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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7-03-22 18: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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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貓咪樂園◇lovepiuy◇曾小皮◇
【外婆的情書】（一）
打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印象，外婆有一封秘密的信。
外婆時常將那封信拿出來看。那是一件相當奇特的事，因為她並不識字。
可是每當她將信紙拿在眼前看時，神情總是非常專注，好似她讀得懂信紙上
所寫的每個字一樣。那封信的內容寫了些什麼長久以來一直是個謎，我們家
中沒有一個成員知曉。外婆從沒把信拿給家裡的誰過目。連和她最親近的小
舅以及母親問起時也一樣三緘其口。
據我母親透露，那封信甚至在她小的時候就常見外婆拿出來看了，然而
究竟記載著什麼樣重大的內容連家裡的人都必須隱瞞，能讓不識字的外婆時
常拿出來反覆端詳，則無人知曉。大家只知道那封信對外婆來說非常秘密並
且重要。她重視那封信的程度甚至有可能多過於重視我們家裡的任何一個成
員。至於為何如此，則除非把信拿來看不然想破頭也是不可能得到解答了。
然而想歸想，這麼久以來從沒有誰有那膽子敢去拿來偷看。連去稍微偷瞄一
眼的想法都不敢有。
這一切就只有某個人是例外的。他可以完整地看到信的內容，那人就住
在外婆的隔壁。那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先生，他跟外婆比鄰而居的時間有我
的年齡乘以四之久。我的外公由於很久以前去海外經商時染上重病去世了，
因此這個老先生算是除了我們這些有血緣關係的人之外跟外婆最為親近的人。
他是一位獨居老人，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嗣。他跟家裡人的關係非常微妙。
這麼多年以來他待我們家的人像是自己的親人一樣，穿梭外婆的家裡也好似
在自家的廚房走動。家裡的每個成員都跟他十分熟稔。即使他跟我們並沒有
任何血緣關係，可是大家早已習慣把他視為家裡的一份子。
他每天固定會在下午時刻到外婆家裡問候外婆的身體狀況如何，然後陪
她聊天說話解悶。外婆見到他來時總是非常高興，每次都親近似地拉著他兩
個人坐在搖椅上天南地北地聊著他們那個年代的人才會瞭解的事。偶爾外婆
會拜託他唸那封神秘信的內容給她聽，這時除了老先生以外的人無論是誰服
侍在側全都會被趕出房去。我不曉得那位老先生為什麼能讓外婆信任到擁有
閱讀那封神秘信的權利，但以他們相識的時間來看，那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
的事。
有幾次我在他們兩人讀著那封信時經過房間外朝裡頭一望。午后的陽光
側著身進到房間裡躺在地上形成一道方形的光影，年代久遠的木頭衣櫃像是
中世紀負責守衛的盔甲武士安靜地站在房間的角落。兩個活了四分之三世紀
的人正小聲專注地分享著一則古老而隱私的秘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樣
的景象我總會想到夏天傍晚的海攤，覺得溫暖而美好。風輕輕地撩起窗簾，
時間彷彿刻意地放慢了腳步走著。
【外婆的情書】（一）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二）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惹外婆生氣就是為了那封神秘的信。那是在我五
歲左右時的事。年幼的我非常調皮，沒有一刻能安靜下來。說得好聽一點是
我非常地活潑好動，說得難聽一點是白目到不行。據一些不可考的非正式統
計，那時如果投票選出方圓兩公里內最討人厭的小鬼，我一定可以毫無疑問
地拿到最高票當選。雖然對於那時的事後來我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了，不過類
似司馬光打破水缸的舉動我倒是記得自己幹過幾次。只是我打破的都是花瓶
、玻璃窗以及鏡子之類的東西。而且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並不是每個人誠實
的自首，都能得到華盛頓的待遇。比較多的情況，是像我會被毒打一頓。
每次在察覺快要挨打時，我就會趕緊地跑去外婆的身邊躲著。因為在一
片人人喊打的聲浪中，唯有外婆是唯一會保護我的救星。她總是以我年紀還
小的理由屢次袒護我，猶如原子光研究所的防護罩那樣替我阻擋了原本會加
諸在我身上的藤條棍棒。由於她的多般庇護，讓我能在短暫的童年時光裡很
痛快地盡情撒野。那時候我們祖孫倆十分親近，我總是有事沒事就纏在她的
身邊。如果要用圖畫的表現手法來說明，背景是夕陽西下的海岸堤防，一個
稍微駝背的老奶奶牽著不到一百二十公分高的小孩在那上頭走著。我們差不
多就是那樣子的感覺。
有好幾次在我進外婆的房裡時，都瞥見外婆正在看封神秘的信。當時的
我並不知道那封信是什麼樣的東西，也不曉得它對外婆的重要性，我只是疑
惑外婆為何老在看一張寫了字的紙呢？外婆在見到我進來之後總會迅速地將
信紙折好收回信封，再小心翼翼地收到櫃子抽屜裡的最深處，然後才會過來
陪我看看我要做什麼。幾次下來，我知道了那封信就收在櫃子由上往下數來
的第二個抽屜裡。當時我對那封信的內容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覺得信紙背後
一大片的空白看來非常誘人。
之後在某個春天的下午，我突發奇想地在沒有大人看管的情況下當起了
王羲之第二。我又開始撒野了，我拿著毛筆，四處在家裡任何看得見空白的
地方練習起我的毛筆字。舉凡牆壁、衣服、床單……，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全
都無所遁逃。我突然在那時候發現了我在寫字上的天分，於是乎非常自得其
樂地拿著筆享受著這種以屋為紙的感覺。正所謂凡走過必留下筆跡，很快地
家裡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我的傑作，而且重點是我覺得我的毛筆字在這次練
習中大有進步。
我得意地檢視著我的作品，忽然想起了還有一個空白的地方沒寫到，我
