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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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時間:2008-06-15 23:14:00
第一章

  “朋……朋友?”廚房內的女子停下了動作,顯得相當的惊訝。
  “是啊,余恩,你不知道他們待我有多好。你早上賣粥,下午上山采野菜,他們見我一人在家無聊,就陪著我說說話。昨儿個晚上小翠還拿她娘做的大餅過來,你記得嗎?”一提到朋友,苗冬芽原本惺忪的眼便有了几分光采,外頭冷風襲來,她縮了縮肩,拉緊身上的披風,避進廚房的內門。
  “是嗎?你……你有朋友也好,就不會寂寞了。”她結巴道。
  “余恩,現在就要出門了嗎?天還沒大亮呢。”
  “現在正好,再晚點就遲了。”
  “那……”掩住小嘴打個呵欠。“我想陪你一塊去賣粥,好不好?”
  “不好。你不是還想睡嗎?先去睡,你醒了,我也回來了。”明知這樣的對話每天都要上演一遍,廚房內的女子仍不厭其煩的重复。
  “可--可是……”确實想睡,想睡极了,就連方才也是見了余恩的床位是空的,才勉強起床摸索到廚戾來。沒有道理讓余恩辛辛苦苦的工作,而她卻還在睡大覺;何況她一天里几乎沒跟余恩說上几句話,好寂寞啊……。
  “你去了,依你的容貌,怕會有人來惹事生非呢。”女子最后將凳子一塊疊進推車上,試推了几回才适應重量。她向冬芽淡淡的笑了笑。“回去睡吧,免得大師兄回來了,找不著人。”
  遲疑了下,冬芽點頭,回以嫣然一笑。“嗯。”半睡醒的笑顏光彩奪目。即使長年相對,女子仍看呆了會,才轉身緩緩將推車推出屋外。
  “小心點,余恩。”冬芽在她背后低喊,聲音悅耳動人。
  女子沒再回過頭,走出破舊的小屋,推著沉重的車子往械內大街走去。
  她的背影是嬌小的,穿著深藍色的粗衫。天色淡亮,冷意更重,沒再加件外衣是因為煮粥時穿奢厚重不方便。
  城內大街上兩側的店門是關著的,街上卻漸漸聚集了一些人,泰半是低階層的工人或以攤營生的小販。
  “苗姑娘。”低沉的男聲叫了她。
  她的腳步未停,側身向走在她身后兩步的男子微微點頭。
  那男人是她的老王顧,一年來風雨無阻的,每日天未亮必走回城內,順道來街上吃早飯。有几回上山采野菜遇見了他,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向她頷首,當是打聲招呼,她猜--他上山是去那間半山腰的寺廟。
  他的相貌看似粗獷,卻不失俊朗之色,然而他的脾气溫和,与外貌一點也不相搭。一年來,他左手執著佛珠,偶爾看他撥動几下,她暗地還揣測他應是修行的居士。
  會這樣猜,除了上述原因之外,主要還是見他有時跟其他來客聊天時,以佛喻人。這樣年紀輕輕就當了居士,背后定有原因;她雖不知緣由,但也從旁人的對話里知道他姓聶,在家中排行老七。老七哪,那表示他家中人口眾多,不似她,只有冬芽一個妹妹。
  “小心!”車輪被石礫卡住,余恩往后面跌了下去;他輕輕托住她的背,只手微微使勁推了車子一把。
  “謝--謝謝。”她嚇了一跳,連忙垂首向他說道。
  他也不吭聲,仍然跟在她身后緩步而行。
  大街藥店前是她的賣粥之地。她將車停下,暗地輕吐口气。每天推著沉重的車子著實累得她兩只臂膀酸痛不已。
  在她忙著將擔子挑下地時,那男子順手替她將板凳一塊拿下。
  “還得等一會儿。”她說,忙碌起來。
  “無妨。”
  “還是照舊嗎?”
  “嗯。”
  一年來的對話重复,他似乎也不覺得無聊或者厭煩,就坐在那里靜靜的等著他的早粥。
  是曾覺得有些奇怪;一個人的口味再怎么不變,也不可能一年內吃同樣的粥菜。放眼大街上多得是各式各樣南北口味的飯菜,即使他茹素,但怎能忍受不變的菜色与味道呢?
  “聶公子,”工人聚集了几個走來,笑臉迎人的。“好早啊,每回咱們以為夠早了,偏偏總瞧著你更早。”
  聶七溫和揚唇,并不答話。
  “苗姑娘,咱們三碗野菜粥,什么小菜都行,可別忘了你自制的醬菜。”工人叫著,在板凳上坐了下來。
  她也沒答話,點點頭當听見了,忙著煮粥加料;一陣冷風吹來,讓她縮了縮肩。
  “你不冷嗎?”聶七忽然問道。
  見沒人答話,她抬起臉楞了楞,才發現他是在跟自己說話。
  “還……還好。”
  “你穿得倒挺單薄的。”
  他今天似有談話雅興,一時讓她适應不過來,又停頓半晌,才答道:
  “穿著厚重,不易煮粥。”
  “那若因此得了風寒,豈不是更不容易工作嗎?”
  “公子請安心,我從小身子骨奇佳,未曾得過風寒,若一有微兆,絕不煮粥。”她以為他是擔心食用者的衛生問題。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問話,只是靜靜注視她的身手。
  余恩暗松了口气。她不善說話,更不愛旁人將焦點落在她身上。一年來,他的話不多,吃完了便走,會再見面也是隔日清晨。雖然習慣了他的存在,但那并不表示也習慣了与他聊天。
  未久,溫熱的米粥端到他的面前,配著一碟野菜、一盤豆腐乾及她自腌的鹽荀乾。
  “苗姑娘,每天到你這儿喝粥總要喝上個三、五碗才飽,你有沒有考慮白米飯?一碗就飽,方便又省事啊。”工人隨口說說。
  余恩又停下動作,沉吟一會儿,才低聲解釋:“粥中有油,在早上吃,對胃腸极佳,一旦消化了,也會引起食欲。”
  工人似懂非懂,隔璧賣餅的張大嬸忍不住插了嘴:“你若怕餓,就來吃餅啊,-張大餅足夠你早午兩餐吃了,偏你們貪著苗姑娘的好手藝,只愛喝粥,怨得了誰啊,你說是不是,苗姑娘?”
  余恩抬起眼勉強一笑,不知該如何搭腔,忽地瞧見張大嬸的女儿小翠遠遠走來。小翠的年紀与冬芽相仿,會交上朋友她并不意外。也好,冬芽終日待在小屋內,寂寞是一定有的,有個朋友談心……是很好。
  她向小翠點點頭,再埋首煮粥。
  “娘,偌,你忘了的東西,爹要我赶緊送來。”小翠的嗓門大,不想听見也難。
  工人吃完了,便留下銅板,赶著去上工,留下聶七一人。她見他的碗空了,問道:
  “再來一碗?”吃兩碗一向是他的習慣。
  他點點頭,讓她接過他的碗,不經意的碰触到她的指腹;她略嫌尷尬的忙收回,另舀了一碗給他,也換了兩碟家常素菜。
  聶七將她的靦腆看在眼里,忽而問道:“苗姑娘手藝精進,可曾想過自開一店?”
  “不,”惊覺到回答有些快,她緩下口气,老實說道:“我沒這個打算。”
  “沒有?難道一輩子擺攤嗎?”
  “怎么會呢?”她搖頭。“我不打算一輩子賣粥。”
  他微微吃惊。“你在此擺攤一年,既不打算存錢開店,也不繼續擺攤……”本想問她未來欲執何業,但這終究是她個人間題,平日他們并未深交,再問就失禮了。
  “余恩,我也來喝粥。”小翠看了聶七一眼,坐下。“這位公子……是余恩姐的老顧客?”
  “苗姑娘手藝好,自然是老顧客。”聶七有禮答道。
  小翠的眼珠流轉,眸光來回瞟著兩人。“難怪啊……”故意停頓一會,見他們似乎各埋首煮粥喝粥,一點也沒接話的打算,有些气惱的叫道:“難怪余恩姐從不讓冬芽跟來。”
  余恩抬起臉,顯得有些茫然。“冬芽是怎么了嗎?”出門前尚見她好好的啊。
  “冬芽快被你悶出病了。”小翠仗義直言:“余恩姐,你明知道冬芽悶在家里都快悶出病了,你偏不准她跟出來。我原以為你怕她跟著你做事累,可我私下也覺得奇怪,你要怕她累,讓她在一旁坐著陪著你聊天也是好的,今儿個我一來才發現事實不如我所想。”
  “小翠,你在胡說什么?”張大嬸叫道。
  “娘,我說的是事實嘛。苗余恩話少人又悶,瞧起來就是陰陰沉沉的,若不是冬芽,我也不想跟她打交道啊。本來我想她畢竟是冬芽的姊姊,做什么都是為她著想,后來才發現她不是親姊……”
  “小翠!”張大嬸怒叫:“你這孩子懂不懂得分寸?”
  “娘,我說錯話了嗎?你不也是心疼冬芽?她人好心好,气質遠遠超過苗余恩,如果許結賣菜的、种田的,那是真委屈了她。上回您不說街頭的巧仙姐姐賣菜,給好公子瞧了去,納作偏房,從此烏鴉變鳳凰;你不也說有個公子成天來喝苗余恩的粥,相貌堂堂又是南京首富之一,如果如果……”
  “住口!”
  “苗余恩是想日久生情吧?在冬芽面前,沒人會注意她這陰沉的性子,所以才不帶冬芽來嗎?日久生情比得上一見鍾情嗎?”
  “你再不住口,要我打你嗎?”張大嬸气得渾身發抖。
  小翠惱怒的斜視余思一眼,倏地站起身推翻鹽罐,轉頭就跑。
  尷尬的气氛持續了會,余恩才結結巴巴的向聶七說道:“對不起,讓您見笑了
  聶七搖搖頭,神色自若的答道:“見笑不會,再來一碗倒是真的。”
  “啊?好。”難得他破例加了一碗,她連忙添粥。
  “該說對不住的是我……”張大嬸不好意思的搓了搓圍裙。“小翠這孩子是咱們的獨生女,不懂余恩你的做法……她跟冬芽极好,成天開口閉口的都是冬芽儿,所以才……”
  余恩連忙搖頭,擠出笑。“沒有關系,冬芽有這樣的朋友,是她的福气。”日久生情?想都沒有想過;她只當他是老主顧,一個不說話但知心的老主顧。
  她不由自主的撫上臉頰上淡不可見的小疤。日久生情又豈能比得過一見鍾情-這句話說得真是好。
  垂目下來,忽地注意到鹽罐里的鹽散了一地,她低下身撿起。粥才賣了一半,怎能沒有鹽味……。
  她抬起臉,遲疑了下。
  “去吧去吧,我替你顧著攤子便是。”張大嬸笑說。
  她點點頭,有些靦腆。“謝謝。”又向聶七微微點點頭,便去買鹽了。
  張大嬸目送了一會,搖搖頭歎息喃喃:“陰沉的性子,唉……覷了眼正在喝粥的聶七,張口欲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聶七當沒瞧見,逕自喝完了,丟下几個銅板便起身。
  “聶公子,”張大嬸忍不住叫住他:“您……您明天還會來吧?”
