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半個多世紀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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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世紀的淚水】（一）

之一

和娟一左一右扶著曾祖母上了飛機，年已近百的她，不顧眾人勸解，
一定要親自到日本，取回曾祖父的骨灰。

「媽，坐飛機去到日本，妳身體怎會生受的了？叫阿偉去就好了
啦！」爺爺拉著我的手，苦苦的勸過曾祖母。

「你若是還認我這個老母，就別擱講。」曾祖母這樣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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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時候就聽爺爺說過，曾祖父在三十三歲時被日軍徵召參加第
二次世界大戰後，就沒有回來，留下曾祖母獨自撫養爺爺長大。那
時代的辛苦，自然不是我們能想像的，爺爺每逢說起，我都會看見
老人家的眼角擒著淚。

曾祖母自已倒是不曾因此流過淚，自我懂事以來，最喜愛的便是曾
祖母了。她臉上永遠帶著慈詳的笑容，不管做錯什麼事，只要往她
懷裡一躲，誰來我也不怕，小時候每每纏著要她說故事，她總也會
笑著拍拍我的頭，然後撫摸著無名指上的金戒指，一樣一樣細細說
著曾祖父的故事。

「你阿祖是個智勇雙全的人，有一次，隔壁阿水的牛車掉落水溝底，
五六個人拉不起來，你阿祖一個人跳下水溝內，把牛車整個扛在肩
胛頭，眾人才好不容易拉起它………」

「哇……」

「還有咧！有一次兩個流氓在村內欲找阿發的麻煩，你阿祖六尺餘
的體格，站出來大喊一聲，兩個猴囝仔嚇到屁滾尿流……」

「在那個時代，讀書識字的人不多，你阿祖不止識字，還會吟詩作
對，每年過年村內所有的門聯，攏係伊寫出來……」

每逢說起曾祖父，曾祖母的眼裡總是閃耀著不一樣的光釆。

有關曾祖父的事蹟還有好多好多，大都是童年時靠在曾祖母溫暖的
懷裡聽來，更多的時候，是聽著這些故事睡去的。小小的心裡，早
把曾祖父想像成了英雄一般的人物。

後來上了小學，父親送我到嘉義唸書，從此便只有難得回家時，才
見得著曾祖母了，聽故事的機會自然少了許多。等到上大學、當兵、
出社會工作，全不在家裡，平均一年大概只能回家兩三次。

每次回家，曾祖母還是愛拉著我的手，要我坐在床邊聽她講曾祖父
的往事，這時早已長大成人的我，多多少少可以看出，在曾祖母被
皺紋壓得幾乎要看不見的眼睛裡，講到曾祖父時，竟是散發著有如
初戀少女般羞澀的神色。回頭看一眼大多正陪在一邊的娟，望著我
的眼裡有同樣的光釆。

那就是愛情吧，雖然在曾祖母的故事裡，從來沒聽她提過絲毫有關
她和曾祖父之間的感情。

直到上個月，日本那邊才傳來消息，說曾祖父的墳找到了，還是因
為墓地重新規劃偶然發現的。

由於曾祖母的堅持，於是就由我和學過日語的娟陪同，一起到日本
撿回曾祖父的骨骸。

臨出發的前夜，爺爺把我叫進房，說了好長一番話。

【半個多世紀的淚水】（二）

之二

「阿公，交給我沒問題啦！」一進房，我對爺爺拍胸脯保證。

爺爺卻不說話，低頭抽了好幾口煙，才緩緩道：「這麼多孫仔和曾孫，
你阿祖嬤最疼的就是你。」

「那是因為我會撒驕啊。」

「阿偉，我與你講一件事，不能給任何人知曉。」爺爺說這話時，
猶豫了許久，才緩緩出口。

接下來一番話，只聽得我膽顫心驚。

爺爺說起他小時候的情形，大致上和曾祖母說的沒什麼兩樣，曾祖
父是村裡的英雄，能文能武，人人說起他都要比出大姆指，爺爺也
常以身為其子為榮。據他說，連村裡最會打架的野孩子都不敢欺負
他呢！

然而在曾祖父被徵召的前幾天一個夜裡，爺爺發現曾祖父拎了鞋悄
悄出門，就好奇的尾隨出去。一路偷偷跟隨，竟跟到了葉大嬸家，
葉大嬸是村裡出了名的美女，只不過新死了丈夫……一轉頭，爺爺
發現曾祖母也在身後，還天真的問了一句：「媽，爸爸來這做什麼？」

當時曾祖母很快把爺爺帶離現場，只交待他什麼也別說。

「後來慢慢轉大人，才知是怎樣一回事……」爺爺說完，嘆著氣，
吐了口煙……

「可是，阿公，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曾祖父留在我心中的英
雄形象，讓我怎麼也不相信會是那一回事。

「若是什麼都沒做，就免偷偷摸摸！」爺爺激動的連拿煙的手都在
發抖，我從未看過他如此生氣。

難怪爺爺從不跟我說起曾祖父的事。

「阿公，我知了，您要交待我什麼？」

「如果你阿祖的棺材內有什麼物件，你要先藏起來，不可給你阿祖
嬤看見，知未？」

「我知。」

爺爺是怕曾祖母看見曾祖父身邊留下了跟葉大嬸有關的東西吧。

「知就好，唉……」老人家搖搖頭，又抽起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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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世紀的淚水】（三）