怎麼能就此放過呢，於是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外婆的房間。我先悄悄地朝裡
頭探一探，外婆不在。我進去裡頭，拿出那封信，將信紙抽出來攤開，翻到
背面。大片的空白正等著我王羲之揮灑。
要下筆之前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該寫什麼好呢？嗯……，會寫的字不多，
外婆平時對我那麼好，就寫個“外婆我愛妳”給她好了。打定主意，我提起
筆，就在我準備寫下第一個字，毛筆筆尖只距離信紙不到一公分的時候……
『你在幹什麼？』
外婆進來房裡了。她先是這麼問，接著很快發現了攤開桌上的信紙，她
整個人臉色大變，一聲驚叫後趕緊衝上前來將快遭毒手的信紙抽走。她拿在
手中既緊張又心疼似地反覆檢視著那封信的每個地方，而我還不知道已經闖
了大禍。
『你在幹什麼！』同樣的話，不過這次後面用的是驚嘆號，而且聲音提
高了八度音。
「我在練習寫字啊。外婆。」我還笑嘻嘻地這麼回答，真是天真無邪，
「我本來要寫我愛你送你喔。我──」
『誰叫你把這封信拿出來的！』
啪！
我才剛察覺到情況有點不太對勁，整個人已順勢跌坐在地上了。我呆呆
地抬起頭仰望外婆生氣的表情，臉上熱熱辣辣的，還不太明白剛剛一瞬間發
生了什麼事。
外婆打我？總是幫我擋住責罵挨打的外婆打我？
大約晚了五秒鐘，我才疼痛地哇啦哭了起來。越哭越大聲。以往外婆見
到我在哭時總是第一時間過來安慰我，但這次非但沒有，還很生氣地大罵：
『做錯事了還哭！不准哭！我平時太縱容你了，你──』
她氣呼呼地過來追打我，我既慌張又狼狽地爬起來邊哭邊逃。
那次我們足足跑了快一公里，直到隔壁的老先生出馬，外婆才肯停止追
打我的舉動。以往她一直是阻止其他人打我的人，可是那次我懷疑她簡直想
打死我。
這件事帶給我很大的震撼。
在我心目中最慈祥和藹的外婆竟也會像電影《侏儸紀公園》裡兇殘的暴
龍般追殺我，為此我有整整三天說不出一句話。
那次的震憾後來並沒有隨時間的久遠而淡忘，反倒像是鮮紅的烙印似地
留在了我的心底。一直不曾抹滅。
我有了一些轉變。在那之後，那個方圓兩公里內最討人厭的小鬼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方圓兩公里內最安靜的小孩。我不再有辦法和外婆那麼親近，
甚至變得有點怕她。
五歲的我進而認定了一件事：外婆不需要我，她有那封信就夠了。
【外婆的情書】（二）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三）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一直到七歲以前，我們一家人都是住在外婆家裡。
同住一起的還有我兩個還未結婚的舅舅。後來父親調職到高雄，我們也跟著
離開了外婆家，搬到高雄定居。
記得我們搬走的那天，外婆非常捨不得我們離開，她整個人有些神經質
地不斷來回走動口中碎碎唸著聽不懂的話，光是問我們要不要帶點高麗菜走
這件事至少問了有八次之多。直到終於得面臨離別的那一刻，她牽著我的手，
不斷地叮嚀我要乖乖聽話，要自己照顧自己，不可以亂買東西來吃，還有晚
上要記得刷牙。
我們坐上車，朝著留下的人揮手道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時候我好
像看到外婆哭了，又好像沒有，我不很確定。到了高雄，我開始上小學，我
從一個鄉下小孩變成了都市小孩，從無業遊民變成了學生。
我的父母親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不得不早出晚歸，於是我總是只有一個
人吃飯，一個人洗澡，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待在25坪大的公寓中成長。我
很討厭這樣的處境，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我對外婆是多麼樣的依賴，在這之前
我一直沒有發現這件事。我想到從今以後不知道還得過多久這樣一個人在家
的日子就覺得非常痛苦。我常常趴在公寓的陽台上，聽著隔壁人家的交談聲
直到入睡。唯有這麼做，我才不會害怕只有我自己在的家，唯有這麼做，我
才會避免想起我是孤單的一個人。
據我母親的說法，我在她們沒看見的時候悄悄地長大了。記得昨天的我
還只是個小鬼頭而已，怎麼今早起來我的個頭已經比她還高了。她第一次發
出這樣的感嘆時是在我剛上高中的那年，那是搬離外婆家的第九年，難得一
家人都在的星期天早晨。我很想回答她，如果她能多關心我一點，就不會覺
得我是悄悄的長大了。但後來我什麼話也沒說。看著她那些因為工作辛勞而
長出來的白頭髮，這樣的話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說出口的。
外婆家自從我七歲那年離開之後就很難得能夠回去一趟。不是因為父親
工作忙碌的關係，就是母親臨時有事抽不開身，好不容易等到他們兩人都有
空了，我學校要上課了。幾年下來，我們總共回去不到十次。每次回去外婆
都會抱怨這麼久不回來看她，是不是不關心她老人家點點有的沒有的。雖然
每次回去她總是擺出一副有點生氣的樣子迎接我們，但我看得出來，見到我
們其實她心裡頭比誰都高興。
隔壁的老先生則如同以往在我們每次回去時熱情地款待我們。據小舅說，
自從我們搬走之後他經常早上就到家裡陪外婆，直到晚上小舅他們工作回來
為止。有他陪著外婆家裡的人也覺得比較放心。
有一次我站在外婆家的門口打呵欠，百般無聊地伸著懶腰漫不經心地到
處看看。他見到後刻意地靠過來跟我寒暄問暖，問了我這些年在高雄生活的
如何。我說了，然後我們還談了很多其他的事。那次的聊天內容現在大部分
早已忘記了，但我清楚地記得他在準備離開之前，語重心長地這麼告訴我：
「有空，多回來陪陪你外婆，人老了，會很希望自己的子孫待在身邊。
而且以我們這樣的年紀，你能再陪她的時間實在也不多了……。」
那是一句相當感傷的話，我聽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心情很不好。
我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長大，外婆則以相同的速度逐漸老去。等到有一
天，外婆會停止繼續再老化，然後有一天，我也會走到外婆那樣的階段。沒
有生命是不會消逝的，終有一天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在那之後唯一能夠遺
留下來的，只有精神和記錄以及後來的人悄悄地成長和他們逐漸地老去這些