  “這是當然。”他揮揮袖,緩步离去。
  大街開始熱鬧了,店舖也紛紛開張,路經賣鹽的小店時,并無見到她的身影。他停步一會儿,身后傳來低語:
  “爺,需要我去找她嗎?”說話的是貼身護衛歐陽。
  “不必,”他有些惱怒有人揣測他的心思。“你离我遠點。”他走過了街,彎進了小巷。
  小巷是通往聶府的近路,才踏進一步,就見到小巷中央三五成群的地痞流氓圍著苗余恩,他心口一震,立刻怒言道:“這是在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嗎?”他低沉而具威脅性的聲音,讓小流氓轉移目標,瞪大雙眼。
  “調戲?”眾人嗤笑道:“爺,您路過,就當沒見過這回事,咱們是來收保護費的,還不致于沒品到調戲她。”
  “上個月你們已經收過了。”苗余恩冷靜道,捧著鹽罐的雙手微微發顫。“我賣粥是小本經營,沒有多余的錢讓你們搶。”
  “沒有?想要再挨打嗎!”可惡!一條街上就屬這女人難收保護費,上回還是打了她一拳,才如愿的拿走她身上的銅板。
  “就算打死我也沒有。”
  “你這娘儿們存心要讓咱們難交代嗎?”怒意橫生,一拳揮了過去,打在結實的胸肌上,又痛又硬,定晴一看--“你……你什么時候閃過來的?”好快的動作,看起來像是練家子。
  “聶……聶公子!”余恩低嚷,直覺想要推開擋在她前頭的身体,卻發現他不動如山。
  “既然沒有保護費,又何必強求!”聶七抿了抿唇,臉龐飄過淡淡的不悅。
  “若要打人,打我也是一樣。”
  “聶公子!”她瞪圓了眼,似想穿過他厚實的背,他……他以為他是誰。即使他瞧起來濃眉大眼,看起來像武人一般,但……但他懂得武功嗎?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要是受了傷,受了傷……。
  “你以為我們不敢?”地痞流氓怒道。“你插手,是坏了咱們的規矩,你要讓開,咱們也不為難你。”
  聶七的右手動了動,左手開始撥弄起佛珠,一顆又一顆緩慢而專注的數著。
  “打了人,可就不能再收保護費了,也不能再為難這位姑娘。”他沉聲說道。
  “啐!你以為你是誰啊?”一時气惱,出了一拳,打在聶七的身上,見他一點也沒有打算還手,眾人互望,暗地松口气。“嘿,原來是不會打架的公子爺儿,你若愿意為她出錢,咱們一定不為難。”方才還夏以為他是練家子呢。
  “不,”余恩叫道:“我沒有這錢,也不需要旁人來為我出。”
  “可惡!敬酒不吃喝罰酒!”示意同伴出拳打人。
  拳頭狠狠落下來,余恩倒抽口气,使勁想要推開他,卻發現他轉過身,雙臂將她護住。
  “聶……聶公子,您讓開啊,他們要找的是我……”他沒抱住她,只是圈住她的身子,讓她難以動彈。他俯頭擋在她的臉側,她几乎可以聞到他身上男人的味道。
  “聶……聶公子!”她低叫,雙掌想推他,偏偏動不了他分毫。
  拳頭落下,盡打在他背上。她的心跳急促,怕他就此被打死了、打暈了……。
  “別叫,這點拳頭對我還不算回事。”他在她耳邊低語。
  “可……可是……”天啊,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為她做過這樣的事,她要怎么還,才能還清這筆債?
  忽地,她伸出雙臂,拚命張開手掌,試圖環住他的背。推不動他,就算打在她手上,也算是少欠一分情了。
  “你干什么?”聶七薄怒,欲抓回她的手臂,瞧見她眯眼瑟縮了下。
  一抹怒火立刻從胸腔之間燃起,不由自主的捏碎一串佛珠,旋身欲踢,卻見歐陽下手更快,將他們踢离了小巷之中。
  “爺……”歐陽呆了呆,瞪著地上盡碎的佛珠;那佛珠跟著七爺十年之久啊,有佛珠隨側就不曾見過七爺發過火或者打起架來,怎么……。
  “受傷了嗎?”聶七急問,看著她皺著臉彎著手指。
  “我想……還好吧。”有些痛,但對于作菜應是無礙。
  “要不要給大夫瞧瞧?”
  “啊?不,不必麻煩了。”余恩抬起臉,充滿感激的笑了笑。“多謝公子相助,要不是公子,我怕……”
  “怕是早就被人打倒在地。你既然知道自己無力對抗,為何不先虛應一番再作打算?”他怒道。
  “再怎么虛應,遲早也是要打,早打晚打,還不都一樣。”
  “所以你就甘愿讓他打?難道你不曾想找人幫助嗎?”難道就不曾想過向他求助?
  一年來他日日在此吃粥,從未發現她被人欺負。他眯起眼,熟悉的怒火在心口流竄,來得又急又快,彷佛十年前的那一日。
  “找……找人求助?”連想都沒有想過啊,她低下頭,像在自言自語:“找人救命,是欠了一分人情,要還……不容易……”
  “你--”來找他啊,就算交談次數屈指可數,若有什么不平之處,也可以來找他啊。
  “總之,是多謝公子相助,您……可沒有受傷吧?”她有些擔心的問。
  “我的身骨可比一個女人強太多了,挨了几拳就叫痛,豈不讓人見笑。”他沒好气的說道。
  “那……那我該怎么報答您呢?”
  “報答?你以為我救你還要討賞?”
  她聞言一呆,差點脫口而出說道,救人,不都是要討賞的嗎?但見他臉色,就不由自主的把話吞回嘴里。
  他瞪著她,讀出她的想法。“歐陽,送苗姑娘回去,防著那几個地痞流氓再回來。”气惱她,也气惱自己,瞪著地上佛珠半晌,才轉身离開。
  余恩目不轉睛的目送他。
  “從小到大,就這么一次……”她喃喃的。
  “什么?”歐陽問道。
  她搖搖頭,沒再吭聲。
  就這么一次,有人不求回報的救她,讓她深受感動。他連打架都不懂呢,竟然還會救她……也許,也許明天他就會回來要她報答了,但起碼今天讓她保有這樣的記憶,就足夠了。
  ──***
  隔日一早--
  大街藥舖前賣粥之地空無一物。
  聶七抬眼見天色,心頭頗覺奇异。這時候,她不都早來賣粥了嗎?
  “聶公子又來喝粥?別等啦,昨儿個晚上余恩他們連夜搬走啦。”張大嬸搖頭歎息:“連個話也沒留,讓咱們家的小翠哭得死去活來。”
  “搬走?”
  “是啊,好像她們家的男人回來了……”
  男人?誰的男人?是苗余恩的或者是那個叫冬芽的?
  “莫非是她大師兄?”貼身護衛歐陽見王子站在空地上,快步走來,听見張大嬸的話。“爺,昨天屬下送苗姑娘回家時,瞧見她們屋子前站了一個男人,苗姑娘喊他聲師兄,興奮之情不在話下……那男人,應是懂武之人。”
  大師兄?她根本就不懂武啊。聶七垂目思索了一會,心頭复雜得難以言喻,分不清心里那股悵然若失之意,究竟是為人抑或為粥.。
  目光飄忽至空地之上,彷佛見到她俐落的身影在煮粥、切菜。她不愛笑,不愛說話,在賣粥之時,偶爾有的話大部分也是對他說的。
  --粥點照舊嗎?
  --嗯。
  不曾把握,終究擦身而過;不曾問心,只戀住她的身影。怪誰?怪他自以為日久不變,以為只要每天守候,就能見到她的身影。
  是他自己活該。


第二章

  三個月后--
  “帖子!七少爺,有帖子來啦!”嗚,感動流涕,感動流涕啊!
  “夕生,小聲點,不怕吵醒人嗎?”
  “不會不會!七少爺這時候都早起來誦經啦!”元夕生眉開眼笑的端著托盤,快步往偏善樓走去。
  天才微亮,就隱約听見誦經聲,元夕生身后的白衣男子緩緩搖著扇,說道:“我怎會不知老七醒了,但是元巧還在睡,你是存心吵醒他嗎?”
  “是啊!奴才差點忘了您跟十二少半夜才回來,還不及几刻鐘的時間……”元夕生用力拍了下后腦勺,喜孜孜的說道:“府里沒了十二少,還真是死气沉沉.。”
  走至偏善樓,正欲敲門,卻及時被扇柄輕輕打了一下;他抬起臉,不解問道:“四少爺……”
  白衣男子斜睨他一眼,搖頭低語:“身為聶府總管,你還有得磨。”不理會他一臉受辱的模樣,俏聲推開樓門而進。
  門內是簡單的佛堂,佛堂前是老七背對著誦經。他也不打斷,示意夕生將托盤放在茶几上,推開窗子遙望。
  窗外,是一片清靜竹林,緊鄰著十二的石頭窩。
  白衣男子打開扇懶懶的搖著,白扇上畫的是風景,在扇的右下方蓋了個“聶陽”之印;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銅門上,銅門高挂“石頭窩”的牌子,他的唇畔浮起微笑,盤算著十二何時起床。
  過了半盞茶,誦經聲停下,守在一旁打起瞌睡的元夕生立刻惊醒,大惊小怪的叫道:“七少爺,帖子!有帖子來啦!”
  聶七站起身合什拜了拜,才轉過身來,瞧見老四艷陽。
  “我以為你會待在老五那一年半載的,怎么才几個月就回來了?”
  “玩几個月,夠了。”聶艷陽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最后落在聶七左手握著的佛珠上頭,笑道:“怎么?終日見你不离的那串佛珠不戴了?”
  “少爺!是帖子呢!想想看,已經十年了!天啊,說出去都沒人相信,好不容易有人寄帖子來了!”元夕生感動得痛哭流涕,將跟著早飯送來的帖子拿起來,正要遞給聶七,卻見聶七視若無睹的走過他身邊,瞥一眼菜色。
  “七少爺!是劉老爺送來的帖子呢!我就說他識貨,明白少爺的高品味,哪像其他人……”
  “小聲點。”聶洵陽將窗關上,微微不悅。“你真忘了你還有個主子在隔壁睡著嗎?”
  “是是……”元兀夕生尷尬的笑了笑。”我是大嗓門嘛,四少爺,難道您不高興嗎?有人送帖子給七少爺了。那表示什么?表示有人開始忘了那回事……”遭來聶艷陽白眼一瞪,元夕生立刻收住口。
  聶艷陽接過帖子,瞧一眼內文。“劉府美食饗宴,請你過府賜教。”
  “我茹素,推了它吧。”聶七注視素粥良久,才動起筷來。
  “正因為你吃素,劉老爺才邀你過去。他們請了個廚娘,是素肴高手。這也難怪,最近時興素肴這玩意,返璞歸真。我從沿海一帶回府的一路上,瞧見不少飯館改成素菜館。你不妨去試試吧。”
  元夕生在旁猛點頭。“是啊,七少爺,您的生活可不能老在廟里跟府里打轉,不是吃齋就是念佛,要不就是葬花什么的。您又不是和尚,出去外頭打打交道也好啊。”堂堂七尺之軀去葬花實在不甚雅觀,尤其七少爺又是武人身材,看起來更覺怪异。他好怕……怕七少爺就此變了性……。
  “夕生,你先出去吧。”聶艷陽隨意揮了揮手,在元夕生不甘愿的退出去之前,補了一句:“先別忙著給元巧送飯,讓他自己餓醒了就會出來。”
  等元夕生离去后,聶艷陽沉吟一會,坐在聶七對面。“本來,一早呢,我是想來找你一塊上街喝粥……是喝粥沒錯吧?這一年來見你每日風雨無阻去喝粥,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哪個攤子如此美味,可惜一早過來听歐陽說,那攤子收了沒了,攤老板也失去蹤影了。”
  聶七停下筷,瞪著他。“你要說什么盡管說便是。”
  “好,我就說。我說,彭廚子鬧脾气了。他雖非一流廚子,但在南京城里也算手藝不錯了,但他在抱怨,抱怨他的齋菜不合你胃口,所以往往白飯吃了几碗,菜卻是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夕生在抱怨,他不是個最棒的總管,不過他也曾偷偷上街細問那附近的人,想找出攤老板的蹤影,找了三天仍然無所獲。我更要抱怨,我一回府才三更天,元巧睡了,我卻被人拉到一旁求救,為什么?他們不敢找老三,所以找上我,希望我能解決。”
  “解決?”聶七眯起眼。“你說話老愛七拐八拐的,你要解決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聶艷陽故作苦惱的歎了口气。“究竟是什么人間美味讓你的情緒暴躁起來……”
  “我暴躁?”聶七怒道,隨即惊訝的收斂。“我的脾气已改,哪里來的暴躁,真是胡扯。”
  聶艷陽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掩飾過頭的神色,搖了搖頭笑道:“是是,是胡扯。就算是為了安他們的心吧,去劉老爺那里走上一走,倘若那廚娘作的菜合你胃口,就由我出面交涉,將她請了過來。”
  聶七抿緊唇,不自覺的流露厭煩之色。
  聶艷陽看在眼里,并未提醒他又顯惱怒。有多久不曾瞧見老七露出脾气來?當年,若不是那件事,他的個性又怎么會像現在一般溫和?
