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陰間 *~

瀏覽: 13456
回覆: 34
共3頁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37:00
轉載 星子的故事書房




陰間》一、枉死 .01

夜風倏倏颳捲,天上流雲緩緩地聚合、流動、飄散、再次聚合。

阿武昂揚著頭,呆呆望著天空那輪時隱時現的冷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抬著頭站立了多少時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個地方,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終於將視線放平,環視四周。

這是個不怎麼大的停車場,周圍停放著兩三輛損壞廢棄的汽車,在他背後是一棟老舊商業大樓。他對這兒並不陌生。

「嗯……」他看向停車場的出口處,正要走去,突然覺得腰腹間發出一陣奇異感覺──疼痛混雜著麻癢,外加上一種怪異的垂擺晃動感。

他就著月光,拉開沾滿了乾涸血跡的花紋襯衫,見到自己的腰間竟有一條十來公分寬的大裂口,裂口邊緣爛肉翻捲,掛出一大截沾染著黑褐色污血的腸子。

那怪異的擺動感,就是來自於這截垂掛在體外的腸子。

「幹,這裡是哪裡,怎麼會這樣?」阿武這才慌張起來,粗俗的口頭禪習慣性地爆出,他看著自己雙手、雙臂上滿布著挫傷、擦傷和刀割傷,他的衣褲破爛骯髒,他並不特別驚訝自己這副模樣──無非就是讓人狠狠揍了一頓之後的模樣。

在他過往二十來年的生命當中,自己變成這副模樣,或是他讓別人變成這副模樣的次數,已經多得數不清了,但如這次連腸子都淌在身體外的慘狀,卻也是頭一遭。

「是誰幹的……」他記不起是誰把他帶來這裡打成這樣的,他在腦袋裡搜尋著仇家,卻一個也想不起來,那些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他只能隱約回憶起在某些時候,白天或是晚上,曾經和人追逐打鬥。

他跨出一步,腰間的腸子隨著步伐晃蕩,那種疼痛麻癢的感覺更甚,麻癢的感覺甚至超過了疼痛感,這讓他十分難受,那像是久經跪坐,將腿壓麻之後,又去大力按揉的難受感覺。

一陣冷風吹來,拂過他的腸子,灌進腰間裂口,更讓他覺得難受,他咬著牙,捏起他的腸子,戰戰兢兢地塞回腰間破口,腸子鬆鬆軟軟,一點彈性也沒有,他感到說不出的奇怪,看見自己手上那乾涸的血漬,這才想到肚子上的破洞應該會讓他流很多血,但此時那破洞連同腸子卻一滴血都沒有。

他回頭看著不遠處,地上有一灘暗色污跡,想來應當是血跡。

或者說,血已經流乾了?

「……」他感到一種異樣的恐懼感,一時之間不願多想,用手按住腰間破洞,快步走出了這個停車場,停車場外是曲折的巷子,他在巷子中繞走半晌,來到稍微熱鬧的地方,他見到路上行人,以及一些滷味、鹽酥雞之類的宵夜攤販。

阿武快步低頭走著,不敢和與他擦身而過的行人對視,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太狼狽了。

在他的背後突然亮起一陣紅藍閃爍燈光,令他陡然提高警覺,加快腳步,繞進離他最近的巷子口。

駛過去的是一輛警車。

「去死。」他自巷子裡探出頭來,恨恨地瞪著那輛遠去的警車,張嘴便罵出一串長達十八個字的髒話順口溜。他見那警車沒於街口轉角,這才溜出巷子,腦海中閃動著一幕幕混雜凌亂的畫面,他試圖想起些什麼,他只記得自己在某一天晚上,似乎要將什麼東西帶去停車場,交給某個人。

就在警車遠去不久,數輛重型機車也自陰暗的巷子裡緩緩駛出,幾個機車騎士似乎同樣也在躲避巡邏警車,他們互相嘻笑著,嚷嚷著調侃警察的廢話之後才揚長而去。

阿武看著遠去的車隊吞嚥口水,他的專業知識告訴他,那幾輛重型機車市價高昂,且哪一款更容易得手……他伸手在頭上重重拍了一下,責備自己竟會忘記從事了兩年以上的餬口兼職──偷車慣竊。

他隱隱記起那天晚上,他帶去停車場的是一台名貴重型機車,要交給某個與他交易過數次的道上大哥。

「狗哥……皮哥?」阿武想不起這大哥名字,也記不清這大哥長相,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喜歡這傢伙,甚至可說相當地厭惡他,但每每當這大哥需要一批「新貨」時,阿武仍然會準時地將「貨」帶往大哥指定的地點,以換取他所需酬勞。

「難道我得罪了他,被他作了?」阿武停下腳步,盯著停在街邊的汽車車窗,見到倒影中自己那張殘破不堪的臉,著實嚇了一跳,他的額角上有一處嚴重創傷,污紅一片,那是一個凹陷裂痕,他伸手輕觸,一樣是微微酸疼夾雜絲絲麻癢感,他腦海陡然閃過些許畫面,他記起這破口是讓一個彪形大漢持著磚頭砸出來的。

「媽的,阿豹,我會討回來。」阿武跟著想起那彪形大漢叫做「阿豹」,是那不知叫做狗哥還是皮哥的得力手下,那大哥最近想要幾台什麼樣子的車,在什麼地方交貨等等指示,都是由阿豹傳遞給他。

「哼哼,枉費我請你喝過幾次酒,出手還真重……」阿武摸著臉上嚴重的淤傷,他的眼圈腫了好大一圈,臉頰也是腫的,嘴唇都裂了,黑褐色的斑斑血跡遍布他整張臉,阿武瞧著倒影中這副慘烈模樣,自己都覺得不忍卒睹。

阿武摸著臉上一處處傷,漸漸想起那晚他讓那不知道叫做什麼哥的五六個手下,團團圍住,打沙包似地打他,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

羽山 於 2015-05-25 08:38:38 修改文章內容


商業贊助
發文數:1
發表時間:2024-05-02 21:38:39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38:00
《陰間》一、枉死 .03

此時的阿武枕著胳臂看天,他試圖回想國小那時常責罵他的老師,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或者男女老少都有,他抓抓頭,突然莞爾一笑,畢竟他讓太多老師責備過。

不知怎麼著,他的腦袋裡似乎有一股腦的記憶不停地翻騰跳躍,大都片片斷斷,像是一台故障的放映機,他費力思索著長大後的他,他記不太清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習偷車了。

他的成長故事,在這城市裡無時無刻地上演,沒有人願意聽,沒有人願意關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並不特別,也不精彩,甚至連他自己都索然無味,即便是他生前都不一定能夠回想得透徹清晰,何況是處於失憶混沌狀態的現在。

但他仍不厭煩地去回想,一點一點去拼湊自己腦袋裡那些紛雜瑣碎模糊的記憶,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正視自己。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阿武開始覺得四周漸漸炎熱起來,他開始覺得難受,像是自己正承受一種如同將一件件毛衣往身上套的刑罰。他覺得此時比起最炎熱的夏天還要更加炙熱許多。

他注意到天空不那樣漆黑,淡淡的光芒從最遠處的樓群頂端泛出,阿武皺起眉,掀著領口搧風,他對於這股異樣的熱尚未有任何反應。

直到不久之後,那股炎熱又增加了十倍,鋪天蓋地般地向整個城市瀰漫開來,像是火在燒。

「幹,都忘了我現在是鬼啊!」阿武這才驚覺到此時的自己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縷幽魂,對此時的他而言,「鬼怕陽光」不再是傳說,而是一種親身實歷。

他急急奔跑著,他幾乎要聞到自己腸子給烤熟的味道,就在他讓這陣不可思議的炎熱烤暈前,他終於遁入了小巷中,四周的人漸漸多了,小巷子裡也會有些拾荒的老人,或是揹著書包的孩童路過。

阿武想找些東西來遮擋那漸漸升起的太陽,卻無法拿起任何東西,他躲進公寓的樓梯間,總算涼快了些。

阿武抱著膝蓋,漫無目的地躲在樓梯間的陰暗處,每每有人出門,推開公寓大門時,一股一股燥熱的風就會灌入樓梯間中,燒得他全身燙麻,頭臉手臂上和腰間的裂口也發出較之先前更強烈的疼痛感,尤其是他那條掛在體外的腸子,讓熱氣一蒸,疼痛之外,還發出微微的熟食氣味,使他想起自己最愛吃的大腸麵線,忍不住乾嘔了幾聲。

這令他窒息的熱,時強時弱,似乎和天上白雲的流動情形、多寡有關。

炎熱在正午時分到達頂峰,儘管躲在樓梯間的陰暗處,他仍讓從大門縫、窗戶、郵箱投遞孔鼓進的熱風蒸烤得暈眩失神,他有時趁著住戶進出時微微抬頭看向門外,外頭猶如一片火海,金亮閃耀地令他無法直視。

他知道此時倘若自己走出去,必然會像電影當中那些碰著了陽光的鬼魂一樣,立刻化成焦灰。

阿武僅能將身子儘可能地往牆角縮,抱著膝蓋,腦中一片空白,炙熱像是永無止盡地燒灼著他,使他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在太陽西下的一個多小時前,他終於昏了過去。



碰——碰——碰——

是什麼那麼大聲?

碰——碰——碰——

似乎是腳步聲,是誰的腳步聲那麼大聲,那麼令人不安?

阿武睜開眼睛,四周冰涼涼的,原來又來到了夜晚,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要是白天那麼難熬,那麼他往後的日子將會十分艱苦,做鬼都苦。

碰——碰——碰——

腳步聲更大了,阿武像是暗溝裡的老鼠嗅著貓味一般,全身緊繃,全神灌注。

這陣腳步聲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他多年累積下來的職業敏銳度催促著他儘快逃跑,因此他想也不想,反射性地鑽出樓梯間暗處,就要奪門而出。

門打不開。

阿武登時想起早上他是趁著一個老頭開門那瞬間溜進來的,但此時的鐵門卻是關著,而他打不開,他無法按下門鎖上的開門按鈕,身為鬼魂的他,此時對於人間世界中任何東西都無法挪動一分一毫。

碰——碰——碰——

就在那奇異樓梯聲響更接近時,鐵門突然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返家的女學生。阿武想也沒想,便擠了出去,他似乎瞥見與他擦身進來的夜歸女子臉上那股異樣神色,她察覺到他了嗎?

阿武拔腿狂奔了好一陣子,他奔出了幾條街,在交錯紛雜的巷子中左右鑽逃,仍然不時回頭探看,直到他確定自己完全擺脫了那令他不安的壓迫感為止。

羽山 於 2008-05-07 19:38: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38:00
陰間》一、枉死 .02

阿武歪著頭想,怎麼也想不透,自己不是牽車給那個什麼哥的嗎?為什麼會被打,為了什麼事被打?被打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自己為什麼還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月亮?