輪迴而已。一想到這些事，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副景象。那是一個稍微
駝背的老奶奶，牽著年幼的孫子在夕陽西下的河堤上散步的情景。
【外婆的情書】（三）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四）
在我已經完全忘記外婆那封神秘的信時，外婆卻帶著它來到了我們家裡。
一起造訪我們住處的人還有我的小舅以及隔壁的老先生。那是在一個有
點濕冷的下午，小舅開著車從屏東載著外婆和老先生到高雄找我們。他們來
的時候我們全家都在，我有點訝異他們的出現。後來聽小舅說，之所以帶著
外婆跑來找我們的原因是因為隔天要安排外婆入院接受健康檢查的事。
我問外婆怎麼了，小舅說外婆前一陣子不小心受了點風寒，至此之後一
直咳嗽咳個不停。小舅帶著她跑遍了鄰近的醫院診所，吃了很多藥，然而情
況卻始終沒有好轉起來。小舅一籌莫展地打電話跟父母親商量這件事，然後
決定帶著外婆到高雄的長庚接受更詳細嚴密的檢查。由於醫院安排的檢查時
間在早晨，所以決定先來我們家過一夜好方便明早的出發。
外婆起先並不答應這樣的提議，說什麼都不肯到大醫院接受檢查。她的
理由是大醫院會坑人，而且經常人好好的沒事走著進去卻躺著出來。怎麼樣
她都不想進去大醫院。在家裡人屢屢勸說不動的情況下，只好拜託隔壁的老
先生出馬進行協商。經過一番談判之後外婆總算是答應了，不過條件是老先
生得陪著她一起接受檢查才行。這點老先生和家裡的人當然是沒意見。
我仔細端詳著外婆樣貌。她看起來似乎比我上次見到她時還要老了許多，
可能是因為氣色不佳的關係。但是她顯得很高興，直說見到我們病已經好一
半了，剩下的一半明天就會好。看著她精神奕奕地這麼說，我也相信應該是
如此。直到過了很久以後，我還是深刻地記得外婆當時喜形於色的表情。那
是打從心裡高興的模樣。
他們在家裡過夜的那個晚上，我失了眠，怎麼樣都無法睡著。由於家裡
的房間不多，所以房間的配置是爸媽一間，小舅和外婆一間，我和老先生一
間。老先生躺在我的床上一點都沒有不適應的樣子很快地舒服睡去，持續地
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是我睡不著的主因。我不習慣有人睡在我身邊還發出聲
音。
我躺在床上面對牆壁，期望能在數到第六百隻羊之前睡去。不過就在數
到第五百四十三隻羊時，我的意識還很清醒，而且聽見我房間的門伴隨著輕
微地咳嗽聲被打開了。外婆似乎刻意放輕腳步地走了進來。
「仁啊，仁啊……。」
雖然很好奇外婆三更半夜地跑來我房間做什麼，但我仍然維持原來的姿
勢假裝已經睡著。外婆顯然不是來找我的，她並沒有留意到我的情形，她正
在叫醒睡我隔壁的老先生。
「怎樣？妳怎麼還沒睡著？是咳得厲害嗎？」
老先生似乎在外婆的呼喚下醒來坐起身，點亮了床頭的燈，小聲地這麼
問了外婆。背對著他們我以耳代目留意著我身後的動靜。那是凌晨兩點鐘的
事，客廳裡的掛鐘在這時準確地敲了兩下鐘。
「沒有啦，我是睡不著，又很煩惱明天要去醫院……」
「妳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只是檢查一下比較安心而已。」
聽著他們交談，我的心裡面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這位老先生比起我從
沒見過一面的外公，還更像是我外婆的丈夫，也更像是我們的親人。
「你可不可以，」外婆這時候說，「讀那封信給我聽？我聽了之後也許
會比較好睡一點……」
「妳有帶來嗎？」
「我有帶著。不要吵到阿瑋了。」那是指我。
「我會小聲的。」老先生說。
一開始我還不太明白他們口中的信是指什麼，接著我想起了那封神秘的
信。我有些不知所措。這個困擾大家多年的秘密如今要在我身後公開了，我
的心情既期待又不安。一方面我好奇信的內容，一方面又想著每個人都有不
願被人知道的秘密，這是外婆和老先生才能知道的秘密，我這樣子偷聽可不
可以呢？不過無論如何，我也沒辦法選擇在這時候把耳朵摀起來，假裝突然
地醒來似乎也不是很好的手段，只好就這麼任由情形自然地發展下去。
於是我聽到了那封信的內容。
【外婆的情書】（四）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五）
醫院安排了很多檢查的關卡，我們在醫院裡繞來繞去。有些檢查項目得
排隊等待，有些得進行一段不短的時間。外婆的表情從第三個檢查項目起就
露出不太高興的樣子。她嘴裡嘟嚷著說這間醫院一定是間糟糕的醫院，檢查
來檢查去的檢查不出原因，才會要跑這麼多地方，還不如乾脆早點回家算了。
老先生溫和地安慰她說繁複的檢查項目是為了詳細檢查的關係，要她放輕鬆
地遵照護士和醫生的指示去做，免得會越拖越久。外婆聽了之後便不再繼續
抱怨了。
檢查的結果在一個禮拜之後出爐。外婆他們一行人在檢查完的隔天便回
去了，因此那天是父親特地告了假去拿檢查報告的。父親從醫院回來之後神
色顯得很不好，他面色凝重地打電話回外婆家說明，講了相當長久的一段時
間。掛了電話之後他面對我詢問的眼神，只淡淡地說了句：
「外婆可能要住院開刀。」
接下來的日子裡，外婆的起居就再也不曾踏出醫院。外婆接受了開刀治
療，手術之後復原的狀況並不是很好。她斷斷續續地不斷發燒，吊著的點滴
打完一瓶又接著一瓶，意識終日維持在模糊的狀態。她住在醫院的日子裡，
我們所有的人輪流到醫院照料她，尤其是那位老先生堅持要待在外婆身旁看
護她，片刻也不肯回家休息。外婆住院的那段期間醫院也跟著成了他的家。
外婆偶爾會醒來一段時間，這時候她並不特別在意我們之中有誰在場。
她唯一想做的事是懇求老先生為她讀那封信。家裡的人對於此事非常不能諒
解，好不容易盼到外婆醒來她卻只想著那封信，而且還得因為要唸那封信將
全部的人趕出病房外，那他們在外婆心裡到底算什麼呢？為此大家私底下爭
相詢問老先生有關那封信的事，希望能得到一點頭緒。不過老先生一個字也
不肯透露，他只表示那是外婆私人的秘密，他有義務替外婆保守她的秘密。
這些年來原則一直是如此。
「別再問那封信了。也別因為這種事責怪她好吧？」老先生告訴我們，
「她辛辛苦苦地把你們養大，靠的就是那封信給她的精神支柱，現在她很需
要這個精神支柱來幫她度過這個難關，你們應該要多體諒她才對。」
我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我沒跟誰說過我已經聽過了信的內容的事，因為
那沒有什麼好說的。更何況，的確如老先生所言那是外婆私人的秘密。對於
情書那樣的東西我想並不需要跟家人商量或者公開的吧？
是的。那封神秘的信是一封情書。是我外公當初在病危之前寫給我外婆
的。回憶他們剛認識的經過，以及他想對我外婆說的話。我多多少少能夠理
