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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7-03-22 17:54:00
【剪愛】(一)

《之一》

  這天起了個大早,準備搭火車南下去見一個老朋友。

  那是在國中時代認識的一個好友,我都叫他小雞雞。這當然是綽號,取這麼
機車的綽號和他身上任何器官都沒有關係,單純只是因為他的本名叫:麥克基,
裡面有個「基」字。

  起初我嚐試著使用他的本名來寫這個嚴肅的故事,後來放棄了,放棄的理由
很簡單,因為那更可笑。而且我認識的是我印象裡的小雞雞,不是別人口中的麥
克雞塊。

  天氣很好,在台北火車站上了車,由於不是假日,車廂裡還有許多空的座位,
我挑了個可以清楚看到窗外景色的位置坐下,火車開始往南開。

  ╳           ╳           ╳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和小雞雞,真可說是不打不相識。

  國中三年級時,血氣方剛的我非常擅於打架,同時也是班上的老大。某天,
班上一個比我愛打架卻從來沒打贏過架的傢伙跑來跟我哭訴,說他和別班的人單
挑輸了。雖說這是習以為常的事,但身為大哥還是不能不管。於是中午休息時,
我就單槍匹馬來到他所說的三年十一班。

  路上還順手收拾了兩個用眼神挑釁的學弟,那不用花多少力氣,一個後踢加
一個旋踢就解決了。我的跆拳道二段檢定雖然沒過,但那是因為我在對打時「不
小心」踢到對方的卵蛋,才會被判犯規算輸的。

  到了十一班,只見一大群人圍在教室外議論紛紛,我排開這些人到門口一
看,不禁微微吃了一驚。

  教室裡一片混亂,桌椅倒了滿地,書、鉛筆盒、書包等東西散落在各處。講
台上站著一個人,正在用手擦去額頭上的血,看來這兒剛經過一場混戰,眾人只
在外面圍觀,沒人敢走進去。

  我冷笑一聲,雙手插進褲袋就往裡面走,大風大浪都看過了,這點小場面不
算什麼。何況講台上那傢伙打個架都會掛彩,這麼遜的角色有啥好怕的。

  然而進了教室仔細一看地上那些被打掛的人,我又吃了一驚。

  「一、二、三、四、唔……五、六、七、八、九……九個?」

  在我皺著眉頭數完的當兒,那傢伙說話了:「你是誰?跟這些人一起的嗎?」

  「靠!」我回頭瞪著他:「你爸是來找人的啦……這些人是你一個人打倒的
嗎?」

  「沒錯。」這傢伙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看起來不像混的。

  「這班有一個叫做麥克雞塊的嗎?」我打量著他,眼中慢慢有了殺氣,沒辦
法,天生就看這種比我高又比我帥的人不爽。

  「是麥克基,不是麥克雞塊。」他回瞪我,眼神裡絲毫不見懼色:「就是我。」

  哼哼,不愧是以一對九還能打贏的人,直視我足以殺人的眼神居然沒有什麼
反應,難怪我們班的阿諾會被他一拳KO。

  「聽好,」我走上講台,鼻子只離他五公分:「你爸是三班阿諾的老大,看
在你今天掛彩的份上就饒了你。明天中午在操場單挑,敢不敢?」

  「阿諾?」他歪著頭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般的說:「是那個輕輕一拳就昏倒
的人嗎?」

  「你娘咧……」我的嘴角已經開始抽搐,插在口袋裡的手也拔了出來。

  「哇哈……」這個不怕死的居然哈哈大笑起來:「這麼遜的對手我沒什麼印
象,還叫什麼阿諾?笑死人了,你是他老大,該不會是叫做藍波吧?……」

  我這時的憤怒大概可以用火冒三丈來形容,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已太陽穴上的
青筋在跳動。不過倒也不是為了阿諾而打抱不平,而是因為,大爺我的老爸就姓
藍,好死不死幫我取了單名一個「坡」字。這個我一向引以為傲的名字竟被拿來
取笑,就算佛也會發火。

  「靠!你他媽好樣的……」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要不是看到他頭上還有血,
早就一拳K下去了。

  「想打架嗎?」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臉色一沉。

  我放開手:「老子不跟受傷的人打,等你傷好你就死定了!」

  「嘿嘿……」他用手抹抹額上的血跡冷笑,眼神裡有著輕視:「不要搞錯了,
這是他們的血,不是我的。你該不會是害怕,要找藉口逃走吧………」

  「操!」他話沒說完,我左腳往前一踏,右手正拳已經打了出去。既然知道
他沒受傷,這一拳幾乎是毫不留情。

  他的反應極快,左手往旁一格擋開我的拳頭,右手順勢一拳也朝我的鼻頭打
來,速度之快,我大概只在道場跟教練對打時遇到過。不及細想,一矮身躲過這
拳,隨即往後一跳,怒氣更盛了。

  「咦?」他眼裡閃過一絲訝異:「練過的?」

  「哼!」我沒再說話,一個墊步轉身,最拿手的後踢瞄準他的腹部踢去。就
算是道場裡的教練,看到我用後踢也只有閃躲的份,誰要是敢用手來擋,非骨折
不可。

  他「啊」的一聲大叫,直接雙手交叉擋住我的後踢,隨即向後飛出去,但在
那一瞬間我就知道他不是被我踢飛出去的,因為腳上傳來的觸感不對,他是為了
緩衝我的踢力,自已往後跳的。

  果然他站定腳步,大喝一聲後向我逼近,起腳就是一個側踢,我早有準備,
上半身向左微傾,用右手擋掉這一踢,隨即由左側對著他的側腹和頭部發動一記
二段式旋踢。

  他的反應果然不慢,把這兩下都擋了開去,但這也早在我計算之中,我放下
左腳,一旋身體踢出一記最具殺傷力的右後踢。這是我稱霸道場的連環絕招之
一,到現在還沒有人中了這招後還能爬得起來的。

  他還算不賴,勉強來得及側過身體,讓我這一踢踢在左手手臂上。但就算左
手不骨折,這一踢也足夠讓他站不起來了。

  四周響起一陣口哨聲和歡呼聲,可見我剛剛那招有多帥。


  正要撂下幾句狠話然後回教室睡午覺,這小子竟然站了起來,眼神裡也開始
有了殺氣,他用右手扶著被我踢中的左手,冷冷的道:「原來你也練過跆拳,那
我就不用客氣了。」

  媽的,誰要你客氣?我也冷笑一聲:「嘿,那你的意思是你還沒有盡全力囉?」

  「正是!」話一出口,他一個箭步拉近和我的距離,我不禁訝異他中了我一
踢後還有這樣的速度。眼見他抬起左腳就是一個前踢,我立刻向後一躍躲過,他
放下左腳,右腳由下往上來了一個上踢。

  這麼簡單的連續技早看得多了,我往右一挪,正要趁他腳沒放下來前先衝上
去一拳把他KO掉,卻見他猛力扭轉身體,猛然心念電轉,這不是『下壓』的預
備動作嗎?