「真衰,被打到失憶啊……」阿武恨恨地說。汽車車窗的倒影裡、四周空氣裡都瀰漫著一種感覺。那是一個他察覺到了,卻不願承認的念頭,他再度掀起襯衫,看著自己腰上那個十幾公分的大裂口,他伸手按壓裂口周圍,使那條腸子又掉了出來,他看著乾澀沙軟的腸子,呢喃地說:「不會吧……難道被打死了?」

「幹!怎麼可能?」阿武開始感到恐慌,他一會兒捏擰自己的臉,一會兒拍打自己的身體,仍然能夠感到觸感和微痛感,這使他覺得自己或許還沒死。

「喂!我死了嗎?」他奔跑起來,朝著路人大吼大叫,沒有一個人回應他的話,他們像是根本聽不見阿武大聲喊叫。

「阿婆──我要一份豬腸、一份豬耳朵、一份……」阿武對著一處燈光昏暗的滷味小攤拔聲嘶吼。

「等等,今天不要豬腸,改雞翅好了……」他突然怎麼改口,再嫌惡地將腰間的腸子塞回破洞裡。

滷味攤阿婆直怔怔地看著那鍋愈漸濃稠的滷汁,緩緩地攪動、攪動,對於眼前點菜的阿武毫無反應,阿武隱約記得自己以前也時常光顧這滷味攤,這個阿婆上了年紀,老眼昏花,煮的滷味十分不好吃,且記性也差,有時會算錯帳,常惹得阿武催促責罵,不過阿武依然時常光顧,是否因為瞧阿婆無依無靠,心生同情,就連阿武自己也不知道了。

「喂!喂!跟妳說話妳沒聽見喔?」阿武語調拔高,歇斯底里地吼著,他氣得大罵髒話,還一腳往那滷味攤子踹去,像是踹在堅實沙包上一樣,那小車一動也不動,甚至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阿武吸著鼻子,伸手抹去因驚懼和不甘而泌出的些許眼淚,他揮著手拍打攤子上那一塊塊的鴨血、豬耳朵,指尖傳來的知覺是麻木的虛幻感,小攤上的食物,他一樣也拿不起來。

一旁有個客人靠來,從阿婆手上接過一個小籃子,拿著鐵夾挑揀著滷味材料,阿武這才停下了手,向旁一靠,看看那客人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他的雙手青白而無血色,他掀起髒破襯衫,腸子再度自腰間滑出,他大著膽子捏起自己的腸子,稍稍拭去了腸子上的黑污血跡,是灰白色的,他捏著自己的腸子和那客人食料小籃裡盛著的豬腸相比,連豬腸看來都比較鮮活些。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又自嘲地笑了笑,他轉身離去,還回頭對那阿婆埋怨說:「有什麼了不起喔,我才不希罕,阿婆妳賣的滷味難吃死了……」

他茫然走著,走過了大街,又走過小巷,再走上天橋,他踏著天橋階梯像是踩著軟土一樣,覺得棉軟軟的,有種不踏實感。他連懸掛在腰間隨著步伐擺動的腸子也不怎麼介意了,反正塞回去沒多久還是會掉出來。

他站在天橋上,默默看著深紫色的夜空、昏黃黯淡的樓宇和一扇扇死氣沈沈的窗。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一直是這樣看待這個世界的,灰濛濛、冷冰冰,他將視線放在天橋下一輛一輛的車上,反射性想著哪一台值錢些、哪一台可能好偷些……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在任何國家、任何城市裡都會有的那種最卑賤低下的人,是那種死了也不會有人替他多流一滴眼淚的那種人。

死了?

阿武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月亮,今夜的月光似乎特別地皎潔,是以前從不曾這樣認真地看月亮,還是今夜的月亮真的特別明亮?

映在手上的光是混著青森的白,那是月光的顏色,還是手的顏色?

他坐了下來,跟著躺下,天橋前後寂寥無人,他用手枕著頭,看著夜空裡快速流動的雲。

他有些訝異自己記不清近期發生的事,卻能記得更久以前的種種,包括他的童年,他的生長歷程,他開始回想,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那殘疾的老爸在電子遊藝場裡打雜,偶而會帶幾粒小鋼珠回家讓他當彈珠玩。

當他年紀更大一點時,放學後便到遊藝場幫忙,他對那些電玩機台瞭如指掌,他會說各式各樣的粗口髒話,他會抽菸,他會喝酒,這些都像是他與生俱來就懂的東西──儘管他那行動不便的老爸不喜歡他這樣,但是當幼小的他接下那些刺龍刺鳳的客人嘻笑遞來的小紙杯或是嗆辣香菸,而他將裡頭的酒一飲而盡,將菸呼呼吸吐時,會引得那些客人鼓掌叫好、打賞小費時,他老爸便也對於他這些超齡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時的阿武對於客人們調侃式的賞菸敬酒一點也不以為意,他將那些當作是一種有趣的遊戲,在他鼓著嘴巴噴菸或是大口喝酒的當下,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蹲在角落,伺機撿拾地上鋼珠或是零錢的打雜小弟弟,而是和那些粗聲大氣的哥哥們平起平坐的朋友。

學校的師長們曉得阿武的家庭背景,他們能夠理解且盡量不追究阿武校外那些脫序行為,但他們打從心底不喜歡阿武。

阿武知道,但不介意,因為他也不喜歡他們。




《陰間》一、枉死 .03

此時的阿武枕著胳臂看天,他試圖回想國小那時常責罵他的老師,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或者男女老少都有,他抓抓頭,突然莞爾一笑,畢竟他讓太多老師責備過。

不知怎麼著,他的腦袋裡似乎有一股腦的記憶不停地翻騰跳躍,大都片片斷斷,像是一台故障的放映機,他費力思索著長大後的他,他記不太清楚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習偷車了。

他的成長故事,在這城市裡無時無刻地上演,沒有人願意聽,沒有人願意關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並不特別,也不精彩,甚至連他自己都索然無味,即便是他生前都不一定能夠回想得透徹清晰,何況是處於失憶混沌狀態的現在。

但他仍不厭煩地去回想,一點一點去拼湊自己腦袋裡那些紛雜瑣碎模糊的記憶,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正視自己。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阿武開始覺得四周漸漸炎熱起來,他開始覺得難受,像是自己正承受一種如同將一件件毛衣往身上套的刑罰。他覺得此時比起最炎熱的夏天還要更加炙熱許多。

他注意到天空不那樣漆黑,淡淡的光芒從最遠處的樓群頂端泛出,阿武皺起眉,掀著領口搧風,他對於這股異樣的熱尚未有任何反應。

直到不久之後,那股炎熱又增加了十倍,鋪天蓋地般地向整個城市瀰漫開來,像是火在燒。

「幹,都忘了我現在是鬼啊!」阿武這才驚覺到此時的自己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縷幽魂,對此時的他而言,「鬼怕陽光」不再是傳說,而是一種親身實歷。

他急急奔跑著,他幾乎要聞到自己腸子給烤熟的味道,就在他讓這陣不可思議的炎熱烤暈前,他終於遁入了小巷中,四周的人漸漸多了,小巷子裡也會有些拾荒的老人,或是揹著書包的孩童路過。

阿武想找些東西來遮擋那漸漸升起的太陽,卻無法拿起任何東西,他躲進公寓的樓梯間,總算涼快了些。

阿武抱著膝蓋,漫無目的地躲在樓梯間的陰暗處,每每有人出門,推開公寓大門時,一股一股燥熱的風就會灌入樓梯間中,燒得他全身燙麻,頭臉手臂上和腰間的裂口也發出較之先前更強烈的疼痛感,尤其是他那條掛在體外的腸子,讓熱氣一蒸,疼痛之外,還發出微微的熟食氣味,使他想起自己最愛吃的大腸麵線,忍不住乾嘔了幾聲。

這令他窒息的熱,時強時弱,似乎和天上白雲的流動情形、多寡有關。

炎熱在正午時分到達頂峰,儘管躲在樓梯間的陰暗處,他仍讓從大門縫、窗戶、郵箱投遞孔鼓進的熱風蒸烤得暈眩失神,他有時趁著住戶進出時微微抬頭看向門外,外頭猶如一片火海,金亮閃耀地令他無法直視。

他知道此時倘若自己走出去,必然會像電影當中那些碰著了陽光的鬼魂一樣,立刻化成焦灰。

阿武僅能將身子儘可能地往牆角縮,抱著膝蓋,腦中一片空白,炙熱像是永無止盡地燒灼著他,使他無法思考、無法動彈。在太陽西下的一個多小時前,他終於昏了過去。



碰——碰——碰——

是什麼那麼大聲?

碰——碰——碰——

似乎是腳步聲,是誰的腳步聲那麼大聲,那麼令人不安?

阿武睜開眼睛,四周冰涼涼的,原來又來到了夜晚,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要是白天那麼難熬,那麼他往後的日子將會十分艱苦,做鬼都苦。

碰——碰——碰——

腳步聲更大了,阿武像是暗溝裡的老鼠嗅著貓味一般,全身緊繃,全神灌注。

這陣腳步聲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他多年累積下來的職業敏銳度催促著他儘快逃跑,因此他想也不想,反射性地鑽出樓梯間暗處,就要奪門而出。

門打不開。

阿武登時想起早上他是趁著一個老頭開門那瞬間溜進來的,但此時的鐵門卻是關著,而他打不開,他無法按下門鎖上的開門按鈕,身為鬼魂的他,此時對於人間世界中任何東西都無法挪動一分一毫。

碰——碰——碰——

就在那奇異樓梯聲響更接近時,鐵門突然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返家的女學生。阿武想也沒想,便擠了出去,他似乎瞥見與他擦身進來的夜歸女子臉上那股異樣神色,她察覺到他了嗎?

阿武拔腿狂奔了好一陣子,他奔出了幾條街,在交錯紛雜的巷子中左右鑽逃,仍然不時回頭探看,直到他確定自己完全擺脫了那令他不安的壓迫感為止。




《陰間》一、枉死 .04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來到了一處夜市,此時夜尚未深,正是人潮最多的時候,他和那些來往人潮擦著肩、碰著身子,他能夠感受得到人們的身子撞著了他,但撞著他的人卻像是一點也沒察覺。

他生前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大搖大擺地撞著別人之後,最多冷冷扔一句「不好意思」了事,然而此時眼前的行人一個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將他撞得搖搖晃晃,沒一步平穩,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學生不停擺手,滔滔不絕地向身旁的同學大發議論,阿武和這學生撞得個滿懷,終於按捺不住,一巴掌便往那學生腦袋上搧,一連搧了三、四下,那學生依然故我,猶自開懷大笑。

阿武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只能將因激動發怒而滑出的腸子重新塞回肚腹破洞,比起被行人推擠,他更厭惡自己的腸子不停溜出體外,乾澀腸子的沙軟擺動感讓他覺得反胃噁心。

他又行走一陣,見到了更多的食物攤子,他依稀記得自己生前也時常在這夜市裡玩樂,也大概認得那些口碑較好的攤子,他試著回憶那些小吃的滋味,一陣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人世,那是飢餓感。

「難怪拜拜要準備那麼多吃的,原來鬼也會肚子餓。」阿武乾笑幾聲,經過一處串烤攤子,看著攤子火架上一串串塗著醬汁的燒烤肉串,感到腹中飢餓更甚,連他偶而跑出來的腸子,都沙沙蠕動著,透露著想吃東西的念頭,他忍不住順手去抓取攤子上那些烤好的肉串,卻無法將之拿起。

他索性彎腰低頭去咬那些已經烤好的肉串,甚至伸出舌頭舔,但一點味道也嚐不到,就像是在舔一塊食物形狀的塑膠模型,他感覺不到堅硬感,但牙齒就是咬不進肉裡。

他覺得悲哀極了,茫然無神地站在那串烤攤子旁,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身處在一個幻象世界裡,這世界除了他自己以外,全部都是假的,都是虛無的。他試著將雙手放在炭火架子上,只能隱隱感覺得到暖意,像是一個人將雙手放在口邊呵氣一樣。

他在一處販賣盜版光碟的攤子前停下,他還記得這盜版光碟攤子老闆以往和自己稱得上是熟絡,差不多是買十片送兩片這樣的熟絡程度,他腦海中對於近幾年的記憶都是零星而片段,因此一時也捨不得離開這個他稍微有些印象的人,他希望藉著這老闆來回想起一些人和事,例如以前那個總是跟在他身邊、「曉武哥」前「曉武哥」後的死黨小弟。他倆時常在這攤子前挑揀新片,此時他見到攤子上多了些他沒見過的色情片,便習慣性地伸手翻揀,當然是無法拿起。

在他左邊是一個頂著碩大啤酒肚子的中年男人,老練地精挑細選,對老闆的推薦不屑一顧;他的右邊擠來三個高中男生,嘻嘻哈哈地翻找眼前的片子,不時推推眼鏡、吞吞口水、拉拉褲檔調整位置。

「幹!」阿武覺得腰間一陣麻癢,低頭一看,竟是身旁那高中生手中的珍珠奶茶杯子上突出的粗口吸管,正好頂著他腰間破口裡的腸子,他驚怒地向後退開,正要抬腳踹人,卻突然自己身後抵著的,是一個穿著短裙、面目姣好的女生,那女生一面看著錶,似乎等候著排隊購物的友人。

「嗯……」阿武頓時有一種靈光閃現的感覺,他覺得方才與那中年男人、高中學生推擠著挑揀色情光碟的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既然只能看,當然要看好看的。」阿武將臉湊近那女生,左看右看、貼著看、伏低身子看,這新發現的樂子暫時將他方才的陰鬱一掃而空。他開始動起手來,儘管指尖傳來的觸感如同在撫摸一具塑膠玩偶般,與活人的血肉感大不相同,有種難以言喻的不真實感,但他還是覺得過癮極了。

再跟著,阿武將目標從那年輕女孩的身上,轉移到整個夜市的年輕女孩身上,他像是大鑑賞家般地對每個經過他身邊的年輕女孩品頭論足,趁著與她們擦身而過的時候,伸出他那隻青森烏灰、滿布傷疤的手,對那些女孩大施非禮一番。