解外婆不肯讓我們知道那封信的內容的原因，畢竟以她那樣的年紀和輩份，
自己的子孫兒女聽見或看見自己的情書總是會覺得不好意思的。或者應該這
麼說，即使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情書被其他人看見了也一樣會不好意思，
更何況外婆是從一個保守的年代走過來的呢？
【外婆的情書】（五）
To Be Continued…
◇轉載自貓咪樂園◇lovepiuy◇曾小皮◇
【外婆的情書】（一）
打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印象，外婆有一封秘密的信。
外婆時常將那封信拿出來看。那是一件相當奇特的事，因為她並不識字。
可是每當她將信紙拿在眼前看時，神情總是非常專注，好似她讀得懂信紙上
所寫的每個字一樣。那封信的內容寫了些什麼長久以來一直是個謎，我們家
中沒有一個成員知曉。外婆從沒把信拿給家裡的誰過目。連和她最親近的小
舅以及母親問起時也一樣三緘其口。
據我母親透露，那封信甚至在她小的時候就常見外婆拿出來看了，然而
究竟記載著什麼樣重大的內容連家裡的人都必須隱瞞，能讓不識字的外婆時
常拿出來反覆端詳，則無人知曉。大家只知道那封信對外婆來說非常秘密並
且重要。她重視那封信的程度甚至有可能多過於重視我們家裡的任何一個成
員。至於為何如此，則除非把信拿來看不然想破頭也是不可能得到解答了。
然而想歸想，這麼久以來從沒有誰有那膽子敢去拿來偷看。連去稍微偷瞄一
眼的想法都不敢有。
這一切就只有某個人是例外的。他可以完整地看到信的內容，那人就住
在外婆的隔壁。那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先生，他跟外婆比鄰而居的時間有我
的年齡乘以四之久。我的外公由於很久以前去海外經商時染上重病去世了，
因此這個老先生算是除了我們這些有血緣關係的人之外跟外婆最為親近的人。
他是一位獨居老人，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嗣。他跟家裡人的關係非常微妙。
這麼多年以來他待我們家的人像是自己的親人一樣，穿梭外婆的家裡也好似
在自家的廚房走動。家裡的每個成員都跟他十分熟稔。即使他跟我們並沒有
任何血緣關係，可是大家早已習慣把他視為家裡的一份子。
他每天固定會在下午時刻到外婆家裡問候外婆的身體狀況如何，然後陪
她聊天說話解悶。外婆見到他來時總是非常高興，每次都親近似地拉著他兩
個人坐在搖椅上天南地北地聊著他們那個年代的人才會瞭解的事。偶爾外婆
會拜託他唸那封神秘信的內容給她聽，這時除了老先生以外的人無論是誰服
侍在側全都會被趕出房去。我不曉得那位老先生為什麼能讓外婆信任到擁有
閱讀那封神秘信的權利，但以他們相識的時間來看，那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
的事。
有幾次我在他們兩人讀著那封信時經過房間外朝裡頭一望。午后的陽光
側著身進到房間裡躺在地上形成一道方形的光影，年代久遠的木頭衣櫃像是
中世紀負責守衛的盔甲武士安靜地站在房間的角落。兩個活了四分之三世紀
的人正小聲專注地分享著一則古老而隱私的秘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樣
的景象我總會想到夏天傍晚的海攤，覺得溫暖而美好。風輕輕地撩起窗簾，
時間彷彿刻意地放慢了腳步走著。
【外婆的情書】（一）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二）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惹外婆生氣就是為了那封神秘的信。那是在我五
歲左右時的事。年幼的我非常調皮，沒有一刻能安靜下來。說得好聽一點是
我非常地活潑好動，說得難聽一點是白目到不行。據一些不可考的非正式統
計，那時如果投票選出方圓兩公里內最討人厭的小鬼，我一定可以毫無疑問
地拿到最高票當選。雖然對於那時的事後來我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了，不過類
似司馬光打破水缸的舉動我倒是記得自己幹過幾次。只是我打破的都是花瓶
、玻璃窗以及鏡子之類的東西。而且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並不是每個人誠實
的自首，都能得到華盛頓的待遇。比較多的情況，是像我會被毒打一頓。
每次在察覺快要挨打時，我就會趕緊地跑去外婆的身邊躲著。因為在一
片人人喊打的聲浪中，唯有外婆是唯一會保護我的救星。她總是以我年紀還
小的理由屢次袒護我，猶如原子光研究所的防護罩那樣替我阻擋了原本會加
諸在我身上的藤條棍棒。由於她的多般庇護，讓我能在短暫的童年時光裡很
痛快地盡情撒野。那時候我們祖孫倆十分親近，我總是有事沒事就纏在她的
身邊。如果要用圖畫的表現手法來說明，背景是夕陽西下的海岸堤防，一個
稍微駝背的老奶奶牽著不到一百二十公分高的小孩在那上頭走著。我們差不
多就是那樣子的感覺。
有好幾次在我進外婆的房裡時，都瞥見外婆正在看封神秘的信。當時的
我並不知道那封信是什麼樣的東西，也不曉得它對外婆的重要性，我只是疑
惑外婆為何老在看一張寫了字的紙呢？外婆在見到我進來之後總會迅速地將
信紙折好收回信封，再小心翼翼地收到櫃子抽屜裡的最深處，然後才會過來
陪我看看我要做什麼。幾次下來，我知道了那封信就收在櫃子由上往下數來
的第二個抽屜裡。當時我對那封信的內容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覺得信紙背後
一大片的空白看來非常誘人。
之後在某個春天的下午，我突發奇想地在沒有大人看管的情況下當起了
王羲之第二。我又開始撒野了，我拿著毛筆，四處在家裡任何看得見空白的
地方練習起我的毛筆字。舉凡牆壁、衣服、床單……，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全
都無所遁逃。我突然在那時候發現了我在寫字上的天分，於是乎非常自得其
樂地拿著筆享受著這種以屋為紙的感覺。正所謂凡走過必留下筆跡，很快地
家裡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我的傑作，而且重點是我覺得我的毛筆字在這次練
習中大有進步。
我得意地檢視著我的作品，忽然想起了還有一個空白的地方沒寫到，我
怎麼能就此放過呢，於是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外婆的房間。我先悄悄地朝裡
頭探一探，外婆不在。我進去裡頭，拿出那封信，將信紙抽出來攤開，翻到