  不及細想,我已經把雙手交叉護住頭頂,幾乎就在同時,一股巨力由上往下
襲來,就落在我護住頭的雙手上。

  這傢伙!居然真的用「下壓」來攻擊!這一招是用上踢的腳,直接往下壓用
腳跟攻擊敵人的頭部,由於利用了重力加速度,攻擊力十分可怕。記得陳怡安就
是用這一招拿到金牌的。

  幸好我用手護住了頭,不然一定當場昏倒,但即使如此,我已經覺得天旋地
轉,有點站不住腳。連忙往後急退了幾步,以免他乘勝追擊。

  教室外又響起歡呼聲,操!竟然害我丟臉,我擺好架勢,準備隨時應付他的
攻擊。誰知他只是站在原地,還很訝異的說:「咦?你……你居然擋得下來?」

  「廢話!」我看他大概也因為我剛剛那一記後踢受了點傷,沒辦法馬上再發
動攻擊:「你以為老子十年的跆拳練假的?」

  我們就這樣對瞪著,旁邊已經有人在起哄:「好啊!再打啦!」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哨子聲,隨即有人喊:「教官來了!
教官來了!」不一會兒,圍觀的人一哄而散。

  被教官拎著到了訓導處,雙雙在教官室裡罰站。我瞪著他看,越看就越不爽,
幾乎就要不管在一旁碎碎唸的教官,馬上再和他打一架。

  一會兒教官出去了,這個不長眼的小子居然笑嘻嘻的對我說:「喂!藍波兄,
你跆拳打的不錯,應該是黑帶吧?練到幾段了?」

  「媽的,」我真的很火大:「一段啦!不准叫我藍波!」

  「啊……對不起對不起…」他忙陪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好這樣叫囉,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啊,對不起我忘了先自我介紹,我的名字你知道了?我叫麥克基,你可以
叫我麥克雞塊沒有關係,反正大家都這樣叫……」

  這時教官推門進來,隨即破口大罵:「你們還在給我聊天的?一點都不知道
反省的!麥克基!你剛轉學過來的,不要讓我對你有壞印象的;藍坡!你已經被
記兩支大過的了,想被退學嗎……」

  「咦?」他聽到這裡,張大了嘴巴:「你……你真的叫做藍波啊?噗……」

  「操!」我忍不住忘了一旁教官的存在:「是蘇東坡的坡啦!你有種就再笑
看看。」

  「哈……」他還是在笑:「我是跆拳道兩段,你該叫我一聲前輩……」

  「馬的!」這小子存心和我槓上:「前輩個屁!要不是我檢定時不小時踢到
對方的小雞雞,現在早就……咦……」我突然想到:「啊哈!麥克基,小基基,
小雞雞……有了!以後我就叫你小雞雞吧!」

  「你說什麼!」他收起笑容,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說,小雞雞,原來你是剛轉學過來的啊?」我為自己的新發現得意不已。

  「你……」他怒極反笑:「啊哈,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藍波藍波,用台語唸,
不就唸成懶趴……」

  「你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一拳往他臉上揮去。


  接下來的情形是可以想像的了,那一天幾乎全校師生都跑到教官室來看熱
鬧。而可憐的教官,在勸架時不小心臉上挨了我一拳,右腿挨了小雞雞一腳,是
那天唯一送醫院的人……

  總之,這就是我認識小雞雞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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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愛】(二)

《之二》

  來剪票的列車長暫時打斷了我的思緒。

  注意到火車過了桃園站了,鐵路兩旁越來越多青翠的農田。我調整了一下椅
背往後斜躺,整個人慵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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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回想起來,那次事件在學校裡真的引起蠻大的轟動,不僅我那一伙兄弟
們大家興致勃勃的整個下午都在討論,連資優班的學生也都對這個話題樂此不
疲。

  我頓時成了全校不良少年眼中的英雄,因為令教官昏倒的那一拳是我不小心
打到的。更妙的是,由於當時圍觀的人極多,有數十名目擊者指出,我確實不是
故意要扁教官的,因此這一拳乃是意外事故,算是賺到。

  儘管身邊的那一群狐群狗黨諛詞滾滾而出,我還是覺得很不爽,因為教官昏
倒之後,一堆人一湧而上把我和小雞雞拉開,這一場架終究打不完,還是沒能教
訓那小子一頓。

  「大仔,」阿諾還在淘淘不絕:「你那一招『背後式』什麼時候要教我?居
然連看都不用看就從背後把教官KO了,你娘咧,實在有夠給他帥的……」

  「去你的,就跟你說是不小心打到的啦!什麼背後式?你是A片看太多喔?」
我說著,這才想起阿諾這小子正是這次事件的導火線,便問:「阿諾,我問你,
你是怎麼跟小雞雞結下樑子的?」

  「哼!說起這件事我就不爽,」阿諾一臉的憤怒:「那傢伙的仇家可多了,
這個學校裡看他不順眼的人少說有上百個。」

  「為什麼?」這倒有點奇怪,他才剛轉學來,再怎樣也不至於這樣天怒人怨。

  「大仔你不知喔?」阿諾說道:「因為最近九班新轉來一個超級美女,喔……
嘶……那馬子真的有夠『水』的啦……」他說著擦了擦口水:「大仔你真的不知
道?」

  我那時硬漢一條,對女人向來不屑一顧,哼道:「美女?那又怎樣?這跟小
雞雞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阿諾憤憤不平道:「聽說她是因為那傢伙轉來這裡,才跟
著轉過來的。每天中午還都送便當去給他吃,你說氣不氣人?」

  原來如此,阿諾這小子定是看上了人家九班的美女,我不動聲色問道:「因
為這樣,你就去跟他單挑?」

  「還不只這樣,」阿諾越說越憤慨:「那傢伙不知道是在跩什麼,竟然甩都
不甩那個美女,連高中部都有很多人想追她的耶!反正大家都看他那副屌樣不
爽,不斷有人想海扁他,」阿諾說著握緊了拳頭:「可是那傢伙仗著他學過跆拳,
居然到現在都沒事,大仔,你要替我們做主啊!」

  其餘人也紛紛附和:

  「對啦!大仔一定打得贏他。」
  「要不然,我們一起上,海扁他算了!」
  「乾脆拿個布袋蓋起來,打到他叫阿公……」

  「混蛋!」我用力一拍桌子,他們立刻安靜下來,我環視眾人的臉,視線停
留在阿諾臉上,緩緩道:「就為了這種事叫老子幫你出頭?馬的,你有本事哈女
人,怎麼沒本事打架?打不贏人家,還想充什麼英雄?」

  阿諾顯然嚇壞了,一聲都不敢出,我真的很火大,忙了半天居然是自己人這
邊的錯,真是面子都丟盡了。

  「給我聽好,」我冷冷的道:「他不甩九班那馬子,那是他自己的事,誰敢
再為了這種事去找人打架的,有本事就給我打贏回來,到時老子再找他單挑。」

  眾人靜了好一會兒,跟我交情較好的阿龍才說:「藍仔,那你是決定要罩十
一班那個麥克雞塊了?」

  「沒那回事,」我道:「老子跟他還有帳沒算完,媽的你們誰都不准插手,
聽到了沒有?」

  那邊都點了頭,上課鐘響起,數學老師走進來。我打了個呵欠,扒在桌上睡
著了。

  這一覺睡得好舒服,醒來已是下午放學時間。我背起書包踱到校門口晃來晃
去,放學回家的人潮不斷從校內湧出,沒多久我就看到人群中一個挺礙眼的高個
兒牽著腳踏車走出來,正是小雞雞那傢伙,他也注意到我,直直走了過來。我們
兩個互相注視著對方,一會兒,小雞雞嘻嘻一笑,道:「藍波兄,怎麼?等我下
課嗎?」

  我繞著他走了一圈,他倒是動也不動,只是笑吟吟的看著我。我停在他背後,
他連頭也不回,我說道:「你不怕我現在就從後面給你一拳?」

  「不怕,」小雞雞搖搖頭:「因為你不是那種會從背後偷襲的卒仔。」

  這時旁邊人潮漸漸聚攏,大概以為有好戲看。

  我走回他面前:「明天下課後,到學校後門單挑,敢不敢?」學校後門是自
行車停車場,放學時間過後極少有人出入,通常是我『解決』事情的場所。

  「藍波兄,」他收起笑容,直直盯著我道:「你非幫那個什麼阿諾出這口氣
不可嗎?如果可以,我實在不想跟你打。」

  「幫阿諾出氣?哇操,」我啐道:「老子要是早知道他為了個不相干的女人
才找你麻煩,非先扁他一頓不可。」

  小雞雞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何必還要打?」

  我道:「媽的,老子承認阿諾的事是他自己的錯,但是咱們的樑子也已經結
下,不能就這麼算了。」他笑嘻嘻的道:「你還在為了我用台語叫你名字的事生
氣嗎?藍波兄,對不起了,這件事也請你別生氣,咱們別打了吧?」