「喔呵呵──」阿武感到無比快意,他這時所作所為,是連那些位高權重的大官,或是家財萬貫的大老闆,又或是勢力龐大的黑道頭子等也不能公然進行的行為,他卻能夠隨心所欲地做──雖然這是他用命換來的。

他想到這一點時,不免有一絲悲哀,但死都死了,還能如何,在這當下,也只有盡情享受這他用命換得的娛樂了。他陶醉地環抱著一個穿著緊身上衣的女子,將頭臉在那女子的胸懷間上下磨蹭,跟著連雙腳也鉤上了那女子的腰,像隻無尾熊似地隨著那女子的步伐前進,還不時扯著喉嚨大叫:「反正我都死了,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再也沒有人管著我了,臭條子,有種再來找我麻煩啊……哈哈、哈哈……」

就在他自得其樂時,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他覺得有人看著他──就在他斜前方騎樓下那排機車之處,有一個模樣約莫十歲上下的小男孩,身穿棒球外套,頭戴一頂鴨舌帽,倚靠在一輛機車旁,那小孩的帽沿壓得十分低,幾乎遮住了眉毛,但阿武仍然感受到那小孩直勾勾的目光。

阿武訕訕地鬆開手,落下地,覺得那小孩的目光令他有些尷尬,他挺直身子,背過身去,再次尋找新的目標,當他盯上了一個面目清秀的長髮女孩,試圖將身子伏得極低,好窺視她長裙內部時,不經意地又瞧了瞧那小孩佇足之處。

小孩仍望著他。

羽山 於 2008-05-07 19:38: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39:00
《陰間》一、枉死 .04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來到了一處夜市,此時夜尚未深,正是人潮最多的時候,他和那些來往人潮擦著肩、碰著身子,他能夠感受得到人們的身子撞著了他,但撞著他的人卻像是一點也沒察覺。

他生前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大搖大擺地撞著別人之後,最多冷冷扔一句「不好意思」了事,然而此時眼前的行人一個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將他撞得搖搖晃晃,沒一步平穩,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學生不停擺手,滔滔不絕地向身旁的同學大發議論,阿武和這學生撞得個滿懷,終於按捺不住,一巴掌便往那學生腦袋上搧,一連搧了三、四下,那學生依然故我,猶自開懷大笑。

阿武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只能將因激動發怒而滑出的腸子重新塞回肚腹破洞,比起被行人推擠,他更厭惡自己的腸子不停溜出體外,乾澀腸子的沙軟擺動感讓他覺得反胃噁心。

他又行走一陣,見到了更多的食物攤子,他依稀記得自己生前也時常在這夜市裡玩樂,也大概認得那些口碑較好的攤子,他試著回憶那些小吃的滋味,一陣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人世,那是飢餓感。

「難怪拜拜要準備那麼多吃的,原來鬼也會肚子餓。」阿武乾笑幾聲,經過一處串烤攤子,看著攤子火架上一串串塗著醬汁的燒烤肉串,感到腹中飢餓更甚,連他偶而跑出來的腸子,都沙沙蠕動著,透露著想吃東西的念頭,他忍不住順手去抓取攤子上那些烤好的肉串,卻無法將之拿起。

他索性彎腰低頭去咬那些已經烤好的肉串,甚至伸出舌頭舔,但一點味道也嚐不到,就像是在舔一塊食物形狀的塑膠模型,他感覺不到堅硬感,但牙齒就是咬不進肉裡。

他覺得悲哀極了,茫然無神地站在那串烤攤子旁,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身處在一個幻象世界裡,這世界除了他自己以外,全部都是假的,都是虛無的。他試著將雙手放在炭火架子上,只能隱隱感覺得到暖意,像是一個人將雙手放在口邊呵氣一樣。

他在一處販賣盜版光碟的攤子前停下,他還記得這盜版光碟攤子老闆以往和自己稱得上是熟絡,差不多是買十片送兩片這樣的熟絡程度,他腦海中對於近幾年的記憶都是零星而片段,因此一時也捨不得離開這個他稍微有些印象的人,他希望藉著這老闆來回想起一些人和事,例如以前那個總是跟在他身邊、「曉武哥」前「曉武哥」後的死黨小弟。他倆時常在這攤子前挑揀新片,此時他見到攤子上多了些他沒見過的色情片,便習慣性地伸手翻揀,當然是無法拿起。

在他左邊是一個頂著碩大啤酒肚子的中年男人,老練地精挑細選,對老闆的推薦不屑一顧;他的右邊擠來三個高中男生,嘻嘻哈哈地翻找眼前的片子,不時推推眼鏡、吞吞口水、拉拉褲檔調整位置。

「幹!」阿武覺得腰間一陣麻癢,低頭一看,竟是身旁那高中生手中的珍珠奶茶杯子上突出的粗口吸管,正好頂著他腰間破口裡的腸子,他驚怒地向後退開,正要抬腳踹人,卻突然自己身後抵著的,是一個穿著短裙、面目姣好的女生,那女生一面看著錶,似乎等候著排隊購物的友人。

「嗯……」阿武頓時有一種靈光閃現的感覺,他覺得方才與那中年男人、高中學生推擠著挑揀色情光碟的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既然只能看,當然要看好看的。」阿武將臉湊近那女生,左看右看、貼著看、伏低身子看,這新發現的樂子暫時將他方才的陰鬱一掃而空。他開始動起手來,儘管指尖傳來的觸感如同在撫摸一具塑膠玩偶般,與活人的血肉感大不相同,有種難以言喻的不真實感,但他還是覺得過癮極了。

再跟著,阿武將目標從那年輕女孩的身上,轉移到整個夜市的年輕女孩身上,他像是大鑑賞家般地對每個經過他身邊的年輕女孩品頭論足,趁著與她們擦身而過的時候,伸出他那隻青森烏灰、滿布傷疤的手,對那些女孩大施非禮一番。

「喔呵呵──」阿武感到無比快意,他這時所作所為,是連那些位高權重的大官,或是家財萬貫的大老闆,又或是勢力龐大的黑道頭子等也不能公然進行的行為,他卻能夠隨心所欲地做──雖然這是他用命換來的。

他想到這一點時,不免有一絲悲哀,但死都死了,還能如何,在這當下,也只有盡情享受這他用命換得的娛樂了。他陶醉地環抱著一個穿著緊身上衣的女子,將頭臉在那女子的胸懷間上下磨蹭,跟著連雙腳也鉤上了那女子的腰,像隻無尾熊似地隨著那女子的步伐前進,還不時扯著喉嚨大叫:「反正我都死了,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再也沒有人管著我了,臭條子,有種再來找我麻煩啊……哈哈、哈哈……」

就在他自得其樂時,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他覺得有人看著他──就在他斜前方騎樓下那排機車之處,有一個模樣約莫十歲上下的小男孩,身穿棒球外套,頭戴一頂鴨舌帽,倚靠在一輛機車旁,那小孩的帽沿壓得十分低,幾乎遮住了眉毛,但阿武仍然感受到那小孩直勾勾的目光。

阿武訕訕地鬆開手,落下地,覺得那小孩的目光令他有些尷尬,他挺直身子,背過身去,再次尋找新的目標,當他盯上了一個面目清秀的長髮女孩,試圖將身子伏得極低,好窺視她長裙內部時,不經意地又瞧了瞧那小孩佇足之處。

小孩仍望著他。

羽山 於 2008-05-07 19:39: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0:00
《陰間》一、枉死 .05

阿武一驚,他覺得那小孩看得見他,趕緊狼狽地起身,三兩步奔到那小孩前,伸手在那小孩面前搖了搖。阿武雖然沒有得到小孩的回應,但他順著小孩的視線看去,他發現這小孩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腰間那條淌出來的腸子。

「喂!小鬼,你看得見我對吧,你……」阿武趕忙將腸子塞回了裂口中,急切地問。

那小孩緩緩伸手,一連指向好幾處地方,說:「你大吼大叫,大家都在看你。」

「啥?」阿武可是大吃一驚,連忙看向那小孩所指地方看去,在一處騎樓底下,有幾個中老年人圍坐一桌下著象棋,他們身邊也總有人圍觀,大都目不轉睛盯著棋盤戰局,卻也有個年邁老者歪著頭看向這方,似乎也讓方才阿武的舉止所吸引,阿武瞪大眼睛,他發現那老者雙腳微微離地,是騰在空中的。

另一旁二樓微微敞開的窗口,漆黑陰暗,有個倚在窗邊的女子抽著煙,一手拖著下頦,同樣似笑非笑地望著阿武。

再一旁一個西裝筆挺,提著公事包的中年男人,不時看著錶,迎面而來,也瞅了阿武幾眼,再撇過頭去。

「咦、咦?」阿武楞了楞,一把拉住那中年男人胳臂,說:「先生,你看得見我?難道我沒死?」

「老兄,我趕時間。」那中年男人像是不願停下腳步一樣,他撥開了阿武的手,匆匆走遠。

「哥哥,你是死了沒錯,你變鬼啦。」那小孩走近阿武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襟,還捏了捏他的腸子,說:「如果你活著,腸子跑出來不會痛嗎?」

「唔!」阿武聽這鴨舌帽小孩這麼說,一絲絲的希望也破滅了,他說:「所以說……你們跟我一樣,也是鬼……」

那小孩點點頭,跟著上下打量著阿武,說:「哥哥,你剛死吧,嗯,需不需要許可證,我便宜賣給你……」那小孩邊說,一邊從口袋掏出一張土色方紙。

阿武也沒細看小孩手上那玩意兒,只是猶自不停四顧整條夜市街,果然又見到幾隻遊蕩在四周的鬼,知道自己剛才一舉一動,都讓他們看見了,不由得大大發窘,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塞進去,他有些惱羞成怒,見到小孩仍拉著他的衣襟,便一把推開了小孩。「囉唆啦。」

小孩不再說話,回到了原先的機車旁,靜靜倚靠著,看著前方。

阿武佇在原地,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他順著那小孩視線望去,小孩看著的是一個尋常肉圓攤子,生意尚過得去,賣肉圓的老闆年近五十,忙碌地將肉圓盛入紙盒、淋上醬汁、裝袋、放入竹筷,再接錢找錢。

阿武來到那小孩身旁,蹲了下來,賠笑說:「歹勢啦,我剛剛太兇了,你在看你爸喔?你捨不得他喔?」

那小孩白了阿武一眼,撇過頭去,說:「他是我弟。」

「呃?」阿武楞了楞,再次看了看那肉圓攤大叔,驚訝地問:「嘩,那你不是死好幾十年了?」

「是啊,死四十幾年了吧。」那小孩再度取出那張土色方紙,在阿武面前搖晃著。「你到底要不要許可證,沒有許可證的話,你還是趕快走,去別的地方,不然會害到我們。」

「啥許可證?」阿武伸手去拿,但那小孩警覺地將手一縮,將那張「許可證」拿遠了些,說:「這是陽世許可證,沒這張東西的孤魂野鬼不能在地上逗留,要到下面去待。」

「下面?」阿武雖然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許可證」是啥玩意兒,但大約卻明白小孩的用意,他扠起手,嘖嘖了幾聲:「你賣這個喔,這一張賣多少?」

那小孩抿了抿嘴,問:「你有多少?」

阿武掏出皮夾,刻意拉開讓那小孩看,裡頭除了隨身證件之外,只有幾張百元鈔票而已。

「這是活人在用的錢,死人不用這種啦。」那小孩皺起眉頭,問:「你的親朋好友應該會燒錢給你吧,你記得你住哪裡嗎?」

「還真麻煩。」阿武哼哼笑了起來,他並沒有打算向小孩購買這許可證,他倒覺得有些好笑,原來人生在世汲汲營營掙錢吃飯花用,就連死了也一模一樣。但他只乾笑幾聲,就笑不出來了,他不知道有誰會燒錢給他。

「想不起來你住哪裡嗎?」那小孩問。

「小時候的事大概都還記得,長大之後反而很模糊,最近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被人打死的。」阿武攤手一笑。

「看得出來。」那小孩點點頭,像是對阿武這樣的反應習以為常,他叮嚀地說:「仔細想,一定想得起來,人剛死,總會渾渾噩噩,久了就正常了。」

「要多久?」阿武好奇地問。

「不一定,有些人死很久,還是呆頭呆腦,有些人幾天就恢復記憶了。」那小孩上下打量著阿武,像是在算計著什麼一樣,他說:「這樣好了,這兩天你跟著我,等你想起自己住哪裡、有哪些親人,就帶我去找他們,我再會教你怎樣把錢弄到手。」