背面。大片的空白正等著我王羲之揮灑。
要下筆之前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該寫什麼好呢？嗯……，會寫的字不多，
外婆平時對我那麼好，就寫個“外婆我愛妳”給她好了。打定主意，我提起
筆，就在我準備寫下第一個字，毛筆筆尖只距離信紙不到一公分的時候……
『你在幹什麼？』
外婆進來房裡了。她先是這麼問，接著很快發現了攤開桌上的信紙，她
整個人臉色大變，一聲驚叫後趕緊衝上前來將快遭毒手的信紙抽走。她拿在
手中既緊張又心疼似地反覆檢視著那封信的每個地方，而我還不知道已經闖
了大禍。
『你在幹什麼！』同樣的話，不過這次後面用的是驚嘆號，而且聲音提
高了八度音。
「我在練習寫字啊。外婆。」我還笑嘻嘻地這麼回答，真是天真無邪，
「我本來要寫我愛你送你喔。我──」
『誰叫你把這封信拿出來的！』
啪！
我才剛察覺到情況有點不太對勁，整個人已順勢跌坐在地上了。我呆呆
地抬起頭仰望外婆生氣的表情，臉上熱熱辣辣的，還不太明白剛剛一瞬間發
生了什麼事。
外婆打我？總是幫我擋住責罵挨打的外婆打我？
大約晚了五秒鐘，我才疼痛地哇啦哭了起來。越哭越大聲。以往外婆見
到我在哭時總是第一時間過來安慰我，但這次非但沒有，還很生氣地大罵：
『做錯事了還哭！不准哭！我平時太縱容你了，你──』
她氣呼呼地過來追打我，我既慌張又狼狽地爬起來邊哭邊逃。
那次我們足足跑了快一公里，直到隔壁的老先生出馬，外婆才肯停止追
打我的舉動。以往她一直是阻止其他人打我的人，可是那次我懷疑她簡直想
打死我。
這件事帶給我很大的震撼。
在我心目中最慈祥和藹的外婆竟也會像電影《侏儸紀公園》裡兇殘的暴
龍般追殺我，為此我有整整三天說不出一句話。
那次的震憾後來並沒有隨時間的久遠而淡忘，反倒像是鮮紅的烙印似地
留在了我的心底。一直不曾抹滅。
我有了一些轉變。在那之後，那個方圓兩公里內最討人厭的小鬼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方圓兩公里內最安靜的小孩。我不再有辦法和外婆那麼親近，
甚至變得有點怕她。
五歲的我進而認定了一件事：外婆不需要我，她有那封信就夠了。
【外婆的情書】（二）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三）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一直到七歲以前，我們一家人都是住在外婆家裡。
同住一起的還有我兩個還未結婚的舅舅。後來父親調職到高雄，我們也跟著
離開了外婆家，搬到高雄定居。
記得我們搬走的那天，外婆非常捨不得我們離開，她整個人有些神經質
地不斷來回走動口中碎碎唸著聽不懂的話，光是問我們要不要帶點高麗菜走
這件事至少問了有八次之多。直到終於得面臨離別的那一刻，她牽著我的手，
不斷地叮嚀我要乖乖聽話，要自己照顧自己，不可以亂買東西來吃，還有晚
上要記得刷牙。
我們坐上車，朝著留下的人揮手道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時候我好
像看到外婆哭了，又好像沒有，我不很確定。到了高雄，我開始上小學，我
從一個鄉下小孩變成了都市小孩，從無業遊民變成了學生。
我的父母親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不得不早出晚歸，於是我總是只有一個
人吃飯，一個人洗澡，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待在25坪大的公寓中成長。我
很討厭這樣的處境，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我對外婆是多麼樣的依賴，在這之前
我一直沒有發現這件事。我想到從今以後不知道還得過多久這樣一個人在家
的日子就覺得非常痛苦。我常常趴在公寓的陽台上，聽著隔壁人家的交談聲
直到入睡。唯有這麼做，我才不會害怕只有我自己在的家，唯有這麼做，我
才會避免想起我是孤單的一個人。
據我母親的說法，我在她們沒看見的時候悄悄地長大了。記得昨天的我
還只是個小鬼頭而已，怎麼今早起來我的個頭已經比她還高了。她第一次發
出這樣的感嘆時是在我剛上高中的那年，那是搬離外婆家的第九年，難得一
家人都在的星期天早晨。我很想回答她，如果她能多關心我一點，就不會覺
得我是悄悄的長大了。但後來我什麼話也沒說。看著她那些因為工作辛勞而
長出來的白頭髮，這樣的話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說出口的。
外婆家自從我七歲那年離開之後就很難得能夠回去一趟。不是因為父親
工作忙碌的關係，就是母親臨時有事抽不開身，好不容易等到他們兩人都有
空了，我學校要上課了。幾年下來，我們總共回去不到十次。每次回去外婆
都會抱怨這麼久不回來看她，是不是不關心她老人家點點有的沒有的。雖然
每次回去她總是擺出一副有點生氣的樣子迎接我們，但我看得出來，見到我
們其實她心裡頭比誰都高興。
隔壁的老先生則如同以往在我們每次回去時熱情地款待我們。據小舅說，
自從我們搬走之後他經常早上就到家裡陪外婆，直到晚上小舅他們工作回來
為止。有他陪著外婆家裡的人也覺得比較放心。
有一次我站在外婆家的門口打呵欠，百般無聊地伸著懶腰漫不經心地到
處看看。他見到後刻意地靠過來跟我寒暄問暖，問了我這些年在高雄生活的
如何。我說了，然後我們還談了很多其他的事。那次的聊天內容現在大部分
早已忘記了，但我清楚地記得他在準備離開之前，語重心長地這麼告訴我：
「有空，多回來陪陪你外婆，人老了，會很希望自己的子孫待在身邊。
而且以我們這樣的年紀，你能再陪她的時間實在也不多了……。」
那是一句相當感傷的話，我聽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心情很不好。
我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長大，外婆則以相同的速度逐漸老去。等到有一
天，外婆會停止繼續再老化，然後有一天，我也會走到外婆那樣的階段。沒
有生命是不會消逝的，終有一天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在那之後唯一能夠遺
留下來的，只有精神和記錄以及後來的人悄悄地成長和他們逐漸地老去這些
輪迴而已。一想到這些事，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副景象。那是一個稍微
駝背的老奶奶，牽著年幼的孫子在夕陽西下的河堤上散步的情景。