  「操!」我惡狠狠的瞪著他,這小子老是一副什麼事都無所謂的樣子,真叫
人越看越想扁他:「老子就是不能接受有人跟我打了那麼久還沒掛點的,你要是
怕了的話,想求饒也成。」

  就在這個時候,哨子聲響起,原來訓導主任趕來了,大概又有大嘴巴去告密。
他老人家遠遠的站住腳,大吼大叫道:「喂!藍坡,麥克基,你們想破壞校譽嗎?
俺不准你們在校門口打架……」語氣威嚴無比,卻也不敢靠近,大概是看到中午
教官的下場,怕了我的『背後式』吧。

  小雞雞看也不看他一眼,微笑道:「我只不過是不想跟你打,不是不敢打,
既然你堅持的話,那就當是切蹉武藝吧。」我瞄他一眼,淡淡道:「很好。」

  他說完這句話就騎上自行車走了,我也走到對面馬路去牽我的摩托車。訓導
主任似乎鬆了一口氣,一時倒沒發現騎機車也是違反校規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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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愛】(三)

《之三》

  火車停在新竹站,我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個聲音打斷我的思緒:「喂!這是
林北的座位啦!」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三個穿著制服的國中生。三個人上衣都拉了出來,胸口
鈕扣也沒扣好,跟我講話的那個還用很大的動作咀嚼著嘴裡的口香糖,一臉的飛
揚跋扈,活脫是阿諾國中時的模樣。

  我愣了一會兒,他歪著嘴,威脅著又說道:「看三小?再看就揍你!」

  真是想不到,他竟連口頭譂都和阿諾一模一樣。我微微一笑,便起身讓座,
要是換成國中時的我,真不敢想像他會有什麼下場。

  那三個顯然翹了課的國中生很快就對我失去興趣,逕自在車廂裡旁若無人的
大聲交談起來。我換了個仍是靠窗的座位,聽到他們正值青春期的低沉嗓音,記
憶中那遙遠的國中時代更加鮮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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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說來,在學校裡打架是很嚴重的事,尤其是當場被逮到的話,通常最少
會記支大過以示懲戒。然而那一次的事件卻沒有讓我被記上第三支大過,現在回
想起來,還真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認識小雞雞的隔天中午,我正要開始吃飯,擴音器裡傳出:『三年三班藍坡
同學、三年十一班麥克基同學,請到訓導處報到!』

  我一聽皺起了眉頭:「馬的,又有什麼鳥事?」

  阿龍說道:「大概是為了你昨天打架的事吧?藍仔,你已經被記兩支大過了,
要是因為昨天的事又被記一支,恐怕……」

  「啐!」我站起身:「退學嗎?那又怎樣?」說著把便當盒蓋上,慢慢往訓
導處晃去。

  才到門口,就聽到教官的聲音:「沒得商量的,兩個人一定最少要各記一支
大過的,藍坡記滿三支大過,叫他回家吃自己的……」

  我晃進門,直直走到訓導主任面前,一旁的教官拄著拐杖,右邊臉頰高高腫
起,貼了一片紗布,瞪著我的眼神滿是怨恨。這時門口又有人喊:「報告!」原
來小雞雞也到了,他一走進來看到我,招了招手:「唷!藍波兄,你也來啦?」

  我點點頭,他走到我旁邊搭著我的肩膀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真是
難兄難弟啊……」我用力撥開他的手:「媽的吟什麼詩,娘娘腔的有夠噁心。」

  小雞雞隨即轉向訓導主任:「請問,找我們來有什麼事?」

  訓導主任還沒回答,教官搶著道:「還有什麼事?依照校規,打架要記大過
的啦,叫你們來就是要記過的啦!」

  「打架?」小雞雞看到教官臉上和腳上的慘狀,噗嗤一聲笑道:「報告教官,
我跟藍波是在切蹉武藝耶,哪裡是在打架了?」

  教官恨恨的道:「你不用再狡辯的,你們竟然還敢毆打教官,這筆帳還要另
外算的。」

  「報告教官,這又是誤會一場,」小雞雞振振有詞:「我們專心在練跆拳,
怎麼料得到你在旁邊呢?請教官下次千萬要小心……」

  教官只氣得雙眼發直,訓導主任這時開口了:「嗯……俺看你們兩個也不像
有仇的樣子,話雖如此,你們也不該在教官室裡切蹉武藝,這樣吧,兩個人各記
一支警告,下次不可以這樣子了。」

  我倒是有點意外,沒想到這樣就沒事了,小雞雞笑道:「是是,下次我們會
挑個沒人的地方練功,記一支警告我們都沒有意見,對吧?藍波兄?」我點點頭,
訓導主任一揮手:「好吧,你們可以回去吃飯了。」

  一旁的教官急道:「等等,怎麼能這樣就算了?」訓導主任搖搖頭,一攤手
表示無可奈何,教官眼睛一轉,又道:「等等,那麥克基昨天在教室把九個人打
傷的事呢?難道那也是在切蹉武藝嗎?」

  小雞雞嘻嘻一笑道:「不是不是,那是在打架。」教官得意的說道:「打架要
記大過,這下你逃不掉了吧?」

  「報告教官,」小雞雞道:「他們先動手的,而且九個打我一個耶!我要是
不還手的話,你是要叫我去死喔?這應該算是正當防衛吧?」

  教官還待再說,訓導主任打斷他道:「那是正當防衛沒錯,史教官你就別再
說了。」

  我們在教官忿忿不平的視線下走出訓導處,出了門口對望一眼,忍不住都哈
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之下,彼此間的隔閡似乎也減少了許多。

  我們一起回教室,一路上小雞雞都有話說。這小子真他媽的愛講話,我心裡
想,不過還不討人厭就是了。至少,我那時隱隱約約覺得,跟他聊天,比跟那群
狐群狗黨在一起時好像有意思的多。

  不一會兒走到小雞雞的教室門口,我注意到他變安靜了,順著他的視線望
去,我看到了那個女孩。

  不用想得太多,就知道她一定是阿諾說的那個每天給小雞雞送便當的九班美
女,不是因為她手中捧著便當盒,而是因為,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有生以來第
一次,我的腦海中浮現了『美麗』這個形容詞。

  她並不是屬於明艷照人的那種美,而是非常非常的清秀、脫俗。她的眼神看
起來極溫柔,整個人靜靜站在那兒,就構成一幅寧靜優美、一塵不染的圖畫。只
是,優美中似乎帶著一些些寂寞,寧靜中彷彿夾雜著一絲絲哀傷。

  我發了好一會兒呆,立刻想起身為硬漢不能一直盯著女孩子看,於是轉移了
視線。

  小雞雞走上前,女孩默默的把手中的便當盒遞上,我注意到便當盒上還放著
一張摺起來的白色信紙。小雞雞伸手接了,走進教室在自己抽屜拿出一個空的便
當盒交還給她,上面也有一張一模一樣,摺起來的白色信紙。

  兩人都沒說話,交換了一個注視後,她轉身下樓離開了。

  小雞雞進教室前向我眨了眨眼:「藍波兄,下午見了。」

  這才想到,我還跟他約好了放學時在後門單挑。

  ╳           ╳           ╳

【剪愛】(四)

《之四》

  火車剛過苗栗站,服務員就推著推車開始叫賣便當。是午餐時間了,我買了
一個,聞到滷排骨的香味才發現自己是真餓了。

  說起這火車便當,以前和小雞雞在一起時是常吃的,但不是在火車上吃。

  這真是令人懷念的滋味。

  ╳           ╳           ╳

  約定好的那場架還是沒有打成,我和小雞雞終究未曾分出勝負。

  那天下午放學後,我等學校裡的人差不多走光,便來到後門的自行車停車
場,小雞雞正背對著我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喂!」我走過去:「你果然來了,很好。」