  溫和是假象,十年只磨平老七面具上的菱角,真正的聶七則隱藏在面具之下。究竟是哪個朋友將他的本性揭了一角出來?
  若有机會,還真想瞧瞧那個攤老板,順便感激他,感激他讓老七的面具有了裂痕。
  ──***
  假雞、假鴨、假鹿肉、假羊,琳琅滿目,似真似假,若不是事先說明了這是場素宴,倒真要以為劉老爺騙他來吃肉了。
  三月天的夜里顯得有些陰涼,劉府的雙月饗宴設在春風亭里;賓客不多,約莫三五人而已。宴取雙月,正是因為春風亭建在水池之中,方便文人雅士抬頭望天上明月,低頭瞧見水中隱月,這是劉老爺特別設計過的。
  也曾听聞,劉老爺仗著雄厚的家財,有心要成為當代一流的美食家,不惜重金禮聘廚娘,三不五時邀人過府擺宴。如果說他未來的人生里還有什么值得追求的,那就是嘗遍天下美食,寫成一本美食餾,以供后世流傳。
  “七爺,您吃吃看,這熊掌是什么味道。”劉老爺殷勤的說道。
  聶七咽了一口,但覺味似熊掌,佐以酥油、酒釀、白蜜等等。他溫吞點頭。”應是豆腐做成。”
  “咦?七爺吃出味來了?”劉老爺不可思議的睜圓眼。
  “不,完全嘗不出來。之所以猜豆腐,是貴府廚娘手藝既然已經爐火純青,在作菜時必定也會考慮營養。”聶七有禮答道,各式菜肴淺嘗兩口便放下筷來。
  劉老爺雙目一亮。“正是。我找這樣的廚娘找得具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這絕頂手藝的高手,這一回我決計要寫出一本曠古食書。”拍了拍手,讓人請廚娘出來。
  每在饗宴結束前,必定要請廚娘出來。若是煮的菜讓主子嘗得開心,便要在眾人面前再給賞,以示廚娘絕佳的手藝,也是要成為美食家必備的開支。
  “說起這個廚娘……”劉老爺的目光一一閃過眾人,最后停在年輕力壯的聶七身上。“可別看傻了眼。她是絕世天才,可也是絕世美人。年齡不大,你們只能看,不要從我這儿搶人,她与人早有婚約了。”
  橋上起燈影,娉娉婷婷走來一女,隨著燈火愈近,她的容貌愈是清晰可見。
  聶七漫不經心地注視她走來,耳畔是眾人惊奇的叫聲。
  “劉老爺。”嬴弱少女福了福身子,朱唇勾起笑來,笑容天真瀾漫又可人;她的嬌顏絕美,肌膚賽雪,舉著燈籠的柔夷瞧似無骨。
  “打賞。”劉老爺笑咪咪的看著眾人呆楞的模樣。“白銀一百,錦布二十匹。”
  “謝劉老爺。”她微微垂首,蓮步离去。
  “劉……劉老爺,您是打哪找來的天仙美人?”有人脫口問了。
  “她是自個儿找上門來的。”劉老爺滿意的摸摸胡。“我本來也不信這樣的小丫頭竟是廚技鬼才,讓她死求活求,我才試上這么一回。”
  “別說是要她求了,只要她一開口,要什么我都給。許給人家了嗎?這可真不公平,我家也缺廚子,怎么就不見她來求?”
  “听她的丫頭說她有良人啦,你們可別胡思亂想,這小廚娘我可是千金不換的。”劉老爺神秘的笑了笑,正欲開口,忽然,一個晚上難搭上兩句腔的聶七臉色詭异的問道:
  “那是什么味道?”
  “七爺聞到了?”劉老爺如獲知己,讓丫鬟送上一小碟軟軟臭臭的東西。
  聶七惊詫十足,瞪著它良久。
  “好臭啊,這是什么玩意?”完全打散先前美食的味道。
  “來──啊。”劉老爺先行舉筷,高興得不得了。“能將豆腐配以佐料,讓它嘗起來像各類畜肉,只能算是她的小技。這盤醬豆腐乳才是她的絕活之一。不是我自夸啊,我這回可真真正正的挖到寶了。”
  “醬豆腐乳?”眾人沒听過,紛紛夾塊入口,第一口差點吐出來,然而當著劉老爺的面不便吐出,只能硬生生的含在嘴里半晌才吞下。吞下之后,口齒之間有點咸又有點辣,又有點……再夾一塊含進嘴里--
  “好……好好吃啊!”
  “這是當然。若配以白飯,更加添味。”劉老爺笑呵呵,決心在他的食饌之上添上一筆醬豆腐乳的作法。眼角瞥到聶七臉色詭异更甚,不由問道:
  “七爺覺得有异?”
  “不,這味道极好。只是這醬豆腐乳真是方才那小廚娘所作?”其味与先前所啖之美食大不相同,也与苗余恩當日的一盤醬豆腐乳味道完全一般。
  那一日,他晚到粥攤,野菜已用盡,她躊躇了會,將攤下小罐的醬豆腐乳拿出來,挖一小匙到碟中,似乎有點緊張的說道:
  “若不嫌棄,請聶公子──看。”
  “是你新研究的嗎?”他頗感好奇。
  “嗯。”當時她的臉微微泛紅。“只有我食用過,若是聶公子覺得不妥,盡快吐出來,沒有關系。”
  那味道有些刺鼻難聞,但他仍然嘗上一口。
  “如何?”她問,緊張更甚。
  “……好吃。”他贊許,見她唇畔露出淺淺笑痕。几乎不曾見過她笑,如今只覺她的笑顏絕非傾城,卻教人窩心。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她又遲疑了下,將醬豆腐乳的罐子達到他面前。”蒙聶公子不嫌棄,就請您將這罐醬豆腐乳帶回去吃好了。”
  “普天之下,尚無這類醬豆腐乳,你怎么不用在粥攤之上?必能遠近馳名。”他疑惑万分。
  她搖頭。“它……不該由我問市。”
  這是唯一一次見她話多又帶笑,然而最后她的臉色顯得寂寥而無奈……回過神,聶七注視那碟一模一樣的醬豆腐乳--怎么會有人在短短數月里,做出相同的豆腐乳?
  “七爺,你是不信她年紀小小,就有這等能耐嗎?我也不信啊,所以將她与她丫頭關在廚房,短短半日便能做出一席美食,這難道有假嗎?現下廚房尚有她自制的醬品逢上百多种。你若愛,我吩咐丫頭去拿几罐過來。”
  是這樣嗎?聶七眯了眼,心理總存疑惑。方才的少女十指洁白無骨,完全不像下廚之人……。
  “她功夫如此高深,會以野菜為食嗎?”
  “野菜乃低階層工人所食,她怎么會做。”其他賓客對這個話題有些意態闌珊,劉老爺便將話題轉移,暗暗記下改日再与聶七研究一番。
  聶府乃南京首富,三百多行多有經營,尤其以封秘書肆最引人稱道。一本書要出,除了內容之外,還需要完美的書排設計等等,食書也不例外。他早打定主意要將食書交給封秘書肆來出,而聶七雖与書肆無直接關連,然而十年間他吃齋念佛,若能以素食配佛經,他要流名食界并非難事。
  過了一更天,劉老爺安排客房,讓眾人留下,明日一早還有小廚娘的粥點。
  聶七也不多話,順了主人之意,留住西廂房。
  “爺,好吃嗎?若是好吃,回頭四爺出面,必能將這小廚娘借回府。”歐陽緊跟在后,輕聲建議。
  劉府的夜景极美,聶七一夜未睡,看似漫步在美景之中,目光卻四周張望。
  “還好。”他并不挑嘴,這小廚娘的手藝也确實一絕,但除去醬豆腐乳之外,總覺不對味。“你也吃了嗎?”他隨口問道。
  緊跟在身后的歐陽點頭。“劉府待下人不薄,雖無爺一般的美食,但也有飯菜可吃,也是素食,還挺不錯的。”歐陽斟酌了會,開口說道:“爺若愿意,這樣的美食饗宴,在南京多不胜數,我請元總管安排安排……”也好有社交生活啊。
  聶七搖首失笑道:“十年前,這樣的活動我參与的何止上百?夜夜笙歌,大口喝酒、大口啖肉,那時我快活,可不表示現在我也是快活……”忽地閉嘴,側耳傾听。
  “爺……”歐陽立時敏感起來。“有聲音……是女聲?”隨風飄送的是女人的聲音,腳才跨一步,就瞧見爺身形极快的往前奔去。
  有多久沒見到爺的身手了?歐陽暗叫聲好,咧嘴一笑,也跟著疾步飛去。
  “你放手!你若不放手,我叫人來!”女聲叫道。
  “這里地處偏遠,誰會來?小美人儿,你乖乖的,別叫別鬧,讓我摸上一摸,要不……你自愿不做劉府廚娘,跟著我回府,我保證不會讓你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沾煙沾油的,你說好不好?”
  “不,我不要!余恩,救命啊……”
  听見“余恩”兩字,聶七的腳步稍停了一下。
  “爺……”歐陽略喘的跟在后頭,定眼一瞧,似乎像是廚房之地。廚房旁有個小屋,屋內黑漆一片,但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你別碰她!”
  “不碰她,難道碰你?他奶奶的,你敢打我!”似是碰撞又像拳打腳踢,小屋內忽然飛出一人,狼狽的跌在地上。
  “苗姑娘。”身形确是苗余恩,嬌小的個儿,只是黑發凌亂的披散,掩去臉蛋。听見有人,苗余恩尚來不及抬起臉,低喘了几口,又要往屋內跑去。
  “余恩,救我啊--”屋內惊叫、淫聲不斷。
  聶七眼明手快的抓住她,向歐陽使了個眼色。
  “苗姑娘莫怕,屋內有我護衛救人,不必擔心。”
  好熟的聲音啊--她抬頭,就著月光看去,吃了一惊。“聶……聶公子?”
  他露出淺笑,是溫柔的笑,眼底卻是壓抑的狂喜。
  “你還記得我。”
  “你你……你怎么會在這儿呢?”屋內再傳碰撞聲,她緊張的想要掙脫他的錮制,卻見屋內飛撞出一人。
  聶七環住她的細腰,將她提起來護至身后。人滾到他腳前,他微微哼了聲,
  “這不是羅公子嗎?”晚上的美食宴上有他一名。
  “余……余恩……”冬芽眼淚汪汪的被歐陽扶了出來。
  余恩掙開他的手臂,跑向冬芽,將她摟進怀里。“沒事了,沒事了。”心髒還在狂跳之中,難以想像如果不是有人及時救命,冬芽會慘遭怎樣的摧花毒手。
  “你……你……”羅公子試了几次想爬起來,花了半晌時間才發現坏他好事的是聶家人。“聶問涯,你也想要插上一腳?”
