙臂,提著他向前拖行。
每隔十數步的距離,牆上便有一幅或是兩幅不知是塗繪或是刻印的壁畫,畫的都是囚犯正身受酷刑的樣子,受刑的囚犯有些肚破腸流、有些肢斷體殘、有些焦黑、有些枯瘦,和陽世某些警世勸善書中記載的地獄景象並沒有太大的差異。
阿武無心去細看那些壁畫,他的腦袋低垂,臉部瘀腫,身子已無法動彈,僅能不自主地顫動著,他的腸子也在地上拖行,他破爛上衣下露出的體膚,有些地方甚至是焦紅的,那是讓三個牛頭以陰間新型電擊棒玩虐出來的傷痕。
兩個牛頭拖著他在某間柵欄隔間前停下,取出鑰匙打開柵門,將阿武扔了進去。阿武便像是死屍一樣,歪斜地癱在地上,他吃力地微微抬起頭,空洞無神地看著牛頭將門上鎖。
那牛頭見了阿武的眼神,哼哼一笑說:「你應該感謝我們,我們是在幫你上課,讓你有個心理準備,到了司徒城隍那兒才不會適應不良。」兩個牛頭笑著離去。
阿武看著爬滿大片霉斑的天花板,覺得腦袋還嗡嗡作響,四周都微微旋轉著──他被三個牛頭用拳頭、鐵蹄鞋、甩棍,和那新式電擊棒狠狠地教訓了近一個小時,他心中塞滿了濃稠的怨恨卻又無力發洩,他太虛弱了,此時只能漸漸闔上眼睛。
他昏昏沈沈地躺著,偶而翻動身子,使自己舒適些,他再度睜開眼睛時,終於有力氣能夠用雙手撐起身子,他勉力站起,來到鐵柵欄邊,抓著柵欄鐵柱搖了搖,跟著靠牆坐下,他知道自己並未睡著,只躺了三、四個小時,甚至更短。但是他身上的電痕焦傷、毆打瘀傷卻復原不少,他低頭看看自己掛出體外的腸子,用手指碰碰,沙綿綿的,腸子上的焦傷已經不會疼痛,他想起馬面對他說過「斷手用線縫上,隔天便能再砍」,應當便是強調鬼魂的復原能力極強,不論多重的傷,躺上一會兒,都會復原大半,否則,那些被打下十八層地獄裡頭的惡鬼,要如何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持續受刑呢?
他望著遠端一幅壁畫,畫中是一個受刑者平躺在木台上,兩個行刑鬼使合力持著一把髒鏽大鋸,來回鋸著那受刑者,當阿武凝神觀望時,隱隱感到那壁畫像是會動一般,他幾乎能夠聽見受刑者的慘嚎,和大鋸在骨上拉扯的吱喀聲。
「什麼拘留室,根本是她媽的監獄……不,是地獄!」他皺眉撇過頭,重重搥了鐵柵欄一下,發出磅的一聲,他將頭埋在雙膝和臂彎中,恨恨地說:「不論哪裡的條子,都是這麼黑……我真是倒了八輩子楣……」
扣、扣扣──這幾下敲擊聲打斷了阿武的自怨自艾。
他訝異地抬起頭,側耳細聽,靜了幾秒,又是幾聲「扣扣」,聲音是自他身後牆面發出。
「誰啦。」阿武隨口問著。
那頭的回應仍是幾聲「扣扣」,阿武將腦袋緊湊在鐵欄竿的間隙上,斜著眼睛,向旁邊望,只能稍微見到牆壁另一側的鐵欄處,隱隱飄動著血紅色的衣角,阿武一凜,他認得那是謝香婧的袖口──那件染血的上衣。
「喂,小姐,妳就在我隔壁喔,真巧,我有話問妳,妳也是被那個叫賴琨的黑道老大殺死的對吧。」阿武壓低聲音問,他仍然得到扣扣兩聲作為回應。
「這樣算是還是不是?」
「扣扣。」
「妳不會說話喔?啊,對喔,妳嘴巴還貼著膠布對不對?」阿武想起香婧被押走時身上仍是五花大綁,除了雙手無法動彈外,頸子和嘴巴也仍綁縛著膠帶,此時香婧想來是用被縛於身後的雙手指節敲牆。
「妳是不是有話想說?」
「扣扣。」
阿武將臉緊貼著鐵欄,斜眼看著另一邊,他和香婧之間的牆壁只有一個手掌厚,他挪了挪身子,正面緊貼著牆,將手伸出鐵欄杆,伸向隔壁,揮了揮手說:「要不要我幫妳把膠帶撕掉?」
「扣扣。」
阿武嚥了一口口水,有些遲疑,他問:「妳還清醒吧?」
「扣扣。」
「妳不會咬人吧?」阿武想起香婧發狂時的模樣,不禁有些頭皮發麻,但他還是將手伸入隔鄰的鐵柵欄中,摸索一陣,先是摸著了香婧的髮絲,縮了縮手,再伸去,跟著他摸著香婧那血膩濕濡的臉龐,他猛然一驚,將手抽回,指尖紅殷殷的。
「妳在流血耶……」阿武深深地呼吸,試圖讓自己鎮定些,他知道這些血是從香婧眼睛裡流出來的。
《陰間》四、地下拘留室 .02
他又將手伸去,總算摸著了香婧的口部,那裡裹著一圈一圈的厚實膠布,他伸指在香婧嘴際臉頰上搔摳著,找著了那膠布的源頭,揭開,順著黏貼方向輕輕地撕,那膠布纏繞著香婧的後腦,和雜亂的髮糾纏在一塊兒,阿武著實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將膠布揭開至最後一圈,他順著膠布與香婧臉部黏合面的方向掀,掀至口唇處,手指微微觸及香婧的唇,濕潤且帶著彈性。
阿武微微一愣,他看不見香婧,只能憑藉著觸感和想像來替香婧除去口上的膠布,但她嘴唇傳來的觸感,讓阿武在極短暫的時間中忘記自己所碰觸的,是那個渾身浴血的枉死厲鬼……
劇痛!
本來一動也不動的香婧,嘴巴喀吱閤上,緊咬住阿武的手。
「幹──」阿武身子一顫,猛而將手抽回,只見到拇指根部多了一排血紅齒印。他氣極搥牆大罵:「瘋婆子!」
牆壁那端,傳來了一陣笑聲,是香婧在笑,笑裡夾雜著輕鬆,跟哀淒。阿武楞了楞,敲敲牆問:「妳到底是瘋的還是正常?」
「不知道,是瘋的吧……」香婧嘆了口氣說。
「聽起來比之前正常……」阿武也靠著牆坐下,呼了口氣。
「謝謝你替我打抱不平。」香婧的聲音從牆壁那端傳來。
「不用客氣……」阿武甩著手,乾笑幾聲說:「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不過妳謝謝人的方式就是咬他一口嗎?」
「開開玩笑而已,不要生氣嘛──」香婧的聲音儘管有些沙啞,但語調卻十分俏皮,是那種男人喜歡聽的調調,甚至有某種程度上的匠氣。
香婧這句與當前氣氛極不協調的說話方式,使得阿武一時間無法反應,倒是香婧自己略有醒悟,笑了笑說:「啊,不好意思,你之前應該也聽到了,我在酒店上班,跟男人說話時會有點職業病,愛撒嬌,你別放在心上……」
「啊,沒差啦!我也是出來混的,我跟酒店小姐熟得很,不過……」阿武生前倒是常看電影──他居住的那頂樓加蓋的承租房子有牽第四台線路,費用由房子的主人、他的爸的雇主,也就是那個遊藝場老闆支出。平時他閒來無事,就和阿爪兩個人窩在家裡看電視,偶爾也摟著不知哪兒泡來的妞一同看,這幾年鬼片風行,阿武也從電影裡見識過各式各樣淒厲絕倫的厲鬼扮像,瞪眼吐舌、長髮遮臉、渾身浴血、皮開肉綻的都不稀奇,但淒厲女鬼撒嬌倒是第一次聽說。
「會撒嬌的鬼是聶小倩那種耶。」阿武打著哈哈說:「妳比較像是貞子、伽耶子那種,那種女鬼撒嬌很奇怪耶……」
「我還沒看過自己現在的樣子……」香婧低下頭,沈默半晌,突然開口:「斧頭!」
「斧頭?」阿武不解。
「我是被斧頭砍死的。」香婧嘴唇有些發顫。
「砍妳的人就是賴琨那個爛貨?」阿武問。
「不……」香婧搖搖頭,又說:「不過也差不多了,是他手下砍的,說也奇怪,為什麼之前我竟然會忘了呢……我死了也有好幾天了,我應該找他算帳去的……又怎麼會被那些怪物抓來這裡呢?為什麼我要像犯人一樣被刑求?你呢?你又是誰?你也死了嗎?怎麼會知道那個姓賴的?這裡是哪裡?我要怎樣才能離開?」
阿武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從和解釋起,香婧似乎對自己死後那段發狂行徑的印象模模糊糊,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時所在之處並非陽世,而是陰間。
「妳叫謝香婧對吧,我叫張曉武,妳叫我阿武吧。」阿武先自報了姓名。
「謝香婧……好久沒人這麼叫我了……」香婧這麼說:「大家都叫我『茉莉妹妹』。」
那是她在酒店中的暱稱。
「我還香香公主咧,我還是叫妳香婧好了。」阿武哈哈幾聲,然後想了想說:「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幫癩皮狗偷車,他算得上是我老闆吧,前幾天他要我幫他運白粉,但是我老爸不准我碰毒品,所以我拒絕了,準備把白粉還他,好死不死,我那個混蛋小弟瞞著我偷了一部份的毒品,被癩皮狗發覺,那頭瘋狗就叫手下把我活活打死……」
跟著,阿武大致將陰間的情形,和牛頭馬面、人間紀錄,以及姜公茶等一一略微解釋,他啊了一聲:「妳大概是因為喝下姜公茶,記憶恢復,人也清醒了,妳都不知道妳之前的樣子就跟電影裡的女鬼一模一樣耶。」
「嗯……」香婧此時身上仍捆縛著重重鐵鍊,她雙腿直伸,靠牆坐著,腦袋傾靠在鐵欄上,突然開口:「我要出去。」
「妳是酒店小姐喔,癩皮狗那爛貨是色情狂,該不會是在床上玩得太變態,妳不配合,他一不爽就砍人吧,哈哈,沒啦,開開玩笑,妳別生氣。」阿武以往倒也常和酒店小姐打交道,一些低級玩笑順口就溜出了嘴。
「我要出去……」香婧仍那麼說。
「這裡是陰間,妳出去還是在陰間,除非拿到陽世許可證,不過看來很難喔……」阿武打了個哈欠。
「我要出去──」
這一聲尖吼兇厲駭人,將阿武嚇得彈起,遠離牆邊,他見到一陣黑紅色的氣息從香婧那方向漫開,然後消散,那景象就像是重物落地砸起的塵埃一樣,那是香婧散發出來的戾氣。
《陰間》四、地下拘留室 .03
「……」阿武又退了幾步,離香婧那方向的牆壁更遠些,嚷嚷喊著:「謝小姐、香婧妹妹、茉莉妹妹,妳冷靜點……不然牛頭馬面又要下來打人了……」
「你怕什麼……」香婧的聲音恢復平靜,她說:「你又不是害我的人,冤有頭債有主,況且你也是鬼,也是讓那姓賴的害死的,我們算是同伴才對……」
「沒錯沒錯,妳這樣想就對了……」阿武拍了拍胸脯,鎮定心神,又走回那面牆,卻不敢貼背靠著牆了,他搔搔頭,又說:「那些死牛條子接到什麼司徒城隍的電話之後,就說妳跟王仔通姦,一定是栽贓妳對吧,自殺罪很重耶,真他媽的……」
香婧或許也感受到阿武讓她剛才驟然暴怒嚇著了,便刻意和緩地說:「王大哥是個好警察,那姓賴的要我去陷害王大哥……」
香婧口中的王大哥,就是阿武的死對頭王仔王智漢,王智漢在警界服務多年,辦案經驗豐富、行事果斷幹練,也偵破不少大案,但升職路途就是不順遂,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不應酬、不賣人情債、不逢迎拍馬屁,簡而言之就是他人緣太差,更兼天生一副臭臉,除了對著他老婆孩子之外,王智漢很少會露出笑容。
「我爸在賭場出千被人砍死這件案子,當時就是王大哥經手辦的,當時那些債主一知道我爸死了,怕帳收不回來,討債討得比平常更兇,要不是王大哥私下一一警告那些債主,要他們收斂點,又自掏腰包拿錢給我們家應急,我媽帶著六個子女,大概活不下去了吧……」香婧幽幽地說。
阿武哼了哼說:「王仔那麼偉大喔,結果妳最後還不是下海去賣了,他也救不了妳。」
「他又不是神,他只是個好警察。」香婧說:「這個世界上比他更好的人,你認識幾個?」
「沒半個。」阿武倒不否認這一點,他說:「癩皮狗確實超級賭爛王仔,我聽說癩皮狗還沒發跡以前,是小癟三中的小癟三,不能打也不能偷,想耍流氓都沒人怕他,只能幫老鴇拉皮條,再不然就是賣粉給小朋友,他曾被王仔整得很慘,之後發跡成名,一喝酒就說要殺掉王仔,這大家都知道,嘿,想不到他真敢對王仔動手啊,他要妳怎麼陷害王仔?」
「姓賴的要我勾引王大哥,弄得他身敗名裂……」香婧先是靜默片刻,像是在回想生前經過,接著才娓娓道來──
香婧還清了家中負債,開始積蓄,她存下一筆不大也不小的存款,她的大妹和二妹的工作漸趨穩定,自足之餘,也能貼補家用,她的兩個弟弟上了大學,課餘時間也有打工,加上母親之後重新經營的小檳榔攤的收入──這個本來幾乎要瓦裂粉碎了的家,漸漸地穩固了。香婧開始認真考慮起改行的時機,想以她的存款做些小生意什麼的。
在這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從未活過,如同被母狗遺棄以成全其他兄弟姊妹的倒楣小狗那樣悲哀,但是當她有了轉業的打算時,她開始期待起許多事情。
她在每一天午後起床後照著鏡子,望著鏡子當中那個比同齡女性滄桑了些,但仍不失為年輕貌美的自己時,她更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起伏胸口中那個年輕的脈動,她還有漫長的人生路途要走,她的生命不但沒有消失,且才正要開始。
但是在她重生的念頭愈漸強烈時,賴琨再一次地來到了她所屬的酒店裡,一如往常地包她出場,且對她提出了陷害王智漢的要求。在這之前,她也接待過賴琨數次,前幾次的賴琨跟其他包她出場的男人並無不同,都是那麼的猴急、貪婪、猥瑣得像頭發情的公豬,但那天晚上不同,那天晚上酒店裡的賴琨臉上始終掛著奸詐冷酷的笑容,在那時,賴琨才真正散發出一個道上狠辣老大的氣息。
那晚,賴琨仍然將香婧包出了場,在賓館中又變回五分鐘左右的公豬,完事後才又恢復狠辣,從隨身提包裡抓出一疊鈔票,扔在香婧面前。
「去勾引王智漢,我知道他曾經資助過妳家,你約他出來,想辦法跟他上床。」賴琨這麼要求,見香婧仍然一臉茫然,便嘿嘿笑著補充。「剩下的我會安排,讓他上電視當男主角,嘿嘿!」
香婧這才知道,賴琨的意圖說穿了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仙人跳,只是代價當然不是從王智漢身上狠刮一筆錢,而是要刮去他警務人員的身份,王智漢人緣不佳,倘若發生了這種敗壞警紀的行為,小隊長的身份想必是不保了,甚至只要她進一步編織些罪名,例如堅稱遭遇脅迫之類的,別說小隊長,王智漢大概要下監入獄了。
香婧想也不想便拒絕了,王智漢是她家上下七口都打從心裡感激的大好人。儘管她在酒店工作的數年間,歷經過最深沈的黑暗,失去許多東西,例如希望、例如人生、例如快樂,但所幸的是,她還保有良心──這個不值幾枚錢,卻十分可貴的東西。
她拒絕賴琨的神情語氣堅定而斷然。
賴琨像是早有準備,他從容地穿衣、抽菸,大大吐出一口混濁白霧後,露出一絲狡獪的笑容說:「妳都不回家,都不疼弟弟喔,弟弟交女朋友了都不知道。」
羽山 於 2008-05-07 19:52: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3:00
香婧楞了楞,她的二弟確實交了一個女朋友,這是她上個月拿錢回家,順便吃飯時,從大妹口中得知的消息,這可是她那木訥二弟人生中的第一次戀愛呢,當時她本來打算找個假期,帶全家上餐廳好好慶祝一番,但此時從賴琨這傢伙的口中聽來,卻令她感到一絲寒意。
「人家是小妹妹,還沒成年喔。」賴琨嘿嘿地笑,從口袋掏出幾張照片,扔在那疊鈔票上。
香婧看了照片,立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照片中的地點是一間廉價賓館,鏡頭由上向下,正對著一張凌亂床鋪,床上是兩個年輕男女的交媾畫面,男的不需多說,正是她二弟明文,那女孩容顏俏麗,看不太出實際年紀,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最後一張照片──同樣是一對男女,是賴琨摟著與她二弟發生關係的那女孩,兩人看來十分親密。
「妳到底看懂沒?」賴琨哈哈笑著,像是相當自豪自己這番伎倆,他說:「是我養的小馬子啦,妳弟泡上了我的小馬子,妳說這事要怎麼解決咧?」
香婧感到極度的憤怒,她衝上前揚起手朝著賴琨臉上揮去,卻讓賴琨扯著頭髮壓在床上狠狠敲了幾下後背和腦門,賴琨陰狠地說:「只要我現在撥一通電話,明天妳弟學校裡所有的人都會知道妳弟上未成年小妹妹的事,妳還搞不清楚那個小妹妹是我的人嗎?妳猜她會跟警察說什麼?如果妳不照著我的話做,妳弟就會從一個好學生,變成強姦犯啦!」
香婧憤恨得啜泣起來,她兩個弟弟──明智和明文,不但是她媽媽的希望,也是她自己,以及兩個放棄繼續升學踏入社會的大妹和二妹的希望,此時壓在她後背上的這個無賴黑道大哥,將她們家的希望緊緊抓在手上,只要稍稍使力,便能將之捏成一團稀爛臭泥。
「除了那個弟弟,妳還有另外一個弟弟外加三個妹妹,如果妳不照著我的話去做,下次要整哪一個,就看我心情,嘿嘿,誰教妳媽這麼會生……」賴琨一面說,一面緩緩起身,在這個污穢昏暗的賓館床邊坐下,斜眼打量著仍是赤裸著身子的香婧。
「怎樣,如果妳照著我的話做,當然也有好處。」賴琨這麼說著,他盯著香婧年輕的身軀,似乎還想要再一次地變身成公豬,但他沒有這樣的體力,此時也只好乾吞幾口口水,貪婪地在香婧彈嫩的臀上揉擰幾下,說:「我會罩著妳,現在沒人不敢給我賴爺面子,只有那個王仔,像瘋狗一樣猛追我幾件舊案子,幹──」賴琨恨恨地罵了一串污穢難聽的髒話。
香婧茫然坐起,她歪斜著頭,怨懟地說:「你直接用叫你的小馬子去害他就好了,又何必繞一大圈來找我?」
「哼,妳懂什麼?好歹人家王仔幹警察幹了幾十年,沒這麼蠢,突然出現一個小馬子上門找他,他怎麼會上當?」賴琨說:「但是妳不一樣,他以前幫助過妳們家,他是妳家的大恩人。妳說有事要求助他,他不會不答應的,哈哈……」賴琨對自己這番計策十分得意,口角都沾黏著白沫,繼續說:「只要妳趁他不注意,在他飲料裡下點東西,再帶他上賓館,然後打電話給我──」
深長走廊牆上的燈光黯淡詭譎,阿武靜靜地聽香婧述說著不久之前發生的事,香婧說到這裡,停下好一會兒,阿武耐不住性子問:「然後呢?妳答應他了嗎?照著做了嗎?」
香婧仍然沈默,但點了點頭,阿武當然看不見她點頭的動作,又不敢逼問,深怕又激得她發狂。
好半晌後,香婧才又開口:「我確實照他的話,陷害了王大哥……」
「哇!妳真的……跟王仔搞了喔?」阿武忍不住這麼問,然而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他雖然看不見香婧的表情,但是他能夠隱隱感受到隔鄰牢房中發出的那陣怒意,他不知該如何形容,格鬥漫畫裡所謂的「氣」?武俠小說裡所謂的「內力」?奇幻小說裡所謂的「魔力」?鬼故事裡所謂的「陰風陣陣」?總之,他確實感受到那股兇暴肅殺氣息。
「不……」香婧不語半晌後,才接續著將與王智漢相約見面那日的情形娓娓道來。
那是個陰鬱的午後,王智漢接到了香婧的電話,電話那端的她,一開始提及自己兩個弟弟都上了大學,且她也有了轉業的想法,是的,王智漢當然知道香婧這些年來從事的行業──坐檯陪酒和賣淫。這倔強刑警雖然嫉惡如仇,但他並非那些剛出社會、懷抱著純真夢想的年輕警員,他對於這類迫不得已而沈淪於社會陰暗角落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他並不怎麼痛惡他們,反之讓他疾之如仇、亟欲除之而後快的是那些殘暴的行兇歹徒、犯罪組織或是販毒者。