【外婆的情書】（三）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四）
在我已經完全忘記外婆那封神秘的信時，外婆卻帶著它來到了我們家裡。
一起造訪我們住處的人還有我的小舅以及隔壁的老先生。那是在一個有
點濕冷的下午，小舅開著車從屏東載著外婆和老先生到高雄找我們。他們來
的時候我們全家都在，我有點訝異他們的出現。後來聽小舅說，之所以帶著
外婆跑來找我們的原因是因為隔天要安排外婆入院接受健康檢查的事。
我問外婆怎麼了，小舅說外婆前一陣子不小心受了點風寒，至此之後一
直咳嗽咳個不停。小舅帶著她跑遍了鄰近的醫院診所，吃了很多藥，然而情
況卻始終沒有好轉起來。小舅一籌莫展地打電話跟父母親商量這件事，然後
決定帶著外婆到高雄的長庚接受更詳細嚴密的檢查。由於醫院安排的檢查時
間在早晨，所以決定先來我們家過一夜好方便明早的出發。
外婆起先並不答應這樣的提議，說什麼都不肯到大醫院接受檢查。她的
理由是大醫院會坑人，而且經常人好好的沒事走著進去卻躺著出來。怎麼樣
她都不想進去大醫院。在家裡人屢屢勸說不動的情況下，只好拜託隔壁的老
先生出馬進行協商。經過一番談判之後外婆總算是答應了，不過條件是老先
生得陪著她一起接受檢查才行。這點老先生和家裡的人當然是沒意見。
我仔細端詳著外婆樣貌。她看起來似乎比我上次見到她時還要老了許多，
可能是因為氣色不佳的關係。但是她顯得很高興，直說見到我們病已經好一
半了，剩下的一半明天就會好。看著她精神奕奕地這麼說，我也相信應該是
如此。直到過了很久以後，我還是深刻地記得外婆當時喜形於色的表情。那
是打從心裡高興的模樣。
他們在家裡過夜的那個晚上，我失了眠，怎麼樣都無法睡著。由於家裡
的房間不多，所以房間的配置是爸媽一間，小舅和外婆一間，我和老先生一
間。老先生躺在我的床上一點都沒有不適應的樣子很快地舒服睡去，持續地
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是我睡不著的主因。我不習慣有人睡在我身邊還發出聲
音。
我躺在床上面對牆壁，期望能在數到第六百隻羊之前睡去。不過就在數
到第五百四十三隻羊時，我的意識還很清醒，而且聽見我房間的門伴隨著輕
微地咳嗽聲被打開了。外婆似乎刻意放輕腳步地走了進來。
「仁啊，仁啊……。」
雖然很好奇外婆三更半夜地跑來我房間做什麼，但我仍然維持原來的姿
勢假裝已經睡著。外婆顯然不是來找我的，她並沒有留意到我的情形，她正
在叫醒睡我隔壁的老先生。
「怎樣？妳怎麼還沒睡著？是咳得厲害嗎？」
老先生似乎在外婆的呼喚下醒來坐起身，點亮了床頭的燈，小聲地這麼
問了外婆。背對著他們我以耳代目留意著我身後的動靜。那是凌晨兩點鐘的
事，客廳裡的掛鐘在這時準確地敲了兩下鐘。
「沒有啦，我是睡不著，又很煩惱明天要去醫院……」
「妳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只是檢查一下比較安心而已。」
聽著他們交談，我的心裡面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這位老先生比起我從
沒見過一面的外公，還更像是我外婆的丈夫，也更像是我們的親人。
「你可不可以，」外婆這時候說，「讀那封信給我聽？我聽了之後也許
會比較好睡一點……」
「妳有帶來嗎？」
「我有帶著。不要吵到阿瑋了。」那是指我。
「我會小聲的。」老先生說。
一開始我還不太明白他們口中的信是指什麼，接著我想起了那封神秘的
信。我有些不知所措。這個困擾大家多年的秘密如今要在我身後公開了，我
的心情既期待又不安。一方面我好奇信的內容，一方面又想著每個人都有不
願被人知道的秘密，這是外婆和老先生才能知道的秘密，我這樣子偷聽可不
可以呢？不過無論如何，我也沒辦法選擇在這時候把耳朵摀起來，假裝突然
地醒來似乎也不是很好的手段，只好就這麼任由情形自然地發展下去。
於是我聽到了那封信的內容。
【外婆的情書】（四）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五）
醫院安排了很多檢查的關卡，我們在醫院裡繞來繞去。有些檢查項目得
排隊等待，有些得進行一段不短的時間。外婆的表情從第三個檢查項目起就
露出不太高興的樣子。她嘴裡嘟嚷著說這間醫院一定是間糟糕的醫院，檢查
來檢查去的檢查不出原因，才會要跑這麼多地方，還不如乾脆早點回家算了。
老先生溫和地安慰她說繁複的檢查項目是為了詳細檢查的關係，要她放輕鬆
地遵照護士和醫生的指示去做，免得會越拖越久。外婆聽了之後便不再繼續
抱怨了。
檢查的結果在一個禮拜之後出爐。外婆他們一行人在檢查完的隔天便回
去了，因此那天是父親特地告了假去拿檢查報告的。父親從醫院回來之後神
色顯得很不好，他面色凝重地打電話回外婆家說明，講了相當長久的一段時
間。掛了電話之後他面對我詢問的眼神，只淡淡地說了句：
「外婆可能要住院開刀。」
接下來的日子裡，外婆的起居就再也不曾踏出醫院。外婆接受了開刀治
療，手術之後復原的狀況並不是很好。她斷斷續續地不斷發燒，吊著的點滴
打完一瓶又接著一瓶，意識終日維持在模糊的狀態。她住在醫院的日子裡，
我們所有的人輪流到醫院照料她，尤其是那位老先生堅持要待在外婆身旁看
護她，片刻也不肯回家休息。外婆住院的那段期間醫院也跟著成了他的家。
外婆偶爾會醒來一段時間，這時候她並不特別在意我們之中有誰在場。
她唯一想做的事是懇求老先生為她讀那封信。家裡的人對於此事非常不能諒
解，好不容易盼到外婆醒來她卻只想著那封信，而且還得因為要唸那封信將
全部的人趕出病房外，那他們在外婆心裡到底算什麼呢？為此大家私底下爭
相詢問老先生有關那封信的事，希望能得到一點頭緒。不過老先生一個字也
不肯透露，他只表示那是外婆私人的秘密，他有義務替外婆保守她的秘密。
這些年來原則一直是如此。
「別再問那封信了。也別因為這種事責怪她好吧？」老先生告訴我們，
「她辛辛苦苦地把你們養大，靠的就是那封信給她的精神支柱，現在她很需
要這個精神支柱來幫她度過這個難關，你們應該要多體諒她才對。」
我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我沒跟誰說過我已經聽過了信的內容的事，因為
那沒有什麼好說的。更何況，的確如老先生所言那是外婆私人的秘密。對於
情書那樣的東西我想並不需要跟家人商量或者公開的吧？
是的。那封神秘的信是一封情書。是我外公當初在病危之前寫給我外婆
的。回憶他們剛認識的經過，以及他想對我外婆說的話。我多多少少能夠理
解外婆不肯讓我們知道那封信的內容的原因，畢竟以她那樣的年紀和輩份，
自己的子孫兒女聽見或看見自己的情書總是會覺得不好意思的。或者應該這
麼說，即使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情書被其他人看見了也一樣會不好意思，