  “我對劉府廚娘并沒有覬覦之意。”
  “那你為什么叫你手下毆打我?”羅公子瞪著他。
  “你意當采花大賊,我能不出手嗎?”聶七眯起眼。“若是你情我愿也就算了,偏偏你想強搶清白姑娘,要我撒手不管,除非佛無限。”
  “啐!”羅公子捧著斷掉的肋骨,瞪著他,“你明明是想要她,不是嗎?只有劉老爺那种快進棺材的老頭儿才會不動如山。要不然,你怎么也會摸黑來此?”
  余恩聞言,看向聶七。是這樣的嗎?男人都是……這樣的嗎?見美色而淫?
  冬芽往她怀里縮了縮。“余恩,師兄什么時候回來?”她低語,眼眶含淚,楚楚可怜之貌,當場讓羅公子与歐陽看痴了眼。
  “別怕,有我在,旁人不會場了你。”余恩說道,有些頭昏腦脹。剛被撞上了頭,不敢摸向后腦勺,怕那濕稠的液体真是鮮血。
  想都不曾想過會再遇見聶七……就算遇見,也不該是這樣的情景。他半夜出現在這里,真是為了冬芽嗎?
  “滾。”聶七抑住怒火,緩緩數了佛珠一圈后,才勉強冷靜開口:“歐陽,他不走,你帶他走,直接送出劉府,別讓他再靠近這里一步。”
  歐陽回過神,點頭領命,跨步上前。羅公子見狀,連忙蹌跌后退數步,忍不住再瞧一眼花容失色的冬芽,在美色与性命間游移了一會儿。見到歐陽飛來的拳頭,惊叫一聲,狼狽的隱遁進夜色里。
  “還好嗎?苗姑娘。”
  “嗯……多謝公子相救。”余恩低語。
  “你……的臉色很蒼白,快回去休息吧。”見她腳步未移,面露防備之色。在防什么?防他嗎?
  為什么防他?原本目光盡落余恩身上,這時才發現她怀里的少女似乎局促不安。是防他成了另一個羅公子嗎?
  他有些不快,不快苗余恩將他想成那樣的采花狼,隨即瞥到她護著少女之姿,默不作聲半晌,才問道:
  “你們明儿個還會待在這儿?”
  “嗯……。”
  “那好,你們快回房去,今晚我也睡不著,就在前頭曲橋賞月,若再有事情發生,直接揚聲一呼便可。”他擺了擺手,撇頭往碎石子路走去。
  歐陽見狀,快步跟上,眼角瞄到王子的唇畔似有淡笑。為什么笑?因為見到小廚娘那樣的美色嗎?老實說,任是哪個男人瞧見那小廚娘,不會動心,世間難有。
  “余恩,他們……他們……。”
  “他們是好人。”余恩說道,拍拍她的背。“這世間絕不止有像方才那樣的男人,也有像大師兄一樣的好人啊。”
  渙散的眼神逐漸凝聚,冬芽淚成串珠流下。“是啊,真希望大師兄能拿到那本食記,咱們就能快點离開這里,找個好地方住下,也就不會有這些……這些……。”難以想像這世間竟會有這种男人。
  余恩微微苦笑。“是啊,等大師兄回來,咱們就能离開。”就算离開,又能好到哪里去?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冬芽惊人的花容月貌都會弄出問題,能上哪去呢?
  “咱們先進屋吧……。”眼神有些散亂。接下來的半夜應該能好好睡上一覺,等著大師兄回來。她的頭好痛,真怕是被打破了。
  “冬芽儿……。”輕聲低語飄散風中,余恩立刻惊覺,回頭喜叫:
  “大師兄!”
  人未到聲先到,過了一會儿,男人從反方向疾奔出來,冷面孔上有抹狂喜。”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這姓劉的庫房里!”
  “真的?”冬芽与余恩一塊惊喜低呼。那表示,從此以后不必再流浪,不必賣粥,不必進他人府里當廚娘。
  男人瞧向余恩的眸光微微一閃,再看向冬芽時卻是寵溺的笑。“是真的。這老頭自喻為美食家,上天下海就是要找個廚娘助他寫本食饌,好擠上這百年來美食家的名號,偏不知道失傳的食記就被他收在庫房里,連翻也不曾翻過。”
  “謝天謝地,大師兄,你有沒有受傷?”冬芽關切問道。
  他一笑,不動聲色的將冬芽拉了過來。“這里的護院淨是三腳貓功夫,怎會發現我呢?”他將薄薄的鐵盒拿出給二人看。
  “師父臨終前說過,食記由盒裝,外有漆金刻百鳥呈祥,這漆已剝落,大師兄确定是這小鐵盒嗎?”余恩問道。
  “正是。”男人向冬芽說道:“既然找到了食記,留在劉府的意義也就沒有了。冬芽儿,你去收拾包袱,咱們趁夜离開。”
  “我去好了……。”
  “不,余恩,我有話要跟你說。”等冬芽進屋之后,男人拉著她往竹林走去。
  沉吟一會儿,說道:“余恩,你該知道師父要咱們偷這本食記的原因。”
  “嗯。”冬芽自幼對作菜并無天分,師父卻一心一意想要將冬芽培養成當代廚藝高手。這是師父的下下策,在臨終前要他們偷食記。
  据傳食記是數百年前某個廚藝鬼才所遺留給后世有關食方面的紀錄,是其他廚子遙遠所不及的。不論食概、食味、食技皆詳記其中。對于其他人來說,這本食記形同廢紙,然而對于歷代廚子來說,卻是天上寶物。也有流傳宋朝有一宋三娘之所以能完成千人宴,從此流傳百世,便是因為目睹了食記之一二。
  “師父是盼這本食記能讓冬芽從此一躍為廚娘之最,留名百世。”
  “沒錯。”男人半垂著眼,動了動粗厚的手指。“師父拾回我們,也是為冬芽。所以,現在應該是咱們報恩的時候了。”
  “這是當然的啊。每回有宴,廚娘領賞都是由冬芽出面的,再過不久,南京必會傳遍有個小廚娘……。”
  “還不夠。師父最怕的一件事雖然還沒發生,但臨終前他要我防患未然……。。”男人忽然頓口,上下瞧她一眼。“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狽?”這才想起先前眼里只有食記与瞧著冬芽的臉蛋,沒注意到冬芽儿也是一身的單衣。
  “剛剛……剛剛有人想要……冒犯冬芽……。”
  “什么?”男人怒气橫生。“是誰?是誰敢冒犯冬芽儿?”沒在她身邊保護,竟然發生這种事。
  “沒事沒事,他給打退了。”余恩急急安撫他。
  “真沒事嗎?你這師姐怎么做的?”
  “我……我盡力了……。”
  “盡力?你真盡力了嗎?咱們當日在師父面前許下什么誓愿,你真還記得嗎?不管自身如何,先護冬芽。你真記得了嗎?你畢竟是女人,若有什么不測,你還是會舍了冬芽儿。”
  “大師兄,你怎么啦?”不是她多疑,也不是她頭傷所致看錯了,他今晚好生的奇特,讓人捉摸不定。
  她是知道他一入門就愛上了冬芽,十多年來將冬芽視若生命,但如今冬芽安然無恙啊,他這樣怪罪是從未有過的,也更沒見過他這般--殺意四起……這念頭莫名的才冒出心底,忽然肩上爆裂劇痛,整個人往后飛跌在地。
  后知后覺的這才發現他出掌打了她。
  她錯愕不已,嘴一張想要問緣由,卻不由自主的噴出鮮血來。她呆住,一時之間難以置信,只能楞楞的瞪著他。
  “你要問我為什么?”他走上几步,見她痛苦的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道:
  “不要怪我,余恩。你該知道你之所以被撿回來,是因為師父要一個能夠永遠幫助冬芽的女人。”
  是啊,所以她才盡所能的保護冬芽,教她作菜、讓她頂著自己的名出去,不是嗎?為什么要殺她?
  “可是,你太有天分了。”男人解開她眼里的疑惑,危險的眯起眼。“從小。你就是這樣,不管做什么都比冬芽儿強。師父將所學教你,不是要你成為一代名廚,他要你輔助冬芽儿,一輩子輔助她。可是他臨終前后悔了,后侮不該收留一個廚子之女。你的天分太可怕,難保將來你不會自立門戶,舍棄了冬芽儿……。”
  “我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咳……”誰要當廚子?誰要自立門戶口?誰要啊?就算給她千兩万兩的黃金,她也不要當廚子啊。
  “就算你現在沒有這种想法,將來呢?很難說。師父早就打算好了,他要你輔助冬芽儿。收留我,讓我去學武,要我一輩子保護冬芽儿。他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知道我是真心愛冬芽儿,所以他臨終前將唯一不放心的事情交給了我--”
  即使不敢相信、不愿相信,那樣的答案也早已浮現心底。余恩閉了閉眼,低語:“他要你……殺了我嗎?”
  “如果這几年你的廚技未再進,留你;如果食記永遠也找不到,留你。但食記找到了,而你著實進步得可怕,連師父不在你身邊,你也能日進千里。怎能留你?留你是禍害,難保將來你不會跟冬芽儿搶一代廚師的地位。‘莫怪師父,要怪就怪我有個太過成材的徒弟’,一這是師父要我轉告給你的。余恩,你認命吧。”男人一掌舉起,想要送她歸陰,忽地听見屋內冬芽正要走出,他腦中紛轉,遲疑了下,一腳將她踢進竹林里。
  那一腳來得又狠又重,几乎踢掉了她的半條命;連動也動不了,喊也喊不出聲來,鮮血流滿一身,分不清是頭傷或是嘴里嘔出來的血,只能趴在那里,痛徹心肺這算什么?這算什么?
  “余恩呢?”冬芽的美顏充滿迷惑。夜色蒙蒙,放眼望去只有師兄在。
  她二十年來無時無刻想的是如何報答師父的養育之恩。師父雖然嚴厲,卻是養她之人啊。難道對他來說,不曾想過相處近二十年的親情嗎>,就只為了得到一個天下第一的名號?
  “她……先出劉府。咱們分批走,不容易被發現。”
  她想起,她年幼時不愛殺雞宰羊,卻不得不學;她怕見血,卻不得不日日夜夜磨刀工,為的是冬芽啊。冬芽也怕見血,師父不忍苛責,她無怨言啊,從來不敢有怨言。當大師兄在陪著冬芽時,她在殺魚切肉,乾嘔不已……。為什么還要這樣對她?
  “可是余恩不懂武啊……万一、万一……”冬芽的聲音彷佛從遠方飄來。
  這樣算什么?
  師父死了之后,她盡她所能,慢慢教冬芽作菜,從來沒有想過要自立門戶……
  這算什么?就因為她有什么天分嗎?沒有想過啊,從來沒有過要背叛啊。
  “沒事的,她不容易被人發現。倒是你,沒走几步,就會被人發覺了。噓,別說話,咱們快走,她還在外頭等咱們呢。”聲音愈飄愈遠,終至不見。
  留下她孤伶伶的一人。
  孤伶伶的……最后的夜色緩緩消失在眼眸里。大師兄是想要讓她孤伶伶的死在這里嗎?
  這片竹林雖然宜通廚房,但一般人都是往另一頭的碎石路走去,她在這里死了一個月、半個月的也不會有人發現;就算有人發現了,也是腐敗的尸首一具。
  死……就死了算吧,反正她留在世上不也是孤伶伶的一個?
  拳頭慢慢松開,僵硬難受的身子也輕了起來。
  耳畔虫鳴不已。即使不愿承認,但,也許這就是她最終的下場。

第三章

  這算什么?
  這算什么?