當然,非法酒店和犯罪組織的關連之處,那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是個心思細膩的學者,他只是憑藉著生活經驗和自身判斷,認定哪些人是必須優先處理的壞蛋,哪些則不是那麼壞,在他眼中,香婧是一個極不幸的女孩而已。
這個曾經受他資助的家庭如今有機會能夠重新站起,他感到有些欣慰,所以當他聽到香婧想要轉業,重新展開人生,但遭遇到小小麻煩時,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香婧的邀約,在那間咖啡廳中見面,希望提供一些意見或是可能的幫助。
香婧暗中在咖啡裡下了藥,那是一種能夠使人迷迷糊糊的藥,然後,香婧攙扶著藥力逐漸發作的王智漢離開咖啡廳,轉入數公尺外的小賓館中──這短短的過程中,受顧於賴琨的攝影師,自是拍下了足夠的相片。
《陰間》四、地下拘留室 .05
按照賴琨的計畫,香婧將王智漢帶入賓館之後,就會竭盡所能地引誘王智漢和她發生關係,然後在王智漢仍未完全清醒的情形下倉促地離去,當天晚上,各大報紙、電視台,便會收到這麼一個檢舉信函,只要屆時香婧配合戴著墨鏡和口罩在鏡頭前哭訴一番,且還提出使用過的保險套什麼的,這個人緣本便不佳的王智漢想要翻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然而這麼一個讓賴琨自認天衣無縫的卑劣計畫,在香婧攙扶著王智漢進入賓館房間之後就起了變化,香婧按照賴琨的吩咐,在進入房間之後,將昏昏沈沈的王智漢放在床上,便撥電話向賴琨請示下一步計畫,賴琨提出了許多吩咐,諸如要如何進一步使用香婧另外攜帶的動情春藥,或是如何保留王智漢的體液證據等等。
香婧默默聽著,有時顯得遲疑猶豫,賴琨便會以她的弟弟和家人作為要脅。
結束通話之後,香婧取出她藏在胸前的小型錄音筆,重新播放,確認錄音內容後,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是她所想到最有力的反擊方式,她只要等待王智漢清醒之後,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出,這錄音內容便能成為最忠實的證據,能夠證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這個叫做賴琨的卑劣傢伙在背後威脅逼迫,且只要在警方的幫助下,即時通知她弟弟學校師長,便能使大家相信她弟弟只是一個受騙上當的可憐蟲,而非一個強姦幼女的色魔──雖然總也不太光榮,但比起本來賴琨要她進行的勾當,卻要好上太多。
她在房中的椅子坐下,看著癱躺在床上沈沈睡著的王智漢,數著這個倔強條子大叔臉上的皺紋比起數年前似乎增加不少,頭髮則稀少了些。
房門喀啦一聲開了,香婧驚愕地起身,兩個持槍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走入,將沾有藥物的毛巾,摀上極度震驚的香婧口鼻上。
兩個男人將她押出賓館,塞進巷口外的箱型車中。
賴琨也在箱型車中,面無表情,在他的面前是一具小型螢幕,畫面正是王智漢所在的賓館房間,香婧扶著王智漢入房,到與賴琨通話,及之後取出錄音筆確認的動作,都被藏在房間天花板上的針孔攝影機拍得一清二楚。
賴琨未將裝有針孔攝影機一事告知香婧,純粹只是色情狂個性始然,他想要看場真槍實彈的色情大戰,卻看見了這個看似柔弱的酒家女竟敢試圖反擊他。
箱型車車門關上,昏迷中的香婧尚不知道,她將被載往人間煉獄。
她被囚禁在一個陰暗室內,被賴琨與十數名的手下,不分晝夜地凌虐了五天。
短短五天,對香婧而言,卻像是有五個月,甚至五年那麼長,她對於自己身體上所受到的非人道待遇已經幾近麻木,事實上她真正感到自己的人生還有希望也不過是最近幾個月的事,在她大部分的生命歷程裡,她都是那個被遺棄的幼犬,她甚至覺得自己從未活過,一個從未活過的人,被如何對待,似乎並無所謂……
但賴琨似乎看穿了香婧的心思,因此在指使手下對香婧虐打、強暴之餘,還不停地恐嚇──要砸了她母親經營的檳榔攤、強姦她三個妹妹、公布她弟弟被仙人跳的照片,引誘她另一個弟弟吸毒等。
香婧不介意自己是如何地被撕成碎片,但她十分介意她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她是被犧牲的幼犬,犧牲是為了保存殘餘的小狗,這是她唯一的使命,而賴琨卻威嚇要摧毀她視為最重要的東西,使她在身體承受極大痛苦的同時,精神也同時被不停重擊著。
「幹……」阿武聽了香婧稍稍提及了賴琨與手下凌虐她的某些方式,忍不住用力踹著鐵欄杆,憤然地說:「難怪妳這麼恨他啊,那個癩皮狗,畜生、人渣、禽獸,就不要讓我上去,否則我一定折斷他的腳跟手!」
「他們不分日夜地虐待跟強暴我,有一天我睜開眼睛,見到的還是那個姓賴的,那個變態狂,他翻著白眼,嘴巴開開的,很噁心吧。大概是他動作太大了,把我一隻手的繩子扯鬆了,我就用這隻手,突然掐住他的脖子,手指幾乎都抓進他的肉裡……」香婧不屑地哈哈笑起:「他像個娘們一樣尖叫。」
阿武不禁打了個冷顫,他能夠想像香婧積壓著的怨怒在那一剎那爆發的情景,那彷彿是能夠抓碎花岡岩的一擊,他乾笑幾聲,強裝鎮定地說:「妳抓他脖子幹嘛,怎麼不抓爆他下面,讓他下半輩子當太監?」
「那時候一下子沒想到,現在我也有點後悔。」香婧呵呵笑著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他跟手下竟然扳不開我的手,其中一個手下拿了斧頭,本來要砍我的手,不知道為什麼砍在我的脖子上,大概情況太混亂了吧……」
「之後的事,像是做夢一樣,直到不久之前才漸漸想通……」香婧看了看鐵欄外的牆上那幅地獄圖,圖中兩個青面獠牙的鬼卒,抬著一個面目猙獰的傢伙,要將他往油鍋裡丟,那面目猙獰的傢伙腦袋旁還有幾個註釋小字──作惡多端者。
「可惜不是真的。」香婧幽幽地說:「惡人有惡報,全都是騙人的。」
「本來就是……」阿武發出不屑的冷笑,正想大發議論,突然聽見了長廊那端傳來的腳步聲,他輕輕敲了敲牆,說:「喂,茉莉妹妹,識相點,陰間條子下來了。」
《陰間》四、地下拘留室 .06
阿武說完,便縮靠在角落,低頭玩弄著自己乾澀的腸子,直到那腳步聲在他的居留鐵欄外停下時,才微微抬頭看去,鐵欄外頭站著的是那對身材高大的牛頭馬面,遮住了大半光線。
馬面取出鑰匙,打開欄門,走入居留房中,在阿武面前站定身子,一雙眼睛爍爍盯著阿武。
「嗨,俊毅老大。」阿武冷冷打著招呼,卻撇過頭去。
「哈哈,你還認得出我。」這個叫做俊毅的馬面雙手插在褲袋中,問:「聽說你話太多,所以被揍了一頓。」
「幹嘛?你也想揍我。」阿武稍微坐直了些,認真考慮著假使這馬面也想要揍他過過癮,那麼他該反抗,還是默默捱下?
「我沒這嗜好。」俊毅嘿嘿一笑,指著阿武身後那面牆說:「你跟後面那小妞認識?」
「本來不認識,現在認識了。」
「你們得罪過司徒城隍?」俊毅隨口問。
「我活著的時候,連有沒有鬼都不曉得,得罪城隍爺?我身上哪根毛得罪他了?」阿武沒好氣地應。
「我想也是。」俊毅點點頭,在阿武身旁蹲下,直視著阿武說:「你在陽世大概有仇人,我猜是你人間紀錄上那個賴姓黑道大哥。」
「真聰明,給你拍拍手。」阿武邊說,當真拍了兩下手掌。
「我對他有點興趣。」
阿武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幹嘛,你要把他抓下來喔?那好啊,到時候把他跟我關在一起,我要把他打成肉餅。」
「我沒這個權力。」俊毅說:「不過,我確實一直想要找出這個傢伙。」
「你跟他也有過結喔。」阿武有些驚奇。
「不。」俊毅搖搖頭:「本來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不過……讓你知道也無所謂,我想你沒有理由不跟我合作。」
「幹,我從來沒跟條子合作過。」阿武哼了一聲,又撇過頭去。
「現在另一間城隍府向我要你跟謝香婧,那間城隍府的老大,就是你聽到的司徒城隍,我懷疑他在陽世養羊。」俊毅解釋,又補充說:「那隻羊,就是害死你的那個黑道老大。」
「養羊?幹,那是什麼?癩皮狗不是羊,他是一條狗!」阿武感到莫名其妙。
「『養羊』是我們這裡的用語,這麼說好了,你在下面也遊蕩了幾天,你應該知道,陰間的錢,都是陽世燒下來的。有些當差的隨便押個傢伙上陽世托夢給家人什麼,要他們燒些東西下來,就能從中撈些油水。這樣的舉動雖然不妥,但上頭不會管,但如果是直接勾結陽世活人,交換利益,就叫做『養羊』,這比較大條,我們陰差絕對不能干涉陽世凡人一舉一動,倘若養羊,必然得付出些好處給那些羊,例如運用鬼神之力幫助他,或者是替其欺凌特定仇人等等……」俊毅快速解釋著。
阿武啊了一聲,恨恨地說:「所以癩皮狗就是司徒城隍養的羊,他燒一堆冥紙下來賄賂司徒城隍,司徒城隍則是出力幫忙他在陽世的事業,就是這個意思吧!」
「你知道就好。」俊毅繼續說:「現在司徒城隍向我要人,要你和謝香婧,和你們的人間紀錄,他只要竄改你們的人間紀錄,那麼他那頭羊生平做過的壞事,就無從對證了。」
「已經竄改了!」阿武有些氣憤,指著他身後那面牆,說:「老天無眼,陰間比陽世還黑,好好一個女孩子被殺死,可以寫成人家自殺,哼哼。」
「和我想得沒錯。」俊毅點點頭說:「我當陰差這麼多年,沒看過對自己斬首這種自殺法。」
「你講這麼多,到底想講什麼?」阿武皺起眉頭:「我知道你要我幫你做事,不過我這輩子最痛恨就是條子,更痛恨當抓耙子……」
「你寧願讓司徒城隍嚴刑拷打、誣陷栽贓、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也不幫我?」俊毅冷冷地說:「你知道我要你幫我做什麼嗎?如果我要你幫我搞掉司徒城隍,你也拒絕嗎?」
阿武有些遲疑,他問:「你要怎麼搞掉那個司徒城隍?」
「每間城隍府都有一個城隍,有的城隍閒散偷懶、有的城隍囂張跋扈、有的城隍貪污養羊,當然也有認真做事、大公無私的,不過最近十年,好幾個大公無私的都讓司徒城隍鬥倒了,嘿嘿,我這間城隍府的城隍崇尚無為而治,一項少做少錯,城隍府裡頭的事大都是我在經手,最近他想要退休了,沒有意外的話,我會接任他的位置。」俊毅的語氣掩不住興奮,手指不停搖著,像是在比劃著心中藍圖。
「要是讓我接任城隍,我會讓這間城隍府改頭換面,我想到時候,我大概會變成司徒城隍的眼中釘,他第一個想要搞倒我,所以我不會把你們交出去,你要上陽世替我查清楚賴琨這個人,只要拿到證據,我就不怕司徒城隍。」
「什麼樣的證據?」阿武問,同時嘮叨地自語:「這樣還是抓耙子啊,不過如果是要整那個什麼狗屁司徒,倒是可以商量……」
「我要賴琨跟陰間聯絡的證據,例如一場法事什麼的,或是賴琨私下有沒有陰差幫助他的事業……」俊毅這麼說,從西裝內袋中取出一只手機,交給阿武,對他說:「把過程拍下來。」
「拍下來就可以喔?」阿武覺得有趣,接過那手機把玩一番,突然像是想到什麼,說:「幹,難怪大家都說癩皮狗走狗運,才不過幾年,就從一個小癟三變成大哥,原來是有陰間條子幫忙,幹我想起來了,他好像有一個叔公在外地開神壇。很久之前癩皮狗曾經得罪某個大哥,躲了一段時間,聽人說是去投靠他叔公,不久之後,那個大哥莫名其妙死了,癩皮狗再出來時,運氣就不一樣了。」
「好,我會儘快把你弄出去。」俊毅拍拍阿武的肩,說:「我看得出你的人間紀錄雖然不怎麼光彩,不過不是太壞……你要知道,人間紀錄上的功跟過可以互相抵銷,如果你能幫我搞掉一個貪污的城隍爺,這筆帳可以寫進好事欄裡面。」
「我也要去。」阿武身後的牆壁傳來香婧的聲音,香婧本來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突然開口:「隔壁的警察先生,我也要上去,我也知道賴琨的事,我可以幫得上忙。」
俊毅想了想,答:「枉死鬼謝香婧,妳的戾氣太重,我知道妳跟賴琨有血海深仇,妳如果一個失手殺了賴琨,不但妳自己有麻煩,我也會有麻煩。」
「不會啦……」香婧的嬌媚笑聲讓人有種置身酒廊的錯覺:「生不如死不算殺吧。」
羽山 於 2008-05-07 19:53: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5:00
墨黑色的車在漆黑大街上寂靜無聲地前進,香婧坐在前座看向窗外,她的頸上纏繞著緊密的白色紗布,她身上那套血紅色上衣變得白淨整潔,變化樣貌本來就是鬼的基本功夫罷了,她心中的戾氣暫時止住,心情平靜,樣貌也不再那樣嚇人,眼耳口鼻也不會時時淌血了,此時的她,便和一個女大學生沒有太大差別。
阿武坐在後座,斜斜地透過後照鏡打量香婧的臉,偶爾吹吹口哨,說:「越來越美喔──」
「專心聽。」俊毅坐在阿武身旁,搖晃著一只小背包,說:「你重複一次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煩咧!」阿武接過那小背包,他讓手臂穿過背包帶子,將之斜斜掛在腰間,他身上的衣服仍然破爛髒臭,他的道行尚不及香婧,還無法變化樣貌,仍是那副捱了慘揍而死的鬼樣子,不過他也用紗布將腰腹纏繞綁實,使他那條腸子不至於動輒跑出晃盪。
阿武揭開背包,拿出手機,說:「跟你保持聯絡用的,還可以拍照、還可以錄影,拍下賴琨或是他表叔作法的過程當作證據。」
俊毅點點頭,斜斜瞄了前坐的香婧一眼。
阿武又從背包裡拿出一罐藥粉,說:「常常吃藥,才不會感冒。」
俊毅又點點頭,那罐藥是用來抑制冤魂戾氣的符藥,阿武必須按時餵香婧服用,以減緩香婧發狂的情形,俊毅補充說:「本來謝香婧的情形難以控制,但是你身上鬼氣不夠,若是賴琨那位親人道行高,你可能會有危險,所以我才讓你帶著謝香婧,在必要時或許能夠以暴制暴,但是你要負責照顧她,你們出了什麼紕漏,我一概不承認,只能算是你們私自逃亡。」
「啊,懂啦,電影不是沒看過,條子全都是一個樣。」阿武沒好氣地說。
俊毅又問:「碰上其他陰差,你要怎麼做?」
阿武從背包中掏出兩張陽世許可證,說:「立正站好,屁股翹高,乖乖接受臨檢。」
「如果有陰差刁難,你就報我名字。」俊毅滿意地說:「我沒辦法時時刻刻盯著你,你要定期向我報告行蹤,每兩天會面一次,地點是你陽世的家。」
「幹,我不爽你把我當成手下小弟,我不是你的手下小弟。」阿武大聲抗議。
「你不是替我做事,你是替你自己做事。」俊毅提醒他:「沒有我罩著,你會落到司徒城隍手上,你會永世不得超生,你會在十八層地獄被鋸成一塊又一塊,裹上麵衣丟進油鍋裡被炸成天婦羅,讓其他鬼吃下肚子再拉出來,你的仇人賴琨知道了會笑得合不攏嘴。」
「喝……」阿武當然難以想像這樣一個情形,他聽俊毅提起賴琨,更是怨恨地埋怨:「我不會放過賴琨這個狗雜碎,你不讓我碰他,我一口氣嚥不下去。」
「適可而止,我會裝作沒看見,但是千萬不能弄出人命。」俊毅稍稍讓步。
車中靜默了好一會兒,只剩下牛頭阿茂轉動方向盤、換檔的瑣碎聲音,墨黑色的車駛進一條隧道,越駛越快,窗外的景象模糊飛梭,阿武覺得自己彷彿墜入了時光隧道。
不久之後,車停了下來,向外看去,仍是隧道,車潮來往不停。
俊毅伸長了手,替阿武打開車門,一陣熱浪捲來,熱得阿武連連喊燒,手忙腳亂地從背包中取出了一支折疊傘,要探身外出。
俊毅拉住阿武,叮囑:「別忘了向那老小子要回我的手銬,如果他已經脫手賣掉,你也要他給我找回來。」
「不過就是一副手銬嘛,幹嘛這麼小氣。」
負責駕駛的牛頭阿茂突然開口:「手銬很貴,要半個月薪水,小子,不是所有的陰差都收黑錢!」
俊毅補充:「錢不是問題,但我不想讓別人抓到把柄,時機上對我不利。」
「我知道,會害你升官也沒面子對吧。」阿武下車,撐開傘,四面襲來的熱風立刻減弱了八成,他關上車門,繞至另一邊接應香婧下車。
俊毅搖下車窗,說:「張曉武,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知道了長官,你等著升官吧。」阿武調侃地揚起手,學著電影裡的警察那樣向俊毅敬禮,這才打開前座車門,將香婧接下車。
車窗搖上,黑車向前駛去,沒於隧道的另一端。
阿武和香婧相視一眼,並肩向前走,遠遠望去,隧道那端閃耀亮白,是久違的陽光,但他們只要站在這傘下,便不覺得熱,阿武試探著將腿伸長些,離開傘下半尺有餘,這才感到炎熱,他對這傘的作用感到滿意,輕輕摟了摟香婧的腰,將她摟近身邊,輕佻地說:「小心不要離我太遠,會給燒死喔。」
「抱我要給錢喔。」香婧對這類輕薄動作早習以為常。「你有嗎?」
「有──」阿武哈哈笑著說:「先賒著,等我一個一個去討,癩皮狗當然跑不掉,大魚留著慢慢吃,先去找阿爪,阿爪應該怕鬼,媽的,這小子害我丟了一條命,先找他開刀。」
他們走出隧道,豔陽高照,即便撐著遮陽傘,也不禁感到有些害怕,阿武瞇著眼睛望去,眼前的長道讓烈日曬得熱氣蒸騰、浮影晃動,如同火燒一般,他從來也不知道白晝是這麼的可怕。
《陰間》五、最後一次團圓 .02
兩人在車道旁走了半晌,香婧似乎對阿武緩慢的步行速度感到不耐,反過來摟住他的腰,小跑起來,阿武開始覺得腳下虛浮,越奔越快,漸漸趕不上香婧的步伐,身旁景象向後飛梭,不一會兒,他們便出了公路,來到市街上。
阿武雖然已經決定首先去找阿爪,但他被香婧拉著跑,像是被大人牽著的小狗一樣莫可奈何,他們越過一輛一輛的車,踩著車頂奔跑,阿武感到十分不是滋味,喊著:「我們差不多時候死的,怎麼妳的法力好像比我高啊?」
「是嗎?」香婧嗯了一聲,說:「大概我死得比較慘吧。」
「可能吧。」阿武想著電影裡的鬼確實也是這樣,死得越慘、冤氣越重,就越厲害。
他們第一個抵達的地方,是一間高中,香婧拉著阿武穿牆而過,阿武覺得身體穿過牆時,幾乎要給扯裂了,不禁喃喃抱怨起來,他們循著長廊來到某間教室,香婧望著第二排第一個座位上那個女孩,那是香婧最小的妹妹。
「我想確定他們都沒事。」香婧淡淡地說:「如果有事,我不會放了姓賴的。」
阿武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撫香婧,他只是稍稍捏了捏背包的袋子,心想倘若香婧突然發狂,那該用什麼方式讓她將符藥吃下呢?