阿武看著那小孩,突然插口說:「這麼好心喔,你要抽多少?」

「四……不,算你三成就好了。」那小孩也毫不掩飾,他說:「弄錢的手續很複雜,沒有人指點,你一毛錢也弄不到,四成是公道價,三成是折扣價,我憑良心做生意的。」這小孩一邊說,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疊土色方紙,翻翻找找,挑出一張遞給阿武,說:「這張就算是我免費送你,期限是三天。」

羽山 於 2008-05-07 19:40: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0:00
《陰間》一、枉死 .06

阿武接過那許可證,左瞧右瞧,上頭的打印字樣是大大的「陽世許可證」五個字,下頭是些規範條約之類的小字,還有兩三枚大大的紅色章印,他看著小孩的目光,若有領悟地說:「你自己做的喔?」

「嘿嘿,總之保證有效……」那小孩正要說明,突然一驚,一把搶回阿武手上的許可證,往騎樓下退逃,同時向阿武說:「快走啦──」

阿武愕然之餘,也直覺性地跟著小孩跑,但見那小孩倏地鑽入了牆,不見影蹤,他回頭,觀棋那老者仍閒致地瞧人下棋,二樓窗台那吸煙女子,也仰頭吸著煙,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但阿武仍然像是嗅著了貓味的老鼠一般,彎著脊椎,往騎樓深處靠去,他漸漸蹲低身子,躲到一排排的機車後方,他聽見了先前那令他緊張的腳步聲。

碰──碰──碰──

那腳步聲隨之變大,穿透夜市吵嚷人聲,像是群蜂嗡響中的一記記重鼓般地清晰。

「唔!」阿武的身子一抖,縮得更低,他見到一個高大身影遠遠走來,那傢伙身著墨黑色西裝,體態雄偉,那身影的頸部以上,是一顆牛腦袋,有一雙挺翹的耳朵,和一對彎曲粗壯的尖角。

「牛頭……」阿武掩不住心中的驚懼,這傢伙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面,想來應該是那牛頭。

「原來是專管死人的條子,我幹……」阿武嚥了一口口水,在他的腦海裡對於牛頭馬面的印象和一般人沒有太大差異,知道牛頭馬面是陰間鬼差,如同陽世的警察一樣。

阿武躲在騎樓下的機車排後方,牛頭走在夜市街道上,牛頭經過阿武正前方時,他倆相距只有四、五公尺。阿武屏住了氣息──在這一瞬間當中他對於鬼魂也保有呼吸吐納感這一點覺得有趣,但他無法深思,他只能將身子縮得更緊,祈禱那牛頭趕緊離去。

「張、曉、武──」牛頭轉身,面向阿武藏身之處,抬步走來。

「我幹!耍我啊──」阿武驚憤地跳了起來,拔腿就跑,他口中爆出如肉粽般成堆成串的髒話,像是霹靂啪啦的鞭炮爆炸。然而他也聽見背後那一聲怒吼,和那鋪天蓋地迫來的踏步聲。

他在騎樓下穿梭奔跑,速度極快,一下子已經到了轉角,他轉入一條防火巷,那巷子陰暗狹窄,堆積著許多雜物,底下還有條臭水溝,一台台冷氣機自兩邊窗口架出。

阿武靈巧地鑽到了巷子中段,回頭,見到牛頭緊跟在後,可嚇出一身冷汗,牛頭的雄偉體態並未造成他在狹窄小巷內追逐上的不便,阿武一時之間還不明白,只當後面那頭牛不但壯碩,且很敏捷。

「死條子陰魂不散!」阿武拚命加快自己的步伐,不時躍起跳過那些堆積在地上的廢棄物,恨恨地叫囂:「以前條子抓不到我,現在你這頭怪牛也休想抓到我!幹!」

阿武再一次回頭時,牛頭離他更近了。他生前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追逐,有時是他追著仇家打,有時是他被仇家追著打,或是被警察追著打。

無數次的追逐經驗讓他曉得自己該在什麼時候突然轉身,冷不防地給追上來的傢伙一記拳頭。

就是現在!

阿武在將要奔出防火巷的出口前,陡然轉身就是一拳。

這記拳頭打在牛頭結實的胸膛上,像是打在一堵牆上,一點效用也無,牛頭則是猛抬一腳,重重踢在阿武的身軀上,將他踢得飛出防火巷。

「唔……幹,多謝你喔!」阿武摔在地上,痛苦掙扎,摀著肚子撐起身子繼續跑,牛頭這一腳反而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大了些。

阿武咬著牙,強忍著肚腹疼痛,他腰間落出來的腸子更長了些,他提著腸子,欲往反方向奔逃以拉大彼此距離,但他奔沒多遠,就讓前方巷口一個突然自樓房牆壁竄出的大黑影一胳臂撂倒在地。

那揮臂撂倒阿武的傢伙身形高拔,同樣身著深色西裝,但體態較為精瘦,且襯衫潔白領口以上是一顆馬頭,長長的鬃毛垂到肩際──馬面。

馬面兩隻眼睛死黑暗沈、毫無生氣,手上還提著方才那向阿武兜售陽世許可證那小孩,那小孩垂頭喪氣地讓馬面提著後領,一動也不敢動。

阿武吃了牛頭一腳,本已痛苦至極,又讓馬面一胳臂撂在地上,掙扎了半晌才站起身,牛頭早已來到了他的背後,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將之壓倒,跟著掐按著他的後頸,拗著他手腕扭至背後,手法便和人間警察差不多,這使得阿武冒出一股莫名的怒氣,在他活著的時候,綁票殺人等大壞事雖沒從沒幹過,但偷竊、打架等小壞事也沒停過,因此他進出警局,躲避條子也無話可說,但變成了鬼,難道還得背負生前罪孽?

他氣呼呼地大喊:「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要判我幾年?先說好,我沒做的事別贓在我頭上啊。」

「你這一生幹過什麼好事壞事,下去做個筆錄,很快就知道了。」牛頭開口說話,聲音倒比阿武想像中還要年輕,像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人一般。

羽山 於 2008-05-07 19:40: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1:00
《陰間》一、枉死 .07

「哪有這種事,去哪裡做筆錄?你們要誣我什麼?」阿武忿忿不平地說:「跟你們去做筆錄,我怕去了就出不來了!」

牛頭沈沈地說:「沒這回事,做完筆錄就放你出來了,之後你怎樣,就不甘我們的事了。」

馬面哼哼一笑,搖了搖手上那小孩,說:「不過這老小子比較麻煩,又在賣偽造的許可證了。」

「誰……誰說我偽造許可證,那種事我很早就洗手不幹了,現在我的證件是真的!」那小孩拉開外套拉鍊,又從襯衫中拉出一個方形小包,從那方形小包中取出一只半透明的小袋子,打開,才是一張和方才那些證件一模一樣的紙。

阿武見這小孩方才隨手就是一把許可證,但唯獨這張許可證收藏得如此慎重,何者為真、何者是假,便也不言可喻了。他嘖嘖幾聲,卻沒說什麼。

「別急著現寶,我看過好幾次了,我知道你有一張無限期的許可證。」馬面哼哼笑著說:「可是你偽造證件賣給別人,是不行的。」

牛頭推了推阿武,問:「老小子剛剛是不是要賣你許可證?」

「什麼許可證?那是什麼?我不知道啊!」阿武瞪著牛頭,恨恨地說:「剛剛我跟這小弟在聊天,沒有聊到什麼許可證……」阿武儘管不悅那小孩試圖賣他假許可證,但在他的價值觀中,那小孩和他是同一類人,而條子則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實際上那小孩並未令他損失什麼,而牛頭馬面卻賞了他兩下重擊,讓他眼冒金星。

那小孩眼睛亮了亮,也頗訝異這僅聊過幾句話的阿武竟替他圓謊,趕緊連連點頭說:「看吧,我哪有賣假許可證,我……我很安分,我閒來無事,跟其他鬼閒話家常,有錯嗎?」

「是嗎?」馬面看了看那小孩,又看看被壓在地上的阿武,問:「你和這老小子什麼關係?為什麼替他說話?」

「我跟他沒關係啊。」阿武搖搖頭說。

馬面鬆開手,將那小孩拋在地上,來到阿武面前蹲下,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只巴掌大小、黑色長方的玩意兒,另一手則捏著筆,在那東西上點點劃劃。

「哇幹!牛頭馬面也用PDA喔!」阿武愕然驚叫,他雖然對電子產品沒有多大研究,但他大約知道馬面手上那玩意兒是一種時下流行的掌上型電腦。

「問你什麼,你回答就是了。」牛頭加重了拗扭阿武手腕的力道,使阿武疼得哀叫起來。

「張曉武,二十四歲,屬狗對吧。」馬面問。

「不對!我二十八歲,屬虎。」阿武怪聲嚷嚷著:「而且我不是張曉武,我……我姓李啊!」阿武怪聲嚷嚷著。

「啥?」壓著阿武的牛頭搔了搔頭,稍稍減輕擒拿施力。

「你們認錯人了……」阿武一面說,伸手在褲袋中掏摸,摸出一只皮夾,他將皮夾抖開,便露出裡頭的身份證,上頭的姓名是「李文新」──這當然是假造的身份證。

他倒是對於那些將他打死的傢伙,卻未取走他的皮夾感到有些詫異,但隨即醒悟,皮夾中擺著一張偽造的身份證,即便屍體讓人發現,那張假造的身份證,還能夠誤導警方偵察方向。

牛頭奪過阿武手上那只皮夾,細看了看,呢喃地說:「真的是姓李耶。」

「你白活啦?身份證在陽間一張沒值多少錢。」馬面白了牛頭幾眼,又回頭看看站在遠處的小孩,冷笑地說:「我看他們是同道中人,難怪氣味相投啊……」馬面又在那PDA上點點劃劃了好一會兒,跟著拍了機器幾下。

「這便宜貨,會不會是資料出錯?」牛頭狐疑地問。

馬面將PDA放入口袋,揪著阿武頭髮說:「不管你是誰,死了就不能繼續在陽世遊蕩。回到底下,不管你姓張還是姓李、屬狗還是屬虎,都能查得清清楚楚,若是讓我們查出你編造身份,有你受的。」

阿武不安問著:「回去哪裡?」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牛頭將阿武拉了起來,揪著他的衣領。馬面則伸手從腰間取出一副怪模怪樣的東西,那是一雙完整手骨,骨節銳長殷紅,作握拳狀,兩個拳頭末端以鎖鍊相連,馬面扳著手骨指節,喀啦幾聲,本來呈現握姿的手骨張揚開來,變成了爪狀。

「嘩,別想用這玩意銬我!」阿武登然會意,這玩意兒是手銬,是他最痛恨的東西之一,他突然一記勾拳打在馬面下巴,同時抬膝一撞,頂上馬面小腹,再猛地向後一蹦,後腦結結實實撞在牛頭嘴上,這三記攻擊一氣呵成。阿武本便有數不清的街頭鬥毆經驗,過往遭多人圍毆時,都能出奇不意地反擊脫困。

但這一次不同。

他的拳頭、膝蓋像是打在石柱上、他的後腦像是撞在土牆上,這一氣呵成的三記突擊,竟像是攻擊在他自己身上一樣,使他抱著頭彎下腰來,覺得後腦發出一陣一陣的暈眩疼痛,拳頭和膝蓋也疼痛欲裂。

「別白費力氣了,你剛死不久,一點鬼氣也沒有。」馬面順手兩巴掌甩得阿武雙頰熱辣紅腫,又將那對朱紅骨銬的其中一只向阿武後頸湊去,五指握合,喀啦啦地將阿武頸子緊緊掐住,阿武感到頸上傳來強烈的刺痛和束緊感,不由得噫噫哀嚎起來。「咳咳,原來不是手銬,是脖子銬!我靠……」

「錯了。」馬面哼哼一笑,說:「這玩意兒哪裡都能銬,你最好安分一點,不要逼我銬著你其他地方。」馬面這麼說時,順勢朝阿武褲襠瞄了一眼,阿武倒吸了一口冷風,再也不敢作聲。

羽山 於 2008-05-07 19:41: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2:00
陰間》一、枉死 .08