  他轉過頭來,我看見他眼中有些許憤怒,走近了些,只見他面前有一輛被砸
爛了的腳踏車,依稀記得,他昨天牽的正是這輛。

  我立刻猜到是怎麼回事:「有人砸了你的腳踏車?」

  「唉……」他嘆了口氣:「來找我打架,我一點也不介意,為什麼要砸我的
車,我可是很窮的。」

  「媽的,」我怒道:「這個學校裡的爛貨還真多,沒本事打架,專做這些偷
雞摸狗的事……」

  「誰說我們沒本事打架?」背後傳來聲音,我和小雞雞猛然轉身。

  那邊站了十幾個人,都穿著高中部的制服,手上還拿著些木棍鐵條之類的傢
伙,看來是早埋伏好了的。我認得帶頭那個是高中部的老大,好像叫做霸子,跟
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唷唷……」霸子看到我,嘴角露出討人厭的笑容:「我還以為是誰,原來
是藍坡,怎麼?你也要來扁這個麥克雞塊嗎?怎麼只有一個人來?」

  我哼了一聲道:「老子不像某人,打架還要靠人多。」

  霸子臉一沉:「你在說誰?」我直直走到他面前,瞪著他道:「不就是你嗎?
霸子學長,帶了這麼多小弟來,要去遠足啊?」

  一旁立刻訐譙聲四起,霸子嘿嘿冷笑幾聲,正要說話,小雞雞這時已走到我
身邊,淡淡的問道:「我的腳踏車是你們砸的?」霸子啐道:「廢話!砸車只是先
給你點顏色看看,待會兒還要揍你們兩個一頓……」

  他話沒說完,小雞雞突然一旋身體踢出一個後旋踢,速度奇快無比,波一聲
正中霸子臉頰。只見霸子哼也沒哼一聲,整個人斜斜往後飛出,啪一下摔在地上
一動也不動,顯然已經昏了過去。

  那邊亂成一團,什麼問候我跟小雞雞祖宗十八代的話都罵了出來,他們一邊
揮著手裡的傢伙一邊衝過來,我和小雞雞對看一眼,就迎了上去。

  對方人多,又都拿著武器,我們出手再不容情。

  黃昏的校園偏僻角落,一場亂鬥並沒有持續太久,幾分鐘過去,地上就躺滿
了穿著高中制服的人,只剩我跟小雞雞站著。

  對方畢竟拿了武器,我們腿上和手臂上都挨了幾下,不過並無大礙。小雞雞
看一眼他的腳踏車,嘆了口氣道:「看來是不能騎的了。」

  為了避免被老師或教官看見後又有一番囉嗦,我們很快的離開了現場。走出
校門口,小雞雞一看手錶,說道:「藍波兄,今天來不及跟你切蹉武藝了,我打
工會遲到。」

  「打工?」我有點訝異,畢竟讀國中就在打工的人不多:「你腳踏車被砸了,
要怎麼去?」

  他看起來也頗煩惱:「嘖……看樣子只有坐公車去了。」我到馬路對面牽了
摩托車,騎到他面前說道:「我載你去吧!」

  「那就謝了,」小雞雞倒也不推辭,笑嘻嘻的跨上我的摩托車後座,突然又
想到什麼似的:「喂!無照駕駛,你沒問題吧?」

  「媽的你擔什麼心?」我發動車子:「老子騎機車的技術就跟打架一樣好。」

  載小雞雞來到打工的地方,竟然是一個建築中的工地,我不禁覺得納悶,這
小子倒底過的是什麼生活?

  巧的是那個工地就在我家旁邊,當天晚上十點多他下工後,我便又載他回
家。他住在火車站附近,一個跟人家租來的,很小的頂樓加蓋的房間裡。

  「哇拷!」我一進他房間,第一個反應是不能置信:「你一個人住這樣的地
方?你家人呢?」

  他淡淡答道:「我沒家人。」看見他臉上的表情,我也不再多問了。看來他
所經歷過的,大概超乎一個國中生所該有的吧。

  「吃宵夜囉!」我搖了搖手中的塑膠袋,裡面裝著我們順道去鐵路餐廳買來
的兩個鐵路便當,那是一天下來賣剩的便當,很便宜。據小雞雞說,有時候剩了
太多便當,人家還會免費送他。我想我大概有點可以理解,他為什麼要住在火車
站附近了。

  當時我並沒想到,在往後許多日子裡的夜晚,我都會跟小雞雞一起在他的頂
樓小房間裡吃鐵路便當。

  ╳           ╳           ╳

【剪愛】(五)

《之五》

  『各位旅客,台中站到了,下車的旅客請注意……』

  擴音器開始廣播,我才發現已經到了台中,連忙起身離了座位,走出車廂在
月台上四處張望,沒多久就看到了老爸的身影在人群中。我向他揮揮手,他上了
我這節車廂。

  老爸正好來台中出差,我們是約好了坐同一班火車回去的,他在我身旁坐
定,問道:「臭小子,工作還順利吧?」

  「嗯,」我笑答:「工作內容比想像中簡單的多,哪有什麼不順利的?」

  「他媽的,」老爸的大嗓門惹來全車人的側目,他自己可毫不在意:「老子
不是教過你,做人要謙虛嗎?怎麼到現在還學不會?」

  我拍拍他肩膀:「是,老爸,我會注意,你年紀大了,不要老是這樣亂發脾
氣……」好不容易把那句「你自己也不怎麼謙虛」憋進肚子裡。

  「臭小子,」他又加大音量:「你說什麼?誰年紀大了?」

  我連忙搖搖頭笑笑,不敢再接話。老爸在耳邊又碎碎唸了一會兒,倒也閉上
眼睛睡著了。他老愛說自己是一尾活龍,不准人家在他面前提到這個『老』字,
這麼多年了,脾氣還是一點都沒變。

  我倒是變了不少。

  火車繼續往南開。

  ╳           ╳           ╳

  我們家的成員,就只有老爸老媽再加上我三個人。國中時期的我雖然在學校
裡惡名昭彰,老爸更是常因為我打架的事被叫到學校去,但他也不怎麼在意。

  「年輕氣盛嘛!老子以前還不是這樣?」老爸總是這樣告訴老媽。

  至於我媽則是個沒什麼脾氣的大好人,聽老爸這麼講,也從不責備我什麼。
所以我當時算是個得到家裡授權的不良少年,連摩托車都是老爸買來給我騎的。

  「臭小子,給我小心點騎,不准軋車,知不知道?」老爸只丟下這句。我倒
也真的聽話,因為我從不覺得飆快車算是什麼英雄好漢的行徑。

  由於小雞雞打工的地方就在我家隔壁,我便天天拉他去我家吃晚飯。

  老爸第一次見到小雞雞,就讚道:「小鬼,你總算給我交了一個比較人模人
樣的朋友。嗯嗯,不錯不錯,很像當年的我……」

  小雞雞平常一副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這時卻顯得有些侷促不安,說
不出話來。我在一旁哼道:「什麼很像當年的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只有那
種愛提當年勇的老頭子才會講這種話……」

  話沒說完,老爸一拍桌子豁的站起來,吼道:「他媽的,你說三小?誰是老
頭子?」我頂嘴道:「怎麼?不服老嗎?」

  老爸怒極,我們兩人拉開了架勢,似乎就要在飯桌上一較長短。老媽見怪不
怪,在一旁繼續擺餐具,反倒是急壞了小雞雞,慌忙過來勸架:「藍波兄,你怎
麼這樣跟伯父說話?伯父,您別跟他計較……」

  老爸氣呼呼的坐回椅子上:「臭小子,看在你朋友的面子上,今天就饒你一
次……」小雞雞這才鬆了口氣,他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習慣我和老爸的這種相處
模式。

  幾個星期過去,小雞雞已經儼然成為我們家的一員。每天放學我載他回我家
吃飯,然後他就去工地上班。等下了工,我再載他回家,當然,還會順便到火車
站去買便宜的鐵路便當,當做宵夜吃。

  他的腳踏車已經無法修復,我每天早上也會順路去載他上學。

  某天老媽在飯桌上問他:「阿基,你中午在學校都吃什麼?以後我也幫你多
做一份便當好了。」老爸和老媽都叫他阿基。

  小雞雞面有難色,他知道老媽是一片好心,我猜到他難以開口拒絕,便道:
「媽,妳不用替他操這個心,他在學校,每天都有女孩子送便當給他吃。」

  聽得我這麼說,小雞雞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道:「謝謝伯母的好意,不過
真的不用了。」他對我雖是嘻皮笑臉,對我老爸老媽可完全不同,幾乎是發自內
心的那種敬重,簡直比我更像這家人的兒子。