「要不要先去別的地方逛逛?」阿武問。
「好啊,你去啊,我想留在這裡。」香婧這麼說,此時折疊傘的控制權早已落在香婧手上,阿武只能攤攤手,無奈地東張西望,說:「隨便,反正都死了,時間多的是。」
他們靠著學校操場旁的花圃紅磚坐下,看著那些上體育課的學生在陽光底下活蹦亂跳、嬉鬧奔跑,阿武百無聊賴,隨手撥弄花草,偶而,他的手能夠從樹枝穿過,他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些許訣竅,不由得欣喜起來,試了幾次,忽然驚叫一聲,身子仰倒,整個人穿過花圃磚牆,埋進了土裡。
但這麼一來,他又要花時間學習如何能夠隨心所欲地決定「要穿」或是「不穿」,否則他沒辦法坐椅子,會一屁股跌在地上。
「鬼也不好當啊……」他七手八腳地練習,偶而有幾個學生大汗淋漓地走來休息,阿武便會試著拔他們頭髮,試了數十次,當他終於拔下一根頭髮時,高興地呼喊起來。
那學生哇哇大叫,氣呼呼地和身旁同學的爭論,阿武笑得樂不可支,捏著頭髮向香婧炫耀。
香婧微微笑著,又望向操場,淡淡地說:「我覺得我好像沒活過……」
「別難過,妳是個好女孩,下輩子,妳會生在一個好人家。」阿武這麼安慰她,他見香婧臉上仍帶著悲傷,便說得天花亂墜:「只要我們立下大功,為民除害,讓俊毅當上城隍,到時候叫他幫忙跟閻王說點好話,幫妳找一家超棒的人家投胎,父母是俊男美女、又有錢、又有勢力,妳一出生就咬著金湯匙,這樣棒吧。」
「我沒那麼貪心,我只要一個像是家的家,就夠了……」香婧這麼說:「只要能夠和其他小朋友一樣上學、放學,回到家裡就有點心吃,沒有也沒關係……讓我在小孩子的時候,像個小孩子,那就行了……」
香婧在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經歷了小孩子不應該經歷的事。
若有來生,她不想再這樣子。
阿武覺得自己的安慰並未起什麼作用,只好指著自己說:「至於我啊,我要找個有錢老爸,還要一個會做菜的老媽,我連我老媽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幹……唉……妳到底要坐到什麼時候啊?」
「對了!」香婧突然站起身,教室走去,阿武嚇得趕緊躍起追上,深怕脫離了黑傘遮陽範圍,給曬熟了。香婧拉著他,說:「我們也去聽課。」
「不要啦……」阿武皺著眉,十分不情願,但仍讓香婧拉著跑,下一刻,又回到她小妹的教室。
香婧坐在她妹妹的桌旁,阿武便倚著香婧妹妹隔壁同學的椅子打盹,迷濛中看著香婧一雙認真的眼睛,他敷衍地稱讚著:「下輩子妳一定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
一直到日落西山,放學的鐘聲響起,阿武這才被香婧搖醒,教室裡的學生已經紛紛離校,他們也跟著離去,跟在香婧妹妹身後緩緩地走,盯著香婧妹妹乘上公車,然後下車。阿武忍不住問:「妳要跟到什麼時候?我們還得去找小歸。」
香婧看著妹妹過了斑馬線,往家的方向走,急急跟上,她說:「我好久沒回家了。」
在街口的那端有間小小的檳榔攤子,香婧的妹妹經過檳榔攤時,向顧著檳榔攤的婦人打了聲招呼,才轉入後頭的巷弄中。
阿武隨著香婧往前,見檳榔攤那中年婦人燙著一頭捲髮,口中還叼著菸,慵懶地包著檳榔。
「妳媽啊?」阿武問。
香婧點點頭,停佇在媽媽身旁,凝神望著她。
阿武看著天空,只見到太陽已經西下,他試著退遠些,發覺黑傘外頭已經不那樣炎熱了,他便在街邊舒展拳腳,踢著路旁的機車,看看香婧,只見到香婧緩緩伸出手,朝她媽媽肩上拍著,她的手指穿過她媽媽的肩。
陰間》五、最後一次團圓 .03
香婧楞了楞,再次輕輕伸手一點,這一次,指尖確實觸及她媽媽的肩。
香婧的媽媽嚇得連忙回頭,看著身後騎樓下來往的路人,皺著眉頭埋怨:「是誰啊?」
「妳幹嘛嚇妳媽啊?」阿武笑罵起來。
「我媽的樣子好好笑……」香婧也忍不住笑了,眼眶中卻微微滾起淚水,她笑了半晌,跟著指著街的另一端說:「那是我二妹。」
阿武順著望去,果然見到有一個身形比香婧矮了些,樣貌有些相似的年輕女孩向這頭走來,香婧的二妹也向媽媽打了招呼,揚了揚手上的兩盒蛋糕。
「啊,今天好像是我弟的生日。」香婧領悟著說。
「大姊還沒回來啊。」二妹這麼問。
「沒啦,打電話都沒人接。」媽媽有些焦慮地將手中的檳榔一摔,又取出電話,撥打一番,碎碎罵著:「死雜某囝仔,跑去哪兒啦?」
「她已經死了啦。」香婧在一旁笑著應答。
阿武看著香婧的媽媽將檳榔攤收去,返家,香婧跟在後頭,他便也跟上。他們循著樓梯向上,香婧的媽媽取出鑰匙開門,香婧一閃身就竄了進去,阿武卻給鎖在外頭,他見香婧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知道香婧當然不能替他開門,否則會把她媽嚇死。
阿武只好自個抓著鐵門欄杆奮力鑽著,他總要學會穿牆,他使出吃奶的力氣,終於擠進半邊身子,就在他感到鬆了口氣的同時,上半身突然滑過鐵門,就像是湯匙切過布丁那樣,同時,他的雙腳也陷入了地板,他整個人跌入二樓,且緊接著摔在一樓地板上──穿得太過頭了。
他重新上樓,反覆擠門、墜樓,一連嘗試數次,終於漸漸掌握訣竅,就在他四分之三的身子都擠入鐵門另一邊時,鐵門突然敞開,阿武差點給甩出去,他緊抓著欄杆,再盪回來。
原來是香婧的大妹偕著男友回家,且同樣提著大包小包的豐盛菜餚。
跟著,是香婧的兩個弟弟也一一回家,他們是雙胞胎,因此桌上準備了兩個蛋糕,香婧的二弟同樣攜著伴,正是賴琨讓香婧見過的照片上那未成年少女。
只見二弟摟了摟自己的女友,得意地朝他哥哥──香婧的大弟說:「哥,有沒有覺得眼睛刺刺的?」
「呿。」大弟揮了揮手,笑罵:「臭屁喔。」
香婧的媽媽、大妹、二妹自然都興高采烈地迎接二弟的小女友,香婧佇在一旁,見到那年輕的女孩像是小公主一般受寵,心中當然十分不是滋味,那小女孩可是賴琨威脅陷害她的幫兇之一,二弟得意地向家人介紹:「她叫做小茹」。
小小的客廳擠了八個人、兩隻鬼,自是熱絡非常,他們寒暄了一陣,媽媽早已將大妹、二妹帶來的菜餚和蛋糕布置上桌,招呼著眾人用餐。
小妹縮在一旁,不停按著手機,昂起頭來,說:「媽,大姐的電話都撥不通。」
「等一下再打,先吃飯。」媽媽的神情流露出些許陰鬱。
大妹的男友看來成熟穩重,先挾了些菜進大妹碗裡,隨口問:「原來妳上面還有個姊姊,她是做什麼的?」
大妹有些尷尬:「她工作很忙,沒時間回家。」
「她在旅行社工作,時常要帶團,現在應該在國外吧。」二妹插嘴解釋。
跟著大夥兒聊起生活瑣事,聊到大弟上個月在網路上向同學告白,卻慘遭拒絕的糗事,笑聲像是炸彈一樣爆開。
「趕快唱生日歌,我要吃蛋糕啦!」小妹對大妹帶回的現成菜餚似乎沒什麼胃口,只想急著嚐嚐那兩個蛋糕,一個是巧克力冰淇淋蛋糕,一個是鋪滿各種水果的藍梅口味蛋糕。
「好啦,先吃蛋糕啦,待會我們還有事,沒辦法待太久。」二弟也這麼覆議。
其餘人也沒有意見,小妹自作主張替兩只蛋糕點燃了蠟燭,跟著將客廳的燈也關上。
兩個蛋糕上的燭火緩緩飄搖,由大妹帶頭,領著大家唱起生日歌,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意,快樂的氣氛像是濃密的鮮奶油似地塗抹開來,阿武也感染了歡欣的氣氛,他跟著拍起手,搖頭晃腦地起鬨合唱。
同在客廳裡的香婧,卻像是熱可可中漂浮著的一塊冰;她嘴角微微揚著,卻不像是在笑;她也跟著拍手,但並無鼓舞的熱烈;她凝視著燭火,像是看著遠去的列車,車上載著的是所有美好的事。
阿武察覺了香婧的神態,拍拍她的肩,問:「怎麼了?」
「沒有。」香婧搖搖頭,淒然一笑,說:「現在這個家很快樂,就夠了……從前那些不快樂,那些髒的、臭的、壞的、醜的,都讓我帶走吧……」香婧呢喃自語,垂下了頭,輕輕閤眼,再睜開時,目光變得銳利,直視向二弟的女友小茹。
「都讓我帶走……」香婧的眼瞳流露出死寂的氣息。
《陰間》五、最後一次團圓 .04
「許願、許願!」大妹、二妹催促著兩個弟弟,他們閉起了眼睛,雙手交握,所有人都凝神看著兩個大男生閉目許願,看他倆哪個先開口吹熄蠟燭。當然,沒有人見到站在小茹身後的香婧伸出雙手,搭上小茹肩頭,輕拂著小茹的頸子。
「喂喂──」阿武連忙抓住香婧的手,卻拉不動她,只急著說:「妳想幹嘛……」
「都讓我帶走……」香婧緩緩轉頭,瞥了阿武一眼,她的右眼已經看不清眼瞳,而是紅通一片。
「幹!」阿武抖了一下,陡然想起自己早已忘了那能夠壓制兇暴戾氣的符藥,他連忙探手掏摸背包,取出那符藥罐子,同時急急勸解:「妳忘了條子老大說的話啦?妳如果殺人,我們就完了,不但整不到司徒城隍,更沒辦法向賴琨報仇!」
「……」香婧歪斜著頭,神情淡然,輕輕搔拂著小茹的白頸,像是在撫摸一隻小貓,香婧頸際雪白的紗布透出殷紅,向下淌開,領口、胸肩、腰腹、裙子,一直到大腿,紅血滴答落地。
「乖,嘴巴張開!」阿武用手指自藥罐子中挖出些許藥粉,往香婧口裡塞。
小茹感到有些窒悶,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咳起嗽來。
大弟和二弟先後吹熄了蠟燭,室內漆黑一片,只聽見小茹一聲一聲地咳嗽。
「怎麼了?」「嗆到了?」「開燈吧。」
小妹到了電燈開關前,按下,燈光卻沒即時大亮,而是閃爍不定。
「咦?燈壞了。」小妹連連按著電燈開關,客廳閃爍的光線愈加激烈,青的、黃的、極亮和漆黑交錯,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靜下,互相對視,大家都感到了那股詭譎不安。
「妳給我放手啊──」阿武的手指還塞在香婧口中,他索性將藥罐子往手上倒,讓那些藥粉順著他的手指縫隙落入香婧口中,同時,他一猛拉,總算將香婧向後拉開一大步。
燈光終於亮起。
「嘶──」小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睛張得極大,臉漲得通紅,見到眾人都望著她,尷尬地連連搖手,解釋:「咳咳……好像是……哽到什麼東西……咳!」
二弟趕緊拍著小茹的後背,大妹二妹也連忙遞去茶水、紙巾,這小小的騷亂在下一刻便給拋出千里之外,大家分切起蛋糕,大聲暢聊著。
香婧茫然坐倒在地,頭臉、身上的血污已然消褪,臉色青慘黯然,阿武緊張地按著香婧的手臂,生怕她又突然暴起,他看看手上只剩半罐的藥粉,不知是否該多餵些,他輕聲說:「好一點了沒?」
「啊,我要那塊!」小妹尖叫,指著媽媽盛入盤中的那大塊蛋糕,上頭的奇異果、草莓、水密桃、櫻桃擠得密密麻麻。
「這塊留給大姊。」媽媽若有所思地說。
「是她自己不回來的!」小妹抗議。媽媽卻未理她,低頭呢喃自語,捧著那大塊的蛋糕步入廚房。
「喂,有蛋糕吃耶。」阿武將香婧拉了起來,扶著她往廚房去走,看著香婧的媽媽緩慢地將蛋糕放入碗公中,以保鮮膜仔細包裹,卻未有下一步動作,而是輕揉著眉心,呢喃祝禱。
「妳等著,我拿蛋糕給妳。」阿武將香婧拉到牆邊,按了按她的肩,拍拍她的臉,跟著從背包中取出一只小袋,捏出一小撮香灰,他來到流理台旁,對著那盛有蛋糕的碗公,將手中的香灰朝那碗公鼓氣一吹,只見到香灰在空中迷濛散開。
阿武伸手抓朝那碗公抓去,抓了三下、四下,碗公中的蛋糕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阿武的手上卻多出同樣一塊蛋糕,只見那蛋糕影像飄搖渙散,如同海市蜃樓的虛幻浮影,阿武舔了一口蛋糕上的鮮奶油,驚喜地說:「還真的是蛋糕耶!」
這香灰也是俊毅一同交給他的用品之一,陰間的鬼上了陽世,想吃東西,諸如酒菜、燒雞,只要以祭祀用的線香覆蓋住食物周圍,便能嚐到同樣的燒雞、酒菜,但並非隨時都有祭祀線香,因此陰間也有這麼一種特製的香灰,效果相同。
阿武捧著那塊讓他捏得有些變形的蛋糕,遞給香婧,但香婧不接,他捏起一顆櫻桃湊向香婧口邊,香婧仍然不吃。
二妹心思較為細膩,察覺了媽媽心情有異,跟入廚房,來到媽媽身邊,問:「怎麼了,媽?」
「妳大姊的電話都打不通,我好擔心她啊……」香婧的母親神情茫然,眼睛中是滿滿的焦慮擔憂。
「大姊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她常常都找不到人啊。」二妹拍著媽媽的肩,說:「來,出去吃蛋糕。」
「不……」媽媽搖搖頭,眼眶中盈起淚水:「這一次不一樣,很奇怪……我有不好的預感……」
《陰間》五、最後一次團圓 .05
「別想太多啦,再不然……」二妹苦笑著說:「明天我去她店裡問問。」
「妳別去……明天我自己去好了……」媽媽茫然地說:「那種地方妳別去,唉……我……對不起妳大姊啊……」媽媽這麼說時,嗚咽一聲就要哭,但像是怕讓外頭的人聽見,因此只是沙啞地簌簌幾聲。二妹又安慰了一陣,將屬於香婧的蛋糕,收入冰箱,將媽媽帶出廚房。
香婧低著頭,佇立原地,默默不語,許久才輕嘆一聲,閉起眼睛,身影向後飄移,穿過了牆,穿過鐵窗,漂浮在後陽台外的空中,看著遠方街景。
阿武還不會飛,只能硬撞過後陽台的門,擠出鐵窗,緊抓著欄杆,將那蛋糕舉向香婧,喊著:「妳媽留給妳的蛋糕,快吃啦,不然我吃掉喔。」
香婧微微笑著,看著天空說:「其實有些時候,我很不甘心,常常一個人哭,為什麼我是被犧牲的那一個,為什麼我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為什麼人家可以開開心心地活,我卻要這麼痛苦……就好像是……一個人剛出生,就已註定他往後的一生是不幸的……」
「沒辦法啊,很多人沒得選擇。」阿武附和著說:「如果我能選擇,我也不會選一個跛腳的過氣混混當我老爸;如果我能選擇,我也不會選擇生在電動遊藝場他媽的臭廁所裡。我學會說的第一個字就是『幹』,我老爸說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躺在櫃台的搖籃裡,第一次說出『幹』這個字的時候,轟動了整間店裡的客人,一堆人塞紅包給我老爸,搶著要聽我說一聲『幹』,說是可以帶來他媽的好運。我哪裡知道同樣一個字,在學校裡說,就會被老師狂揍。」
「哈哈。」香婧莞爾一笑,說:「沒錯,就是沒得選擇,你和我一樣,都是一出生,頭上就被寫上了『不幸』兩個字。」
「嗯,吃蛋糕吧。」阿武伸長了手,將那塊蛋糕伸得更遠。
香婧仍未接過蛋糕,她看著天空上的月亮說:「矛盾的是,當我見到弟弟妹妹一天天長大,前途光明,就覺得我做過的很多事,其實是值得的……」
「一切都結束了,這個家總算像個家了……」香婧將視線拉回前方,說:「剩下來的,就是我和姓賴的私仇了……」
「好啦,吃口蛋糕啦。」
「不吃。」香婧嘿嘿一笑,說:「走吧,去找賴琨。」
「要先找小歸啦!」阿武這麼說,他見到香婧越飄越遠,急得大喊:「喂,我不會飛啦!」
「你多練習就會了。」香婧回頭,對著他笑,臉上已不見先前的陰鬱了。
「媽的……」阿武看看地下,三層樓高,對一個鬼來說,當然不算什麼,他大叫一聲,縱身一跳,像隻鳥一樣地揮手撲動,當然是沒飛起來,而是以拋物線的姿態墜樓,磅地摔在防火巷裡,半邊身子還卡在某戶人家的牆中。
「唔!」阿武卡在牆中,胡亂掙扎,手上的蛋糕被他捏得稀稀爛爛,這戶人家裡是一對老夫妻,各自坐在躺椅裡看著電視劇。
香婧倏地在阿武身旁現身,蹲低身子,捏起蛋糕上的櫻桃放入口中,說:「很好吃。」
「妳還會瞬間移動喔!」阿武忿忿不平地說:「為什麼妳學得這麼快?為什麼我都不會?」
「大概你沒有做鬼的天分吧。」香婧呵呵地笑,將稀爛蛋糕上的水果,全撿去吃了,跟著,用手指沾著奶油,在阿武的臉上塗抹。
「靠夭喔!」阿武哇哇叫著,終於將下半身也抽拔入屋,香婧早已飛飄到對面牆端,穿牆不見。
阿武用手臂摀著腦袋,撞牆追去,香婧穿過一戶戶人家,阿武便也撞過一面面牆,一連撞了十來道牆,阿武穿牆技巧大有進展,至少撞牆時順暢許多,不再眼冒金星了。
來到了街上,香婧躍上公車車頂,蹲在車頂邊緣,向阿武招著手。