馬面將阿武雙手扭至後背,要他伸出雙手食指互相交疊,再以掐著他頸子的骨銬上另一隻爪子,緊緊握住阿武一雙食指。

「唔!」阿武讓這幾近刑求的銬姿鎖得難受至極,只覺得雙臂姿勢緊繃痠疼,頸子和雙手食指也疼痛難熬,他憤怒地說:「果然……活條子跟死條子都是一個樣子,我幹──」他憤怒罵著髒話,馬面也不理他,隨手拉了拉鎖著阿武頸子和雙指的骨銬鎖鍊,就讓阿武疼得閉住了口。

牛頭和馬面左右挾著阿武,帶著他走,走了數步,馬面低聲問:「我再問你一次,那老小子是不是賣許可證給你?你作證,我就打開骨銬,讓你好受一點。」

「我跟他……只是在聊路上哪個妞兒胸前那兩顆是假奶……」阿武恨恨地說。

「好吧。」馬面點點頭,又抬頭望望夜空,說:「人世天上的月亮真美,咱們走慢點也無妨。」

於是牛頭和馬面放慢了腳步,沈重緩慢的步伐聲隱隱迴盪在街上。阿武可沒心情賞月,馬面不時拉扯他頸後的鎖鍊,走得越慢,折騰得越久。

「小歸,那小子是誰啊?」方才觀棋的傴僂老鬼盤腿坐在電線桿上向下問著著茫然佇在街邊的小孩。

「你們剛剛也見到了,只是一個剛死不久的傢伙……」那小孩叫作小歸,他茫然然地搖了搖頭,看著阿武讓牛頭和馬面押著,煎熬地向街的另一端走。

嗶嗶──嗶嗶──

一陣警示鈴聲響起,馬面取出PDA,檢視半晌,驚奇地說:「也是隻枉死鬼,怨氣很大,三個牛頭都壓不住。」

「在哪兒?快去幫忙?」牛頭問。

「車站附近的公園。」馬面盯著手上的PDA,邁開步伐奔跑起來,斜斜地朝著牆面奔去,遁入牆中。

牛頭緊跟在馬面身後,也朝著牆面奔去,阿武讓牛頭挾在脅下,牛頭的身子像是潛入水中一般順利地溶進牆裡,但阿武卻像是撞著鐵板一樣地給震在牆外。

牛頭伸出一隻大手,掐住了掉落在牆外的阿武腦袋,硬往牆裡頭拉,阿武便這麼轟隆隆地猛撞了五六下牆,硬是給拉進屋裡,他覺得腦袋像是碎成無數片一般地疼痛,他的身子像是經過絞肉機又擠出一樣。

他還沒來得及發出哀嚎,牛頭又拉著他,撞進另一邊的牆上,又是一陣死拖猛拉,阿武讓牛頭拉到了大道上,馬面遠遠在前奔著,他們不再循著人間道路前進,而是直直地前衝,穿過一間又一間的屋子和店家。

起初阿武每每穿牆時都感到椎心般的痛楚,後來便漸漸不痛了,只是感到一陣麻癢而已,他也開始能夠定心打量起四周,他見到自己在店家和民居中穿梭,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叫賣服飾的店員、準備打烊的店家、聚在客廳看電視的老少、光溜著身子在床上親熱的夫妻。

跟著,牛頭已經奔到了街邊,他挾著阿武縱身一躍,像是飛了起來,越過了數公尺寬的街道,轟隆隆地落在另一端,牛頭的面前是一座公園,馬面早已奔入其中。

便連阿武也聽見了公園深處傳來的鐵蹄猛踏,和那廝殺打鬥的叫囂聲,牛頭手在腰間一摸,摸出一截墨黑棒子,猛一甩,立時增長四倍。阿武認得那是防身甩棍,只是牛頭手上那甩棍硬是比凡人甩棍粗長許多,尖端還有一個黑色骷髏。

牛頭再次奔跑,隨著那廝打聲加大,阿武見到斜前方十數公尺外的草坡上,站著一個可怕的女孩,那女孩的上衣和破裂的裙子都污紅一片,手臂和頭臉也是帶著髒污的紅,像是一朵紅花落在土上,讓人踐踏碎裂了的模樣。

此時的女孩卻無花朵那般嬌弱,而是歪頭站立著,雙眼斜斜向前勾視。在她附近尚有一個摀著手臂的牛頭,和另外兩個倒坐在地上的牛頭,都負著輕重不一的傷。

「唔!」阿武讓牛頭挾著,動彈不得,牛頭挾著阿武,和馬面一齊向那女鬼包抄逼去,阿武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立了起來,他見到那枉死女鬼左邊頸子上有一道極深的裂口,像是一棵遭到了斧砍的小樹般斜斜欲斷。

那女鬼的腦袋歪斜傾著,微微搖晃,血紅臉龐上那雙青森眼睛流露出強烈的怨恨,阿武和她四目交接時,忍不住發起了顫。

馬面手一甩,也是一枝黑色甩棍,與牛頭左右包抄,阿武感到身子一陣飛梭,更加接近那女鬼了,馬面當先一棍劈下,甩棍卻讓那女鬼牢牢抓住。

牛頭緊接著狠狠一棍劈打在女鬼左肩上,女鬼讓牛頭這棍打得雙膝彎曲,一肩低垂,卻沒倒地,而是悶吼一聲,反手猛扒,在牛頭胸口上扒出數條血指痕。

枉死女鬼的這一扒抓,手指勾著了阿武後頸骨銬鎖鍊,將阿武硬生生拉脫出牛頭脅下,阿武飛蕩在空中,感到手臂、手指、頸子幾乎都要裂開了一般。

女鬼像是一頭殺瘋了的惡豹,一把將阿武騰空掐著,另一手直直朝著阿武臉上扒下。

「哇──」阿武驚愕至極,全然無法反應,所幸馬面即時自背後架住女鬼雙肩,牛頭也同時緊緊拉住女鬼的手,使之停留在阿武面前數公分處。

阿武眼前所能見到的,就是女鬼張揚在他面前的血爪,大片血紅之餘的地方蒼白而青嫩。他同時也感到女鬼提著他的那手極其冰涼,一股一股的怨毒伴隨著痛楚滲入他的頸子和臉龐。

羽山 於 2008-05-07 19:42: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3:00
《陰間》一、枉死 .09

「還不來幫忙──」馬面嘶吼著,不遠處那三個牛頭也掙扎起身,奔來助陣。

「姓賴的,你給我出來──」枉死女鬼身上的戾氣暴風般爆發,掙脫了牛頭和馬面的押拿,騰空竄起,如同一陣紅色狂風,在公園草坡上颳起,馬面與四個牛頭紛紛包抄追上。

阿武在混亂中給拋甩在空中,差點便要讓女鬼一爪扒爛了臉,是那馬面情急下踹了他一腳,將他踢飛數公尺遠,撞在樹上,這才沒讓他被女鬼的血爪子劈爛頭臉。

「我靠……」阿武在地上掙扎蠕動著,在這混亂惡鬥之中,他幾乎分不清天和地,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英雄電影中讓怪物抓在手上的弱女子一般窩囊無助。

「還好吧,老兄!」

阿武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臂,定神一看,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孩,原來是小歸。

「哇,很少見到這麼兇的枉死鬼。」小歸將阿武往樹後拉,看著前方牛頭馬面大戰厲鬼的激烈惡鬥,也是吒舌不已。

此時四個牛頭加一個馬面,將那淒厲女鬼團團圍住,四面圍捕,再也無暇顧及這頭的阿武。

小歸從口袋取出一片手指長寬的褐色鐵片,鐵片上刻印著符籙文字,小歸將那薄鐵片插入了握著阿武雙指的骨銬掌末一道縫隙中,只聽得喀啦幾聲,緊握著的指骨鬆開,使得阿武的雙手得以垂下,由於讓這骨銬鎖著一段時間,阿武一時也無法舉起雙手,只能微微晃著,藉以抒解雙臂、指節的酸麻疼痛。

接著小歸又將掐著阿武頸子的骨銬也解開,將那副骨銬拿在手上拋了拋,滿意地說:「這玩意我收下了。」

「你……你怎麼會有鑰匙?」阿武終於抬起手來,撫摸著頸子,撫摸著他臉上那數道讓女鬼抓掐出的血痕。

「嘿嘿,在底下,只要你有錢,就連『人間紀錄』、『輪迴證』都能弄到手,這鑰匙算得了什麼?」小歸得意說著,一面檢視著阿武臉和頸子的血痕、雙手食指的瘀腫。「不要緊,這些傷沒幾天就好了,來吧,我帶你下去。」

「去……去哪裡?」阿武讓小歸拉起身子,只覺得就連小歸的力氣都比他大上不少,他轉頭看了看遠處,女鬼與牛頭馬面早不知戰去何方。他覺得腰間痠麻,低頭一看,經過了方才的激烈動作,使他的腸子掉出更多,幾乎要垂到膝蓋了,他趕緊將腸子撿起,捧在手上吹氣、輕拍,小心翼翼地塞回腹中,又問:「那……我肚子上這個洞要多久才會好?」

「那個啊?」小歸拉著阿武往公園外頭走,聽阿武這樣問,回頭看了看他的腰,哼哼幾聲說:「生前的傷是不會好的,永遠都是那樣,不過等你死夠久了,道行夠了,就可以變化得讓人看不出來。」小歸一面說,一面揭下他戴著的鴨舌帽子,頭上是茂密的短髮。

「你傷在哪裡?」阿武左瞧右瞧,看不出異狀,小歸嘿嘿一笑,又戴上帽子,跟著揭開,只見本來全無異樣的腦袋上有數道大裂口,幾乎可見頭蓋骨中的緩緩蠕動的紅白腦子。

「哇──」阿武嚇得一震,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我是從很高的地方掉下來摔死的。」小歸賊兮兮地笑了笑,繼續拉著阿武走。他們穿過了公園,在紅磚道上奔跑,小歸的步伐輕迅捷,阿武讓他拉著跑,也覺得自己越跑越快,幾乎和街道上行駛的車子一般快了。

「小弟,你為什麼要救我?」阿武不解地問。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小歸反問。

「我……我只是討厭條子而已……」阿武抓抓頭說。

「我和你一樣。」小歸笑著答:「況且,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回報你而已。」

「你……你跑這麼快要帶我去哪裡?」阿武覺得自己的腳早已跟不上前進的速度,像是在空中飛梭一般了。

「陰間。」

「陰間?」

「現在這裡是陽世,是活人待的地方;死人待的地方在我們的腳底下,就是陰間。」小歸回頭解釋。

「等……等一下,陰間長什麼樣子?為什麼你和條子要帶我去一樣的地方?去那邊可以幹嘛?要怎麼去?多久才會到?」阿武連珠砲似地問。

「鬼在陽世不好躲藏,不管你怎麼跑,他們都有辦法找得到你,你下去避避風頭,他們每天要抓的鬼可不少,不久就會忘了你啦。」小歸緩下步伐,說:「啊,到了。」

「咦?」阿武站定身子,當小歸拉著他越奔越快時,他只覺得四周的景色迅速向後飛梭,像是幻影一般,此時停下,這才定了定神,環顧身邊環境,這兒是這個城市裡最繁華熱鬧、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街區之一,電影院、服飾精品店、漫畫書店、遊樂場、餐廳等各式各樣的店家林立,無數的年輕男女在此流連忘返。

「不是吧,這裡就是陰間喔!」阿武驚愕問著,他也是這鬧區的愛好者之一。

「不是啦!」小歸嘖了一聲,指指後方,阿武回頭,身後是地下捷運站的出入口,阿武先是一愣,跟著啞然失笑:「我們搭捷運去陰間喔。」

「不是我們,是你一個人下去。」小歸說。

羽山 於 2008-05-07 19:43: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3:00
《陰間》二、漆黑 .01

「鬼差要抓你去的地方,是陰間的城隍府,你會在那裡接受訊問、填寫『人間紀錄』,每一個人生前幹過哪些好事、壞事,在那時候都會一清二楚,你沒有辦法說假話;鬼差會一面聽你口述,一面替你寫下紀錄,如果替你紀錄的鬼差看你不順眼,他只要擅自在你的紀錄上添上一兩筆壞事、劃掉一兩筆好事,等你進閻羅殿大審時,就有你受的了。」