之三

平安無事抵達日本，還好有娟跟著，不然語言不通的我們還真不知
該怎麼辦。

來到下塌的旅館，安頓好曾祖母後，我把爺爺跟我說的話一一告訴
了娟。

「什麼？」娟聽完之後一臉驚訝，我想我能體會她的心情。

「阿祖怎麼可能做這種事？」關於曾祖父的事，她跟著我在曾祖母
床頭也聽了不少。

「我也不相信啊……」

「那……阿祖嬤怎麼辦？」娟說著就要哭了。交往這許多年，對於
最疼我的曾祖母，娟也是極有感情的。

我拍拍她肩膀，安慰道：「還不一定就是那樣一回事啊，說不定……
說不定曾祖父只是去跟老朋友打個招呼而已，唉！那麼久的事了，
誰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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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大早，我們來到曾祖父的墳，是很簡單的小土堆，前面一塊
碑石刻著：

『　陳國恭　　長眠於此　
罪人　渡瀨　僅立　』

我們和曾祖母一起燒了香和紙錢，才命工人挖土、起棺。年代久遠
的棺木外殼早已腐敗不堪，還有幾個像是被老鼠咬出來的洞。

曾祖母燒完香，也不作聲，只默默的坐在一旁看著我們手忙腳亂。
我鬆了口氣，待會兒應該可以順利藏好曾祖父棺中的東西。

撬開棺蓋，裡頭一副骨骸還算完整，看那骨架，果真如曾祖母所說，
高約六尺有餘，肩膀極寬。一瞬間，腦海中浮現的是自小就深印在
想像裡的，曾祖父英武的形象。
包裹著的衣服布料因年代久遠，早已風化，最顯眼的，要算是骨骸
胸前平放的一個黃色油紙袋，裡面不知裝了些什麼。

我用極快的速度將紙袋藏入大衣口袋，然後指揮工人們用起重機吊
起棺材，準備火化後將骨灰帶回台灣安葬。曾祖母始終不發一語坐
著看我們忙上忙下，年已近百的她這兩日旅途奔波，想來是很累的。

就在我們正要點火時，曾祖母拄著拐杖，顫抖著站了起來，一旁的
娟忙扶住她一起走向放置曾祖父骨骸的平台邊。

曾祖母並不說話，伸手撫摸曾祖父遺體，一會兒，才緩緩道：

「阿偉，你還不拿出來嗎？」
我駭了一跳，忙道：「拿……拿什麼啊…阿祖嬤？」
「我攏看見了，你免擱藏了啦。」

果然是看著我長大的曾祖母，我對娟苦笑了一下，從懷裡拿出油紙
袋。

「拆開。」曾祖母簡單的命令。

看來已經沒有其他辦法，我依言拆開紙袋，層層的油紙包了三層，
最裡面，是一個白色信封，信封上寫著：

『　辭世之信　　　　國恭　』

這似乎是曾祖父的遺書。

【半個多世紀的淚水】（四）

之四

「阿偉，唸給我聽。」

曾祖母雖不識字，卻是懂國語的，我打開信，隨即唸起：

─────

給摯愛的妻子　水雲：

如果妳聽別人唸起這封信，那，我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今晚，就要出一個危險的任務，我期盼能活著回來，有朝一日
回台灣去，再和妳，和阿爸阿母，和阿仁，過著像以前一樣的生活。　　　

那時我就可以把我臨去時託葉家的素珍裁的新衣送給妳，因為
我最喜歡看妳驚喜時的表情。

　　不知阿爸阿母可好？阿仁可好？妳的咳嗽，可好些了沒？

　　萬一妳真的看到這封信，不要太傷心，也許我們來世，還可以
再做夫妻……

─────

信很明顯的是匆匆結束，可以想見當時情況的危急。唸完之後，曾
祖母從我手中接過信紙，眼淚順著臉上的皺紋紋路緩緩流了下來。

那應該是累積了半個多世紀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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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後大約一個多月，曾祖母去世了。

彷彿急著要去天國和曾祖父相會似的，她走的時候，臉上還帶著笑
容，那副安祥的模樣，讓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無形中也減少了許
多悲痛。

「至少阿祖嬤是安心的去了。」看著剛立起來的墳，娟突然說道。

「嗯……」我點點頭，回想起從日本回國時的飛機上，曾祖母說過
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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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偉，咱家現在是四代同堂，什麼時候可以五代同堂啊？』

當時的我都還來不及回答，娟已經搶著說：『阿祖嬤，若是阿偉不棄
嫌我，我們明年就生一個給妳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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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最後還是來不及實現這個五代同堂的承諾。

由於曾祖母的突然去世，和娟原本訂在這個月的婚期也延後了，我
看著伏在懷裡的她，覺得有些慚愧，交往這麼多年，居然，是曾祖
母幫我求的婚。

我輕輕扳起她的臉，邊替她擦去臉上的眼淚邊道：「以後我們的小孩
出生時，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麼呢？」

她毫不考慮的回答：「當然是帶他來祭拜阿祖、阿祖嬤的墳啊！」

望著眼前曾祖父、曾祖母合葬的墓，這一次，我們都笑了，雖然眼
角的淚水還沒乾。

　　　　　　　　　 　　　 ～ End ～

◇轉載自貓咪樂園◇bluefox◇藍狐◇

陌生的訪客 於 2015-05-25 17:06:51 修改文章內容

陌生的訪客 於 2007-03-26 01:14: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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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 於 2007-03-28 01:49: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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