  老媽笑著點點頭,老爸「哦」的一聲道:「阿基,你的女人緣不錯嘛,果然
很像當年的我……」

  「哇咧!」我差點噴出口裡的飯:「又來了,真受不了。」

  老爸瞪了我半晌,怒極反笑道:「臭小子,你自己呢?怎麼你就這麼沒出息?
人家阿基有女生送便當給他,你為什麼沒有,還要累得你媽天天替你做便當?枉
費你老子把你生得這麼俊……」

  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馬的,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算有女生送便當給
我,我也不要!」老爸也站了起來:「他媽的死小鬼頭,老子告訴你多少次了?
男人就是要受女人歡迎才叫做男人……」

  小雞雞笑吟吟的繼續扒他的飯,他已經習慣了。

  ╳           ╳           ╳

◇轉載自貓咪樂園◇bluefox◇

陌生的訪客 於 2015-05-25 17:06:5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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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愛】(六)

《之六》

  車過員林,下一站是斗六,再下一站,就是嘉義了。

  我看了一眼身旁睡得皺起眉頭的老爸,似乎因為車廂裡過強的冷氣在微微發
抖,連忙脫下自己的外套給他披上。他睡得極沉,並沒發現。

  老爸其實早已經將小雞雞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了,因此在某層意義上來講,
我跟小雞雞就像是兄弟一樣。

  我看著老爸斑白的頭髮,想著想著就出了神。

  ╳           ╳           ╳

  在學校裡,自從我跟小雞雞混熟了之後,再也沒什麼人敢去找他的麻煩,每
天中午,我都拿了便當,去十一班的教室跟他一邊哈啦一邊吃飯,也因此我差不
多每天都會見到那個女孩。

  「她叫小夏,」小雞雞說:「是我前一所國中的同班同學,沒想到我轉學後,
她也轉了過來。」

  小雞雞跟小夏很少交談,但每天都會交換一封信,夾帶在小夏每天送來的便
當和小雞雞還給她的前一天的空便當盒上面,兩人用的,似乎是同一種白色的信
紙。

  雖然小雞雞不曾跟我說起小夏的事,但他也從不避違在我面前讀小夏的信和
寫回信。通常是在晚上他下工回頂樓的小房間後,趁我吃鐵路便當時,他專心的
讀信,和回信。

  他不說起,我自然也不問,唯一一次問起他關於信的事,是最初看到他用剪
刀很小心翼翼的在寫到一半的信紙上剪下一個小洞來時。

  「你幹什麼?」看見他專心剪紙,我不禁問道。

  「沒什麼,」小雞雞笑答:「常常不小心寫了錯字,不然就是不通順的句子,
直接劃掉看起來很髒,所以我把它剪下來。」他說著,將剪下的紙片丟進書桌上
一個藍色夾子裡,那夾子裡似乎已有不少紙片。

  我不禁失笑:「你有病啊?信紙破一個洞看起來不是更奇怪?不然的話,用
立可白塗掉也行啊!」小雞雞搖搖頭:「立可白那麼貴,太浪費了。」

  聽他這麼說,我也不好再問了,小雞雞一向很節儉,這我是知道的。可以確
定的是,他寫文章的功力一定不好,因為我幾乎每天都看到他剪紙。

  至於他們往來的信裡寫些什麼內容,我自然不會去猜測過問,在我當時的觀
念裡,只有娘娘腔的傢伙才會去管這些三姑六婆的閒事。

  老媽知道小雞雞獨自辛苦生活的事,曾經提過要他搬到我們家來住,小雞雞
卻婉拒了,理由是,他想要靠自己。老爸欣賞他的志氣,就吩咐老媽不要再提起。
而我反正在家裡也是閒著,於是仍然每天載他上下學。

  跟班上那一票狐群狗黨也比較疏遠了,也許,我是漸漸明白了什麼叫朋友
吧。這樣的日子過的倒也平靜,直到有一天,小夏紅著眼睛來找我。

  那天小雞雞請病假沒有到學校來,說是病假,其實是工地那邊在趕一個工
程,他為了比平時多一倍的薪水請了假跑去加班的。當然,這件事只有我知道。

  中午我在自己教室吃便當,突然聽見阿諾他們起了一陣騷動,抬頭一看,原
來小夏捧著便當,就站在門口,難怪這群傢伙大驚小怪。

  小夏向坐在窗戶旁邊一個女生說了些話,那女生是副班長,她猶豫了一下,
轉頭向我喊道:「藍……藍坡同學,有人找你。」

  不是我自誇,這可是第一次有女生到教室來找我,以前雖也常有人來三班指
名要找藍坡,不過都是來找我打架的,也難怪副班長不敢置信了。

  我走到門口,小夏顯然跟我一樣不知所措,我們雖然天天見到面,卻從不說
半句話的。

  「呃……藍坡同學,」一會兒,她終於開口了:「請問……克基他怎麼了?」

  克基?我愣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那是小雞雞的名字,以前從沒聽過有人這
麼叫他,一時自然想不起來,我到這時才發現,他的名字跟姓分開唸的話,其實
也還蠻好聽的。

  正想得有趣,小夏眼見我發著呆不回答,似乎急了:「他……他是不是又轉
學了?」

  「轉學?」我奇道:「怎麼可能?他只不過是去工……不不,是請了病假在
家休息罷了。」差點說溜了嘴。

  小夏聽完,整個人放下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氣,然後豆大的兩顆眼淚突然流了
下來。

  看她就這麼哭了起來,我可慌了手腳,要我一拳把人打哭這我倒是很拿手,
但要我安慰一個不知道為什麼在哭的女生,那可真要了我的命。

  一時不知怎麼辦,只好手忙腳亂的想找條手帕或面紙什麼的給她擦眼淚,然
而身為硬漢,哪會帶那種東西在身上?

  情急之間,看到身後那些狐群狗黨都漸漸圍攏了在看好戲,我脫口大吼:「看
什麼看?馬上給我生一包面紙出來!」他們嚇了一跳,連忙都在身上掏摸,說來
挺丟臉,那麼多人掏了半天,連包鬼影都沒有。

  就在這時,副班長悄悄遞過來一條手帕,我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正要拿給小
夏,卻見她也不哭了,反而已經破涕為笑。

  女人真是奇怪,我在心裡嘀咕著。

  「那……他生什麼病?嚴不嚴重?」小夏看來又有點擔心的問。

  「呃……是……是感冒,」我隨口撒謊:「沒什麼大不了的,大概明天就可
以來上課了吧。」

  小夏放心了,笑道:「謝謝你,藍坡同學,」她說著拿起便當盒上的信紙:「這
封信,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交給他?」

  開什麼玩笑,我堂堂一個男子漢,要是真的幫女生轉交情書,那聲名可就毀
於一旦了,更何況阿諾和阿龍他們都在後面看著呢!

  「我不做這種事,妳明天自己交給他吧。」我丟下這一句,不理會她臉上訝
異的表情,就轉過了身。

  正準備走回去繼續吃便當時,她在身後又小聲說道:「藍坡同學,你……你
該不會真的……是在吃醋吧?」

  吃醋?我唬一下彈回她面前:「妳說什麼?」

  「沒……沒有,」她嚇了一跳,囁嚅著答道:「只是……學校裡很多人都說……
說你和克基兩個人……是一對……」

  一對?那是什麼意思?我頭腦一時轉不過來,遲遲說不出話。

  「如……如果……」小夏一咬牙,繼續說著:「如果是真的,那也沒關係,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不對,希望你能准許我和克基做普通朋友,我……我也會
祝福你們的……」

  哇拷!還祝福我咧?