「本來你因為袒護我而得罪了鬼差,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整你,但我那個老弟最近惹了麻煩,我得守著他。你自己先下去躲一陣子,十天之後,去這地址找我,那是我陰間的家,那時候我處理完我老弟的事,應該就會回到那兒,到時候運氣好的話,你的記憶大概也恢復得差不多啦,我再教你怎麼弄錢,陰間和陽世一樣,沒錢萬萬不能啊……啊,不說了,我得趕快回去,你自己看著辦啦,祝你好運。」

阿武順著通往捷運月台的手扶梯向下,反覆看著手上那張記載著小歸地址的紙片,搔搔頭,將之折好放入口袋,慎重回想著小歸的叮嚀,他來到站務人員的服務窗口前,朝裡頭做了個鬼臉,拍打著玻璃窗口,跟著翻身躍過驗票閘門,往月台去。

儘管此時已近深夜,但車站月台前仍有不少乘客,趕搭著捷運最後一班車,大家井然有序地排著隊,阿武吹著口哨,四處遊晃,順手拍打那些年輕女孩的屁股。

警示線外的燈亮起,列車進站,阿武倚靠在面對軌道的手扶梯外牆,興致昂然地看著列車進站,車門敞開,乘客們紛紛上車。

「唔!」阿武見到月台上的乘客開始向前移動之餘,卻也有不少候車乘客一動也不動地佇留在原地,直到車門關閉,列車駛去,那些月台上剩餘的「乘客」也不以為意,重新排起隊伍。

這末班車離去之後,捷運站人員跟著收工,直到燈光俱滅,候車月台上一個一個青灰身影佇立著,阿武這才覺得有些可怕,覺得四周漸漸開始像是鬼片中的氣氛一樣了。

「幹,有什麼好怕,我也是鬼。」阿武碎碎唸著,自我提醒著──自己也是隻鬼,還是隻肚破腸流、死狀可怖的鬼。

漆黑的候車月台微微亮起,青森迷濛的光芒發自隧道深處,隨著那逐漸逼近的車頭燈光芒更加明亮,一班通體灰白的捷運列車徐徐進站,這列車顯得異常地安穩輕盈,沒有以往捷運或者火車那種車輪與軌道的摩擦聲,而是像落葉飛飄進站一般。

阿武有些詫異,這班捷運列車外觀比他想像中溫和、樸素許多,他本來以為那會是一班如同恐怖電影中那種悽慘髒紅、車燈是大大的眼球、車門插出利齒……諸如此類的可怕怪車。

但此時這列車看來只像是褪了色,且十分安靜,即便是車門開啟,也是寧靜無聲,裡頭的乘客紛紛下車,一個也沒留下。

「這就是通往陰間的捷運……」阿武與那些下車乘客擦身而過,進入車廂,車廂裡也是灰白迷濛,側邊牆面上貼黏著不少小廣告,座椅、扶手則顯得有些老舊,阿武好奇地穿越一節節的車廂,當他發覺車門遲遲未關,外頭的乘客仍不停湧入時,這才趕緊找了個靠著走道的位置坐下。

阿武身旁坐了個滿臉病容的年輕人,雙手捏著一張照片,照片裡一男一女甜蜜相擁,男的便是這年輕人。

「喲,是你馬子啊?」阿武嘿嘿地問,他對陰間尚有太多疑問,此時滿車都是鬼,想抓幾個來問問,便隨口找話題作為開端,但那年輕人只是漠然看了阿武一眼,並未答話。

「你馬子辣耶,你掛了還真可惜,你上來查她有沒有另結新歡啊?」阿武調侃地說。

「她確實有了新的對象。」那年輕人淡淡地說。

「喔,不好意思喲,讓我說中了……你有沒有教訓那個拐你馬子的王八蛋啊?拿來讓我看清楚這賤貨……」阿武隨口說著,伸出手要去拿他的照片。

「你嘴巴放乾淨一點。」年輕人惱怒地撥開了阿武的手。

「唔!對不起……」阿武縮回手,尷尬陪笑,他生前是個混混,和那些朋友之間的相處應對一向輕浮無禮,習慣成自然,儘管他在陽間偷車、打架,但此時剛死不久,鬼氣不足,穿牆遁地飛天變化之類的技巧全然不懂,便連力氣也不大,在那些較他資深的鬼魂面前,他儼然成了弱者,毫無昔日氣焰,莫可奈何,即便他覺得開開玩笑也沒什麼,但見年輕人動氣,也只好識趣地道歉。

「不……我也不好,我只是將自己心情上的不愉快,發洩在你身上。」年輕人推了推眼鏡,苦笑地指著照片說:「她是個好女孩。儘管我的病已經沒救了,不可能好起來了,她還是照顧我到最後一刻……她的新對象是我學弟,人老實、又上進,是我暗中撮和他們在一起的,那是去年的事了,這次我上來看看,不錯,我很滿意。她對我好,我也要她永遠幸福……」

「嗯,看得出來,是個好女孩子。」阿武抿著嘴,他見到年輕人盯著照片時的眼神,就像是看著心目中的女神,不禁也肅然起來,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就怕將鼻孔嘴巴的氣息噴到了照片上

羽山 於 2008-05-07 19:43: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4:00
《陰間》二、漆黑 .02

「哼!哼哼──」坐在阿武對面那人,攤著報紙看,聽到了年輕人和阿武的對話,似乎不大服氣,他一連哼了七、八聲,終於將報紙放下。

「呃──」阿武見了他對面那人,嚇了一跳,那大叔年近半百,血流滿面,臉上插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屑,牙齒脫了好幾顆。

「怎麼?小子,你嫌我難看啊,你自己照過鏡子沒有。」那大叔見了阿武驚愕神情,不悅罵著。

「……」阿武想想也對,趕忙將自己嚇出的腸子塞回肚中,看看雙手,遍布傷痕,臉孔想來也是好看不到哪裡去,他聳聳肩說:「我死沒多久,還不習慣。」

「女人啊女人……」那大叔垂下了頭,嘴巴還不停呢喃,突而又抬起頭,冷笑地看著年輕人說:「小伙子,你太天真了,說不定啊,就是你女人害死你的。」

「荒謬……」年輕人莞爾笑起,搖著頭,將照片收進口袋。

「哪裡荒謬了?」大叔嗓門宏亮,指著自己的臉說:「看看我這樣子?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年輕人和阿武都搖了搖頭。

「那個賤人,紅杏出牆!他娘的偷情就算了,還要貪我的保險金,她跟姦夫同謀,在我的車子上動手腳,然後,我就變成這樣子啦。」大叔兩隻眼睛瞪得像是十元銅板,恨恨地以手指戳著自己的猙獰血臉,憤怒地說:「我這次上來,把我老婆跟那個姦夫嚇得半死不活,哈哈,過癮,下次存夠了錢,我還要再來,整死他們!哈哈、哈哈!」

阿武好奇地問:「還能這樣喔,你在陽世嚇人,條子都不管喔?」

那大叔哈哈笑說:「我有申請核准的復仇證,那個賤人紅杏出牆、謀殺親夫,我把他們嚇得半死不活,一報還一報而已。」

「你的遭遇令人同情,不過也不用把天底下的女人全拖下水。」年輕人悻悻地說:「我的小娟不是那種女人。」

「二十年前,我的賤人看起來跟你女朋友就差不多,清清純純、賢慧乖巧,哈哈,人是會變的!」大叔悲憤地說。

「先生,別怪我口直,如果你放棄尋仇,現在或許已經投胎了,為了報仇,犧牲更多,值得嗎?」那年輕人這麼說,跟著向一旁連連插口詢問的阿武解釋,死去的人可以在城隍府裡申請復仇證,向陽世的仇家進行報復,負責審理的鬼差會依照這人的人間紀錄來決定是否核發復仇證,持著此證的陰魂,便能夠光明正大地向仇家尋仇。但一旦申請了復仇證,六十年內都無法拿到輪迴證,無法投胎轉世,這意即至少要在幽深的陰間當六十年的孤魂野鬼。

「哼……」大叔雙眼發紅,恨恨地說:「你們年輕,沒碰到這種事,我的怨恨無處發洩,我就是拚著不投胎,也要搞死他們,你們瞧。」大叔拿出他那張復仇證,上頭清楚記載著兩個仇家姓名,是害死他的老婆和那姦夫,那兩個姓名底下,還有一欄,標明可以容許的復仇範圍,只見那兩欄中寫著同樣的兩個字──「償命」

「放心,我才不會真的取他們的狗命,我在底下要努力存錢,兩三個月就上去『玩玩』,六十年是吧,沒關係,老子有的是時間!」那大叔像是吃了趁陀鐵了心般,他見年輕人神色輕蔑,便冷笑著說:「年輕人,你以為你書讀得多,瞧不起老哥我是吧,你以為我還是吃了虧啦?」

年輕人搖搖頭:「各人觀點不一,不過申請復仇證,確實頗吃虧,就算你不報仇,他們死後,還是要接受審判,謀財害命,至少也要上刀山、下油鍋,你現申請復仇證,反而將他們的罪罰一筆勾消了,沒損到人,也不利己,怎麼想都不划算。」

那大叔嘿嘿一笑,說:「年輕人,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告訴你,我想過這一點啦,我慢慢玩,玩到那對狗男女自殺,我就賺到了。」

大叔說出自殺兩個字,坐在大叔身旁那垂著頭的女學生身子一顫,簌簌發起抖,她的眼淚滴落在按著膝的雙手上。

阿武見到那學生妹的白晰的左手腕上,有條極深的紅痕裂口,傷口旁皮肉翻捲。那大叔和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對話,不再作聲,學生妹似乎發覺了三個男人望向她的目光,便將右手疊上左手,遮住了那條可怖裂痕。

「阿伯,你剛剛說整到他們自殺,你就賺到,為什麼?」阿武迫不及待地打破沈默追問。

大叔神情彆扭,咧了咧嘴沒有出聲,年輕人則拍了拍阿武的肩說:「不好意思,你的腸子碰到我了……」

「喔──」阿武又趕緊將他那偷跑出來,壓在年輕人襯衫衣角上的腸子塞回了腹上裂口,尷尬地說:「它在裡面很悶,三不五時要出來透透氣。」

「準備下車囉。」年輕人起身。

列車無聲地停下,車門無聲地敞開,外頭仍然是捷運月台的模樣,阿武覺得奇怪,遲疑地站起,問:「陰間到了?」

「是啊。」大叔也跟著起身,往車外走,阿武踏上月台,四顧環望,這兒分明也是個捷運站的樣子,但顯得空曠陰森,座椅老舊殘破,頭頂上的燈光青森昏黃,四周霧茫茫的,看不清遠處,且瀰漫著一股奇異怪味,他腳下的地板漆黑髒舊,像是堆積著不知多少年的髒污黑垢。

在他面前立著一面告示牌,牌上貼著捷運路線表,十分簡潔,只一條直線,兩端各自是個圓圈,圓圈下頭則是站名──「陽世」、「陰間」。

想當然爾,此時他所在的站點,便是陰間了。

羽山 於 2008-05-07 19:44: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4:00
《陰間》二、漆黑 .03

噹啷、噹啷啷──古怪的敲擊聲響自阿武的背後響起,阿武回頭,原來是那女學生終於起身,她的身子仍然哆嗦發著抖,無精打采地走著。阿武這才注意到她的雙腳踝上銬著腳鐐,噹啷之聲便由此發出,她的步伐極緩,每一步踏出都像是拖拉著千百個不願意。

「王秀麗,裝死啊,動作快──」爆裂的怒罵聲自月台另一端響起,阿武望去,是個扠著腰的牛頭,惡狠狠地走來。

阿武陡然一驚,本能性地想逃,但很快地明白這牛頭並不是來抓他的,是來抓他身後那女學生,他聽見女學生發出了啜泣聲。

女學生加快腳步,走出車門,牛頭已經氣呼呼地趕來,一把揪著那女學生的頭髮,啪啪就是重重兩巴掌,那女學生嗚咽著不敢哭出聲,任由那牛頭拖拉著走,阿武隱隱聽見他們的對話聲。

「王秀麗,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故意拖延時間是不是?」牛頭罵著。

「不是……不是……」女學生搖著頭說。

「事情辦得怎樣?」牛頭喝問。

「好了……」女學生點頭。

「什麼時候可以收到?」

「明天……或是後天……」

直到他們的對話消失在迷濛的扶梯末端,阿武這才回神,氣惱地說:「幹……這算什麼,陰間的條子一個個比狠,那妹妹犯了什麼罪,要這樣對人家?」

「自殺。」年輕人嘆了口氣說:「是很重的罪,永世不得超生……唉,真傻。」

大叔抒伸著懶腰,從口袋掏出了菸,點燃,緩緩地吸吐,拍拍阿武的肩說:「你知道嗎?小妹妹上陽世,是去向家人托夢,要家人多燒點錢下來,讓那些獄卒、鬼差大家分一分,小妹妹受的苦就少一點……哼哼,你們現在知道,要是讓我把那對狗男女搞到精神崩潰自殺,那我這六十年丟下去,也是穩賺不賠啦。」