「茉莉妹妹,妳笑得好淫喔──」阿武經過一陣玩鬧,開始口無遮攔起來,他不甘示弱地先蹦上一輛汽車車頂,汽車跟在公車後方行駛,阿武覺得自己的身子輕盈許多,一連又跳過兩輛車頂,飛身一蹦,這才搆上公車車頂,一翻身上了車。
他們平躺在公車頂上,震動的身車如同按摩躺椅,他看著夜空,今夜的月亮更為圓亮。
偶而他站起身來,前後遠望,那漫長的大道車流便如同一條燈河。
羽山 於 2008-05-07 19:55: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7:00
夜市裡人聲鼎沸,阿武悠哉晃著,有香婧跟在身邊,他便不好意思再對經過他身邊的年輕女孩動手動腳。
「好像就是那裡。」阿武指著前方一處肉圓攤,那攤老闆正忙著在幾碗肉圓淋上醬汁。
「小歸兄,你在嗎?」阿武來到了那攤子前,四顧張望,喊了幾聲,得不到回應,他看著那肉圓攤子,倒是覺得餓了,便取出香灰,對著兩個接過肉圓的客人手上一吹,再探手一撈,便撈得兩顆肉圓,他看著那兩個客人離去的背影,隱隱想起曾經聽過祭拜過的食物味道會變得較淡,不曉得是否就是因為「給鬼吃了」這個緣故。
「小歸兄大概去鬼混了,我們在這裡等等看,說不定會碰上其他鬼。」他將一塊肉圓分給香婧,兩人站在肉圓攤前,吸哩呼嚕地吃著手上的肉圓。他倒是記得上次在這兒還見過一個老鬼和一個女鬼,小歸若是時常在這兒守護弟弟,那麼應當和附近的鬼混得熟稔,說不定可以向其他鬼打探消息。
兩個流氓樣貌的年輕男人搖擺走來,惡狠狠地扠手站在肉圓攤前,瞪著攤子老闆。
那肉圓攤老闆二話不說,抓起用來剪開肉圓的剪刀,袖子一捲就繞出攤子,來到兩個流氓面前,高揚著頭,哼哼說著:「怎麼,終於來啦,膽子不小嘛。」攤老闆看看夜市街上已經有些人注意到這頭爭執,紛紛停腳步,他便吆喝一聲,揮出一拳。
這拳頭不怎麼重,讓那平頭流氓隨手就撥開了。
攤老闆有些驚愕,向後一跳,紮了個馬步,再揮一拳,他揮拳只揮一半,就讓那平頭流氓一腳踹倒在地上,疼得他摀著肚子要嘔。
平頭流氓二話不說,掏出一把槍,抵上攤老闆腦門。
「嘩──」連同阿武在內,四周的攤販、客人全嚇傻了眼,便連另一個染髮流氓也有些驚訝,他拍著那持槍平頭流氓說:「喂,也不用一下就掏槍吧,這裡這麼多人!。」
那肉圓攤老闆雙眼鬥雞,直直瞪著抵著他腦門的槍管,身子簌簌地顫抖起來,但仍逞強地說:「誰知道……是不是真槍……」
「試試看就知道啦,要不要?」那持槍的平頭流氓語音冷俊,又補上一腳,將攤老闆踢得躺倒在地上。
「小子,敢在我面前揍人?」阿武知道這攤老闆是小歸的弟弟,想起小歸曾說他弟弟惹了麻煩,或許就是和這兩個流氓之間的過節,他趕緊上前,揪住那流氓的手臂,想奪下流氓手中的槍,但他還抓不著挪動陽世實體的竅門,僅能撥動花葉、拔拔頭髮罷了,此時他齜牙咧嘴猛使勁,也扳動不了那流氓一分一毫,他急得大喊:「香婧,快來幫我。」
他這麼喊的同時,那流氓身子一抖,臉上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表情,跟著,一個人影自流氓的身子飄出,正是戴著鴨舌帽的小歸。
阿武啊地一驚,全然不能理解,小歸哈哈一笑,說:「不是叫你去陰間避避風頭,你又上來幹嘛?我在忙,你別攪局啦!」
「我的事待會再說。」阿武反問:「你躲在他身體裡幹嘛?」
「我要給我老弟弟一個教訓。」小歸噘著嘴說。
「什麼?」阿武更驚奇了,他問:「之前你不是說你老弟惹了麻煩,你要守著他。」
「是啊,就是惹到他們啊。」小歸指了指那兩個流氓,持槍的平頭流氓呆楞楞地看著自己手上的槍,一臉訝異,染髮流氓則是試著安撫這持槍流氓,同時對肉圓攤老闆破口大罵,內容大都是些髒話和一些言不及義的威脅恫嚇。
「你們……你們想怎樣……」肉圓攤老闆手上的利剪早不知掉在哪兒,先前的氣勢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掙扎著想要起身。
小歸立時又縱身跳到那平頭流氓的肩上,雙手按著流氓腦門,開口說話,那流氓嘴巴也跟著動起,小歸說什麼,他就說什麼:「什麼想怎樣,給你個警告,做人不要太囂張,這次是你的攤子,下次就是你一條老命。」
流氓這麼說著,又一連踢了攤老闆好幾腳,眼中厲光閃爍,向另一個流氓喊著:「把他攤子砸了!」
另一個流氓便耍起狠來,連連踢踹著攤老闆的肉圓攤子,將鍋碗亂掃一地,還自路邊撿起髒污垃圾,扔進肉圓鍋中。
攤老闆驚懼頹喪,只能不停發抖,眼睜睜地看著那小流氓胡亂搗毀他的肉圓攤子,他看著自己的手,微微握起拳頭,卻又讓那流氓揍了一拳。
那持槍流氓甩著他巴掌,囂張說著:「大叔!你以為你很能打是吧,你以為你拳頭硬是吧,你以為你運氣超級好是吧,你當天天都過年、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是吧,我告訴你,有些混混是瘋的、不怕死的你知道嗎?啊?」
《陰間》六、鬼鬥人 .02
攤子老闆面色如土,卻也不敢回嘴,倒是那搗毀攤子的小流氓弄得滿身大汗,看看四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害怕了,走來先是幫著持槍流氓痛罵肉圓攤子老闆幾句,跟著拉了拉持槍流氓的衣袖,說:「隨便揍兩下走啦,再不走警察要來囉。」
「大叔,要不要打我兩拳試看看啊,你怎麼知道像我這種混混身上有沒有刀、有沒有槍啊?只要我一扣扳機,你的腦袋就開花了你知不知道!」那持槍流氓越說越激動,槍口連連撞著攤老闆額頭,他又狠狠甩了攤老闆幾個耳光,繼續罵:「好樣的,你老爸留給你的家產,是給你上酒店花的嗎?你這……」
嗶嗶──嗶嗶──尖銳的警哨聲陡然乍響。
「把武器放下!」兩個警察衝破人群,各自舉槍,對準了那持槍流氓。
「糟啊!」砸攤的小流氓嚇得不知所措,高舉雙手,埋怨著持槍流氓:「幹,都是你啦,你有病喔!」
持槍流氓陡然一震,看看手上的槍,看看圍觀群眾,再看到身後警察舉槍指著自己,趕緊將手上的槍扔下,推著身旁的同伴說:「發生什麼事了?」
兩個警察左右圍來,將這兩個流氓壓倒在地,那攤老闆臉色慘然,像是還沒回魂一般。
接下來,更多收到通報的警察趕來支援,一輛一輛的SNG車也火速殺到,將這原本便擁擠的夜市街,擠得水洩不通。
「我說過啦。」小歸與阿武、香婧早已挪移陣地,避開了煩躁人群,來到數條街外,小歸一面走,一面解釋:「那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我看他長大的,從小就一副壞脾氣,動不動就跟人起衝突,他以為自己很能打,不知道很多時候是我偷偷幫他。前兩年我老爹過世,留了一點錢,他老兄可好了,兩三個月就跑一次酒家叫小姐陪酒。」
「這樣其實還好。」阿武攤攤手,在他的「個人觀念」裡,身為男人兩三個月上一次酒家,勉強還可以被歸類在好國民的範圍以內。
「還好?」小歸瞪了阿武一眼,說:「他算哪根蔥,一個夜市賣肉圓的,動不動就跟人家道上兄弟起衝突,前幾次都是我幫著他,他還以為自己練成神功,跑去買了幾本武術教學書,現在快要把自己當成武俠高手了,這一次他用酒瓶敲破一個混混的腦袋,還自報名號叫人有膽就去夜市找他──這不是找死嗎?」
「靠,這麼誇張。」阿武哈哈笑著,說:「聽得我都想打他了。」
「先前我用錯了辦法幫他,所以這次換種方法,那兩個小毛頭本來就是要來找他麻煩的,如果我不插手,兩邊衝突起來,說不定真的開槍了。」小歸氣呼呼地說:「他被打死就算了,要是他打死人,下十八層地獄,我就算當上城隍爺也救不了他。」
小歸年幼時,和父母一同登山健行,失足墜死,那是數十年前的事了,在他剛死的前幾年裡,他這麼一個年幼小鬼自然是什麼也不懂,在陰間飽受欺凌,十天半個月才能吃到一次飯,就連好不容易等待領得的輪迴證,也讓人給騙走,小歸因此失去輪迴轉世的機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陰間遊蕩,在這漫長的時間裡,他漸漸學會一些讓他過得不那麼辛苦的技能,諸如滑頭、偷竊、偽造證件等等,當然,他也並非那樣不幸,在陰間,比他更不幸的傢伙太多太多了,小歸最幸運的一件事,是在因緣際會下尋得了某個遠親,那遠親在陰間並不富有,卻擁有一張無限期的陽世許可證,當時遠親久候多時的輪迴證已經發下,便辦理了正式程序,將那無限期的陽世許可證轉讓到小歸名下,希望小歸有空時便上陽世關照他們共同的親人朋友。
此後小歸便持著那陽世許可證通行無阻,偶爾也有些傢伙會覬覦他那張無限期的陽世許可證,但那時小歸已經算得上是陰間老鳥,一方面道行已高,二方面也懂得賄賂陰差以求自保。
在最近的十幾年裡,小歸便以販賣偽造陽世許可證和指導菜鳥如何向陽世托夢要錢,再從中抽佣來賺取冥錢。
「你已經有陽世許可證,弄點香灰就可以上來天天大魚大肉,還賺什麼鬼錢?」阿武不解地問。
「你說的那種香灰也要用錢買耶,那種香灰很貴的!何況等你死得夠久,就知道當鬼的日子有多無趣,我看著我老弟從白癡小弟長成到白癡阿伯,我老爹我老娘前幾年都過世了,比我還早投胎。二十年前我就嘗試上冥府申冤,說我的輪迴證被騙了,要重新辦一張,操,那些鬼官對我百般刁難,最後還不是要錢,比在黑市買一張還貴,我不努力存,等我老弟哪一天也死了,投胎了,我還是個鬼,那多悲哀,所以我拚命存錢,我要弄一張輪迴證,我要投胎轉世當人!」小歸無奈地攤著手,跟著,他試探地問:「你剛剛說,俊毅要你上來替他蒐集司徒城隍的犯罪證據,他沒提到他那可愛的小手嗎?」
《陰間》六、鬼鬥人 .03
「我正想跟你說,他要你把手銬還他。」阿武聽小歸主動提及,倒有些驚訝。
小歸嘿嘿一笑,嘟著嘴說:「馬面俊毅一天到晚找我麻煩,我向我老弟托夢,次數多了一點,俊毅就說我騷擾活人;我賣許可證,他就來抓我,塞錢給他還不收,硬是要把我抓下去關、罰我十倍的錢,真他媽的,上次要不是你替我圓謊,不知道又要損失多少,哼哼,我知道他最近忙著接任城隍爺,如果我把他的手銬交給那個司徒城隍,一定會有好戲看。」
「幹嘛這樣?司徒不是個好東西。」阿武勸解地說:「你賣個面子給俊毅,要他替你的紀錄寫幾句好話,說不定可以提早投胎喔。」
「我的壞紀錄有一半都是他寫的。」小歸冷冷笑著說:「當然啦,這面子是一定要給的,不過我替俊毅保管了這麼多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嘿嘿……」
「你要他給你點好處喔,我懂啦,我幫你跟俊毅談條件,不過他接不接受,我就不敢保證啦。」阿武莫可奈何地說。
小歸滿意地點點頭,又將話題繞回阿武親友身上,試圖說服阿武去向那些親人好友托夢討錢。
「別以為紙錢燒了就好喔,麻煩的咧,你要先在底下的銀行開一個帳戶,上頭燒錢的儀式什麼都要對,燒下來的錢就會自動進你帳戶,否則冥紙到處亂飄,一堆孤魂野鬼都搶著要撿。」小歸這麼解釋。
「我爸在鄉下,現在大概還不知道我已經死了吧。」阿武無奈地說,指著前方那條街說:「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說不定那個豎仔還在裡頭,我要找他算帳,叫他燒給我。」
「哪個豎仔?」
「就是那個阿爪。」阿武沿路上也已將自己與香婧跟賴琨之間的過節簡單解釋一番,此時提及阿爪,仍是咬牙切齒:「以前他被人打得跟豬頭一樣,要不是我罩著他,他早就被人裝在桶子裡灌水泥扔到海裡去了。」
阿武說著、說著,回想起過去帶著阿爪偷車的日子,不免有些感傷。儘管此時已經入夜,但陽世夜晚依舊遠較陰間熱鬧喧囂,五光十色的燈火、招牌和生龍活虎的人們,散發著生命的氣息,而不同於陰間那樣的永恆死寂。
「他以為他自己很行,常常自作聰明,其實笨透了,以為這樣可以騙到癩皮狗,結果害我丟了一條命!」阿武領著小歸和香婧來到生前住戶樓下,見到那輛停在巷口的舊機車,說:「這是他的車,不曉得人……」他抬頭看著自己住處,鐵窗微微發出光亮,他攤手苦笑:「還不趕快跑路,他以為癩皮狗會放過他嗎?」
「他害死你,你還擔心他喔。」香婧插口問。
「終究是兄弟一場。我死了,以後就再也沒人罩他了,他現在大概嚇傻了吧。」阿武摸摸鼻子,他沿著樓梯向上,香婧和小歸則是直接穿過樓梯向上飄移,阿武來到住處門前,穿門而入。
客廳中凌亂不堪,阿爪微微張著口,窩在那個髒軟沙發上,聚精會神地打電玩,在他面前的是一面嶄新的大尺寸液晶電視。
「幹,怎麼被揍成這樣?」阿武見到那面電視,先是一呆,快步走入自己生前的房間,東翻西找。
香婧訕笑著說:「你房間跟豬窩一樣。」
「幫我打開這個抽屜!」阿武無法拉動抽屜,急急嚷著,小歸幫他拉開了抽屜,翻了翻裡頭,沒找著存摺和印章。阿武氣憤罵著:「他領了我的錢……」
「他知道我死了。」阿武頹喪站著,聽著外頭響亮的電玩聲,他本來期盼至少能見到一個哭喪著臉、流淚懺悔的阿爪。
但他卻沒能如願,他見到的是領出他的存款購買電視和電玩取樂的阿爪。
三分鐘後,電話響了,阿爪像隻哈巴狗般撲上去接聽,跟著匆匆關上電視,披上外套就要下樓。
阿武等也跟在後頭,樓下停著一輛黑頭轎車,後座車窗搖下,是阿豹──賴琨的得力手下,以往他一向負責向阿武轉告賴琨的吩咐。阿豹簡潔地說:「上車。」
阿爪嘻皮笑臉地拉開車門上車,一入車內,便向阿豹等人寒暄問好,卻感到有些自討沒趣,阿豹冷冰冰地看著他,沒好氣地說:「你說有什麼新線?」
汽車駛動,阿爪嘿嘿笑著,口沫橫飛地解說著。
原來就在阿武死去的那天晚上,阿爪心中惴惴不安,他本來應該帶著他那私自掉包的毒品逃得遠走高飛的,但他仍有些擔心那個收留他許久、那個教他偷車,帶他吃香喝辣的死黨大哥阿武,他悄悄地返回原地,從隱密陰暗的角落往那停車場裡看,只看到幾個男人扛著一只麻袋,麻袋還伸出兩條僵硬的腿。
阿爪無須多想,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那總是帶他東奔西跑的曉武哥,已經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了。
他像根木頭一樣呆佇在原地,他的眼淚、鼻涕、尿水都難以控制地往體外流淌,一直到阿豹等人將阿武的屍體塞入後車廂中,駕車離去,阿爪這才能有所動作。
《陰間》六、鬼鬥人 .04
他四處躲藏了數日,約略也探聽到賴琨正在找他,還要將他大卸八塊的風聲,他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捨棄僅存的良心來保全自己,他主動聯繫阿豹,聲稱掉包毒品一事全由阿武主導進行,他願意將那三分之一的高純度毒品交回,且代為銷售那些「被阿武」摻入白糖粉末的加料毒品。
阿爪聲稱自己另有管道,能夠快速地將那些加料毒品化整為零、迅速脫手進入各種夜店、酒廊、或是校園,所得到的利潤未必比高純度毒品來得低。
阿爪在投靠阿武之前,本來就是個小毒蟲,知道不少地下管道和藥頭,賴琨這陣子倒是需要這種人手,賴琨能夠從阿爪的身上嗅出那種低劣腐敗的氣息,那種打賞幾枚錢,就能夠出賣靈魂的氣息,於是一向兇狠的賴琨只是象徵性地讓阿豹甩了阿爪幾個耳光,便開出新的條件──那些加料毒品便由阿爪負責牽線脫手,辦不好就拿手腳來抵,辦得好,還有機會晉身賴琨集團核心。
這麼一來,阿爪倒算是鬆了口氣,他只要循著過去的管道,從小毒蟲搖身一變成為中盤商,將那些加料毒品轉賣給小藥頭,便能夠完成賴琨託付的任務,甚至換取比以往跟著阿武偷車時更寬裕的生活,他甚至覺得自己轉運了。
每每天色暗沈時,阿爪會感到有些不安、有些愧疚,但這樣的愧疚往往持續不了多久,就讓酒精和新購入的電玩給沖淡了。
車上的阿爪意氣風發,手舞足蹈地向阿豹等人說明他昨天又搭上的一筆新線,是個人脈甚廣的盤商,若是讓他交涉成功,那麼這批摻了白糖粉末的毒品就有機會一次脫手,甚至往後還有更多合作機會。
阿爪信誓旦旦地說,阿豹等也凝神聽著,沒人見得到那就擠在他們當中的阿武,阿武一手搭著阿豹的肩、一手搭著阿爪的肩,翹著二郎腿,臉色鐵青。香婧則在飛飄在外,緊貼著車身;小歸則也湊熱鬧地坐在前座那人的腿上,不時遊說阿武:「這些人全都是你的仇人吧,你向他們所有人托夢,要他們湊錢辦一場法事,嘩,這燒下來的錢可不少咧,我還沒接過這種大案子!」