  “她在叫什么?叫什么?”有人咆哮道。
  “不知道啊,重傷之人都會囈語不斷,七爺該……該知道她所說的話都毫無意義。”
  “既然沒有意義,為何掙扎不休?你這膿包大夫是瞎了眼嗎?”
  “七爺……好歹我也為聶府爺們看了二十來年的大病小病,您這樣說話是有損我的名聲。”
  聶七彷佛感覺到自己的失控,連忙深吸口气,強壓心頭焦灼,說道:“是我不對,衛大夫,我只是……只是……。”
  “只是擔心。”衛老大夫代他接道。“你修身養性后,我可從沒見過你這般暴躁,几乎要活活嚇破我這老頭子的膽了。”
  聶七緊緊抿著唇,不置一詞,黑漆的眼注視她翻覆不已的掙扎。
  “這肩傷一瞧就知道是被人打傷,她八成是夢到殺她之人。你出去吧,男女授受不親,讓小丫頭壓住她,我來上藥。”
  “大夫,我壓不住她啊!”小奴婢慘叫道,被她揮舞的雙臂打中一拳。
  “我來。”聶問涯撥開小奴婢,雙掌抓住她的手臂。
  “七爺,男女授受不親啊……”歐陽上前忠心說道:“這种小事,還是我來吧……。”
  “你進來攪什么和?出去!”聶問涯怒叫。
  “我……我不是攪和,只是這种小事……。”
  “你要我將你打出去嗎?”
  衛老大夫古怪地瞧他一眼,開始清理她的傷口。
  她一痛,欲作掙扎,聶七馬上將身体壓上她的。她的衣衫半露,沾血的纖肩盡露,連胸部也是若隱若現,被壓在他有力的身軀之下。
  這算什么啊?
  “別怕,你得救了,沒人敢再傷你,”他在她耳畔低語,眸里滿是憤怒。“有我在,誰也不敢再傷你了,永遠也不會有人敢再碰你了。”
  熟悉的聲音飄進意識里。是聶公子嗎?連他也入她夢里來,她要死了吧?她為師門為師恩,究竟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沒再賣粥后,她念念不忘,怕他這風雨無阻的老主顧難以适應其它米粥,她念念不忘啊!是上蒼見她瀕死,所以讓他入她夢里來見最后一面,讓她留下最后美好的記憶嗎?說起來,上天還待她不薄……。
  “她在笑,為什么?”笑得這般苦澀。他心一緊,咬牙說道:“你別笑了,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他會保護她?二十年來,誰愿意保護她了?誰愿意啊?師父嗎?師兄嗎?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冬芽?誰會保護她啊?
  “她哭了,為什么會哭?她為什么會哭?”他咆哮道。
  “痛啊,當然是肩傷在痛,不然邃會有什么原因讓她流下眼淚。”衛大夫几乎要塞耳朵了。
  不,她的肩只像火燒,卻不感到疼痛,她痛的是心啊!就算師兄要她李代桃僵,要她暗助冬芽,她也絕無怨言。但--為什么要打死她?為什么?
  這算什么啊?
  那一掌將她過去二十年的所作所為盡打散了,那過去的她活著究竟算什么啊?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沒人會欺負你了,我在啊。”
  他是誰啊?他不過是個喝粥的老主顧,怎么會理解她心里的苦呢?
  ***
  這算什么?
  “算什么啊?”她猛然叫道,彈起身子,隨即全身劇痛不已,低叫一聲倒向床舖。
  “苗小姐醒啦,太好了!”女聲高興的叫著,隨即楞了楞。“要先去找七爺還是喂藥呢……先喂藥好了。苗小姐,苗小姐,我扶你起來。”
  苗余恩虛弱的張開黑眸,看見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上前。“你……你要做什么?”眼角瞥到古色古香的陌生環境。這不是劉府,也不是她所曾住過的地方啊。
  “我要喂你吃藥,小姐。”怀安身強体壯,將余恩扶坐起來,見她流露痛苦神色,安慰道:“忍著點,喝了藥,小姐就可以再睡上几個時辰。”
  “我不認識你啊……。”
  “可我家七爺認識你啊。真是嚇死人了,小姐渾身都是血的被抱回來,元總管連夜請了大夫,七爺是有愛心,平常見他埋些動物的尸首,可從沒見他撿回人過,著實把咱們都給嚇了一跳……。”
  記憶猛如潮水涌來。想起師父的絕情,想起大師兄的那一掌,留她孤伶伶的死在竹林里……突然之間,气血翻攪,無法克制的將剛喝下的藥汁盡嘔了出來。
  “啊!”怀安惊叫,連忙退了几步,嘔出的藥汁濺了她一身。“小姐,你怎么啦?是不是我沒煎好藥?”
  長年相處下來,隱約理解師父對廚藝的狂熱,只是從來不知道那樣的狂熱竟然讓他狠下心殺她。
  這算什么?
  難道養育之情比不過在廚界的舉世盛名?
  “爺!七爺!”門一開,怀安見到救星,忙叫道:“您來得正好,不知道為什么,苗小姐將藥全給吐了出來!”
  聶七蹙起眉頭,看了一地的藥汁,說道:“再去煎一碗就是。”斥退了怀安,拉了把凳子坐在床沿前。
  “你還好嗎?”他溫聲問道,見她不應聲,彷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也沒有打斷,就靜靜的坐在凳上注視她。
  第一眼見到她,是在一年前的大街上,那時注意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俐落的煮粥身手。她的攤子与其他人不同,賣的對象多是低階層的工人,便宜而量多。是素粥,所以他上前一試。這一試,試了一年有余而難以离開。
  她的粥清淡而有香气,菜色并不刻意以模板印成肉型,而是以完全的素菜面貌呈現。也許不是大街上最有味道的飯菜,卻是對了他的口味。
  從此,風雨無阻的,只為粥,也漸漸的,由她煮粥的俐落身手往上移去觀察她的臉。
  他已經很久沒有注意到女色,卻也能看出她的相貌清秀,可惜無特別之處;加以她個性向來沉默,略嫌陰沉,因而在旁人的眼里相當不起眼。她的頭發大多時候是規矩的綁在腦后,難以窺見,如今她一頭黑發散于胸前,顯得十分柔弱而惹他心怜。
  渙散的焦距逐漸聚起,余恩的眼瞳終于落在他身上。
  “你……是聶公子?”她難以置信的問道。夢里恍惚間似乎夢見他……。
  “怎么,你才睡了几天,就不識得我了嗎?”他溫和笑道。
  确實不識得啊,她夢里的聶七大吼大叫又像充滿怒意,一點也不像她所認識的聶七。
  是真的作夢了吧?眼前的他多溫文儒雅。夢里那個男人說要保護她,真是夢了。也唯有夢,才會有人這樣說啊……。
  “你……為什么要救我?”她气弱苦澀地說道。
  “我能見死不救嗎?”
  見死不救?那表示,當時她离死不遠了?為何不讓她就此死了,當作報了師恩。留她的性命,是要她日日夜夜想起他們的絕情嗎?
  “那……我……我要怎么報答你?”
  他沉默了會,隨那微笑道:“你安心養傷便是,何須報答呢。”
  “怎能不報答?”她脫口說道:“要我時時刻刻都惦記著欠你的情嗎?”就算不要人撿,不要人救,仍然還是被師父撿回去了,被他給救回來了。欠的情遲早要還,不如先還。
  他又蹙起眉。“咱們是朋友,何須言謝?”怀安小心端著藥進來,他接過吹了几口气。
  “朋……朋友?”余恩吃惊不已,震動了肩上的傷口,引得刺痛連連,她喘了几口气。
  “很痛嗎?你的傷還沒愈合,別隨便亂動。”
  交談次數不過十指,這就叫朋友?
  聶七顯然讀透了她的心思,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言語多寡又有什么關系呢?”湯藥捧到她的唇畔。
  她退縮了點,撇開臉。“我……我不喝藥。”
  “不喝藥,怎么會好?”他十分有耐心,湯匙如影隨形的跟著她。
  “我……我好不好,也不關聶公子的事啊。”
  “在下聶問涯。”
  為何他要向她自報姓名?她納悶啊。一醒來像是跳到另一個夢境,聶七原本該只屬于她內心深處鎖住的記憶啊!
  “或者,你不愛藥苦?那也沒關系,怀安,去弄碗甜水來。”
  “不,不必……”余恩低叫,充滿疑惑。“你……你到底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
  她抬起臉,怀疑地注視他剛毅的臉龐;他一點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怎么可能呢?他施恩多次,怎么會不求回報?
  “你不當我是朋友嗎?”他溫和說道。
  “這……這樣就叫朋友嗎?”她不信,小翠与冬芽可不像她与這聶公子之間的關系啊。
  他的臉色柔和。“當然是朋友,先把藥喝了吧。”
  她躊躇了一會儿,張口將藥汁含進,腦海里忽地晃過師門的絕情絕義,不由自主的又要吐出來,欲吐之際,眼角余光落在他臉上。
  他沉穩的注視著她,左手捧碗,右手拿著湯匙;一個男人捧碗拿匙,看起來好生奇怪,卻讓她生起感動之感,喉口的藥汁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他的嘴角浮起淺淺笑意。“喝了第一口,接下來的就不是問題。”又舀了一匙遞到她唇邊。
  她迷惑啊!
  “為……為什么?我……我做了什么,公子會將我當朋友?”連想都不敢想啊。她沒有美貌,不懂討人歡心,也不知如何与人交談,她這樣的人怎會有像他這樣的朋友。
  他們之間真能叫朋友嗎?
  他不動聲色的趁她疑惑之際,又喂了她一口,才說道“你我相處一年,這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那一年他們是賣粥与喝粥的關系,交談不上几句,他怎么能理解她個性上的陰沉?真是朋友嗎?怕是他可怜了她。
  “我……公子愛喝粥?”她輕聲問道。
  “如果不愛喝粥,怎么會無視風雨,老上你那里喝粥呢。”
  “那……就請讓我在聶府里報答吧。”左想右想,只有此法。“等公子喝膩了喝煩了,我立刻离開,就當余恩償還您數度救命之恩……。”
  他的眼閃過一抹怒火,來得极快,讓她以為錯看了。他的性子這么的溫和有禮,又是修行居士,怎么會是個易怒的男人呢?
  “好,”他沉聲說道:“你要報答就隨你,你要不欠恩情也由著你,不過你得好好養傷,等傷好了,再進廚房。”
  她點頭,沒惊訝他這么快就應允。病体入廚,對食用者不是件好事。
  “多謝公子……。”又瞧見他臉龐上浮現一抹躁色,她只當是自己頭昏了、眼花了。
  難得的好人啊。如果他真是不求回報的話……這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好人呢?或者,他只是還沒想到要她如何回報?
  她垂下黑漆的眸子,心頭浮現天真無邪的冬芽。冬芽又會怎么想呢?在發現她不見之后,會回劉府找她嗎?
  兩人不曾久久的分開過,怕她在旁人面前受了委屈,所以總是盡力護著她;一方面是為師父臨終遺言,另方面則早將她視作親妹,如今她不見了,冬芽會找她嗎?
  “餓了嗎?你得把藥喝完,才有飯吃。”他的聲音仍然溫煦如昔,卻多了一分誘哄。
  他……他是在哄她喝藥嗎?余恩迅速看了他一眼,連忙撇開,淡白的臉色難以控制的有抹紅暈。從小到大,沒人哄過她,這樣的哄……好像小時候師父哄冬芽那般,也像大師兄為了討冬芽歡心,輕聲細語的哄……”
  “怎么啦?”他問,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沒……沒有。”她結巴,眼睛有些紅,心口是感激也是感動。
  沒有想過會有人這樣的哄她,以往隱約的羡慕成了真實。要報恩,當然要報恩,他不會知道他無意間的姿態讓她圓了夢。哄她呢,一輩子也沒想過。
  “來,那再喝一口,藥真是苦了點,忍忍就過。”
  她點頭,張口吞下。在他舉起湯匙停在她的唇畔時,忽然聞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味道--好熟悉的味道啊……像是夢里那個讓她心安的味道。如果那不是夢,該有多好!