更何況外婆是從一個保守的年代走過來的呢？
【外婆的情書】（五）
To Be Continued…
◇轉載自貓咪樂園◇lovepiuy◇曾小皮◇
陌生的訪客 於 2015-05-25 17:06:5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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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7-03-22 18: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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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貓咪樂園◇lovepiuy◇曾小皮◇
【外婆的情書】（六）
※
外婆在隔年一月時去世。
【外婆的情書】（六）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七）
※
外婆過世之後，我們找了一天回外婆家幫忙兩個舅舅整理外婆的遺物。
我看著那個陪了外婆一輩子的櫃子，忽然回想起小時候的事。我記得我打開
那個櫃子的抽屜偷拿信出來，被外婆狠狠地痛打了一頓，那是第一次也是最
後一次。事隔多年，我再度打開那個抽屜，發現那裡頭放了不少東西。有民
國初年發行的錢幣，年代久遠的郵票，古老的髮飾等等……很意外地那封信
竟然也在。
我拿起了那封信，外婆過世的時候是在醫院裡，那封信按理說一直在她
身邊，為什麼會回到這個地方來了呢？接著轉念一想，猜測可能是隔壁老先
生特地拿回來放的吧。除了他之外已經沒有其他人有可能了。
我楞楞地看著那已經變黃的信封，忽然對裡頭有點好奇。雖然我已經聽
過信的內容了，卻還未曾見過我外公的筆跡。於是我拿出信，攤開來看，這
時我方才知道外公叫什麼名字，那名字陌生的像是其他人外公的名字一樣。
我再往下看，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看完之後我闔上信紙，一股巨大的迷
團如同凶猛的浪潮般不斷朝我的腦海中打來。我的心跳隨著浪潮的拍打逐漸
地加快跳躍。
這根本不是什麼情書！裡頭的內容和上次我聽見的完全不一樣！這是一
封我外公從海外寄來的，離婚協議書!?
我越想越不懂，拿起信封確認這是不是之前我偷拿出來過的那封神秘的
信。不會錯。我清楚地記得信封上貼著的郵票圖案和郵戳位置，而且我也好
幾次見到外婆將信收進這個信封。那麼是不是信紙不小心搞錯張了呢？否則
怎麼裝的會是離婚協議書？更何況我外公和外婆並沒有離婚啊！
我拿著信，匆匆忙忙地跑到了隔壁老先生的家。他人就在樓下，見到我
跑來顯得非常訝異忙著招呼我進去裡頭坐。
「這是怎麼回事？」我試著平靜地問他，「這裡面怎麼裝了一封離婚協
議書？是不是有什麼搞錯了？」
「原來你看過那封信了。」他溫和地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對離婚協議書
的事加以否認。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在想，這事總有一天要讓你們知
道的，所以我偷偷地把信放了回去。」
「慢著，你是說，這原本就是一封離婚協議書？」我對這事驚訝無比，
激動使我說起話來變得有點結巴，「這、這怎麼可能？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
了吧？如果這是一封離婚協議書的話，我外婆怎麼可能一、一天到晚拿出來
看呢？她、她怎麼可能經常找你唸給她聽……。」
他低下頭，沈默。一瞬間有個想法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脫口而出：
「你、你一直沒跟我外婆說這件事？她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
她不知道這是離婚協議書!?」
「唉……」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那是我聽過最感傷的嘆氣聲，彷彿心
都已經碎掉了的那種嘆氣法。接著他站起身來背對我，像是要調整心情一樣，
過了一會兒後才幽幽地說，「我不知道我這麼做到底對不對……，當初她拿
著信跑來找我唸給她聽時，那時候她已經懷了你小舅。我本來想暫時先瞞著
她直到你小舅生下來之後。可是……這事越來越難說出口，不知不覺間，我
再也沒辦法告訴她真正的事實，不知不覺間，就瞞了她六十幾年……。」
然後他轉過身來，憂傷地說：「本來我在想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真正的事
實的，至少等你外公回國後就再也瞞不住了。可是後來你外公在海外便去世
了，這封信變成了你外婆養活你母親和舅舅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並不想一
直這樣欺騙她，但我同樣不想剝奪她繼續生活的力量。你能夠理解這樣的事
嗎？」
「但是，這一切，這未免太……，」
我找不到任何適當的言詞形容我現在的心情，也找不到適當的立場來評
論這個老先生的舉動。他這樣到底是對還是錯的？對外婆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什麼是真正對的什麼是真正錯的？什麼是比較好的什麼又是比較壞的？我的
腦中暫時一片混亂，思路像是分岔的頭髮般彼此糾結在一起。在我再度開口
之前，我們暫時維持在沒有人說話的沈默當中。窗外傳來幾隻麻雀吱吱叫的
聲音，吹來的風輕輕地撫弄著門前鳳凰樹的枝葉。天漸漸暗了下來，時間已
經來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河堤上，駝背的老奶奶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小孩
子獨自在那上頭走著。
「那情書的事又是怎麼一回事？」隔了好久之後，我才開口問，「這麼
多年來你讀給我外婆聽的那封情書，又是什麼樣的謊言了？」
「情書？」他顯得十分訝異，「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上次我聽到你跟外婆說的。你和外婆住在我們家的那一次。」
「……哦，原來那時候你還沒睡啊？」他微微地笑了起來，令人感覺寂