  小夏說完那些話,大概用完了所有的勇氣,紅著臉跑掉了。我呆在門口,幾
乎感覺得到自己額角上的青筋在跳動。

  一轉頭,看見阿諾在那邊竊笑,只覺一把無名火燒起來,立刻衝過去抓住他
的衣領:「媽的,你笑什麼?」

  「沒有沒有,」看到我握緊了拳頭,阿諾死命搖著頭:「大仔,我沒有在笑,
真的沒有……哇哇,不要扁我……」我怒不可抑,一記正拳揮出,總算知道不關
他的事,這拳擦過阿諾的臉,打在他身後的牆壁上,發出碰一聲大響。

  「我操!」放開腳已經軟掉的阿諾,我真的很火大:「你們這群傢伙,一定
早就知道學校裡有這些流言,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邊全都不敢講話,好一會兒,阿龍才說了:「藍仔,不是我們不告訴你,
你想想嘛,誰有那個膽子在你面前問你是不是同性戀?」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若非小夏是女生,很難保證她不會成為我洩怒的犧牲
品。我稍稍平息了怒火,說道:「馬的,不准在背後給我說一些五四三的,知不
知道?」

  眾人連忙點頭,阿龍又說:「藍仔,你總得想個辦法,不然只封住我們的口
是沒有用的。」我點點頭:「真他媽的,說也奇怪,怎麼會有這種莫名奇妙的流
言傳出來?」

  阿龍說道:「我聽到的說法是,那個麥克雞塊連九班那樣的美女都不甩,卻
情願每天跟你混在一起,你們兩個人一定有問題……」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所有的謎底都解開了。難怪最近在學校裡跟小雞雞走
在路上時,總會覺得四周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們身上,原本還以為那是對校園
英雄仰慕的表現,沒想到竟然是……

  下午放學,我騎了車立刻衝到工地去,小雞雞正用磚塊在砌一面牆,聽我說
完事情經過,居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屁啊?」這小子果然又是一副漫不在乎的樣子:「再不想想辦法的話,
老子以後不敢跟你走在一起了。」

  小雞雞手裡一面工作,一面仍是笑個不停:「有什麼辦法?嘴巴長在別人身
上,他們愛怎麼說是他們的自由啊。」我道:「讓小夏當你的女朋友,這些流言
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他停下手裡的工作,臉上表情難得正經起來:「不行。」我還待再問時,工
頭卻走過來了,小雞雞在工作,不能多說,我只好先回家。

  直到晚上下工,我載他回家,他一下攤在床上:「呼!累死我了。」

  我把鐵路便當放在桌上,瞪著他道:「喂!你真的不打算讓小夏當你的女朋
友?她那樣每天送便當給你,應該是很喜歡你吧?」小雞雞撐起身子笑道:「你
今天是怎樣?男子漢大丈夫問這種婆婆媽媽的問題,不好看喔!」

  「去你的,」我在他腿上搥了一拳:「要不是事關我的清白,我才懶得問咧!
你倒底交不交這個女朋友?」

  小雞雞搖搖頭:「不行。」

  我瞪著他:「為什麼?難道……媽的,你真的有那種癖好?」小雞雞正要伸
手拿便當,看到我臉上認真的表情,差點沒從床上摔下來:「混蛋,我看起來像
會對男人有興趣嗎?我們在一起這麼久,我對你毛手毛腳過沒有?」

  那倒是沒有,如果有,只怕我們早已真的決鬥了。

  我並不是囉嗦的人,小雞雞不肯,我也就不再提起。誰知他吃了一會兒便當,
突然抬頭說道:「如果那種謠言真的讓你受不了,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叫她
不要再送便當、寫信給我就好了。」

  經他這麼一說,這好像也是可行的辦法,可是一想起中午小夏的樣子,實在
無論如何狠不下心要小雞雞這麼做。

  「算了,」我嘆了口氣:「都國三了,媽的,那些三姑六婆愛怎麼說都隨便
他們,反正也快畢業了。」

  小雞雞笑著點點頭,我們吃完便當,他就扒在桌上開始寫信給小夏。我推門
離去時,他正從信紙上又剪下一小塊來。

  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們兩個終究還是無法一起畢業。

  ╳           ╳           ╳

【剪愛】(七)

《之七》

  火車終於到達嘉義站,我搖醒老爸。

  出了車站搭上計程車直奔家裡,路上,我發現老爸不停咳嗽,看來是火車上
的冷氣太強,他著涼了,到了家裡,老爸還是堅持不肯躺下來休息。

  「臭小子,老子沒事,」他邊咳邊說:「我要跟你一起去阿基那兒。」

  最後在我和老媽半推半哄之下,他吃了些藥,終於還是睡著了。

  我回到房裡,注意到床角多了一個紙箱,老媽跟進來,說道:「這些是以前
阿基留在我們家的東西,我上個月清理儲藏室的時候清出來的。」我點點頭,打
開箱子,一樣樣熟悉的物品映入眼廉,最顯眼的,就是小雞雞以前用來裝剪下來
的信紙那個藍色夾子。

  「你什麼時候要去阿基那兒?」老媽在一邊問著。

  「現在就去,」我說著站起身,順手拿起藍色夾子:「順便帶這個去還給他。」

  跨上摩托車,我出門了。這輛摩托車還是十年前的那輛,當時算得上是挺時
麾的新型產品,現在則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老爺車了。

  鄉下地方,十年來倒是沒什麼太大的改變,我看著路上熟悉的風景,突然有
種錯覺,當年的那些往事,彷彿昨天才發生一樣。

  ╳           ╳           ╳

  我家隔壁工地的建築工程不久後就結束,換句話說,小雞雞失業了。

  「不要緊,」他在飯桌上笑道:「這種工作再找就有,我最近存了不少錢,
至少最近的生活費是不用擔心了。」

  老媽想說話,老爸向她使了個眼色,她只好不說了。我大概猜得到,老媽是
想幫他分擔一些生活壓力,不過我想,依小雞雞的脾氣,他一定不會接受。

  在學校裡,雖然知道有那麼一個莫名奇妙的謠言,小雞雞還是一副無所謂的
樣子,受到他的感染,我也漸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反正,至少沒什麼人敢
當面取笑我們的。每天中午我還是到他們教室去吃飯,小夏也總不間斷的每天都
送便當來,他們的通信仍然持續著。

  很快的,夏天到了。

  那是一個天氣炎熱的下午,學校放學的鐘聲敲響,校園裡的學生們逃難似
的,很快就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照例在校門口等小雞雞出來,這天他不知怎麼搞
的,拖了很久還不見人影,我不耐煩的在空無一人的校門前晃來晃去。正打算進
去找他時,看到兩個人騎著車往這邊過來。

  那是兩個中年男子,他們很囂張的把機車停在校門口,四處張望了一會兒,
便向我走過來。

  「喂,少年耶!」其中一個操著台語對我說道:「你讀這裡?」

  我點點頭,他們穿著拖鞋、口嚼檳榔的模樣實在不怎麼友善,我立刻覺得一
陣厭惡,正想轉身便走,那個人又道:「少年耶,我問你,這間學校有沒有一個
叫做麥克基的?」

  聽他這麼說,我不禁一愣,正在思索,忽然他們兩人背後出現一個高高的人
影,原來是小雞雞到了。

  還來不及說話,小雞雞突然起腳踢出一記『下壓』,腳跟重重敲在正跟我說
話的那人頭頂。另一人剛轉過身,小雞雞一拳擊中他腹部,然後在他頭頂上又補
了一記重拳。

  才一瞬間的工夫兩個人都昏倒在地上,我正要說話,小雞雞很快拉著我騎上
機車:「載我回去!」

  於是我載他回家,進了頂樓的小房間,他嘆了口氣。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眉
頭深鎖,便問:「那兩個人是誰?」

  「流氓,」他答道:「混黑道的。」

  「什麼?」我感到詫異:「你怎麼會惹上的?」

  他並不回答,只是低頭沉思,我默默坐了一會兒,就開門離去。

  從那天開始,連續一個星期,小雞雞都沒到學校去,甚至也沒去我家吃飯。
我每次去頂樓的小房間找他,他都是默默不發一語,偶爾說上幾句話,也是無精
打釆。

  我知道他有心事,大概跟那兩個流氓有關,事實上,隔沒兩天,校門口除了
原本那兩個之外,又多了好幾個流氓出現,顯然在等小雞雞經過。不過我也不說
什麼,只是每天去陪他一會兒。