「大哥,分我一枝吧。」阿武聞到了菸味,不由得精神抖擻起來,他在陽世幾乎聞不到人間氣味,他向大叔伸出手,卻遭到了拒絕。

「喂喂,很貴咧,小弟。」大叔向阿武擺了擺手,轉身也走向扶梯,但他遲疑了一會兒,又返回候車月台,挑了個位置坐下,神情茫然,緩緩吸吐著,呢喃自語地說:「真是不想出去,還是陽世好,呼──」

「幹,摳成這樣!」阿武見那大叔連一枝菸也不肯給,氣惱地轉身就走,他追著年輕人的背影,奔上電扶梯,電扶梯不會動,像是走在樓梯上一樣。

他跨著大步,翻過了無人看守的驗票閘,追上了那年輕人,說:「嘿,你走真快,上哪兒去啊?」

「回自己家啊。」年輕人說:「我的心願已了,以後大概不會常回去了,在家裡乖乖等我的輪迴證。」

「幹,那大叔小氣的咧,一根菸都不給。」阿武氣惱地抱怨。

「你別怪那位先生,你是第一次下來吧,這裡菸可不便宜啊。」年輕人這麼說,跟著又說:「不過……我剛剛不好意思說破,那先生的計畫可能很難實現啊。」

「怎麼說?」阿武咦了一聲,知道年輕人是在說那大叔想要不停往返陽世,將他老婆和姦夫逼得自殺,好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輪迴殿無時無刻擠滿了等著投胎的人,一張輪迴證要排好久才領得到,如果有人不想活在人世,自己了結生命,那他的順位會被分到最後頭,當再也沒人等投胎時,才輪到那些自殺的人,你想想,這不就等於永世不得超生了嗎。」年輕人這麼解釋,跟著說:「不過閻王、判官他們也不是傻子,倘若是被逼迫、恐嚇、極端情不得已的,也有轉圜的空間啦。所以那先生的計畫,應該是不能成功啦,以命抵命,反而還幫他老婆和姦夫化解了本來的罪刑,得不償失啊。」

「嗯,原來如此……你懂真多,你死很久了嗎?」阿武問。

「死半年左右。」年輕人搖搖頭,笑著說:「以前我是法律系的,在這裡沒事好做,就讀讀陰間的法條消磨時間,等著投胎了。」

「原來是這樣……」阿武點點頭,他倆踩著髒黃階梯向上,來到外頭,阿武咦了一聲,他望向四周街道,又轉身看那入口站名招牌,這兒是剛才小歸帶他來的地方,他從這入口下去,搭上了捷運,竟卻又返回原來的地方──那個喧囂鬧區。

「不……」阿武眼睛睜大,他很快回神,發覺四周街道、建築的格局方位雖然與他熟悉中的鬧區大致相同,但有種突然之間老化了數百年、鋪灑上陳舊痕跡之感。那些建築的牆壁斑駁花亂,窗戶大都碎裂破損,街燈時青時黃,道路上堆積著各式各樣的髒污垃圾。

在這鬧區紛雜街道當中,同樣有著許許多多往來的「人」,但阿武很清楚那些人和自己一樣,是死去的人。

是鬼。

這裡,就是陰間。

羽山 於 2008-05-07 19:44: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5:00
《陰間》二、漆黑 .04

「喂?喂?」阿武轉身環望,那年輕人早已離去,混雜在湧湧「人潮」裡不見影蹤,阿武捏了捏拳頭,深吸著氣,抬頭,墨黑的天夾雜著暗紅雲朵,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有種沈重壓迫感。

他走入鬧區當中,與各式各樣死去的人擦身而過,此時他的鼻端能夠聞到氣味了,除了某些食物攤子發出的食物氣息之外,還夾雜著莫名的焦味、霉味、腐味、腥味等各種難聞氣息。

他經過幾處食物攤子,本來忘記的飢餓又回來了,他更加謹慎地按著腹部創口,在這兒大家見得到他,他不想讓大家瞧見他的腸子,那讓他有些難為情。

繼續往前,道路兩邊有些商家營業,阿武走去,這兒的店家人潮與陽間鬧區不相上下,但店內販賣的東西卻有些不同,有的店裡賣著燒雞燒鵝、一盤盤的熱菜、米飯;有的店裡擺著一疊疊發糕、米餅、糯米紅龜等食物;也有的店裡賣著各式飲料製成的花圈立牌、立塔。

阿武嘖嘖稱奇地遊覽那些商店,除了販賣食物的店家之外,尚有販賣各式各樣的壽衣、紙紮用品的店,也有書報攤,賣的都是陽間的報章雜誌,這書報攤十分熱鬧,許多顧客推擠著、翻動著攤上的報紙,阿武也湊了上去,一同翻找著,他心想既然自己是讓人活活打死的,那麼或許會上社會版面,倘若有相關報導,說不定能使他想起更多東西。

「喂喂喂,不買就別擋著位置!」那書報攤老闆手上拿著一根長竿,揮拍著那些霸佔位置卻又不掏錢的客人,阿武讓那長竿戳了幾下,發了火,露出混混神情,歪嘴斜眼地罵:「怎樣啦,看看不行喔,你這樣做生意的喔!」

「我就是這樣做生意,你有意見?」那書報攤老闆雙眼瞪射出殺氣兇光,大聲暴喝,嚇得阿武趕緊拋下手中的報紙,向後退開,他想起陰間情形與陽世不同,自己的鬼氣不足,要是隨意和人起衝突,打架可打不贏那些陳年老鬼。

阿武遠離那書報攤,沿途望著那些食物攤子乾吞口水,他皮夾中只有幾張沒用的陽世鈔票,他取出那張寫著小歸地址的紙片,看了數遍也不知道是哪兒,想來陰間的地區、街道名稱與陽世不同,他試著向人詢問這地址,他們告訴他該先找到哪條街、再轉去某某路,他也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那些街、那些路,他同樣不認得,此時他也不以為意,反正小歸也得大約十天之後才會返回陰間。

他腹中的飢餓像是火一樣地燒了起來,他開始焦躁不安,加快了腳步,他留意到這鬧區中的往來的人神情是那樣的極端,那些手頭寬裕、大啖食物的人,臉上堆滿了喜悅滿足,而也有許多和他一樣身無分文的傢伙,只能瞪大了眼睛,嫉妒怨毒地四處遊蕩,也有不少遊魂不言不語,對周遭動靜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焦躁走著,見到身旁有個揹著一只大提包的矮胖男子,那男子一手捧著燒雞,一手抓著洋酒瓶,一口燒雞一口酒,喜孜孜地走,飢餓的阿武瞧著那男子這般吃相,不但不覺得好笑,反倒羨慕極了,不由得舐了舐唇。

「嘻!」那矮胖男子模樣呆拙,身上的鬼氣也十分薄弱,似乎也死去不久,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金錶,向阿武挑了挑眉,像是享受著他人的羨慕。

突然,那矮胖男子讓背後幾個傢伙撲倒在地,是三個年輕人,二男一女,他們壓倒了這矮胖男子,惡狠狠地搶著這男子的燒雞、洋酒、提包,和他手上的金錶。

「搶劫!搶劫啊──」矮胖男子驚慌大吼著,卻無力抵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東西讓人搶光,更多的人加入,有男有女,有些像是上班族、有些像是家庭主婦,也有小孩和老人,他們的目標是那三個年輕人手上的戰利品,也想分一杯羹。

阿武讓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傻了眼,他在混亂中被推了一把,向後退倒,跌坐在地,那些人的神情像是餓昏了的鬣犬,奮力爭食著腐屍。

「那邊幹什麼?」街道那端傳來暴喝,重踏奔來,是持著警棍的牛頭馬面。那些爭搶打鬧的傢伙登時哄散四竄,有些殺紅了眼的猶自邊逃邊打,有的搶得了幾塊肉,拚了命地往嘴裡塞,那矮胖哭喊咆哮:「警察大人啊,救命啊,搶劫啊──」

阿武也跟著逃跑,在再次與小歸會合之前,他希望儘可能地避開牛頭馬面,他閃入窄巷,屏息躲著,一面探視外頭動靜,他見到那矮胖男子對著牛頭馬面哭訴遇劫的經過,起初牛頭馬面聽得煩了,還拿著警棍在那矮胖男子的肚子上頂了一記,頂得那矮胖男子跪了下來,將腹中的雞跟酒全嘔了出來。

阿武隱隱聽見那矮胖男子喊著:「警察大人啊……我……我家人對我很好,只要我托夢,他們還會燒更多更多的錢給我,你們……你們一定要保護我……」

牛頭馬面這才將那矮胖男子提了起來,一陣細碎交談後,他們似乎達成了協議,一同離去,鬧街中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般,方才上前搶奪食物的人們又紛紛從各個角落冒出,茫然遊蕩著。

羽山 於 2008-05-07 19:45: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5:00
《陰間》二、漆黑 .05

「這就是陰間……」阿武後背貼著冰涼的牆,他隱隱聽見在其他地方,也不時發生類似的鬥毆爭執,跟著又回歸寧靜,除了他以外的人對這些暴亂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阿武發了一會兒呆,往窄巷的另一端走,街區外的路燈閃爍昏黃,深長大道靜謐漆黑,兩側的樓宇有些窗子透露出微微的紅光、青光,或是橙黃色的光,阿武有些好奇那些窗子中住著什麼樣的人?裡頭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

和方才的鬧區相比,大街上營業的商家並不多,那些一樓店面大都拉下鐵門,門上鏽跡斑斑。大道上偶而會有一些汽機車駛過,阿武認不出那些汽機車的款式,只覺得車體造型過時難看,車身比例十分彆扭,便像是劣質模型玩具一般。

他漫無目的向前走著,經過一處暗巷,聽見身旁小小地「轟」了一聲,那是火焰燃燒的聲音,他停下腳步,只見到身旁那無人暗巷裡有一叢火焰凌空燃燒著,很快地轉滅,煙團中落下一張一張的紙,旋散飄落,一張張的方紙正中央印著銀灰色方塊圖案。阿武認出那東西原來是冥紙時,嘖嘖兩聲,就要離開,但當他突然反應過來,這冥紙可正是陰間的貨幣,等同陽世的錢。他大喜若狂,連忙蹲下將那冥紙一一撿起,他見到每張冥紙上頭都隱隱浮現著「壹佰」字樣,這些冥紙足足有四百來張,他隨地撿了個破爛袋子,將那散落一地的冥紙整疊成堆,裝入袋中,緊張且興奮地快步離開。

阿武不願轉回方才那猶如戰場的鬧區,他寧可在較為冷僻的街邊小攤前填飽肚子,那是個小麵攤,小麵攤上只有一個客人,正寧靜吃著麵,麵攤老闆面無表情,雙臂交叉,偶而攪攪鍋子中的湯。

「老闆,來碗牛肉麵,再替我切些豆干、滷蛋、海帶……」阿武伸指點著攤前小櫃中的滷菜,只覺得他此時的飢餓程度,能將這小攤櫃子裡所有的滷菜全吃乾淨。

「……」麵攤老闆並未有所動作,而是以冷冷的目光打量阿武,直到阿武不耐地催促,這才說:「小子,麵要錢的。」

「廢話──」阿武感到有些憤怒,他伸手進入懷中的袋子,抓出了一小疊冥紙,重重拍在桌上,喊:「這裡有沒有酒?隨便來點什麼酒都好。」

麵攤老闆歪頭掏挖耳朵,看著阿武拍在桌上那疊錢,哼了一聲。

那吃麵的客人抹了抹嘴,從口袋掏出一張方形冥紙付帳,又從老闆手中接過數張冥紙找零,那客人看了阿武一眼,微微一笑,離去。

「喂,老闆,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阿武對於老闆的冷淡十分不是滋味,他生前雖然沒有出入高級餐廳、豪華飯店的經驗,但他對這類小吃攤子的出手尚稱闊綽,因此他生前常光顧的幾家小吃攤一見他來,可都熱情招呼他。