寞的那種笑法。他淡淡地告訴我，「完全的謊言是沒辦法欺騙一個人幾十年
的。」
我疑惑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後才聽出他話中的意思。我詢問似的看
著他的臉龐。他的視線落在我拿在手中的信封上。
我低頭看了看被當成情書的離婚協議書，又看看他。這一切的事忽然間
我全都明白了。
【ＦＩＮ】
lovepiuy
2004.2.11
◇轉載自貓咪樂園◇lovepiuy◇曾小皮◇
【外婆的情書】（六）
※
外婆在隔年一月時去世。
【外婆的情書】（六）
To Be Continued…
【外婆的情書】（七）
※
外婆過世之後，我們找了一天回外婆家幫忙兩個舅舅整理外婆的遺物。
我看著那個陪了外婆一輩子的櫃子，忽然回想起小時候的事。我記得我打開
那個櫃子的抽屜偷拿信出來，被外婆狠狠地痛打了一頓，那是第一次也是最
後一次。事隔多年，我再度打開那個抽屜，發現那裡頭放了不少東西。有民
國初年發行的錢幣，年代久遠的郵票，古老的髮飾等等……很意外地那封信
竟然也在。
我拿起了那封信，外婆過世的時候是在醫院裡，那封信按理說一直在她
身邊，為什麼會回到這個地方來了呢？接著轉念一想，猜測可能是隔壁老先
生特地拿回來放的吧。除了他之外已經沒有其他人有可能了。
我楞楞地看著那已經變黃的信封，忽然對裡頭有點好奇。雖然我已經聽
過信的內容了，卻還未曾見過我外公的筆跡。於是我拿出信，攤開來看，這
時我方才知道外公叫什麼名字，那名字陌生的像是其他人外公的名字一樣。
我再往下看，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看完之後我闔上信紙，一股巨大的迷
團如同凶猛的浪潮般不斷朝我的腦海中打來。我的心跳隨著浪潮的拍打逐漸
地加快跳躍。
這根本不是什麼情書！裡頭的內容和上次我聽見的完全不一樣！這是一
封我外公從海外寄來的，離婚協議書!?
我越想越不懂，拿起信封確認這是不是之前我偷拿出來過的那封神秘的
信。不會錯。我清楚地記得信封上貼著的郵票圖案和郵戳位置，而且我也好
幾次見到外婆將信收進這個信封。那麼是不是信紙不小心搞錯張了呢？否則
怎麼裝的會是離婚協議書？更何況我外公和外婆並沒有離婚啊！
我拿著信，匆匆忙忙地跑到了隔壁老先生的家。他人就在樓下，見到我
跑來顯得非常訝異忙著招呼我進去裡頭坐。
「這是怎麼回事？」我試著平靜地問他，「這裡面怎麼裝了一封離婚協
議書？是不是有什麼搞錯了？」
「原來你看過那封信了。」他溫和地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對離婚協議書
的事加以否認。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在想，這事總有一天要讓你們知
道的，所以我偷偷地把信放了回去。」
「慢著，你是說，這原本就是一封離婚協議書？」我對這事驚訝無比，
激動使我說起話來變得有點結巴，「這、這怎麼可能？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
了吧？如果這是一封離婚協議書的話，我外婆怎麼可能一、一天到晚拿出來
看呢？她、她怎麼可能經常找你唸給她聽……。」
他低下頭，沈默。一瞬間有個想法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脫口而出：
「你、你一直沒跟我外婆說這件事？她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
她不知道這是離婚協議書!?」
「唉……」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那是我聽過最感傷的嘆氣聲，彷彿心
都已經碎掉了的那種嘆氣法。接著他站起身來背對我，像是要調整心情一樣，
過了一會兒後才幽幽地說，「我不知道我這麼做到底對不對……，當初她拿
著信跑來找我唸給她聽時，那時候她已經懷了你小舅。我本來想暫時先瞞著
她直到你小舅生下來之後。可是……這事越來越難說出口，不知不覺間，我
再也沒辦法告訴她真正的事實，不知不覺間，就瞞了她六十幾年……。」
然後他轉過身來，憂傷地說：「本來我在想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真正的事
實的，至少等你外公回國後就再也瞞不住了。可是後來你外公在海外便去世
了，這封信變成了你外婆養活你母親和舅舅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並不想一
直這樣欺騙她，但我同樣不想剝奪她繼續生活的力量。你能夠理解這樣的事
嗎？」
「但是，這一切，這未免太……，」
我找不到任何適當的言詞形容我現在的心情，也找不到適當的立場來評
論這個老先生的舉動。他這樣到底是對還是錯的？對外婆來說是好還是壞呢？
什麼是真正對的什麼是真正錯的？什麼是比較好的什麼又是比較壞的？我的
腦中暫時一片混亂，思路像是分岔的頭髮般彼此糾結在一起。在我再度開口
之前，我們暫時維持在沒有人說話的沈默當中。窗外傳來幾隻麻雀吱吱叫的
聲音，吹來的風輕輕地撫弄著門前鳳凰樹的枝葉。天漸漸暗了下來，時間已
經來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河堤上，駝背的老奶奶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小孩
子獨自在那上頭走著。
「那情書的事又是怎麼一回事？」隔了好久之後，我才開口問，「這麼
多年來你讀給我外婆聽的那封情書，又是什麼樣的謊言了？」
「情書？」他顯得十分訝異，「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上次我聽到你跟外婆說的。你和外婆住在我們家的那一次。」
「……哦，原來那時候你還沒睡啊？」他微微地笑了起來，令人感覺寂
寞的那種笑法。他淡淡地告訴我，「完全的謊言是沒辦法欺騙一個人幾十年
的。」
我疑惑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後才聽出他話中的意思。我詢問似的看
著他的臉龐。他的視線落在我拿在手中的信封上。
我低頭看了看被當成情書的離婚協議書，又看看他。這一切的事忽然間
我全都明白了。
【ＦＩＮ】
lovepiuy
2004.2.11
◇轉載自貓咪樂園◇lovepiuy◇曾小皮◇
陌生的訪客 於 2007-03-22 18:31:00 修改文章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