阿爪頓了頓,搓著手說:「不過對方來頭也不小,可能需要賴爺親自出馬,講幾句話……」
「怎麼回事?你說你自己搞定的,想反悔啊。」阿豹朝著阿爪胸口狠搥一拳,再拍了他腦袋幾下,坐在當中的阿武也沒攔阻,而是冷冷地望著前方。
在收留阿爪的兩年當中,他曾經不下五十次向阿爪叮囑再也別碰毒品,而如今,阿爪即將成為替賴琨販毒的盤商,阿武覺得自己甚至無法憤怒,只能感到可悲,身旁那個抱頭討饒的阿爪,似乎連個人都不像,比較像是一灘稀爛臭屎。
阿爪求饒喊著:「豹哥,我已經和他談得差不多了,但他是個大客戶,我想如果賴爺親自出馬,價錢會更漂亮!」
「等會兒你自己跟賴爺講。」阿豹嘖了一聲,不再說話。經過約莫四十分鐘的車程,車子在郊區一處別墅前停下,四周環境幽靜冷僻,大院子中有數條狼犬和兩三個把風手下。
阿豹等人下車,將阿爪帶進別墅,香婧等自然也跟在其後。
「等等。」阿武喚住香婧,取出那符藥罐子,香婧白了他一眼,隨即穿入別墅大門,阿武著急追上,心想倘若香婧一見仇人又發起狂,那可麻煩,他低頭唰地也撞進了門,摸摸腦袋,一點也不痛,他的穿牆技巧又有了些展進。
「嘩,這一定要狠削他一筆啊!」小歸跟進了門,見到寬大客廳和庸俗但昂貴的布置裝潢,更加興奮,連連拍著阿武:「阿武老兄,你一定要想盡辦法讓他們辦一場風風光光的法事,你在底下就有好日子過啦!嘩,三成啊……」小歸邊說邊計算著他幫忙阿武處理這筆冥錢所能夠分到的抽佣。
「有道理!」阿武看客廳裡聚著十幾人,各自喝酒吃菜閒話家常,那些傢伙他大都認識,他命喪黃泉那晚,這些傢伙都有對他動手,當然,手腳最重的就是那滿臉橫肉的阿豹,阿豹大搖大擺地坐下,從其他嘍囉手上接過啤酒,暢飲,阿武看得可不是滋味,恨恨地說:「阿豹起碼要燒給我十億,其他人每個人一億。」
「太少了!」小歸大大搖手,嚷著:「沒燒個幾兆怎麼夠用啊?」
「幾兆要燒到什麼時候?」阿武雖這麼說,但想想也對,陰間一碗牛肉麵都要九萬,一台液晶電視要一兩億,幾億算不了什麼。
「還要燒現貨,辦法事!」小歸解釋:「在陰間貨物比較值錢,要煙塔、酒塔、雞鴨魚肉、紙紮汽車,這些東西很值錢;法事可以讓你在底下留下好紀錄、好名聲,申請證件就容易得多!」
「幹,這樣都可以開店了。」阿武恍然醒悟,也頗為興奮,無論如何,這是他的大好機會,一般遊魂可沒這種機會向大量活人「拜託」要錢,但俊毅默許他接觸活人,他左顧右盼尋找香婧,叫著:「茉莉妹妹,我幹他們一大票,開家酒店讓妳當媽媽桑怎樣,哈哈!」
羽山 於 2008-05-07 19:57: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19:58:00
香婧對阿武和小歸的對話充耳未聞,她的心情遠比阿武沈重太多了,這兒許多人,都有參與她那五日凌虐,香婧覺得頸子又麻疼起來,她的情緒翻騰起伏,難過和痛苦衝湧不止,她高高漂浮在一個蹺腿看色情雜誌的小子頭上,那小子獐頭鼠目,年紀和阿武差不多,他就是在那天情急之下,持著斧頭砍在香婧頸子上的那傢伙。
「冷靜──」阿武連忙撲上,抱著香婧一雙小腿,說:「我們有重要大事,妳別搞砸啦!」
阿爪站在飲酒作樂的眾人身旁搔著頭,許久不敢出聲,但他終於忍不住問:「賴爺呢?不是叫我來向他報告進度嗎?」
阿豹看了看錶,說:「賴爺在修法,你安靜等。」
「修法?」阿爪聽得一頭霧水。
一旁一個醉醺醺的傢伙插嘴:「對啦,你不知道喔,我們老大他叔公法力強得咧,什麼天上神佛、地下閻王都要給咱叔公幾分面子呵!」
「你不要多嘴。」阿豹推了那傢伙一把。
「有什麼關係,阿爪不是自己人嗎?」那傢伙問。
「還不是啦。」阿豹指著角落一張椅子,冷冷對阿爪說:「去那邊坐,別亂說話。」
這番對話自然都讓阿武等聽在耳裡,他向香婧說:「妳聽到了吧,癩皮狗那爛貨在這裡,擒賊先擒王,我們先去找他啦。」
「賴琨──」香婧歪斜著頭,也沒應答,快速飛昇上了二樓,在各間房間飛梭尋人,阿武則和小歸逐間搜索一樓每間房,一無所獲,然而,他們也很快地發覺在廊道盡頭那扇通往地下儲藏室的門,十分地有問題──
那扇門,會發出如火一般的光和熱。
阿武在離那門五公尺的距離,就無法再進一步,數十年資歷的老鬼小歸,也只敢逼近到三公尺時,就向後飛退,搖著頭說:「過不去,大概有符咒……」
在二樓搜索無功的香婧,返回一樓與阿武等會合,一聽賴琨可能在這扇門下方,立時衝去,阿武想拉也拉不住,只見香婧在逼近那門兩公尺時,仍給彈飛,撲倒在地,她趴伏在地,恨恨地看著那隱隱綻放火光的門,跟著她起身跺了跺地,氣呼呼地罵:「怎麼下不去。」
「我猜地下室裡被人施了法術。」阿武拉了拉香婧的胳臂。「癩皮狗又不能在底下躲一輩子,我們去逗逗他的手下,他在底下聽見聲音,就會上來了。」
「逗?怎麼逗?」
阿武揚起頭向客廳走去,自吹自擂地說:「好好看我表演,看有沒有比電影裡的鬼厲害。」
□
賴琨的手下三五成群聚在客廳,閒聊的閒聊,划拳的划拳,也有幾個圍在電視機前,看著新上檔的電影,阿爪無所事事,便也湊去一同觀賞,電視裡播放的是他愛看的鬼片,故事是講一棟商業大樓遭到討債公司惡意縱火,燒死了一整層的人,許多年之後,同一批討債公司再度上門,不料卻碰上了當年苦遭火焚的枉死怨魂們……
阿爪和兩三個較年輕的傢伙聚精會神地看,其中一個哈哈笑起,調侃著電影中那批討債黑道。「算他們衰小,換成是我們,有叔公罩著,牛頭馬面都歸我們管,還怕這些孤魂野鬼喔。」他的話得到其他人的附和,紛紛鼓掌叫好。
啪嚓──
電視螢幕剎時一片漆黑。
「啊?」正津津有味看著鬼片的幾個傢伙叫嚷起來,七手八腳地找著了遙控器,又將電視開啟。
「……」阿武倚在電視機旁,見眾人不以為意,便又大力搥打起電視開關,一連搥打了十幾下,才又關上電視螢幕。
「幹──」「別亂按啦!」一票傢伙又叫囂起來,再按著遙控器將電視開了。
阿武再度搥打開關。
一旁的小歸打了個哈欠,握住阿武的手,幫著他壓下開關,使電視再度關上。
一票傢伙轟叫起來,有的對那拿著遙控器的傢伙斥責,有的上前檢查電視機,持著遙控器那傢伙連連按著開關,開啟電視,卻又讓阿武關掉,他莫可奈何將遙控器交給他人,情況還是一樣。
倏!燈也旋即暗下,電視機卻是開著──阿武玩膩了電視機,來到電燈旁,他關燈、開燈、再關、再開,他抖動手指去弄那電燈開關,使電燈閃爍不定。
在一陣明滅閃爍之後,是長時間的漆黑。直到這時,客廳中所有的人,才靜了下來,喝酒的放下酒罐,閒聊的閉上了口,划拳的放下手來,都抬著頭,看著頂上那盞水晶吊燈。
「有效──」阿武哈哈大笑,這是繼對年輕女孩毛手毛腳之外,第二項讓他覺得做鬼挺有趣的事,他以往窩在骯髒房間觀看第四台播放的鬼片,裡頭絕大部分都是演人如何如何地被鬼驚嚇,但這一次不同,他扮演鬼,思考著用何種方法來嚇人。
在一片漆黑裡,唯一亮著的,便是那播放著鬼片的電視機,螢幕裡的厲鬼咆哮著、嘶吼著。
《陰間》六、鬼鬥人 .06
「是怎樣?」一個傢伙呼了口氣,上前欲將電視關掉,他的手卻無法抽回,是讓香婧握住了,那傢伙陡然睜大雙眼,喉間發出嘶嘶聲響,指著香婧淒厲叫了起來,他隱然見到黑暗中亮起一雙眼睛,他忘不了這雙眼睛發出的怨恨。
這傢伙也是折磨香婧五日裡的一份子。
「鬼啊──」他猛收回了手,拔聲吼叫著,阿豹跨過沙發,重新將燈開啟,客廳一片通明,所有的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仍然不見動靜,他們訕笑起來,互相調侃著:「幹嘛,酒喝多了,眼花了你。」
就在大夥兒試著讓氣氛輕鬆一些的時候,一旁大櫃子上一只古董花瓶,無聲無息地墜下,跟著是一聲巨大的碎裂聲。
當然是阿武推的。在老鬼小歸的指點下,他似乎抓到了訣竅,能夠推動陽世物體了,他在眾人一片驚訝當中,來到了阿豹面前,捏住阿豹鼻子。
「唔!」阿豹雙眼睜大,用口呼吸,驚恐地揮著手,抓著自己的臉,不能理解為什麼突然之間自己的鼻孔會緊黏閉合,像是讓人捏著一般,其他傢伙見了阿豹這番怪異舉動,紛紛不安起來,有些脫口說出:「是不是有髒東西?」
「是她、是她!」那方才讓香婧握住手的傢伙,抱著同伴的腳,拔聲尖吼。
香婧靜靜地看著這個不久之前猶如兇狠惡豹的傢伙,在這當下卻化為一隻飽受驚嚇的小野兔,香婧蹲低身子,將臉貼近那人,她只讓那人看得見她。
那傢伙淒厲嚎叫起來,香婧按住了他的雙肩,使之動彈不得,當她離他不到十公分時,那人終於嚇得暈了過去。
「曉武兄,別說我沒提醒你,我們做鬼的假使沒有正當理由,像是保護親友什麼的,這樣子玩活人,陰差會追究的。」小歸見阿武、香婧玩得這麼開心,也有些心癢難耐,他曾經也這般捉弄過活人,代價卻是讓陰差狠狠教訓一頓。
「俊毅同意讓我們這麼做,他說只要別弄出人命,隨我們高興怎麼玩。」阿武大笑,放開了阿豹的鼻子,又去捏其他人的鼻子。
「不早說!」小歸一聽既是俊毅吩咐,那還客氣什麼,無故捉弄活人這特權可不是天天都能享受到,比一年一度的「鬼門開」、「普渡宴」還要難得可貴太多太多。小歸飛身鑽入一個傢伙身子裡,手舞足蹈起來,拿起酒瓶就往自己頭臉上砸,將自己砸得血流滿面,嚇壞一票人。
「教我、教我!」阿武嚷嚷著,也硬往一個傢伙身上鑽,不是穿過他的身,就是將他推得向後退,卻無法像小歸那樣鬼上身。
騷動四起,大夥向四面逃開,其中幾個奔逃到那通往地下儲藏室的門前,卻遲疑地不敢叫門,生怕得罪了底下那個脾氣暴躁的老大。
「餓──好餓──」讓小歸附身的那傢伙滿臉鮮血,嗚嗚啊啊地鬼叫起來,哭喊著:「在底下好餓,食物,我要食物……好冷,在底下好冷,我要衣服……辦法事……燒給我……食物、衣服、紙錢……」
香婧將目標轉移到那個拿斧頭劈死她的傢伙,她抓著他的手,那人像是遭到點穴一般地動彈不得,只能看著自己的手捏起一把水果刀,緩緩地往自己的左腿送去,先是刀尖觸及腿部,跟著進去了,緩緩地、緩緩地。他不能叫,他的嘴給捏上了。銀亮的水果刀直沒於柄,拔出時卻是一片血紅,跟著又緩緩轉往另一隻腿,這傢伙雙眼一翻就要昏厥,但是當刀尖開始進入他另一腿時,他又痛得醒了。
「癩皮狗,出來,給我滾出來!」阿武也越鬧越兇,他將能夠推得動的東西紛紛推落下地,茶杯、酒瓶、碗盤、擺飾等胡亂飛飄亂砸,他一躍好高,抓到了吊燈,使勁狂搖起來。
燈光激烈明滅著,那幾個尚在儲藏室門外遲疑的傢伙們見到情況不妙,終於決定上前開門,但他們來到門邊,賴琨已經先一步扭開了門,惱怒地問:「媽的,外面在幹嘛?」
「大哥,鬧鬼啦!」幾個手下哭喪著臉說。
「啥?」賴琨穿著褐色絲質襯衫,胸前還掛著一串符籙,他一把推開幾個手下,快步奔到客廳。
異象旋即停止,阿武跳下地,恨恨地看著賴琨;香婧也放開那砍死她的人,那人登時倒地暈厥;小歸也跳離他所附上的肉身,他知道賴琨是阿武和香婧共同的大仇人,便也沒搶著動手,而是站在一旁準備看好戲。
「怎麼回事?」賴琨伸手捏住了胸前那串符籙,神色緊張地看著四周狼籍景象,阿豹臉色鐵青地貼牆站立,對賴琨的叱問也只能茫然搖頭。
賴琨看著躺倒在地的幾個手下,心中有些惶恐,他後退兩步,轉身朝儲藏室奔逃,阿武等緊追在後,此時通往儲藏室的門是敞著的,那烈火氣息比之剛才削弱許多,阿武搶在賴琨前頭衝入那門裡,裡頭是一條向下長樓梯,再下去,便是一個寬敞的儲藏室。
《陰間》六、鬼鬥人 .07
儲藏室裡微微亮著暗紅色的光芒,光芒來自於幾盞紅紙燈籠,燈籠上塗寫著奇異符紋,當中還有一個法壇,法壇上擺著各式法器,飄繞著裊裊煙霧異香。
站在法壇旁的,是一個同樣穿著名牌絲質襯衫、身形瘦小、頭頂禿得發亮,耳際一圈卻蓄著茂密長髮的老頭,老頭的長髮還結成一個辮子,此時正拿著一把香,以打火機點著。
「叔公,上面出事了,好像……好像是『髒東西』。」賴琨慌忙地說。
「我幹!說我們是髒東西,再怎麼髒,也沒有你這個爛貨髒!」阿武氣憤地罵,他見到那法壇,二話不說就從背包裡取出那照相手機,來到那法壇邊準備蒐證。
香婧、小歸也進入這儲藏室,小歸來到阿武身邊,拍手叫好:「哈,原來連神壇都有,法事直接在這裡辦就好了!」
香婧則與賴琨面對著面,賴琨看不見她,她卻將賴琨那張猙獰醜陋的臉看了個仔細,她摸了摸頸際,紗布透出了紅,她的眼瞳開始收縮,盯著賴琨的雙眼射出怨怒戾氣。
阿武一連拍攝數張,見到法壇正中工整擺放著三本一模一樣的黑色本子,封皮上的字樣讓他陡然大驚──「人間紀錄」。
「這是什麼?幹!這是我啊!」阿武愕然盯著正中那本黑皮簿子,在人間紀錄標題底下的姓名欄中,赫然就是「張曉武」三個字,他仔細一看,那名字筆跡與俊毅不同;另外兩本的姓名欄裡,則寫著「謝香婧」和「王智漢」。
「王仔!」阿武更加愕然,回頭瞪視著賴琨,驚叫:「你殺了王仔?」
「琨仔,你說的那個掉包你毒品的小混混,長什麼樣子?」叔公揮手搧熄香上的火苗,一面這麼問。
「你說張曉武喔……」賴琨取出皮夾,從中取出幾張照片,將之放上法壇。
「你這爛貨怎麼會有我的照片?幹!一定是阿爪那個背骨囝仔!」阿武破口大罵,他看見照片當中有他、有香婧,還有王智漢。
「我懂了……」阿武一面罵,一面對著照片和人間紀錄本拍照,他恨恨地說:「你這爛貨想要偽造我的紀錄,這樣子你幹過的好事就能一筆勾消!」
「曉武兄……」小歸在一旁拉著阿武的衣角,阿武餘怒未消,氣呼呼地問:「幹嘛?」
「不對勁,走吧……」小歸這麼說,像是對叔公感到有些懼怕,他拉著阿武的衣袖,將阿武拉得連連後退。
「啥?怎麼可以放過這些爛貨!」阿武大罵,但他道行不及小歸,讓小歸拉得不住後退,急忙中舉起手機,對著叔公按下快門,在那一剎那他感到有些怪異。
叔公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看得見我!」阿武大驚,香婧則像是脫弦飛箭一般朝著賴琨竄了過去,她那蒼白而細瘦的雙手直直伸出,掐上賴琨頸子,卻像是觸電一般,登然彈開──賴琨胸前掛著護身符籙。
賴琨猛一驚,跳著轉身,她見到了渾身浴血的香婧。
「啊,茉莉妹妹又抓狂變身了!」阿武駭然失措,他猛地掙開小歸的拉扯,他得上前幫忙,他不能讓香婧殺了這兩人,更不能讓叔公施法收了香婧。
叔公揚起手中那把香,鼓嘴一吹,吹出一團煙霧,但是看在阿武眼裡,卻猶如炙烈紅火,阿武抱頭閃避,只覺得後背都要燒焦了,叔公咧開嘴,露出口中稀稀落落的爛牙,嘿嘿笑了起來,隨即又深吸口氣,朝著香婧吹火。
香婧倏地騰起,繞一大圈,自背後撲向叔公,叔公只一反手,任其指間挾著的三張符籙隨意飄落,發出一陣霹靂亮光,將香婧逼退老遠。
「這老頭法力很高,不是對手,快逃啦!」小歸大聲叫著,見香婧發狂,阿武又忙著救援香婧,一時之間脫不了身,他只好自個向外飛竄離去。
叔公拋出更多的符,看在賴琨眼裡,只是一張張的符紙緩緩落下,但在阿武和香婧眼中,卻像是一枚枚的炸彈爆發。
香婧在儲藏室中飛旋亂竄,阿武抱著頭在地上打滾,此時這昏暗的地底儲藏室,竟如同白晝一般,閃現著一陣陣曜目火光。
一陣劇烈噴氣聲夾雜著樓梯撞擊聲,一只不停噴霧的滅火器滾了下來。
阿豹──讓小歸附身的阿豹扔的,小歸附在阿豹身上,還讓他拿著另一只滅火器,衝下來幫忙。
滅火器的手把開關讓鐵絲纏上,滅火粉末爆發噴灑,年邁的叔公對鬼在行,但對一只彈跳又亂噴的滅火器卻是束手無策,他讓煙霧嗆得不住咳嗽,也只好停下拋符,他衝向法壇,一連揭開法壇上好幾只瓷罐子上的蓋子,瓷罐光霧瀰漫噴發,好幾個鬼影自罐中竄出。
《陰間》六、鬼鬥人 .08
本來趁機襲擊賴琨的香婧剎時覺得頭髮像是讓人給揪住了一般,她回頭見到一個身材高大、身穿灰色西裝的怨鬼在她身後,一手抓著她的頭髮,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那怨鬼面無表情,揪著香婧的頭髮向後拖拉,同時連連扒打著香婧的臉,香婧憤恨咆哮,轉身掐住那西裝男的臉,將他一把摔在地上。
更多惡鬼一擁而上,全都是叔公豢養的兇烈厲鬼,厲鬼們將香婧和阿武團團圍住,香婧嚎叫騰起,眾鬼也包圍追上,一陣惡鬥,剎時之間儲藏室中群魔亂舞,血氣沖天。