  “乖女孩,藥喝完,就有飯吃了。你現在只能喝粥,粥是咱們府里廚子做的,你若不習慣,也得將就些。”他滿意的笑說,將她垂到臉頰的長發撩弄到她耳后,以便喝藥。
  在旁的林怀安抱著盤子,瞪圓了眼。
  何時,七爺也懂得哄人了?
  ──***
  半個月后--
  介于晨与夜之間的聶府因濃霧而看不清全貌,只是由元夕生帶著走時,隱約發現聶府當真非平凡人家。
  小橋流水,假山假樹,院外有院,即使抄近路,走到廚房也讓余恩有些气喘,微微冒起冷汗。
  這就是南京首富之家嗎?聶七就住往這里,他的身分与她天差地遠,怎么會真的將她視作朋友呢?
  “不是我不相信你,但我有必要再确認一次,”廚房前,“元夕生忍不住轉身再三确定:“你真的不是七少爺的貴客?”
  她搖頭答道:“我不是貴客,只是蒙聶公子相救,無以為報,便以下廚作飯來報答。”
  “是這樣嗎?”元夕生摸著下巴沉思。
  “聶公子是吃齋念佛的居士,天性善良而不忍見我死在外頭,他的好心,我怎能不報答。”
  元夕生瞧了她一眼,老實說道:“你确實不像貴客。不管外貌、衣料及气質,都遠遠不及七少爺……”尤其她不說話的時候,總覺陰沉。
  有些人話雖少,但卻給人安心舒服之感,但她則悶得讓人渾身不舒服,怎樣看也不像是七少爺的貴客。
  “好,這是你說的。”元夕生走進偌大廚房,廚婢、廚仆見到他,一一喊聲”元總管”,他滿意的點點頭,往廚灶前走去。
  “彭廚子,我給你帶幫手來啦。”
  廚灶前的中年大漢正指揮火頭生火,見到元夕生,叫道:“元總管今儿個倒早,天還沒全亮呢,是哪位主子早起餓了嗎?那可得等一等。”
  “不,都不是,我是給你帶人來啦。她是來幫忙作菜的,你知道的,就是七少爺每天早上去喝粥的那個粥老板……”話還沒說完,就見到那中年大漢猛然停下動作,轉頭瞪著余恩。
  “就是她?”
  “對,就是她。”元夕生納悶彭廚子突來的不友善。“現在開始由她負責七少爺的飲食,你呢,只要管好其他少爺的三餐就夠。”
  “元總管!”彭廚子面有薄怒,瞪著余恩。“七爺看不起我嗎?要是看不起我,我走便是,何須找個小女娃儿當藉口!”這么小的女娃儿,七爺怎會吃得慣她煮的?“你是哪家派下的小廚,也敢來這里獻丑?”
  余恩有點無措,解釋道:“我……我不是來搶廚子之位,只是想討個地方煮粥炒菜……。”
  “煮粥炒菜?你有膽子在我面前說出來,好!”菜刀猛地砍進砧板里。“既然你敢放話在我彭廚子的地盤上動刀動鍋的,我就給你一塊地方。元總管,別說我不給七爺面子,她若是煮不好,我立刻將她赶出廚房。”使了個眼神,讓火頭、廚婢、廚仆一律退下。
  廚房以分工合作為主,尤其是大宅院的廚子頭,并不必完全學會所有的事,只要懂得指揮大局,由手下切菜、切肉、升火提水,他下鍋一炒就行。這小女娃沒有旁人相助,行嗎?
  余恩走上前,轉過身問他:“我可以討些米菜嗎?”
  “廢話,你要多少都拿去。”
  余恩點頭言謝,挑選了其中一把青菜,討了几塊豆腐,架上有數排菜刀,她拿起長刀,在掌里掂了掂,便俐落的切起青菜來。
  彭廚子暗暗叫贊,倒是瞧不出這小女娃年紀小小,刀法干淨且細致。那把刀,是他慣用的長刀之一,旁人用不來,也賺太長,這個小女娃……。
  “你要煮粥?”他忍不住問道。
  “是。七爺茹素,我打算煮甘藍粥。”
  “你做粥可有規矩?”他又問。
  她煮飯時,少与人交談,看了他一眼,又瞧現成的米与水,搖頭說道:
  “有現成的米、水,就不桃剔,只須注意火候;火候未到,气味不足,火候太過,气味遂減。”
  彭廚子的眯眯眼微微閃爍一下。“說是容易,要將火候拿捏得准,沒有一定的經驗及功夫,只怕成了爛粥。”等著她的反駁,卻發現她早專心煮粥,听若未聞。他煮粥煮了一輩子,首要擇米、擇水再顧火候,三個步驟缺一不可。這女娃究竟是大膽或者無知?
  過了一會儿,廚房微微起了一陣喧鬧。余恩沒在意,目光落在開始沸騰的粥鍋。菜、米、豆腐都有了,若是有她自腌的醬菜就好了。她注意過,聶七以往來喝粥時,雖然每一樣菜都吃得乾干淨淨,但她擺上的自腌蔬菜是他第一口也是最快吃完的。
  “彭廚子,待會可否給我一些白菜、鮮荀……。”微微側臉,看見彭廚子的目光熱切轉向她后方,是發生了什么事嗎?
  “十二少爺!”是元總管惊訝的聲音。“天還沒亮呢,你怎會這么早起?”
  “把嘴巴閉上,不必惊訝成這樣,你當我多會睡。”清朗的聲音打了個呵欠。
  “我是給餓醒的,有沒有可以吃的啊?”
  余恩沒回頭,卻能隱約感覺周邊人開始熱絡起來……那种感覺像是冬芽一在時,身旁人不由自主的往冬芽那里聚過去。
  “這么早,才煮到一半呢……十二少爺,你能吃嗎?不是吃坏了肚子?這些日子你只能喝湯喝藥呀。”
  “那是四哥想整我,要不就是嫌我胖了。”聶元巧走到放隔夜食的地方,打開蓋子,撿了個白糖儿饅頭。“我不過是吃坏了肚子,休息几天就好啦。”不顧元夕生的抗議,咬了几口。
  “是冷饅頭呢。”元夕生咕噥。
  “能吃就好。”元巧環視了四周,失聲笑道:“別理我,你們做你們的,我挺久沒吃大彭廚子的菜了。我就說最近搞什么美食宴,李家廚子做出來的菜還不及大彭廚子的手藝,連我的胃也搞坏了。”
  話甜得像冬芽一般,余恩忖道。像是無心的話就這么順口說了出來,教人窩心又受用。他究竟是怎么說出口的?為什么她連一句好話都說不出來?
  “啊,好香……是在煮什么?”元巧聞到了味道,雙目發亮的走過來,看著一鍋米粥,順著粥往上看,瞧見了余恩。他頑皮笑道:“是新來的廚子嗎?怎么連煮粥也能煮得這么香?”
  “苗余恩,十二少爺在問你話呢。”元夕生叫道,惊回了余恩的神智。
  她直覺抬起頭,瞧見在旁的少年,一時惊訝不已,將杓子落了地。
  那真是個好看的美少年,瞧上去差不多十七歲左右,五官是說不出口的賞心悅目,黑瞳有神而淘气,薄薄的唇形极美,擁有少年的纖細与少女的精美,他……是男的吧?
  他眨了眨眼,逼近她的臉,美唇勾起笑意。“你叫苗余恩?有趣有趣,是你爹幫你取的閨名嗎?是不是你爹想要你記得誰的恩惠呢?”他言者無心,卻狠狠擊中她的胸口。
  取這個名字,确實是要她永遠記得這分恩情啊--養她教她的恩情。這是師父撿回她時,為她取的名字,要她一輩子連別人喊著她名字時,也要記得她欠的恩情永遠還不清。
  思及師父,那一夜竹林發生的事閃過腦際,她連忙甩了甩頭,轉身注意那鍋粥,粥已沸騰,她瞪著粥--連怎么煮飯燒菜都是師父教的,只要她懂得作菜,就永遠也忘不了他們的絕情絕義,忘不了大師兄的那一掌是要她死……。
  喉口猛然涌起异物,來不及走避,急忙撇開頭嘔了出來。
  “十二少爺!”元夕生几乎要在當場昏了。
  异物盡吐在元巧的衣袍上,她不住的乾嘔。
  “十二爺!”惊叫不斷,有的忙拿乾布過來,有的人奔出去提水。
  元巧正咬饅頭的動作僵住,雙眸瞪著她。
  “苗余恩,你究竟在搞什么?”元夕生叫道。
  “別叫別叫,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嘔了一身而已。”元巧回過神,翻了翻白眼,見元夕生又要怒罵余恩,拍了拍她的背,先搶白說道:“夠了夠了,這味道在廚房不好受,你們快去清清。苗余恩,你跟我出來清洗一下。”他抓住她的手腕,隨手接過干淨的布擦擦她的嘴。
  “十二少爺,你先回房清洗,苗余恩就交給我好了。”天啊天啊,他不要活了,身為聶府總管竟然讓這种事發生!吐在旁人身上也就罷了,吐在聶家最寶貝的十二爺身上……嗚,他要上吊,他要上吊了!繩子在哪里?在哪里?
  “你們各司其職,不必理我,不必理我,我讓余恩這丫頭侍候我清洗就可以了。”元巧胡亂揮了揮手,強拉余恩往屋外走。
  出了廚房,那股惡臭的味道散了不少,他低吐了口气,拉著她往井邊走。
  “對……對不起……。”余恩尷尬的說道。
  “你是對不起我,我要是沒了食欲,第一個就找你開刀。身子不好,直接跟夕生說了不舒服便是,他不會強要你去廚房做事。”到井邊,他立刻提一桶水起來,忙脫下沾有穢物的外衣。
  余恩連忙撇開臉,不敢再看。
  “我不打赤膊,你怕瞧什么?你先洗洗臉吧,瞧你一臉病气。”元巧沖了沖臉,鼻間惡气才逐漸散去。差點,也要跟著她吐出來,能硬憋到現在,十足的佩服自己。
  他抬起臉,看著她安靜的擦拭臉蛋。“要不要請個大夫過府?”
  “我……我沒病。”
  “沒病?沒病會吐了本少爺一身?”才說完,就發現她微微的臉紅起來。
  喲,這廚娘的臉皮還具有點薄呢。元巧放下袖子,細細打量她一番。
  “你是打哪來的?廚房是大彭廚子的天下,你怎么會被夕生雇來當廚娘呢?”
  他的臉龐精致漂亮,雖然是個少年,但較之冬芽,卻毫不遜色;四肢纖瘦而比她高些,難以言喻他亦男亦女的美貌,只覺目光無法克制的往他溜去。
  曾經以為這世間只有冬芽一人享盡天老爺的恩寵,現下瞧見他,才發現天老爺的恩寵不只給一人。
  “瞧我瞧到呆了嗎?”元巧難得耐心的微笑,撫上胃。“你既是廚娘,以后見面的日子可多了。你見了我,可以叫我一聲十二,有沒有冠上爺,那倒是無所謂。見到白衣服的主子呢,只需含笑點頭就可以走過,拄著拐杖走路的王子嘛是我三哥,照理來說,你是不會碰見他的,他泰半時間在最偏東的上古園;而你遇見的若是拿著佛珠念經的主子,馬上往回走,不要回頭。”
  他是在說聶七嗎?“為……為什么?”她有些結巴。
  他睨了她一眼,笑言:“因為,我怕七哥將你視作弱小動物,直接撿回偏善樓去啊。”
  弱小動物?是在說……她嗎?她可是從小就守護冬芽的,獨立到連自己也能照顧,怎么會像是弱小動物?