  學校裡,小夏幾乎每天紅著眼來找我問他的事。家裡,老爸老媽也是天天叨
唸,為什麼阿基不來吃晚飯了呢?面對他們的詢問,我一律只是說,他沒事,過
幾天就會出現了。

  也幫他請了假,理由是臥病在床。

  一個星期過去,這天晚上,我照常提了兩個鐵路便當,來敲小雞雞的房門。
他打開門,我嚇了一跳,房間裡面空空如也,所有的東西竟然都已經打包好了。

  不等我發問,他便解釋道:「我要搬家了。」

  「嗯……」我點點頭在一個紙箱上坐下:「要搬去哪裡?學校怎麼辦?」

  小雞雞搖搖頭:「學校我不唸了,至於搬去哪裡,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哦?」我站起來,鼻尖只離他三公分。我們兩個對望了將近二十秒,然後
我伸手揪住他的衣領。

  「混蛋!」我忍不住怒吼:「你這小子,到底他媽的吃錯了什麼藥?整個人
變得陰陽怪氣,有什麼事不能說的?不當我是朋友了是不是?」

  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並不說話。

  「隨便你!」我放開他,推開門往外走:「既然這樣,我們朋友也可以不用
當了,你要搬去哪裡都是你家的事。」

  重重甩上門,我下樓騎了車回家。

  看到我殺氣騰騰的進門,老媽問道:「怎麼了?」我正在氣頭上,當下一五
一十的把這一個星期以來的事說了。

  「你們說氣不氣人?竟然悶不吭聲就說要搬走,還不讓人知道他要搬去哪,」
我氣呼呼的說完,又補上一句:「這麼不夠朋友的人,隨便他了!」

  老爸在一旁默默聽完,站起來走到我面前,突然重重甩了我一巴掌。我整個
人跌坐在地上,老媽驚叫:「老伴,你做什麼?」

  老爸沉著臉道:「是你的不對,去跟他道歉!」我不服的道:「為什麼是我的
錯?」老爸在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身世,你還不知道吧?」

  我道:「他從來不講,我怎會知道?」

  「我倒是問過他,好,就告訴你,」老爸點了一根煙。

  「阿基他從國小開始就是一個人生活,自己工作養活自己,當然,不是他自
己願意的……」老爸接著說出長長一番話,我和老媽都聽得呆了。

  原來小雞雞的父親在生了他不久後染上毒癮,為了吸毒,家裡漸漸窮得一文
不名,到最後,甚至把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小雞雞的母親賣入火坑……

  在小雞雞十歲那年,他父親為了躲避債務逃到國外,他母親則是不堪債主每
日上門逼債,沒多久也病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為了活下去,有時甚至連垃圾
桶裡的東西都翻出來吃。

  債主依舊上門,他於是從台北躲到南部來,不停的轉學。

  「那些債主也實在神通廣大,總是找得到他,」老爸說到這,已經抽完了一
根煙:「在上一所學校,也是因為被找到了,才會轉學到這裡來的。」

  老媽問道:「他們家倒底欠了多少錢?」

  「高利貸滾到最後,七、八百萬吧,」老爸說道:「他哪裡還得起?黑社會
的人做事心狠手辣,阿基他就算跆拳練得再強,也鬥不過那幫流氓,只好逃了。」

  我從頭到尾一直不發一語,老爸盯著我看了半晌,道:「別說你老子沒教你
做人的道理,你自己想想,他不告訴你,只是不想拖你下水,你竟然跟他說朋友
不用當了,那是什麼鳥話?」

  「馬的,」我站起身:「什麼都不講,想自己逞英雄啊?」

  走出門外跨上車,我往小雞雞的住處騎去。

  靠近他家樓下,就聽得有人在大聲咆哮,我心中一凜,在巷子轉角停下車,
偷偷瞧去。只見小雞雞正站在門口,一輛轎車停在路旁,四個流氓團團圍住了他。
這些傢伙,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找到這裡來的。

  「幹!」前幾天在校門口被小雞雞踢昏的那人正揪住了他的衣領:「看你要
躲到幾時,你老爸欠的錢,你不還誰還?」

  小雞雞雙手一攤:「我真的沒錢,能怎麼辦?」

  「幹!你不會去搶銀行喔?」那傢伙手一抖,我清楚看見他手上拿著一把明
晃晃的武士刀。

  「我不會去搶銀行的,」小雞雞說道:「那筆錢,我的確還不起。」

  「不搶銀行沒關係,」拿武士刀的傢伙在地上吐了一口檳榔汁:「你動手打
老子,這筆帳,不砍下你一隻手一隻腳是不能算了的。」

  我看到他手裡的刀揚起,不再多想,一摧油門,摩托車直直衝了過去,他們
剛回過頭來,我已在拿刀的傢伙背後猛力一撞。他往前仆跌,我隨即跳下車,撿
起掉在地上的刀。

  「退後!」我揮舞著刀,站到小雞雞身旁,他一臉訝異的看著我:「你……
你回來做什麼?」

  那幾個流氓忌憚我手中的刀,一時並不敢靠近,我轉頭瞪了他一眼:「廢話!
怎麼能讓你一個人耍帥?」

  被我撞倒的傢伙爬起來,惡狠狠的瞪著我,突然,他從懷中掏出一把手鎗,
鎗口就指著我,威脅著道:「猴囝仔,把刀給我放下。」

  我遲疑了,小雞雞低聲道:「他們做事心狠手辣,萬一被制住就完了。」我
點點頭,向他使個眼神,突然將武士刀往上一拋。

  趁他們都情不自禁抬頭往上看時,我和小雞雞一左一右衝上前,我一腳踢掉
他手中的鎗,小雞雞則朝著他的下巴就是一記側踢,他哼也沒哼一聲,就倒在地
上了。

  只聽得噹的一聲,武士刀這才落在十幾公尺外的地上。

  另外三人發出怒吼,一齊撲上來,他們手中並沒有武器,對我跟小雞雞構不
成威脅,沒兩三下,我們已將他們全部打倒。我對小雞雞眨眨眼,伸出大姆指比
了比。

  他笑了笑正要說話,突然目光射向我背後,隨即臉色大變,我還沒意識到是
怎麼一回事,他大喊一聲「小心!」便已朝我撲了過來,猛力將我向旁邊推去。

  就在我往旁跌倒的同時,「碰」的一聲鎗響從我身後傳出,聲音在巷子裡迴
盪良久。

  我呆了呆,轉身看那個流氓,他手中鎗口還對著這個方向,臉上表情也是驚
惶不定。我轉身再看小雞雞,他正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上。

  一個流氓大喊:「出事了,快走!」那邊四個人很快跳上車開走了,我扶起
小雞雞,他胸前的白色T恤上有一團觸目驚心的紅色正在快速暈開,整個人軟倒
在我懷中,

  「混蛋!」驚覺到出了什麼事,我立刻將他負在背上,醫院就在附近,我邁
開了腳步瘋狂的跑著。

  背上的小雞雞動了動,我在奔跑中大喊:「你撐一下,醫院馬上就到了。」

  「喂……」他的聲音非常虛弱:「我們……還是朋友吧?」

  「廢話!」我沒回頭,只覺視線也模糊了:「當然是朋友,永遠都是朋友!」

  小雞雞似乎笑了笑,不再說話。黑暗中,醫院急診室的燈光漸漸近了……

  ╳           ╳           ╳

  想著往事出了神,我憑著直覺,很慢很慢的騎著車,不知不覺間,目的地也
已經到了。我停好車,望著眼前那座白色拱形大門上面的字發了一會兒呆,才舉
步往裡面走去。

  嘉義縣第七公墓,小雞雞長眠的地方。

  今天,是他去世十週年的忌日。

【剪愛】(八)

《之八》

  走進墓園裡,一列列潔白的十字架排得非常整齊,這座墓園是有人管理的,
草皮非常乾淨。還有,它離我們家非常近,當初老爸選了這個地方安葬小雞雞,
說是方便來掃墓。

  當年的葬禮還歷歷在目,參加的人不多,也沒有電子花車的五子哭墓來參一
腳,但卻有一種像天要塌下來般的陰沉沉壓在人的胸口。

  還好,悲傷是會隨著時間被淡忘的,否則人生漫漫數十年,要怎麼過?