阿武儘管想要幫忙,但他跟不上香婧的動作,在混亂中他見到某處木柱底下擺著兩大箱黃澄澄的東西,他湊近一看,全都是紙紮金元寶,製作之精美遠勝尋常紙紮物品,像是聘雇專人精心製作而成的,他連忙取出手機,拍下照片。
叔公嗆咳著指向阿武,厲聲喝令:「琨仔,他不停照相,他有企圖,放鬼把他手機搶過來!」
「什麼?」賴琨也讓滅火器噴出的煙霧嗆得東倒西歪,他連忙取了法壇上一只青瓷碗中的兩枚泡水葉子,往眼睛上一抹,見到香婧和數隻惡鬼廝殺得天翻地覆,駭然大驚,又見到縮在兩箱元寶旁撥打手機的阿武,覺得眼熟,指著阿武叫罵:「是你這雜碎!」
「幹,你才是雜碎──」阿武憤怒回罵,又急著向電話那端解釋:「不是說你啦,媽的,證據到手了,我的效率很高吧,你快點來,這邊天下大亂了啦!」
「唔!」阿武還沒說完,就見到賴琨胸前那串符籙射出一個黑影竄來,黑影是人形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機。
阿武卻不輕易放手,而是與那黑影扭打起來,他記起喪命那晚本來以折疊刀挾持住賴琨,卻不知怎地讓賴琨奪去了刀,想來就是這傢伙暗地幫上了忙,豢養野鬼絕不光明正大,容易被陰差盯上,因此賴琨總也記得叔公的叮嚀,只在緊迫的時候唸咒求援。
這野鬼像是修煉未成氣候,與阿武一番搏鬥,竟搶不下阿武那只手機,阿武左一拳、右一拳,將那黑影野鬼打退,但其他惡鬼隨之逼來,卻突然轉向往叔公那兒飛去,原來是小歸附著阿豹的肉身,持著滅火器要去砸叔公。
但阿豹才剛逼近叔公,將滅火器朝叔公拋出,同時便呆楞在原地,原來是小歸的欺敵戰術,他拋出滅火器的同時就退出阿豹的身,幾隻轉回救援叔公的厲鬼將那滅火器擋開之後,有些轉去攻擊阿豹,小歸早已將阿武扛上了肩,又飛天一竄,將猶自與惡鬼纏鬥的香婧拉下,奮力向外飛逃。
香婧體內那抑制戾氣的符藥效力猶在,也因此以一敵多,落居下風,一陣纏鬥,力氣放盡,此時讓道行也不低的小歸勒著頸子,一時也無法掙脫。
「別讓他們走!」叔公沙啞嘶吼,數隻惡鬼一一追出儲藏室。
小歸扛著阿武,勒著香婧,飛梭出了別墅,順著山郊道路逃,回頭,只見到數個面貌慘然的厲鬼緊追在後,小歸大聲喊著:「嘿,同樣都是鬼,何苦為難自己人,咱們和氣生財,別打了好嗎?」厲鬼們當然不理他,越逼越近。
「我……我有陽世許可證,很值錢的,你們要不要?」小歸這麼說,向後拋出數張他那偽造的陽世許可證,卻沒有一隻厲鬼伸手去撿,小歸嘖嘖地罵:「他們不可理喻!」
厲鬼們左右包抄趕上,那穿著灰色西裝的男鬼蹦得極高,眼見就要搆著小歸的腳。
一輛黑頭座車凌空騰現,轟隆一聲,攔腰將那西裝男鬼撞得飛彈老遠。
車門敞開,俊毅斜出身子,向阿武等人呼喊:「快上來!」
小歸見了俊毅,有些遲疑,畢竟他還藏著俊毅的骨銬,他便將阿武和香婧塞進車裡,自個兒轉身要逃,卻讓俊毅探出車外的手一把揪住,也扔進車裡。
黑車急急打了個橫,車尾掃倒一隻惡鬼,但仍被數隻惡鬼四面包圍,阿武坐正身子,氣喘吁吁地說:「幹,這些是什麼鬼?連未來的城隍爺也不放在眼裡!」
俊毅冷冷地說:「這些冤魂受了法術操縱,早已喪心病狂。」
只見數隻惡鬼全面貌猙獰,如同凶神惡煞一般地朝著黑車撲來,阿茂踩下油門,黑車在空中繞轉數圈,或是橫衝,或是直撞,將一個個衝來的惡鬼撞得飛遠,這才轉向,迅速地駛進某條隧道裡。
阿武扶起傷重的香婧,將手機交回,又取出符藥,在香婧唇上沾了沾,他覺得香婧白白淨淨的樣子比較順眼。
「這些恐怕不夠……」俊毅迅速瀏覽著手機中的照片紀錄,低聲自語。
「什麼?不夠?」阿武感到有些惱怒,他提高聲音抗議:「我跟茉莉妹妹……還有小歸兄差點丟掉老命,那個法師放符像是在丟手榴彈啊大哥,要不是小歸兄即時救出我們,這些證據大概要讓癩皮狗他們給吃了。」阿武抗議之餘,倒不忘將功勞分給小歸,以免俊毅仍記恨小歸私藏骨銬這事情。
「不夠。」俊毅仍這麼說,他從後視鏡見到阿武不以為然的神情。
「那法師不止賄賂司徒城隍,連閻羅殿裡都能夠嗅得到他的銅臭。」駕車的阿茂突然開口。
「連閻王也被收買?」阿武驚訝喊著:「那我們還玩個屁?直接投降下十八層地獄比較快!」
「有錢不只能使鬼推磨,有錢還能使神推磨。」小歸在一旁諷刺說著:「只敢打我這種小蒼蠅,不敢打惡老虎,有種就把閻王也抓起來啊!」
「或許不到閻王,但似乎有一兩個判官應該是收了賄沒錯。」俊毅搖搖頭,他看向窗外,窗外是迷濛一片,他們正駛在陰陽的邊界點上頭,他呢喃自語:「這一局,恐怕不樂觀……」
羽山 於 2008-05-07 19:58: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20:01:00
穿出了隧道,又回到那無星無月、無窮無盡的漆黑世界。
黑車疾駛在深長的路上,前方可見交流道,連接著高速公路。
牛頭阿茂望了俊毅一眼,俊毅直視前方,不發一語。那交流道更近了,阿茂又問:「俊毅哥?」
「嗯。」俊毅點點頭。阿茂像是受到了鼓舞,將方向盤一轉,黑車轉上公路,向南駛去。
「我們要去哪裡?」阿武看著窗外,不解地問。
「閻羅殿。」阿茂不等俊毅開口,自己搶著回答:「去告司徒城隍貪污養羊、勾結陽世偏門術士作惡。」
「俊毅不是說證據恐怕還不夠嗎?」
「不夠也沒辦法。」俊毅再次檢視那照相手機中所拍得的證據,他說:「我得賭一把。」
「沒錯!」阿茂氣憤地插口:「司徒城隍買通閻羅殿裡的判官和閻王,扣住了俊毅哥的城隍證書,想要趕盡殺絕。」
「嘩!」阿武和小歸都是一驚,喊著:「那我們現在去閻羅殿豈不是自投羅網?」
「閻羅殿裡不只一個閻王,更不只一個判官,司徒史應該料不到我會這麼快撕破臉,會直接上閻羅殿告他。」俊毅看著窗外那逐漸遠去的城市。
「原來那狗官叫司徒史,哈,吃狗屎。」阿武嘿嘿笑了。
俊毅透過後視鏡,望向小歸,也沒說話,反過手向小歸一伸,擺出討東西的姿勢。
小歸一驚,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說:「我沒帶在身上……不過你大可放心,我替你保管得妥妥當當,絕對不會弄丟,更不會落到司徒城隍手上,讓他栽贓你個私賣陰差公物牟利這類罪名。」
「你是在威脅我?」俊毅收回手,冷冷地說。
「當然不是!」小歸察覺出俊毅語氣中的怒意,立時坐直身子,誠摯地說:「我怎麼敢威脅俊毅哥,只是東西現在真的不在身上,我放在我陽世老家。比起司徒城隍,我還比較服氣俊毅哥你,不然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來淌這渾水啦。」
「你只想從張曉武身上撈一筆吧。」俊毅哼哼地笑。
「才不是!」小歸抗議,還補充說:「而且教導剛死的人處理財物本來就是陰間一項正當職業,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賣假證件也是正當職業?」俊毅突然轉身向後伸出一手,揪住小歸的領口,將他拉近前座椅背,又以另一隻手在他衣中掏摸,果然摸出一把偽造的陽世許可證,期限從三天到一個月不等。
「我……」事到如此,小歸當然百口莫辯,索性推開了俊毅的手,氣呼呼地說:「沒錯,我賣假證件,那些買我證件的人不是突然有急事要上陽世,就是在底下被欺負得受不了,他們向陰差申請許可證,難如登天,那些傢伙推託敷衍,還不就是要錢,有個李老哥想上去看看他剛出世的孫子,但陰差百般刁難,硬是扣著他的證件,我賣給他;有個王小妹想上去看看她生病的奶奶,付不起陰差索取的賄金,我賣給她;有個小張……」
「夠了!」俊毅打斷小歸的話。
「他們都很感激我。」小歸卻不理會俊毅,大聲說:「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快點拿到許可證,那就是去向陽世親人要錢,再讓陰差抽佣七成!」
負責駕車的阿茂突然大喝:「不是所有陰差都是如此,我跟俊毅就不賺這種錢,陰差也有好的!」
「是啊,陰差有好的,但是不夠多!」小歸尖叫:「我輪迴證被騙的時候,好陰差在哪裡?我被欺負的時候,好陰差在哪裡?大家都喜歡好陰差,可惜很難碰到!」
阿武插不上話,但是大力鼓掌表示贊同。
「……」俊毅鬆開小歸的衣襟,轉過身去,不再說話,他抹了抹臉,顯得有些疲憊,側過頭看向窗外。
「兩位大哥,應該是好的吧。」一直默不作聲的香婧,開口這麼說。
「香婧,妳好一點了嗎?」阿武聽香婧說話,關切地問,香婧和叔公那批惡鬼一番搏鬥,傷勢不輕,儘管鬼魂恢復力快,但香婧此時仍顯得十分虛弱,她說:「在陽世我也認識一個好警察,他是個正直的人。」
「對了,王仔!」阿武想起王智漢,急切地問:「俊毅老大,賴琨那爛貨的神壇上發現王仔的人間紀錄,難道他也掛了?」
俊毅若有所思,經阿武一再追問,這才掏出PDA,再向阿武問清了姓名身份,查詢一番,才說:「他陽壽還很長,且現在也還沒死。」
「沒死?」阿武楞了楞,跟著大怒:「那就表示那個爛貨準備要做掉王仔,連他的人間記錄都事先準備好了,豈有此理!」
大夥兒沒有接話,但都同意阿武的看法,賴琨準備那三本人間紀錄,想來是要燒下陰間,用來頂替三人真正的紀錄,來湮滅賴琨殺人的事實,他替王智漢也準備了一本,當然是打算殺王智漢了。
「有一點我不明白,我的紀錄不是已經被竄改了,賴琨何必又替我重寫一本呢?」香婧問。
「因為妳那份紀錄被我扣下了,我會找時間替妳重做一份。」俊毅哼哼地說:「在我的地盤冤枉栽贓,沒那麼容易。」
「原來是這樣,俊毅大哥果然是好人。」香婧感激地說。
「難怪『吃狗屎』要整你!」阿武知道俊毅尚未取得城隍身份,卻敢與勢力龐大的司徒城隍作對,不禁也感到佩服。
阿茂突然咦了一聲,看著後照鏡,俊毅也察覺了後方異樣,他回過頭向後看去。
《陰間》七、血腥三明治.02
阿武等也跟著回頭,他們見到後方數輛重型機車轟隆隆地駛來,速度極快,機車上的駕駛個個面貌不善,身上都攜著棍棒、開山刀之類的武器,這幾輛重機車隊一下子就趕上了俊毅、阿茂這輛墨黑色陰差用車。
「幹,陰間也有飆車族喔。」阿武見到這陣仗,忍不住笑罵起來。
「沒那麼好運。」俊毅仍緊盯著後方,他們的坐車讓一共六輛重機車前後左右圍著,在更後方,還有一輛長型白色座車緊跟在後,車窗上角落有一只小小的標示徽章。
「大家坐穩啦。」俊毅提醒著,跟著拍了拍阿茂,說:「穩住。」
「終於來啦!」阿茂點點頭,鼻孔呼呼地噴氣,猛一踩油門,車速陡然提高,一下子擺脫了大半重機車,且逼近前方那輛重機車的車尾,那重機乘者有兩人,紛紛回頭叫囂,那後座騎士揮甩著一條鐵鍊,鐵鍊上還有顆帶刺的鐵球,他甩動兩圈,一球砸在座車引擎蓋上,將引擎蓋砸凹了一個坑。
「哇,怎麼回事!」阿武等讓這突如其來的衝突嚇著,小歸仍回頭看著後頭那輛白色座車,突然嚷嚷叫起:「那是閻羅殿的車,啊……啊!我聽說過,這是『三明治』!」
「老小子果然見多識廣。」俊毅哈哈笑起,從腰間抽出那甩棍,跟著突然打開車門,半邊身子探出,抖開甩棍,以棍子格開一旁那重機車騎士砸下的狼牙棒,跟著一棍向前猛戳,戳在駕駛腰間,那駕駛哇地怪叫,一個不穩,重機車蛇行搖晃起來,阿茂也配合得極好,立時加速逼去,以車尾掃撞那重機車前輪,將那重機車絆倒摔車,一下子已沒於後方公路甚遠。
其餘數輛重機車同時追上,棍棒、鐵鍊、開山刀等武器劈哩啪啦地往車上砸,四面車窗登時碎裂破散,俊毅持著甩棍,索性將前座那碎出無數道裂痕的窗給敲垮,任其散落,免得阻礙了視線。阿武等可嚇得驚慌失措,阿茂駕著車左右衝撞,一下子又撞翻兩輛重機車。
「到底怎麼回事,什麼是『三明治』?」阿武大叫著。
「後面那輛白色的車是閻羅殿的車,想也知道是被司徒城隍買通的人,騎摩托車的那些是壞蛋、是犯人,表面上閻羅殿的陰差是在追捕那些犯人,實際上是串通好的,是在玩三明治,三明治就是土司夾火腿蛋,他們是土司,我們是火腿蛋!」小歸嚷嚷喊叫解釋。
「解釋得不錯。」俊毅冷笑著補充:「追捕這些重犯,死傷在所難免,一個不小心就『因公殉職』了,哈哈……」
「幹,我懂了!」阿武愕然罵著:「就算我們被做掉,也可以說是被逃犯殺的……可惡,俊毅不是說鬼魂恢復力很快,鬼也會死嗎?」
「會!鬼死了就是魂飛魄散,什麼也沒有了。」小歸喊著。
阿茂忽然大轉方向盤,避過一個重機乘者甩向車窗的鏈球,跟著將油門踩到底,黑車速度再次飆快,但後方長型白車更快,顯然性能更佳,白車車頭逐漸逼近,一記一記頂撞著黑車車尾,阿武三人在後座撞得不住彈跳。
「幹!」阿武看著後方那白車,車窗卻是一片漆黑,看不見車裡,他四處翻找,抓了些碎玻璃朝那白車灑去,自然沒有效果。
幾輛重型機車,又自兩邊逼來,阿茂突然猛地向右迫去,將一輛機車逼撞在車道邊緣的防護欄上,壓著那輛重機車連同騎士後座乘客向前拖行,阿武趁機透過那沒了玻璃的車窗,一拳拳揍擊著那兩個不住哀嚎的飆車惡鬼。
左方兩輛重機車逼來,後座上的惡鬼一縱而起,磅磅地攀住了黑車車身,伸手扯住了香婧頭髮,扒抓她的臉。
「你敢惹她,小心她抓狂把你扯成兩半!」阿武和小歸也不甘示弱,抵抗著另一個試圖往車裡鑽的惡鬼。
那白色長車加速駛來,到了黑車的左側,白車漆黑車窗緩緩搖下,伸出一隻持槍的手。
那手上衣袖蒼白,戴著白色皮製手套,便連一柄左輪槍,也如象牙那般白。
「低頭!」俊毅按著阿茂腦袋向前壓去,兩枚子彈在阿茂腦袋上方掠過,卻射穿了俊毅左臂、左肩。
「俊毅哥!」阿茂抬起頭來,見到身旁俊毅中槍,憤恨急轉向左,黑車轟隆衝撞白車,兩輛車互相推撞擦擠,終究是白車性能較佳,一加速搶在前頭,那白袖手臂仍伸在窗外,向後開槍。
「哇──」阿武等抱住了頭,伏低身子,躲避襲來的子彈,還有個掛在窗外的飆車惡鬼,被流彈擊中,摔滾下車。
阿武大喊著:「還不拔槍打回去?」
「我也很想,但我只有這個。」俊毅苦笑地揚了揚手上的甩棍。
白車陡然煞車,瞬間就停下,阿茂轉彎不及,轟然撞上白車車尾,阿茂和俊毅向前撲衝,飛出車外,砸撞在白車的後車窗上。
阿武、小歸等也不好過,撞上前座座椅,撞得暈頭撞向。
黑車翻覆,阿武、小歸、香婧都掙扎地往外爬,阿茂、俊毅也狼狽地自白車車身滾下落地。
重機車隊紛紛停下,將阿武等圍在正中,白色長車前座車門雙雙開啟,步出兩個男人,一個黑西裝、黑墨鏡、黑皮鞋、黑手套,另一個則是白西裝、銀絲眼鏡、白皮鞋、白手套,方才開槍的就是這白衣男人。
「是黑白無常!」阿武摀著流著血的腦袋,訝然叫著,他看著兩人一黑一白,正是那傳說中的黑白無常。
《陰間》七、血腥三明治.03
黑白無常手上各自是一柄大口徑的左輪手槍,也是一黑一白。
而俊毅和阿茂,只有甩棍。
黑白無常站得挺拔,一前一後走來;俊毅和阿茂也試圖挺直腰椎,甩出那墨黑甩棍。
重機車隊上的飆車惡徒也紛紛跳下,持著棍棒向阿武等逼去。
「喂!」黑無常一見到那些傢伙要開殺戒,突然大喊:「那些人是要留的,別動手!」黑無常分神一喊,俊毅一棍子自下向上掠,將黑無常的槍打上半空,跟著攔腰抱住了黑無常,將他往後翻摔。
「還看,開幹啦!」阿武的道行雖較香婧、小歸薄弱,但這類街頭鬥毆的場面他可不生疏,一見到那些飆車惡徒們聽了黑無常的叱喝而呆住,知道機不可失,撲衝上去抓著了一個傢伙手上的棍棒,同時抬腳將那傢伙踢倒,棍棒便這麼到他手上了。
「搶車!」阿武揮著棍棒,小歸和香婧緊跟在後,那些飆車惡徒們似乎小看了小歸和香婧,他們不知道這看似弱小的小男孩是隻數十年老鬼,這蒼白的女孩則是兇案慘死的厲鬼,一個持開山刀的傢伙一刀劈斷了阿武的棍棒,正得意笑起,就讓隨後跟上的香婧一爪扒花了臉,高高舉起,給扔下了公路高架橋。
阿武搶過一台車,躍跨騎上,扭轉油門手把,聽見那轟鳴引擎聲,大呼過癮,美中不足的是這輛車也是紙紮車,且還造得十分醜陋。他一催油門,前輪翹起,轟砸在一個衝來的飆車惡徒臉上,他是個偷車慣竊,騎車技術也好,此時搶著了重車,士氣大增,機車向前衝去,撞倒了兩個飆車惡徒,但他看見香婧騰空飛竄,不禁有些洩氣:「我都忘了鬼會飛啊,那我們幹嘛開車?」
小歸蹦上了後座,說:「你就不會飛啊,而且飛久了會累!」
在阿武搶車同時的另一邊,白無常的槍口本已指向俊毅腦袋,但是阿茂像是瘋牛一樣地衝來,白無常不得不將槍口轉向對著阿茂,阿茂已經撲上了白無常的身,將他撲倒在地。
磅磅磅磅!