  “你不像嗎?”他無辜反問,隨即晃頭晃腦。“你跟著我回石頭窩吧,等我換一件衣服,你要還不舒服,可以在我那儿休息一會儿再回去,夕生那時也該气消了。他正值青年,偏偏有一副小老頭儿的性子,動不動火气就上來。他若真還在气,你忍著點,讓他罵罵就算。”
  余恩心底微微吃惊,這才發現他拖著她出來,除了避開元總管的責難外,他還真以為她病了,讓她出來喘口气。他們又不相識,為什么他要待她這么好?
  想要問他,卻不敢問出口。也許,他的心腸跟冬芽一樣好,那便對于素不相識之人,也能盡心著想,若是她……就做不到了……。
  元巧見她臉色有异,正要開口逗她笑,忽地一陣交談傳來,他慘叫一聲:
  “哎呀!不妥。”東張西望一番,拍了拍她的肩。“余恩儿,不管你見了誰,都不要說看見我,听見了沒?”他動作极快,翻過井邊的小亭,直接閃進假山之后。
  還來不及反應,前頭便有人從轉彎處走來,正是聶七与一名不相識的男子。那名男子身穿白衣,手執瑤扇,与聶七有几分相似,應是方才聶元巧所提的四哥。
  “哪里來的丫頭,我怎么沒見過?”聶艷陽說道。聶問涯從交談中抬起臉,怔了一怔,脫口說道:
  “你怎么在這儿?”
  “我……我……”她尷尬的回道:“我是苗余恩……。”
  他瞪著她的眼神像她在說梵文。“我可沒忘了你是誰。我是問,你的傷未愈,又沒人陪著,天剛亮,到廚房附近做什么?是餓了嗎?怀安呢?”
  原來他沒忘了她!
  “我是請元總管帶我過來弄早飯。”這半個月來除了頭一兩天他來過,陪著她聊几句話外,就再也沒出現過。
  她以為……他早忘了他曾經救過的女人。
  “弄早飯?早飯自有廚子下手,你能做什么?”
  “聶公子忘了嗎?我賣的就是我的手藝,您愛吃,我就以此為報答……。”她垂下眼,難以回視他如炬的目光。為何這樣看她?難道她做錯了嗎?
  聶艷陽緩緩搖扇,有趣的看了聶七一眼,視線落在余恩身上,溫和的打破僵局。“原來,就是你啊,我還以為那個賣粥之人是男人呢。”
  她動了動唇,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男人應是聶四,是聶府的主子,她該如何回話?
  從小就是這樣,師父、師兄与她少言少語,說的話都是必須的,從沒有過閒聊,也就養成她話少的習慣,長年下來,反而不知如何面對一般人突來的問話,即使在劉府行李代桃僵之計,那里的丫鬟多也是跟冬芽說話。
  聶艷陽將她的緊張看在眼里,露出惡意的微笑。“是我傻,才會誤猜是男人。問涯雖然吃齋念佛,但也難得救人;我听說他救了人,卻始終不知被救的會是那個賣粥的老板,要不然我早去瞧瞧你。”
  “瞧……瞧我?”
  聶問涯白了艷陽一記,不悅道:“你應該在養傷。”
  余恩擠出笑。“我傷早好啦。”
  “所以才想要報答?”他惱怒說道。對她的心思几乎摸透了,卻又無可奈何。又瞪了在旁好奇的艷陽一眼,壓抑聲音:“你跟我來。”
  “啊?”
  “不是想要報答嗎?跟著我來,自然有你報答的机會。”他轉身离開。
  “好……。”余恩朝聶艷陽微微頷首,急急忙忙的跟上前去。
  聶艷陽搖著扇目送,狀似自言說道:“怎么會沒料到呢?能讓七弟挂心的不該是男人啊……。”眼角一斜,聲音略大:“能讓我挂心的,偏偏就是個小男孩,你說是不是啊?”
  四周沉靜半晌。
  “還不出來?真要我去抓你?”
  假山后頭探出張苦臉來。“四哥,你怎么猜到的?”四哥是神啊,竟然也能猜到他躲在這里。
  “不是用猜,是用看的。”扇柄指著井邊的錦服。“你吐的?”
  “非也,是余恩儿吐的。她吐了我一身,我還沒吃早飯呢,能吐什么出來。”元巧乖順的走出來。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個惡魔般的四哥;不管他怎么變,都逃不出四哥惡鬼般的掌心。
  扇柄輕敲了下元巧的頭,聶艷陽注意到他單薄的衣衫,只手壓胃。“你的胃又痛了?”
  元巧吐了吐舌。“還有什么能逃過四哥的法眼?”四哥是鬼啊。
  “既然痛,怎么不回房休息?”十二個兄弟里除了元巧外,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名貼身護衛,聶艷陽示意跟在身后的護衛大武過門請大夫去。
  “我早想回房,只是瞧見余恩那丫頭好像不太對勁,所以就留下來陪陪她了。你知道的,四哥,姑娘家嘛,總是教人疼惜,尤其我瞧她手足無措的。原本我以為她是見我漂亮過了頭,一時啞言,后來才發現……”發現她是不知如何与他交談。嗚,真令人心疼,只要是女人,對他來說都該是寶,是值得疼惜的,管他丫鬟還是孤女,能讓他看對眼的,他就忍不住生起怜惜之心。
  元巧眨眨眼,視線有些模糊,冷汗放肆的流下來,軟綿綿的靠向聶洵陽。
  聶艷陽直覺要側身避開,但見他流露難受之意,便讓他依賴在自己身上。又遲疑了下,伸手摟住他略嫌纖細的腰,撐住他的重量。
  “府里不止你一人,要陪她,也不用輪到你。”聶艷陽斯文的臉龐上出現薄怒。“以后看你還敢不敢胡亂參加美食宴,鬧坏了肚子,賠了身子。”
  元巧吐舌。“不敢了。”就算他敢,只怕四哥也不允啊。

Ice 於 2015-05-25 08:39:19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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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聶府之大難以想像。
  跟著聶七急步而走,有些气喘;目光原本是垂下的,但卻不由自主的逐漸張望起來。
  天已大亮,霧气散去,方窺聶府之貌,彷佛山間原野之美。
  踏著碎石砌成的路子,十步外的距离是巨大的人工湖泊,楊柳垂條,細看之下,圍著湖泊的樹上竟有一間樹屋。她略略惊訝,耳畔響起他遠去的腳步聲,這才連忙追上去。
  他未停,她差點喘不過气。眼前有些白霧,肩上竟開始刺痛起來。她咬住下唇,有些蹌跌的跟著他走。
  他愈走愈快,她努力想跟上,四周美景亂成一團,她忽地踢到石頭,狼狽的往前傾跌在地。
  她又要爬起,卻見他站在她面前。
  “這叫傷好了?”他沉聲說道,彎身蹲下,直視她的黑眼。
  “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有點喘了,只是傷口在疼,只是沒力气再走了?”他嚴厲的說道。
  真的不是錯听了,她楞楞的看著他。本來一直在告訴自己,方才偶爾看見他微不可見的暴怒皆來自于自己的幻想,但現在才真正肯定--原來,他也是有脾气的。
  可是,為何對她凶?
  她只是想要報恩啊。
  “我不要你報恩。”他讀出她的想法,旋身站了起來。“我若要人報恩,我天天都可以上街救人,救乞丐救老弱婦孺,天天等著人報恩,何必從劉府里就個半死不活的女人回來,還提心吊膽生怕救她不了?”他怒言道。
  不要報恩,那要什么?
  他瞪著緩緩流動的湖泊,湖泊清澄如鏡,輕葉在湖上飄過。
  “我看不見你的臉,讀不出你的想法。”
  “那……那……。”她爬起來鎖住他的背影,期期艾艾的問出口:“那你要什么?”不要報恩,你究竟要什么?”
  他抿起略厚的唇。“你還瞧不出來嗎?”
  瞧什么?她只瞧出他的脾气略差,完全不像當日喝粥那個溫文居士啊。若是她會瞧,早就瞧出師父之心,怎么還會被打個半死呢。
  “你不要我報恩……要--要我离開嗎?”
  “你能去哪儿?”他倏地轉身面對她。“离開這里,你獨自一人能走去哪里?找你的大師兄?還是你的冬芽?他們都离你遠去了。”見她倉皇的退后數步,他文風不動的站在原地,目光灼灼的直視她,殘忍再道:
  “甚至,你差點死在你大師兄手里,不是嗎?你還能去哪儿?去找他,讓他再致你于死地?”
  “不,不要再說了……。”那一夜是一場惡夢,她宁愿不再想起。“你……為什么會知道?那天,你偷听?”
  “我若來得及偷听,就不會任你傷成這樣、任你奄奄一息的躺了半個時辰。”斂于身后的雙手握拳,是他憤怒的征兆。“是你高燒時囈語不斷,我拼湊而成。那日我心里始終不安,回頭再看,卻發現人去樓空,我以為你們怕姓羅的再回頭,便俏俏溜走,哪知我离開之際,在竹林附近發現了耳飾。”
  耳飾?她心惊肉跳的傾听,极度不愿再听那夜之事,卻又想知道他是如何發現她的;同時也不由自主的摸著兩側耳尾,左邊仍然戴著小珠耳環,右邊卻是空無一物。
  “我吃了一惊,便進竹林尋找,尋了几回,終于發現你倒在石塊旁。”他眯起眼回想,難以形容當日的吃惊与憤怒。
  好不容易尋到她,豈能讓她再從他眼里永遠的消失?
  他狂怒啊!幸而有佛珠在手,不然……不然……難保他會做出什么事來。
  “原來,是我耳飾掉了,你才怀疑竹林里有人。”她低語。
  “不,我原就知道耳飾是你的。”他將怀里小巧素雅的耳飾拿出。
  她遲鈍地注視它,直到一股熱气涌上來,才發現自己無法克制的臉紅了。他知道這不起眼的耳飾是她的?
  “你不一直戴著它煮粥嗎?”
  “是……是啊……。”又后退了一步。他為何會注意到?無數的原因晃過心口,就是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就算是天天喝粥,也不會注意到她戴了什么啊。
  “我要你報恩做什么?”他緩了緩口气,似乎未覺自己已露暴躁之色。“相逢是緣份,有此緣分為何還要加諸理由?”
  “也許……是你什么也不缺,所以才不需要我報恩。”
  他瞪了她一眼。她的性子頑固如石,真想狠狠搖晃她的肩。是怎么樣的人會教出像她這樣事事要報恩、不欠情的女人?
  腦中紛轉,他面不改色的說:“好,我缺,我當然缺。”頓了一下,他注視她的期待,一字一句的說:“我缺的,是不怕我的朋友。你以為在你養傷時,我為什么不去看你?因為你只想將我當恩人,而非朋友。不是朋友,我怎么有藉口看你?”他說得彷佛像真的一般。
  “朋友……。”又回到這個話題了嗎?“你不像是個沒有朋友之人。”不像她,從小到大只有冬芽,而冬芽如妹。事實是,她連個朋友也不曾交過。
  “是不像,但合該事實就是如此了。”他歎了口气,抓著那小耳飾說道:“十年來,我雖有出門,卻在廟宇与家中往來,因為眾人怕我,所以原有的朋友也离了心;离了心也罷,既是酒肉朋友,我又何必在意呢?上劉府,并非因為交情,只是富貴人家間的往來罷了。”
  听起來他似乎很寂寞,余恩凝視他的側面,下意識的上前一步。
  他怎么會讓人懼怕呢?他溫和有禮,最多就是偶爾有點躁怒,怎么可能連酒肉朋友也不敢与他交往……是曾經發生過事情嗎?