此時,他對於自己即便在這不起眼的小麵攤上,都要飽受歧視眼光,著實感到無比憤怒,他又從懷中的袋子裡抓出一大把冥紙拍上桌,跟著再抓出一把,桌上那疊冥紙已有近百張,他仰起頭,惱怒瞪著那老闆說:「你擺什麼架子,嫌我錢太多啊?」

「你新來的吧,你身上全部加起來有多少?」老闆語氣仍然冷淡,還打了個哈欠。

「幹!」阿武將懷中那袋冥紙全甩在桌上,咬牙切齒地瞪著那老闆。

「這些啊……」那老闆又打了個哈欠,伸手撥了撥那些冥紙,又指指小櫃中的滷蛋、海帶說:「你這些錢,只能點個小菜。」

「啥?」阿武大叫:「你這什麼店啊?」

那老闆像是看慣了阿武這樣反應,也沒答話,只是懶洋洋地伸指敲著小攤餐車桌前貼著的一張價目表。

阿武看向那不起眼的價目表,不禁吒舌──



豆干、海帶、滷蛋:一萬

豬耳朵、豬大腸:三萬

陽春麵:三萬

牛肉湯麵:五萬

榨菜肉絲麵:六萬

餛飩麵:七萬五千

牛肉麵:九萬



「……」阿武將他砸在小攤前的冥紙略微堆疊整好,每張面額一百,四百來張,也不過才四萬出頭。

「小子,你不識字?還是不會算數?你想好要點什麼了沒有?」麵攤老闆不屑地說。

「你看我剛死不久,當我什麼都不懂,故意坑我對吧。」阿武恨恨地說。

「你覺得我坑你,可以去別家吃。」麵攤老闆斜眼看著阿武手上那堆冥紙,說:「隨地撿了點錢,就想當大爺啦?」

阿武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他已無心再找別家攤子比對價目了,索性將錢疊好一擱,攤攤手說:「老闆,這些錢看夠吃些什麼,隨便上吧。」

羽山 於 2008-05-07 19:45: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6:00
《陰間》二、漆黑 .06

麵攤老闆不置可否,伸手將那兩疊錢取走,隨手翻了翻,扔進腳邊一個麻袋裡,跟著將一把麵團扔入滾鍋,翻煮半晌,撈進碗裡,澆上熱水,灑些蔥花,是碗陽春麵,麵攤老闆又切了顆滷蛋,擱在麵碗裡,最後將整碗麵放上阿武面前,自個兒又交叉著手,偶而攪攪鍋子。

「哼……」阿武心中不滿,吸哩呼嚕地吃起麵,他嫌那麵湯有些清淡,便向麵攤老闆要調味罐子,阿武連要了數次,那麵攤老闆才不耐地將鹽罐子重重放在阿武面前,阿武垮著臉取過鹽罐子,一面灑鹽,隨口說著:「大叔,你在這賣麵多久啦,死很久了吧。」

「你又知道我死很久?死很久是多久?」麵攤老闆沒好氣地回答。

「你如果跟我一樣剛死不久,還這副服務態度,攤子早被砸了吧!」阿武瞪了麵攤老闆一眼。

「沒錯啊,陰間比陽世更亂、瘋子更多,打架鬧事是常有的,所以說有些攤子可以長久經營,當然自有門路,不是保護費繳得勤,就是背後有人撐腰,小子,你生前也是出來混的吧,照子放亮點,再過久一點,你就知道哪些人惹不起。」那老闆這麼說,捏著胸前衣襟搧風,微微露出胸口一角陳舊龍鳳。

「原來是江湖前輩……」阿武哦了一聲。

「江湖前輩?小子,武俠小說看太多了吧。那個時候我被一些朋友拐到大城市裡闖天下,在一個小角色身邊當跑腿,是小嘍囉中的小嘍囉,打架都是躲在最後面,再不然就是躺在地上裝死。」麵攤老闆本來對阿武愛理不理,但一提到往事,則像是變了個人似地健談起來,他見到阿武老盯著他胸口衣襟露出的刺青瞧,不由得嘿嘿地乾笑了幾聲,索性一把掀起襯衫,露出乾癟胸膛上那兩隻歪斜醜陋、糾纏成一塊的龍和鳳。

「這東西是當年我老大他女人的老弟想學刺青,我老大硬是抓我們這些小弟去讓他練習,媽的……我算是運氣好了,頭幾個刺出來的根本不能看,有些刺在手臂上,到了夏天都得穿著長袖,哈哈。」那老闆見阿武神情露出些許不屑,便冷笑著說:「嘿,小伙子,你知道了阿伯我是個小鱉三,所以瞧不起阿伯我是吧。」

「沒啊。」阿武雖然這麼說,心中倒真的有些不以為然,這賣麵阿伯生前的道上地位,比阿武生前還低了些,在這陰間賣麵,架子反而不小。

「你知道那些狠角色、那些做大哥的、那些殺人放火的,現在在哪裡嗎?」阿伯這麼問。

阿武搖搖頭。

「十八層地獄。」麵攤老闆指指地,說:「在我們的下面,嘿嘿,你如果有機會下去見識見識,就知道當個老實人的可貴啦。」

阿武楞了楞,他當然聽過十八層地獄,不免有些心驚,他呢喃地問:「偷車……會下去嗎?」

「你偷了多久,偷過多少?」

「幾十部吧……」

麵攤老闆點點頭,又問:「殺過人沒有?強姦女人?販毒?強盜……」

「沒有沒有……」阿武連連搖頭,摸了摸鼻子說:「嗯,……打架、跟老師頂嘴,跑給條子追,這些嚴不嚴重?」

「打架?那要看是跟誰打,為了什麼事情打,被你打的人受了輕傷還是重傷,都不一樣……」麵攤老闆想了想,說:「不過,這些事頂多在第一層捱幾下棒子,忍個一年半載就過去啦,哈!」麵攤老闆指指自己說:「我捱了八下,半年不能躺、不能坐。」

阿武倒吸了一口冷氣,默默不語地把麵吃完,起身離去。



街上的風清冷,人潮時而多、時而少,阿武茫然地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他分不清楚自己離開那個麵攤子究竟是五小時,還是十小時了,他希望能夠再碰到那突然出現的火,和火焰之後落下的冥紙,但他離開那麵攤之後,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此時他感到十分的疲倦,開始打起瞌睡,對於掛在腰間的腸子也不以為意了,他來到了一處黑色樓宇的防火巷裡,倚著牆坐下,他從兩端高牆的縫隙向上看,一片漆黑。

他漸漸體認到,在這裡,黑夜是無盡、黑夜是永恆;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

羽山 於 2008-05-07 19:46: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26456
發文數:710
發表時間:2008-05-07 19:47:00
《陰間》三、人間紀錄 .01

一個同樣漆黑的夜,迎面而來的風是那樣的沁涼透心。

兩台重型機車一前一後地馳騁在大道上,儘管市區道路街口密集,有許多的紅綠燈,但此時已是深夜,街上車少,阿武和阿爪也因此未把紅燈放在眼裡,而是將油門催得更快,一連飆過了數個街口。

阿武突然向後揚了揚手,減緩速度,在街口綠燈轉紅之前便停下了車,阿爪緊隨在後,停在阿武身旁。

「我忘了今天不能太超過,要是惹來條子跟著我們去見癩皮狗,那就糟了。」阿武這麼說。

「也對喔,要是碰上王仔就麻煩大了。」阿爪接話。

「這個時間,王仔如果不是在辦大案,應該就是在家裡騎老婆,不會在街上逛啦。」阿武哈哈笑了起來。

「哈哈……」阿爪跟著乾笑幾聲表示同意,他看著前方,若有所思,突然揭起全罩安全帽的透明面罩,拍打著他坐下重車油箱說:「曉武哥,這台車這麼棒,真的要送給癩皮狗喔?」

「當然。」阿武點點頭說:「我們這次推掉他的生意,總要給他點好處跟面子,那條瘋狗的個性你也知道,要是得罪他,我們可不好過。」

「那也不用親自去吧,見了面多尷尬,和之前一樣,把車放在老地方不就好了?」阿爪小阿武兩歲,矮阿武半個頭,跟著阿武偷車已有一年多,算得上是阿武的得力助手兼換帖兄弟。

「那怎麼行,已經跟癩皮狗約好了啦,我們快要遲到了!」阿武伸手拍了阿爪肩膀一下,紅燈轉綠,兩人催起油門,向前駛去。

五分鐘後,他倆轉入一條小巷,阿爪突然鳴按喇叭,前方的阿武立時停下,回頭。

阿爪緩緩騎到阿武身旁,揭開面罩說:「曉武哥,嘴有點乾,我去買個飲料。」

「也好,別忘了替癩皮……賴爺他們買些吃的。」阿武這麼說,一面掏出皮夾,取出兩張大鈔塞進阿爪手裡,又催起油門。

「大哥,你……乾脆我們……」阿爪似乎還想講些什麼。

「動作快點,別讓他等得不耐煩。」阿武向前駛去,轉過兩個彎,騎進了那個老舊停車場。

停車場正中央停放著三輛私人汽車,一見阿武進來,三輛車的車頭燈一齊大亮,阿武躍下機車,抬手遮著那射來的強光,喊著:「賴爺,是我,阿武。」

三輛車共十二張車門紛紛打開,下來十二個人,其中一個身材中等,年紀五十上下,兩隻小眼睛分得極開,穿著黑白相間的襯衫,他向前走了幾步,嘴巴嚼個不停,隨口吐出一口檳榔汁,跟著又從口袋掏出兩枚檳榔塞入口中。

「歹勢啦,賴爺,這次真的不行。」阿武苦笑著,拍了拍重車後座那皮革行李箱,無奈地說:「我只偷車,沒膽子碰那玩意兒,賴爺您這趟找別人幫您跑吧。」

賴爺走到車邊,伸手揭開那皮革行李箱,裡頭是滿滿的白色粉末包裝──數天前,阿武收到了賴爺的指示,要他們將這輛重車交給一名外地買家,那買家已經匯出款項,就等阿武交貨。

阿武一向便只是偷,不論是重型機車還是私人轎車,得手了就將車交給賴爺,賴爺自有銷贓管道,阿武手腳俐落高明,和賴爺合作半年,從未失手,這次卻不知道為什麼,賴爺會突發奇想,要他們跑腿送貨給私人買家。

即便是腦筋轉得不夠快的阿爪,都知道其中必定大有玄機,尤其是那個後座側邊那額外上了鎖的皮革行李箱實在太可疑了,阿武是偷車能手,那尋常的鎖又怎麼難得倒他,打開了行李箱,裡頭是滿滿的白色粉末包裝。

儘管阿武沒碰過毒品,但別說阿武,就連國中生都知道這一包一包的東西是毒品。

這不是銷贓,不是交車,是運毒。

買家要的不是車,是車上的毒,又或者兩者皆要,不論如何,阿武沒有忘記他那在鄉下遊藝場打雜的老爸一見到他就重複一次的耳提面命:「我教不好你、管不動你,但我還有力氣一刀殺了你。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什麼,你在外面鬼混,那沒什麼,我以前也鬼混;你和人打架,那沒什麼,我以前也打架;你偷東西,就別被警察抓到,要是被抓到,我不會去保你……你給我聽好,有兩件事你絕對不准做,一是欺負女人,二是毒品。你敢碰這兩件事,我會把親手你殺了,要是你先被警察抓到,我會衝進警局把你殺了……你老爸沒用,跛了幾十年,沒把你教好,不過還有力氣親手殺了你……」

「他把他老爸的話背得滾瓜爛熟啊。」賴爺回頭向著手下調侃地說,那十一個手下也跟著訕笑起來。

「以前我每天回家,他都跟我說一遍,有時候喝了酒,還說兩三遍……」阿武咧開嘴笑:「想忘記都很難。」

「好、好,聽爸爸話的乖孩子。」賴爺哼哼笑著。

「事情沒辦好,這筆錢我不能收。」阿武一面說,一面從褲袋掏出一只信封,遞向賴爺,信封裡裝的是他本來這趟工作的酬勞,他沒將工作完成,又怎麼敢收下這筆錢。

賴爺撇過頭去,並沒接那信封,阿武只好將信封交給賴爺身旁的阿豹,阿豹生得孔武有力,是賴爺的得力手下,阿豹接下信封,突然一手按住阿武的肩,一拳重重打在他肚子上,冷冷地說:「不識抬舉。」


羽山 於 2008-05-07 19:47:00 修改文章內容


共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