  我在十字架間穿梭,小雞雞睡在最裡面,一個安靜的角落。

  還沒到達,就看到他的墓前站了一個人,她的長髮在風中飛揚,我遲疑了,
這裡,除了我跟老爸老媽會來,從來沒有別人來過的。

  再走近些,我認出了那張側臉,是小夏。她靜靜站在那兒,就像今早才出現
在我回憶中的那幅優美的圖畫,寧靜的氣氛之中,似乎多了更多的哀傷。

  她也驚覺到我的接近,瞇起眼睛看了我一會兒,臉上現出驚訝的表情:
「藍……藍坡同學?」

  「可不是嗎?」我微笑著走近:「十年不見了。」

  「天,」她上下打量著我:「你變好多,氣質全不同了。」

  「妳倒是沒什麼變。」語畢,我們都笑了,然而這一笑之中,又都包含了許
多說不出來的情緒。

  「現在在做什麼?」一陣沉默後,她開口問。

  「在台北工作,」我答:「當叢書編輯。」

  她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這不能怪她,要是十年前有人跟我說,我將來會跑
去出版社做書,可能還會挨我的揍。

  寒喧過後,她又回復成我來之前的姿勢,定定的望著前方,不知是看著小雞
雞墓前十字架上的名字,還是一望無際的遠方。十年了,她仍是我印象中那個怯
生生的女孩模樣。

  「你果然來了,」小夏幽幽的道:「我就知道一定會遇見你。畢竟,你們是
最好的朋友啊。」

  「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來,」我也學她望向前方:「倒是妳,怎麼現在才
來?這些年都在忙些什麼?」

  「在國外,加拿大,」她緩緩說起,彷彿在自言自語:「當年出去後,就沒
再回來過。」

  我點點頭,十年前,小雞雞出葬時,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小夏往前跨了一步,將手中的花放在十字架旁,我注意到那是向日葵。

  「你沒帶花來?」她看了一眼我兩手空空,只帶了一個藍色夾子,笑問:「這
樣不行喔,克基會很傷心的。」

  「開什麼玩笑,」我也笑了:「我要是真買了花來,他會吐血的,花並不適
合我們兩個人。」

  我們都不再說話,日光這時在厚厚的雲層後面探出頭來,灑落在整座墓園
上,數不清的十字架反射出一片縱橫交錯的白光,有些耀眼。

  一陣沉默之後,小夏突然說道:「我要結婚了,今天,是來跟他道別的。」

  我點點頭,她在背包裡拿出一疊紙,那些紙我再熟悉不過,是她跟小雞雞通
信用的那種白色信紙。

  「仔細想想,自己還真是傻,」她把信紙攤放在地上:「通了這麼久的信,
他從來不曾在信裡說過喜歡我之類的話,連一次都沒有。我想我一定是自作多情
吧……」

  她說這話時的眼底仍有著一抹哀愁。

  「妳呢?告訴過他嗎?」我看著地上那疊信紙,上面依稀有一個個剪出來的
破洞。

  「當然了,」小夏紅著臉:「我說不出口,只好寫在信裡告訴他,沒想到這
變成我們後來的主要溝通方式。」

  「說也奇怪,」我指著那厚厚一大疊紙:「那麼多信,他都寫些什麼呢?」

  「那可多著了,」小夏微微一笑:「比方說他讀過的書、他打工的事、學校
裡的事跟功課的事等等,有時候他也會寫到你……」

  「什麼?」我瞪大了眼:「這小子在信裡寫我?他寫了什麼?」

  「我找出來給你看看……」她說著在信紙中翻找片刻,笑吟吟的遞了一張給
我,我接過來一看,只見他在開頭就寫著:

【小夏:
    你最近中午拿便當來給我時,有沒有被我旁邊那個傢伙嚇一跳呢?不要
被他窮兇惡極的外表騙了,藍波兄其實是好人一個,唯一的缺點就是,講話
稍嫌粗俗了點。不過嘛,托我的福,最近好像有些改善了的樣子……】

  這小子,我看得忍不住發笑,卻又鼻頭微酸。

【  妳說的那套《神鵰俠侶》,我熬了好幾天的夜,終於看完了,雖然等了十
六年,男女主角還是重逢了,真有教人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其實,他們雖然分開
了那麼久,可是至少他們已經向彼此表白,那已經是一種幸福了,不是嗎?】

  接著是一小塊被剪下來了的洞,然後信就結束了。

【  今天先聊到這,工作累死人,我要去睡了。】

  小夏掏出一盒火柴,想要點火燒信卻又遲疑了。我有點明白,她是想藉著燒
掉這些信,來跟小雞雞道別,並且忘記自己心中的那段情愫吧?只是,這樣做就
真的能忘記嗎?

  我走上前,揚了揚手中的藍色夾子:「把這些也一起燒了吧。」小夏奇道:「這
是什麼?」

  「他從信紙上剪下來的紙片啊,都保存得好好的。」我說道。

  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挑一樣小雞雞的遺物,在他墓前燒了,希望他在天堂
可以收得到,這就是我憑弔的方式。

  「原來……」小夏笑道:「當初我看到信紙上的破洞,也問過他,他說是錯
別字,沒想到竟還保存下來?」

  「這小子真是怪胎。」我笑道。

  「對啊,真是怪人一個……」小夏卻沒有笑。就在這時候,一張小紙片從我
手中的夾子裡掉了出來,輕飄飄的落在小雞雞的十字架上。

  小夏將那張長方形紙片撿起,放在眼前一看。突然,她整個人呆住了,臉上
現出驚訝的神情,那驚訝很快轉成一種莫名的悸動,然後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很溫
柔,就像是十年前,她凝視著小雞雞時的那種溫柔。

  我湊過去一看,紙片上小雞雞筆劃飛揚的字跡寫著:

  【我當然也很喜歡妳】

  小夏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把搶過我手裡的藍色夾子,將裡面的紙片一張一張
掏了出來:

  【我喜歡妳】

  【我知道不該說出來,我喜歡妳】

  【我這樣的人,怎麼值得妳喜歡?】

  【我喜歡妳。】

  【我真的很喜歡妳。】

  【我很喜歡妳,可是不能告訴妳……】

  【當我知道妳也轉到這所學校來時,真的很高興】

  【其實我也喜歡妳】

  「為什麼……」小夏喃諵自語著,一張一張看過去,她的眼角逐漸溼潤了。

  我想,小夏猜不到為什麼,因為她並不知道小雞雞的身世和那些流氓的事,
大概,她也不十分瞭解他不願給別人帶來麻煩的個性。

  【第一次見到妳時,我就知道自己喜歡妳了】

  【我現在好想妳】

  【跟妳成為同班同學,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我喜歡妳】

  【我真的很喜歡妳】

  【但願有一天,我可以坦誠的這麼告訴妳,我喜歡妳】

  【我喜歡妳】

  【我喜歡妳】

  【PS:其實我也很喜歡妳】 ………………

  紙片非常多,小夏看著看著,倚在小雞雞的十字架旁,哭了。

  我回想起那個頂樓加蓋的小房間裡,小雞雞專注剪紙的身影,原來他每每從
信紙上剪下的既不是錯別字,也不是不通順的句子,而是他對小夏不能說、不敢
說,卻又忍不住想說的愛。

  那些信紙和紙片,終究沒有燒掉。

  ~ 全文完 ~

◇轉載自貓咪樂園◇bluefox◇

陌生的訪客 於 2007-03-22 18:00: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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