子彈阿茂的後背炸出,但阿茂的拳頭卻沒有停下,將白無常的眼鏡打得碎裂、將白無常的臉打得歪斜。
磅磅!
左輪手槍中最後兩發子彈穿透阿茂的背,阿茂仍然毆擊著白無常。
俊毅則讓黑無常踢倒在地,他在車上就中了兩槍,感到手臂像是讓炙鐵燒烙一般疼痛。黑無常左顧右盼,見到落在地上的黑槍,他連忙俯身去撿,卻讓衝來的阿武騎著重車撞飛老遠,阿武低身撿起槍,歡呼一聲:「酷!」他連忙轉身,對著追擊香婧的惡徒開槍,他開三槍,差點打中香婧,卻也逼退了四個飆車鬼。
阿茂停下了手,喘著氣,不再毆打白無常,他的身子搖搖欲倒,白無常憤然竄起,正要還擊,俊毅已經搶過了阿武手上的槍,將剩下的三發子彈,全送進了白無常的身子裡。
「來坐大台的!」阿武和小歸棄了那輛造型醜陋的紙紮重車,搶入了黑白無常乘坐的那長型白車,這車也是紙紮,但造工精美許多。
阿武發動車子,俊毅扛著阿茂入了後座,阿茂壯碩的身軀上有六個血洞,鮮紅色的血不停地淌出,俊毅也不好過,他手臂一樣負傷,身子傾斜坐著,模樣十分痛苦。
阿武駕車撞開了幾個飆車惡徒,將負傷的香婧也接上了車,跟著油門一踩,向前疾駛。
「等等……」俊毅沙啞喊著:「掉頭!」
「咦?不是要去閻羅殿嗎?」阿武問。
「暫時,不去了……槍殺黑白無常,麻煩不小,得從長計議……」
香婧氣憤抗議:「是他們要殺我們,我們只是正當防衛。」
「嗯,我也覺得不要去比較好。」阿武轉動方向盤,掉頭往來時的路駛去,起初尚有兩三輛重車緊追著,但這白色座車性能遠好過原先的黑車,一下子就將重車隊拋在後方。
「俊毅哥,我……我透不過氣……」氣息虛弱的阿茂呢喃說著,他試著抬起手摸解著自己的領口,卻無力解開領口鈕釦。
「撐著點,兄弟。」俊毅撐起身子,替阿茂解開領口,阿武透過後視鏡,見到阿茂的頸子處喉節上方色澤分明,原來那牛頭是只面具,是戴在臉上的。
俊毅拍了拍阿茂的臉,揭下了阿茂那只牛頭面具,那只牛頭面具本來有稜有角,本來一摘下臉,像是戲法一樣地成了一張褐色帶角的薄牛皮。
阿茂是個國字臉,模樣竟只有二十上下,看來竟比阿武還年輕許多,他嗆咳著血,說:「俊毅哥,你當上城隍以後,記得幫我報仇……」
俊毅茫然看著阿茂,答不上話。阿茂又說:「你當上城隍……情況一定會有所改變……」
「我會摘下司徒腦袋上的烏紗帽,把他打落十八層地獄。」俊毅沈聲說,聲音有些顫抖。
跟著,阿茂不再說話了。
《陰間》七、血腥三明治.04
阿武微微張嘴,想安慰俊毅幾句,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只能駕著車,駛下了公路,往城市開去,偶爾透過後視鏡向後看,阿茂已不見影蹤,只剩下那套西裝和那張牛皮面具,如同小歸所說的,鬼也會死,魂飛魄散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曉武兄,我們得先將俊毅送去醫院。」小歸回頭見到俊毅較剛剛更加虛弱,便提議說:「我知道有個地方,是個小診所,我認識那個醫生。」
「咦,俊毅傷很重嗎?不是說鬼魂恢復很快?」阿武不解地問。
「黑白無常的子彈不一樣。」小歸搖頭解釋:「黑白無常有格殺權,他們用的子彈經過特製,打在鬼身上不會自動復原,打中要害、傷勢嚴重的話,就像阿茂兄那樣了……不治療的話,俊毅會撐不下去……」
「幹,不早說!」阿武又看了後視鏡一眼,見到俊毅仍抓著阿茂那張面具,仰靠著椅背,十分虛弱。
他急急問著小歸:「你說的那地方在哪?」
小歸說:「離這兒不遠,但是不能開這輛車去,太醒目了。」
阿武會意,閻羅殿或是城隍府的陰差有可能循著車子找人,他們將車子停在一座橋下,香婧和小歸合力抬著俊毅,儘快飛向小歸所說的那家診所。
阿武尚不會飛,只能遠遠追在後頭跑,他看見俊毅手上捏著的牛頭面具落了下來,便奔上去撿起,此時那張面具看來尋常無奇,只不過是一張褐色的牛皮,上頭的眼耳口鼻和兩隻牛角,像是用筆畫的一般,阿武抓著那面具,已經見不到香婧和小歸了。
他朝著小歸告訴他的大致方向找去,跑了一陣,只覺得疲累不堪,滿頭大汗,他以手臂拭汗,那牛頭面具上的短毛稍稍觸及他的額頭,他感到一陣麻癢,那面具像是有股磁力。
「嗯?」阿武將那面具攤開,左右翻看,雖然看不出有何異樣,但他還是忍不住揭開了面具頸部的套口,對著腦袋一套。
他覺得從頭頂開始發出一陣酥麻感,像是一陣一陣微弱的電流在刺激著他的頭皮,緊跟著他將面具拉過了整個臉,那陣酥麻感彷若從四面八方地傳進他的身體裡。
「怎麼會那麼爽!」阿武哈哈笑著,再跟著,他覺得他能夠隱約看見東西了,牛頭面具在他臉上起了變化,他的頭骨開始變形,他的嘴巴向前伸出,他的眼睛慢慢往兩側移轉,但他的可視範圍卻仍維持著和人一樣的正前方。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我變身了!」阿武活著的時候也總會看一些超能力英雄電影,因此對這時自己一顆腦袋從人頭變成牛頭一點也不覺得懼怕,反倒有種興奮期待感,事實上他死後來到陰間,更加離奇百倍的現象都體驗過了,戴上面具變成牛頭,這又算得了什麼。
「哈,我變成牛頭了。」他摸著自己腦袋,頂上慢慢生出兩支曲角,那曲角生得又粗又壯,他吆喝一聲,捏緊了拳頭,呼呼打出幾拳,他覺得自己的力氣也變大了些,他隨意一跳,就是一層樓高,他歡呼一聲,又蹲得更低,奮力一蹦,足足有兩層樓高。
「飛──」阿武興奮喊著,向前做出了超人電影的飛撲姿勢,他的身子騰在空中向前滑去,儘管最終仍然落在地面,但仍然「飛」了數公尺遠。
「你在幹嘛!」小歸遠遠飄來,從阿武衣著認出他來。
阿武指著自己的臉,得意地說:「我變成牛頭了、我變成條子了!」
「俊毅醒了,他有話要跟你說。」小歸拉著阿武,轉過數條街,進入一棟漆黑大樓,他們往上走了三層,轉出樓梯,前方陰暗廊道只有一扇門透出光。
《陰間》七、血腥三明治.05
阿武推開了門,果然是一間診所,有一張簡陋的問診桌子和一些醫療器具。
香婧倚著牆發楞,見到戴著牛頭面具的阿武進來,起先可嚇了一大跳,但見了他的衣服,又見他身後的小歸,這才知道是阿武,便指了指身後那張垂廉。
垂廉後方是一張診療床,俊毅赤著上半身躺在那診療床上,他的左半邊胳臂腫成了兩倍大,彈孔處還不住淌出黑紅汁液。
一個身穿白袍的年邁醫生正持著針管替俊毅注射,見俊毅進來,也只是斜斜看了他一眼。
「誰准你戴阿茂的面具?」俊毅虛弱地問。
「我摔了一跤,面具黏在臉上,就自動戴上去了。」阿武見到俊毅尚能說話,心中大石落下,便隨口開起玩笑。
俊毅指指一旁座椅,上頭擺著俊毅的西裝外套和兩本黑皮本子,那是阿武和香婧的人間記錄。
「什麼意思?」阿武拿起那兩本人間記錄,轉頭問。
「閻羅殿很快會對我下通緝令,我現在這樣子,碰上其他陰差,也沒輒了,你拿著那兩本記錄上陽世避避風頭吧。」俊毅這麼說。
「小歸要我下來避風頭,你要我上去避風頭,哈哈,陰間陽世,都沒我容身之處。」阿武笑著說。
「別忘了西裝口袋裡的照相手機。」
阿武提起西裝,掏摸口袋,他索性將西裝穿在自己身上,他本來的襯衫早已破爛不堪,纏在腰上的紗布經過一番追逐打鬥,也破損嚴重,他的腸子又快要掉出來了。「借我穿幾天不介意吧。」
「你高興穿多久都行……!」俊毅唔了一聲,胸口滲出大滴大滴的汗──老醫生捏著一把小刀,在他手臂彈孔上劃了一道小口。
「幹……我以為只有在電影上才能看到……」阿武有些驚訝,他拉了張椅子坐下,湊近觀看,吹了幾聲口哨,又見到老醫生將一柄小鉗子深入彈孔,一陣掏摸之後,終於挾出了一枚彈頭,那彈頭上,還冒著青煙。
緊跟著,老醫生重複同樣的動作,在俊毅的肩頭取出了第二枚彈頭。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俊毅總算喘著氣,在老醫生替那兩處傷口敷藥時,咬牙說著:「你跟我現在都無路可退,去閻羅殿告狀恐怕還不夠,想扳回一城,你就要上陽世告狀。」
阿武看著馬面渾身大汗,知道他疼痛難當,他忍不住稱讚:「俊毅老大,你還真能忍,快跟關公刮骨療傷差不多了……你要我去陽世找誰告狀?」
「就是關帝爺。」俊毅哼哼地說:「你去找一間香火鼎盛的關帝廟,向裡頭的神官訴說你的冤屈,你把證據呈上,要他們將事情報給關帝爺知道。」
「這很容易。」阿武拍著胸脯說。
「一點也不容易。」俊毅嘿嘿一笑說:「陽世神廟裡頭,大都也有陰差巡守,你有很高的機率被陰差發現,通報司徒城隍,城隍府能夠直通陽世神廟,你可能會和司徒城隍面對面相遇。」
「那好,我會把他打得叫我爺爺。」阿武嘴硬地說,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你戴上牛頭臉,鬼力會大點,行事應該會方便點……不過千萬……別和其他陰差撞上,你會被揭穿,假扮……陰差的罪名……很重……」
「你安心睡覺吧,交給我啦。」阿武見俊毅語氣斷斷續續,知道他體力透支,需要休息,阿武本要起身,突然想到了什麼,指著自己的腦袋問:「他叫阿茂對吧?」
俊毅楞了楞,點點頭。
「他是個好條子,我會替他報仇。」
「謝謝。」
羽山 於 2008-05-07 20:01:00 修改文章內容

發表時間:2008-05-07 20:03:00
窗外餘暉漸漸消褪,城市暗沈下來。
客廳的玻璃桌雜亂無比,堆疊著一份份文件資料、照片和幾散落各處的食物包裝、提神飲料空瓶。
那些資料全是紀錄賴琨過往案件的片段線索。
王智漢雙眼滿布血絲,他右手雙指挾著的菸蒂已經燃至盡頭,他仍專注地看著左手上那張照片──香婧一家的合照。
他盯著照片中十來歲時的香婧,臉上堆滿疑惑,他吸了口煙,發現菸已燃盡,這才將菸扔進已經要滿出來的菸灰缸,重新再點燃一支菸,深深啜吸一口,數秒之後,才長長吐出一口煙霧,埋藏在煙霧裡的照片看來模糊迷濛,照片中的香婧淺淺笑著,雙手搭著她兩個妹妹的肩,照片中六個孩子和那個因為長年愁苦而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上許多的母親,都用同樣的眼神看著鏡頭──感激的眼神。
持著相機的人正是他,王智漢。
他還記得那一天是香婧的生日,他帶著蛋糕,和自己一雙兒女前一年使用過的課本和參考書,送給香婧的弟弟妹妹。
當時他本來將參考書和蛋糕放下後就要匆匆離去,照片是在香婧的母親請託之下,才用生疏的技法,替香婧一家拍下這張全家福,捕捉到這一家人在經歷了連串不幸之後的微小幸福的那一瞬間。
王智漢皺了皺眉,他沒辦法理解數天前香婧那番舉動。
當天他昏昏沈沈躺在賓館的床上,見到香婧在床邊一會兒踱步嘆息,一會兒接聽電話,一會兒神神秘秘不知在高興什麼,跟著,香婧的喜悅轉變為驚恐,幾個兇惡男人闖入,帶走了香婧。
由於這一切都在他意識不清的情形下進行,他不曉得這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當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逐漸清醒的同時,他發現躺在他身旁的是另一個少女,是一個年齡看來比香婧更小的少女。
少女僅穿著內衣,以手枕著頭,睜著雙眼,茫然看著天花板。
接下來的場面他也記不太清了,只能大約記得當他驚慌失措地要少女穿上衣物,帶著少女下樓步出賓館時,便碰上「恰好」突襲臨檢這家賓館的警察同仁們。
緊接著當天晚上,各大電視台與數家報社不約而同地收到能夠讓王智漢身敗名裂的偷拍照片,是王智漢與少女同在床上、衣衫不整的照片。
儘管這起事件和那些偷拍照片有太多疑點,但畢竟「資深刑警誘拐未成年少女上賓館」這事情太聳動了,在避免波及更高層長官的大前提下,他仍然在非自願的情況被迫休假,得以遠離輿論砲火,靜待事件水落石出。
但王智漢又怎麼會甘心,他試圖聯絡香婧,當然是徒勞無功,當時香婧早已被綁上偏僻的山區,正經歷著恐怖凌虐。
他並未驚動香婧家人,而是轉向香婧所待的酒店探詢,同樣也找不著人,只得知香婧接待的最後一個客人,正是他那心頭大患──賴琨。
他想起遭到設計那天,昏沈之間所見情景,他憑藉著自己超過二十年的辦案經驗,幾乎能夠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事件經過了。
於是他將矛頭轉移至賴琨身上,他要想辦法找到關鍵證據,替自己洗刷冤屈,將這個橫行霸道、卑劣猥瑣、無惡不作的黑道頭子繩之以法。
他將妻女送回娘家躲避風頭,自己不分晝夜,全天二十四小時地整理賴琨犯罪資料,因此現在的他實在太累了,他已有數天沒有返回臥房,而是在累到極點時,才靠著沙發椅背小歇片刻,其餘時間,便全花在推敲這次事件以及賴琨另幾件案子的前因始末。
在一片煙霧瀰漫之中,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於是他將吸到一半的菸按熄,再一次地仰靠在沙發閉目閤眼。
他比先前幾次更快速地入眠,進入夢境。
他夢見自己的妻子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只得也回以一個歉然的笑容,溫柔說著:「真是抱歉,又拖累妳跟孩子們了……」十數年來,有好多次他因為經辦那些組織犯罪的案件,使得他的妻子和兒女必須返回娘家躲避那些仇家可能展開的報復。
孩子生日,替他唱首生日歌吧──
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這麼說,儘管這聲音並不像他的妻子,但大多數時候當人進入夢鄉時,腦袋裡的邏輯與清醒時是大不相同的,他這時便毫不懷疑地將這聲音當作是他妻子對他說話,他向來不會唱歌,他開口說話人家都聽得懂,但一開口唱歌,人家只會以為有頭牛在哞哞叫。所以他苦笑著搖搖頭,只說了一句:「生日快樂。」
我準備了蛋糕,切一塊給孩子吧──
那聲音這麼說,他那面目模糊的妻子遞給他一柄用來切割蛋糕的塑膠鋸齒刀,他接下來,在他面前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蛋糕,他點點頭,說:「阿瑗要吃多大塊?」阿瑗是他的女兒,是個高中生。
太大塊了啦,幫我切小塊一點,人家要減肥啦──
「減個屁肥,多吃一點!」他本要悍然拒絕,他覺得女兒最近這陣子減肥減得過了頭,但他才剛這麼說,就見到手上端著的那一大塊蛋糕確實是太大了,超出了底下的餐盤,幾乎覆蓋在他的手腕上,他只得試圖將蛋糕分切得更小塊些。
他微笑著下刀。
「王仔,你女兒生日早就過了!」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爆炸吼起。
王智漢一愣,陡然醒神,客廳中一片寂靜,他發現自己直挺挺地坐著,右手握著他用來整理資料、切割報章雜誌的美工刀,左手則微微抬著,美工刀的刀刃已經劃破了他手腕表皮,只差一點,就要切進動脈血管了。
《陰間》八、一夜不眠 .02
他望著前方那台關閉的電視,從漆黑螢幕的反光裡,他看見自己僵凝的動作──割腕自殺。
「喝!」王智漢將那柄美工刀拋得老遠,猛地站起,看著自己微微滲血的手腕,魯莽地抽了幾張衛生紙按壓止血,方才的夢境迷濛模糊,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此時的他只感到極度的莫名其妙──他為何要自殺?
他呆呆站立在寂靜的客廳中──對他來說是寂靜的,他並未看見和聽見,就在他身旁不遠那沙發一角,一個臉色灰白的年輕枉死鬼,正讓香婧掐著腦袋,又讓小歸架住雙肩,無法逃脫,只能以雙腳亂蹬,怪吼怪叫的。
阿武雙手交叉抱胸,他仍穿著俊毅那件西裝,戴著牛頭面具,也顯出幾分威武,他碰碰地在那枉死鬼肚子上揍了兩拳,打得那枉死鬼嘔出一團團青灰色的醬汁。
「哇幹,你吐賽喔!」阿武趕忙縮回手,喝問:「是不是賴琨他叔公叫你來騙王仔自殺的!」
那枉死鬼也不答話,他眼神迷離、身子顫抖,小歸從口袋中掏出一小瓶透明玻璃瓶,滴出幾滴奇臭無比的透明藥水,在那枉死鬼鼻下塗抹一番,那枉死鬼才劇烈嗆咳起來,眼神也轉而清晰,像是大夢初醒。
那玻璃瓶裡裝著的是陰間那老醫生特地調製給小歸的藥水,能夠化解某些操空鬼魂心智的邪降異法,對於香婧發狂的情形也能有效控制。
阿武喝問:「你叫什麼名字?你混哪裡的?你幫著賴琨做事,你不知道他是我的死對頭嗎?」
「賴……賴琨是誰?」那枉死鬼像是連自己自誰都記不太得,他斷斷續續地說:「我認識你們嗎?你們又是誰?我應該死了吧,師父叫我辦事,給我東西吃,我就照做了,誰知道你的死對頭是誰,你自己又是誰?」
「敢頂嘴!」阿武揚起拳頭又作勢要揍人,嚇得那枉死鬼哇哇大叫,但阿武的拳頭並未揮下,他只是說:「你看清楚我的樣子,牛頭馬面你聽過沒?」
「牛頭馬面!牛頭馬面!」那枉死鬼害怕地說:「你是來抓我的?」
「你被一個壞法師控制,做了一堆壞事,你慘了、你完蛋了、你死定了!你最好找一個好律師,不然就等著下十八層地獄吧。」
那枉死鬼面如死灰地顫抖著,他感到十分委屈,替自己辯解著:「我……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我只知道我肚子很餓,有個人給我東西吃,我就照著他的話做,我不知道他是誰……」
「那個人是不是年紀老老的,髮型跟河童一樣,頭頂是禿得發亮,周圍一圈留很長,還綁成辮子。」
「對、對……師父就是長這樣……」那枉死鬼哭點頭。
「他是個壞法師!」阿武又問了幾個問題,諸如賴琨那叔公施法的過程,或是到底操控著幾隻鬼等等,但這年輕枉死鬼一問三不知,之前的事對他而言像是一場夢一般。
阿武只得攤攤手說:「好吧,條子大哥我念在你剛出社會什麼都不懂的份上,放你一馬,你現在馬上給我滾回陰間,再也不准上來!」
「陰間,那是哪裡?要怎麼去?」
「你去捷運站坐最後一輛列車,記得,是一輛白色列車,別坐錯了!」阿武重重拍了他肩膀幾下,提著他來到陽台窗邊,小歸則將一張名片塞進那枉死鬼的口袋裡,在他耳邊說:「你在底下記著別惹是生非,幾天之後,到這個住址找我,我是專業經理人,可以幫你弄點錢,當然我會抽取一些佣金,記住了……」
那枉死鬼連連點頭,跟著,便給阿武一腳踢得墜樓,狼狽地跑不見了,小歸看著那枉死鬼一面跑一面似乎還在確認著那張名片,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對阿武說:「我們從賴琨身上弄一筆大的,一部份用來打通關係,在底下開一間事務所,專門教導菜鳥鬼向陽世親人托夢要錢,怎樣?」
「不要啦,我要開一間車行……」阿武正經地回答。小歸對卻他的計畫感到不以為然,兩人在陽台上爭論了一會兒,這才回到客廳,只見到王智漢心神不寧地在客廳踱步,他打了一通電話給他的妻子,重複叮囑著一些「凡事小心」之類瑣碎的事,跟著上廁所洗了把臉,回到沙發上,又點燃一根菸。
在裊裊煙霧中,王智漢起先像是觸電般地彈跳起身,他揉揉眼睛,看著那漆黑電視螢幕中,自己的身影旁,還站著一個女性身影。
他回頭,清楚地見到香婧朝他微微笑著。
「謝香婧,妳──」王智漢驚訝地大叫起來。
香婧並未答話,只是撥了撥髮,同時伸手揭開了她頸子上纏繞著的白色紗布,露出了那大裂口。
「啊──」即使是如王智漢這般資深刑警,一見那可怖大裂口,也不禁向後倒坐,摔在沙發和玻璃桌之間,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香婧,讓他驚訝的當然不只是傷口本身,對於刑警、醫護人員、救難隊甚至是殯葬業之類的從業人士而言,那些肉體上的恐怖傷痕並非那麼稀奇,但他從未見過脖子上帶著這樣傷痕的人,可以若無其事地對著他笑。
《陰間》八、一夜不眠 .03
「妳……妳……」王智漢甚至站不起身,只能癱軟伸手指著香婧。
「王大哥,求你替我伸張正義……」香婧緩緩跪了下來,向王智漢磕了幾個頭,再抬起頭時,是一臉淒楚的笑。
「妳……香婧,妳,妳怎麼了,那一天妳為什麼……」王智漢當然不明白這一切經過,他結巴地問。
「我已經死了……」
王智漢儘管已經略微猜到,但這麼一聽,仍然像是給針刺?一般,他掙扎站起,一個腳軟坐倒在沙發上。同時,他見到客廳中還站著兩個傢伙,當然正是小歸和摘下牛頭面具的阿武。阿武在那家小診所裡讓老醫生打了兩劑成分不明的營養針,增加不少鬼氣,道行略有進展,加上小歸和香婧指點,已經大約知道該如何現身給想要讓他見到的人看。
「你是張曉武,你……」王智漢又是一驚。
「幹,王仔,好久不見,一見面就嚇到你了,真是歹勢啊!」阿武笑著說,跟著又說:「我也掛了,你以後再也沒辦法抓我了。」
「你們……來找我幹嘛?」王智漢問。
「我來報好消息給你的,你被癩皮狗陷害,你自己知道吧。」阿武這麼說,他早也發現桌上那些資料。
「王大哥,求你把這個壞人抓起來。」香婧插口說,接下來,是香婧和阿武輪流述說著賴琨這段期間的種種作為。
王智漢起初戰戰兢兢地聽,但他畢竟有著一副熱血心腸,當他知道香婧遭受到的痛苦時,懼怕之意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對香婧的同情和對賴琨的憤怒,當然,他對阿武的同情則少些,他用以往教訓人的口吻對阿武說:「小子,你那天如果把粉拿給我,你就不會死那麼慘了。」
「幹!」阿武抗議:「好歹我也是因為對抗癩皮狗這個大壞蛋而死,你就不能讚美我幾句嗎?」
「就算你們不來拜託我,我自己也想趕快抓到癩皮狗那個豎仔,他不是做大哥的料,做大哥要壓得住小弟,別讓小弟幹一些下三濫的事,那個癩皮狗連自己都管不好,帶頭專幹這些下三濫的勾當,我不抓他,我就跟他姓。」王智漢大力拍了一下桌子,他突然想起什麼,瞪了瞪阿武說:「剛剛我拿著美工刀自殺,是張曉武你在整我嗎?」
「才不是!」阿武大聲辯解,再將賴琨叔公是個偏門法師的事大致說明,提醒王智漢:「你要小心啊,我看見你的人間紀錄,癩皮狗想要殺了你。」
王智漢不知道人間紀錄是什麼玩意兒,但還聽得懂「癩皮狗想要殺了你」這句話,他哼哼地說:「想要殺我的人多著了,可惜這麼多年他們都沒辦法稱心如意。」
「這次不一樣,不是人要殺你,連鬼也要殺你。」阿武這麼說。
王智漢楞了楞,以往他總是每日誠心焚香祭拜警局中供奉的關帝像,更兼有一身凜然正氣,因此賴琨叔公那些孤魂小鬼總是無法近身,但此時這起誣陷醜聞使他身心俱疲、鬱鬱不樂,等同是門戶大開,得以讓那些受了邪法操縱的惡鬼有機可趁了。
「王大哥,賴琨他手下人多勢眾,又有一個會養鬼的叔公幫忙,只憑你一個人,很難抓到他,我們會暗中幫你,不過還有一件事也要拜託你。」
「什麼事?」
「請你上一間關帝廟,把除了關公大老爺神像以外的神像,都……都……」香婧一下子像是難以啟齒,她婉轉地說:「封了。」
「封了?怎麼封?」王智漢不解地問:「況且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幹,這說來話長耶!」阿武嘆了口氣,摸著肚子,在王智漢家中四處溜達,問:「有沒有吃的?」
於是王智漢泡了四杯咖啡,又煮了四碗加蛋泡麵,一人三鬼,各自食用,阿武以香灰吹拂在三碗麵和三杯咖啡上,他和香婧、小歸端起碗,捏起杯子,便能夠享用到熟悉的泡麵和咖啡了。
王智漢自己一面吃著,一面聽著阿武述說陰間種種,馬面俊毅和司徒城隍之間的鬥爭過節。他問:「所以那個陰間警察,要你上來向關帝爺申冤?」
《陰間》八、一夜不眠 .04
「沒錯,但是每間大廟都有城隍神像跟巡邏的陰差,我們直接進廟裡很危險,有可能碰上司徒城隍的手下,那樣子的話,我們狀沒告成,會直接被司徒城隍派來的小兵圍爐到死。」阿武煞有其事地說:「以前我都不知道,那些神像超屌的,就跟電腦網路一樣,神明或是陰差,可以從天庭直通神像,所以我要王仔你幫忙把那些城隍啦、牛頭馬面什麼的神像封了,好讓我們直接跟關帝爺告狀。」
「說來說去,到底要怎麼封?」
「嗯……辦法有很多,看哪一種你比較方便。」阿武摸摸鼻子。
「你說。」王智漢點點頭。
「第一個方法是把神像砸了……」
「不行!」王智漢連連搖頭:「這樣是毀損私人財產,你要害死我?而且如果是石像、銅像之類的,也砸不壞吧。」
「對,所以潑灑穢物,也就是大小便,也可以暫時封住神像的靈性。」
「這樣我一樣會被告……」王智漢哭笑不得地說:「而且這樣對神明太不敬了。」
「所以有個差不多,但是比較乾淨,也比較好收拾的辦法。」阿武頓了頓,說:「內褲。」
「內褲?」王智漢愕然。
阿武點點頭,說:「男人女人的內褲都行,只要是穿過的都行,洗過也沒關係,只要用內褲遮住神像的眼睛,就能暫時封住神像靈性,阻止司徒城隍上來攪局。」
「可是……」王智漢嘖了一聲,仍然有些猶豫。
「放心,不會讓你親自動手,我會找我的小老弟阿爪來套內褲,你得盯著他,阿爪現在是癩皮狗的白粉中盤商,只要逮著他,人證物證都拿到手,可以準備通緝癩皮狗了。」
「喔!」王智漢聽阿武這麼說,倒是精神大振,他處心積慮想要找著賴琨的犯罪證據,但是賴琨有鬼神相助,偶而有些證人想要指認賴琨,往往都會離奇發瘋或者重病,一些證物也會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倘若這次能夠逮到幫賴琨販毒的大藥頭,那必定能夠一舉將賴琨定罪了。
「但是你要怎麼讓他乖乖聽話?」王智漢問。
「他敢不聽?」阿武吸了口氣,扠起手,嘿嘿地笑。
□
客廳的燈大亮,阿爪仍然窩在髒沙發上,玩著他新購入的電玩,他的胸前掛著各式各樣的護身符,其中一只經過賴琨的叔公施法加持,分發給每一個手下,作為護身之用。
此時阿爪早已將先前那晚鬧鬼動亂拋諸腦後,他對賴琨叔公有十足信心,他知道有叔公賞賜的護身符,那就是百鬼不侵了,他剛替賴琨向一個大客戶談妥一筆生意,約定一週後見面交易,他便能夠替賴琨將那批加料毒品脫手,如此一來,他在賴琨組織裡的地位就會提高許多,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偷車小混混屁股後面的小跟班了,他即將搖身一變,成為能夠替賴琨賺大錢的得力助手,他會和阿豹平起平坐,在道上佔有一席之地,他的名字會開始響亮起來,有一天,人家會叫他「爪爺」,他終於知道阿豹為何總是給他臉色瞧,原來是因為即將失寵了。
「幹,阿豹那個大塊頭,有勇無謀,等我爬到他頭上,看我怎麼整他,哈哈!」阿爪一想到此,就忍不住開懷大笑。他一面喝啤酒,一面打電玩,還不時高興地自言自語:「再過不久,人家就要叫我『爪爺』了,哈哈!」
他笑得咳了起來,重重在大腿上拍著,並未注意他胸前那堆護身符袋其中一只──叔公給他的護身符,讓阿武偷偷揭開小袋,抽走了裡頭的符。
阿武拿著那折成六角的黃符,將之拆開,果然見到符上火光爍爍,但他戴著牛頭面具,此時可具備陰差力量,又怎麼會將這制鬼符籙放在眼裡,他將符撕成了碎片,扔進馬桶沖了。
「好啦,現在要怎麼伺候我們的爪爺?」香婧和小歸這才穿牆而入,看著僅穿著一條內褲的阿爪自得其樂地吃著豐富小菜、喝著冰涼啤酒、打電玩、自稱爪爺。
「我們的爪爺超愛看鬼片的,我們就演給他看。」阿武歪著頭想了半天,已經有了打算,他向小歸指指阿爪身前的桌子說:「你躲在桌子底下,摸他的腳,然後張開嘴巴大叫,要叫得像是殺豬似地,包準嚇到他尿出來,這部電影他看過很多次,每次看到那個小鬼現身都會破口大罵喔,這次看他罵不罵得出口。」
跟著阿武又對香婧說:「茉莉妹妹,妳躲進電視機裡,用爬的出來,這片超經典的!」
香婧呵呵地笑,她當然也知道這幾年那些知名鬼片的橋段,也覺得有趣,倏地鑽入電視機中。
「準備好喔,要開始囉。」阿武走到電燈旁,故技重施,又將燈關上了。
阿爪著實讓這突如其來的漆黑嚇著,他哇的一聲彈跳到沙發上。
他從沙發斜斜向下望,見到趴伏在桌下的小歸正張大了口叫著:「唔唔──唔唔唔──」
《陰間》八、一夜不眠 .05
「幹,不是『唔唔』啦,是殺豬似地尖叫,你沒看過那片喔!」阿武在一旁糾正。
小歸撇過頭說:「我沒看過啦,我當鬼幾十年了,還看個屁鬼片!」
儘管此時小歸的扮像和演技遠不及該部電影中的小男孩驚聳嚇人,但對阿爪而言卻是極真實的親身體驗,有多少人能不被突然出現在腳下的怪小孩嚇著?
「我就不信我沒那個小鬼可怕!」小歸不甘示弱地揭開他頭上的鴨舌帽,現出他那四分五裂的頭蓋骨,露出噗噗跳動的破碎腦子。
「哇啊──」阿爪嚇得魂都飛了,他尖嚎著要逃,卻讓小歸一把抓住腳踝,翻摔下地,還摔斷了一顆牙,痛得眼淚都飆了出來。
電視機倏倏幾聲,變成閃爍雪花,跟著清晰起來,畫面當中的女鬼低垂著頭,長髮遮面,只露出一顆怒睜著的青黑眼睛。
「唔啊──」阿爪摀著嘴要逃,四肢卻動彈不得,他雙腳讓小歸抓著,上半身讓阿武按著,只能僵坐在原地,看著香婧模仿著經典鬼片裡那隻恐怖女鬼,嘎吱嘎吱地爬出電視,倏地來到他面前。
叔公給他的護身符讓阿武沖進了馬桶,剩餘那些廉價符籙,此時便像是廢紙一般,毫無作用。
香婧仍以那長髮間隙中後的眼睛,和阿爪對望了三秒。
到了第四秒時,香婧的長髮瞬間豎起,雙眼炸出血來,血口大張,頸子倏然裂開。
昏了──
阿爪像是燒斷保險絲般地軟下,一動也不動。
阿武一驚,連忙側耳聽他胸口,察覺還有心跳,這才放心,說:「還好,要是把這背骨囝仔嚇死,連證據都沒了。」
「他昏過去,要怎麼跟他講,托夢嗎?」阿武在小歸的指點下,進入阿爪的夢境,先是兇狠斥責他一頓,揪著他的頭髮交代事情,最後,再狠狠賞了他一巴掌。
阿爪醒了,客廳依然漆黑,對他而言,卻像是不醒的惡夢,香婧仍然蹲在他面前,一見他醒過來,再度長髮豎起,雙眼又炸出血,頸子又噗喫裂開。
「呃啊──」阿爪魂飛魄散,但這次沒暈,而是尿了出來。
阿武自後伸手,以手臂勒住阿爪的頸子,搖晃幾下說:「你他媽的,聽懂我講的話沒有?」
阿爪一愣,這是阿武生前時常對他做的動作,是哥兒們表示交情好的打鬧動作,他驚懼地問:「曉……曉武哥,真的是你?」
阿武摘下了牛頭面具,冷冷地說:「不是我還有誰?」
「曉武哥,我……對不起……我……」阿爪顫抖著,流下不知是驚恐還是難過的眼淚,呢喃地說:「那一天……我回去停車場……看見你……」
「別提了!」阿武厲聲打斷阿爪哭訴,他說:「現在沒空聽你哭!死背骨囝仔,我剛剛要你做些什麼,你重複一次給我聽。」
「你……你……」阿爪哭喪著臉,戰戰兢兢地回想,他說:「你要我偷一百件內褲?」
「對,然後呢?」
「然後……然後去向王仔自首……」
「沒錯,去向王仔自首,不是因為偷內褲自首,是要你指證賴琨販毒跟殺人。」
「曉武哥……這樣……這樣我會很慘……」阿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
「幹!你慘?你怎麼不說你把我害得多慘?你有我們慘?」阿武大怒,重重打了阿爪幾巴掌,香婧和小歸鐵青著臉,一個七孔流血,一個露出腦漿,紛紛向阿爪湊去。
「我自首!我指證賴琨!」阿爪哭著嚷嚷。
「還有咧,別裝死!」阿武繼續逼問。
「還有……」阿爪狐疑地說:「你說……你剛剛說,把內褲……套在神像頭上?」
「除了關帝爺像,其他的全套上內褲。」阿武糾正。
「這……這為什麼?」阿爪驚慌不解。
「你管那麼多幹嘛?你照做就是了!」阿武怒罵,香婧跟小歸又露出猙獰面目,且將臉貼去。
「我做!我做……曉武哥你叫我做什麼我都做,你原諒我……嗚……」
□
在天空破曉時分,阿爪揹著一只黑色大背包從某戶一樓人家後陽台翻出,在小歸的掩護下,他躲過了巡邏員警的追逐,返回自家。
他的背包裡裝著滿滿的九十三件內褲,但阿爪卻一點也沒有行竊成功的喜悅,或是身為變態偷衣賊的興奮感,他那九十三件內褲的主人只有三類──老阿公、老阿嬤,或是中年阿伯。阿武要小歸掩護著阿爪,以免失風被抓,同時這是對阿爪的懲罰,可不能爽到他,因此當然只能偷以上三類人的內褲。
「阿爪這混球超下流的,連歐巴桑的內褲都別讓他碰,只讓他偷老人跟阿伯的。」阿武當時這麼叮嚀。
於是阿爪偷遍了方圓百公尺之內的老人內褲。他覺得有些頭昏反胃,躺倒在沙發上,小歸則津津有味地玩著阿爪的電動,且不時吩咐阿爪,有機會要燒些紙錢給他和阿武。
阿武和香婧,則早早返回了王智漢的住處,以防賴琨叔公再派其他鬼怪上門,在香婧和阿武的輪流守護下,王智漢也得以好好地睡了這些天來最沈的一覺,他知道自己終於能夠逮著那個賴琨了。
太陽在王智漢和阿爪沈浸夢鄉時悄悄升起,又在他們逐漸轉醒時緩緩沈落。
一天悄悄地溜過了。
羽山 於 2008-05-07 20:03:00 修改文章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