  每個人背后多少都有一份不為人知的心酸事,看樣子他也有,而且困扰了他十年之久。
  “我……我……”她半垂限眸,又走向他几步。“我承蒙你相救,這條命算是你的了。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要我成為你的知己,我必定盡心盡力,只要你不嫌棄。”
  他轉過身,只需一琛手便能触摸到她,但他并沒有伸出手來。
  他只是露出微笑,掩飾心頭的急躁,說道:“既然如此,你就听我的話,先養好傷吧,養好了傷再說。”連自己也不曾發覺,方才短短時間的脾气由溫轉怒,又由怒降了溫,無需再靠佛珠。
  余恩未再遲疑,點頭答允。他說什么,她便做什么,既是她說過的話,絕不會再輕易反悔。
  朋友啊。在緊張不安之余,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泛起一抹淺淺的、跳躍的興奮。那樣的興奮是前所未有的,這樣的生活也是不曾經歷過的--脫离了冬芽、脫离了師恩,甚至他所要求的,是她曾經偷偷奢望過的。
  從小看著冬芽像個發光体,讓每個人不由自主的接近,她很羡慕;但因為自己個性上的沉默,始終不敢做過分的想望。沒有人知道,當冬芽交到朋友時,她有多高興及……想要。
  想要一個人理解她,想要一個人無視她的手藝而喜歡她,想要一個人能夠靜靜的陪著她,能聊能哭能笑,不必讓她獨自背負這么重的包袱。如今才發現這种想要的對象叫朋友。
  而現在,他算是她第一個朋友了,即使她覺得有些惶恐、有些尷尬,但仍然是她生命里曾有過的一個寶貴記憶。
  “陪我走走吧。”他開口,目光注視她的臉。
  “嗯。”他說什么,她就做什么,余恩上前一步,完全縮短彼此間的距离。
  忽地,她眼角瞄到他掌里的耳飾,正要伸手去拿回,他卻神色自若的將耳飾放進怀里,彷佛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
  她的臉微微臉熱,不敢開口討回,只得跟著他緩步而行。
  ***
  “你心中若有師父,就該听從他的遺命,自行了斷,以報師恩。”
  不,不!不要!師恩她還了十多年,還不夠嗎?為什么還要她的命?
  “你与冬芽儿并非親生姊妹,難保你不會有貳心,有了食記。你已無用還留你下來阻礙冬芽儿嗎?”
  不要啊,她從來就沒有貳心,如果要她選擇,她宁當平凡女子,不碰廚技啊!
  “死吧你。”
  “不!”余恩惊叫,欲避迎面手刀,一個轉身連同棉被滾下去。
  她倏地張開眼,喘息的瞪視四周。“哪……哪儿……”這是哪儿……是聶府!
  忍不住的捏了下臉頰。真是聶府嗎?她汗流滿身,以為聶府只是夢里想望,現在她仍然在夢里,等醒了,大師兄就等著痛下殺手。
  她遲緩費力地從棉被里掙脫,肩口還有些痛,提醒她已從鬼門關繞回。宁愿永遠痛著,讓她每當夢醒時,知道聶府是真實的,聶七也是真實的,不是虛幻、不是假象。
  外頭天色蒙亮,這時候她通常已上街賣粥,如今……她甩了甩頭,換上深藍的衫裙。
  門輕輕推開--
  “小姐醒啦?今儿個真早。”怀安笑著端進水盆來。
  “今天……”好像缺了什么,讓她心神不宁,惡夢連連。“啊,對了,怎么沒有誦經聲?”
  “誦經聲?小姐也覺得七爺的誦經吵人嗎?”怀安吐了吐舌。“這是七爺的習慣,小姐就多擔待點吧。”
  “我一點也不覺得吵人,如果沒有它,我還無法睡著呢。”余恩擦了擦冒著冷汗的臉后,苦笑。“別再叫我小姐了,我不過暫居聶府,不是什么富貴人家的子女,你叫我余恩就好了。”聶府里連丫鬟也是美的,教人好生羡慕。
  “那怎么成?你是七爺的貴客,主子們都要我好好侍候小姐呢。”
  “主子們?”
  “是啊,目前往宅子里的王子除了三爺外,其他主子都跟我提過呢。”怀安彷佛与有榮焉地說道:“七爺就更不必說了。您是七爺的朋友,他要奴婢多注意點,防你因肩傷而生起病來。十二少見了我,也要我說笑話逗你笑;四爺是要我等你有心情時,帶你在府里逛逛。”
  余恩有寵若惊。“我与他們并不深識啊……。”聶府的人真奇怪,怎么与她所遇之人大不相同呢?
  推開了房門,見到歐陽在外頭等著。
  她向他點了點頭。“請問,今儿個七爺是要下棋或是聊天呢?”每日一早,歐陽都會先來此候著等她,告訴她今日要做些什么。
  歐陽露齒而笑,拱了拱拳。“今儿個七爺有事,請苗姑娘等到下午之后吧。”
  “有事?好,我……我懂了。”心理頗覺奇怪。相處一個月以來,聶七少有它事,他的生活規律而正常,上午与她相處,下午他譯寫中原之外的佛文時,也不介意她待在佛堂。訪客极少,但多是佛門子弟,他也不會拒她于門外。
  表面上,他真誠待她,像极朋友之姿,可是總覺有些不對勁之處。他像要將她极力納進他的生活之中,教她不懂之事,讓她習慣廚技外的世界。
  “我……可以在府里走走嗎?”
  “這是當然。”歐陽見她客气,心里有些不習慣。府里的主子一向理解他直腸子的性子,說起話來也不懂收斂,他尷尬露出笑。“七爺的意思也正是如此,讓怀安帶苗姑娘四處挺一逛。”
  臨走之前,他在怀安耳畔壓低聲音:“去哪儿都行,只要別讓苗姑娘近禪院。”
  怀安點頭,笑咪咪地問:“小姐想要上哪儿呢?”
  “廚……廚房,好嗎?”
  怀安聞言,想變臉色又不敢。“小姐……你去了好几回了啊……。”彭廚子一定早就恨死她了。
  “我想再去試試。”余恩不死心的說道。
  怀安遲疑了一會儿,回想歐陽的命令,只能點點頭,硬著頭皮領她往聶家廚房而去。
  ***
  聶府廚房--
  “惡--”
  廚婢早已習慣的手腳并用,將余恩迅速扶開。
  “苗小姐還好吧?”小廚婢細聲問道:“要不要我將怀安找來?”好個怀安,一進廚房,就先逃之夭夭。
  “我……我還好……。”
  “拜托,姑奶奶,我能不能求你,不要再進廚房啦?一鍋飯讓你煮到乾,一盤菜讓你燒到全部全毀,我求你,放了咱們一條生路吧。”不由分說,大彭廚子將她踢出了廚房。
  剛下細雨,小廚婢連忙塞了柄油紙傘給她,小聲說道:
  “彭廚子沒有惡心,只是寶貝他的地盤,小姐不适作菜,還是不要再來,省得遭他的罵。”
  余恩怔怔的轉身离開,靜靜的走在聶府的大宅院里,往來的丫鬟向她福了福身,她沒理會,繼續的往前走。
  “苗小姐在找匕爺嗎?”有奴婢大膽叫住她。“七爺在禪院呢。”偷偷瞄著她。有一回迭茶到禪院,見到七爺与苗姑娘在說說聊聊,一走近,赫然發現泰半都是七爺在說,她在听;而七爺不說話的時候,苗姑娘也不會主動說話,就靜靜的坐在那里。
  好奇怪,一個好姑娘家怎能久住他人府邸而終日与男人相處?尤其見七爺說話時,苗姑娘總有几分靦腆,像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溫和的七爺与她走在一塊,一點也不協調,總覺苗姑娘陰沉過了頭。
  曾經偷偷問過十二爺,十二爺沉思了會,笑言:“女儿家都是寶,只是有的女孩呢,像和氏璧,只見其外,是不知它的珍貴。”
  和氏璧是什么,她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在十二爺的眼里,沒有一個女孩是不入眼的。
  “七爺不是在禪院譯寫佛經,而是有人拜訪。”奴婢小聲提醒。
  “我知道了,謝謝。”余恩點頭言謝,腳步未停的繼續走著,心神飄浮不定。她忽地捂著臉,狠狠咬住唇,悶叫一聲,嚇得那小奴婢拔腿就跑。
  “為什么?”她自言自語的低叫。“一离開他們,我什么也不行了。”不會煮飯。不會燒菜,就連看到它們也只想吐。
  為什么?“這是我唯一的一技之長啊。”曾經想過一旦离開了聶府,無處可去時,那就擺攤賣粥賣飯吧,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所以一定能活下來。
  但現在呢?即使不愿承認,事實也說明了一切。一做飯就難以克制嘔吐之感,試了好几回都是一樣;一拿起刀來,腦海至是大師兄的無情。是她無法理解的疑惑阿!
  她是連一本食記都不如的女人,所以才會被師門舍棄。
  什么都沒有了,她還有什么?沒有美貌、沒有气質,她讀過的書有限,是會寫字,卻無法作詩;是將菜譜記錄下來過,卻從來沒有碰過眾人贊歎的書籍啊。
  怎能當得起聶七的朋友呢。無法接下他的話、無法走進他的世界,這樣的無技女子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
  “苗姑娘?”傘微微傾向她。
  她抬起臉,細雨之中看見溫和的笑臉,与聶七有几分神似。
  “忘了我嗎?我是聶艷陽。”
  “四……四爺……。”
  “下雨天怎么不撐起傘來。小心生了病,受折磨的是自己呢。”瞧見她痛苦的小臉,聶艷陽微笑。“跟我走一段路吧,我送你到偏善樓附近。”
  她不知如何拒絕,只得垂目跟著他走。
  “怎么啦?這時候不該是七弟在陪著你嗎?”
  “七爺有事,再說天天煩著七爺,我也覺得愧疚。”
  “什么愧疚,你既是七弟的朋友……。”
  “我是嗎?”她激烈的說道:“不過是七爺可怜我罷了!我知道他待我极好,教我下棋、聊天,不過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他知道我未從夢魘中掙脫出來,所以守著我,怕我做出傻事來……。”
  “哦?”聶艷陽感興趣起來。“你也發現了?”
  “怎能不發現呢?他好得實在不能再好了,我這一輩子怕再也不會遇見像他這樣的好人。”
  聶艷陽輕笑出聲。“好人?老七雖然吃齋念佛,但距离這好人稱謂尚遠著呢。他待人好,也得看人。你現在還不知道他為什么待你极好?”
  “他……好心。”
  “好心腸的人比比皆是啊。苗姑娘,你与人接触极少,自然有些遲鈍,不過沒關系,凡事慢慢來,也可以磨磨老七的躁性子。”
  怎么她一點都听不懂他的話?難道聶七是有目的而為?他會有什么目的?如果有目的,要她報答就行了,何況她身上并無任何有价值之物,就連想要盡點心力下廚,也.。
  走近偏善樓附近,聶艷陽笑道“苗姑娘別胡思亂想,人的价值若以技長來論斷,未免太過淺薄。”將傘交給她后,隨即往石頭窩而去。
  偏善樓近禪院,她下意識的走近,見到家丁引來一名男子,等發覺過來,她已直覺爬上樹躲起來。
  這男子是陌生的,与聶七并不相像,應該不是兄弟……那,是朋友嗎?
  “七爺,譚公子來了。”
  “你退下吧。”聶問涯輕擺了擺手,只留下那名男子。“好久不見了,譚兄。”他浮起溫和的笑。
  “是……是很久不見了……。”譚仲研緊張的笑了笑。“咱們也有十年沒見,你……改變甚劇……。”
  “是嗎?”他聞言,似乎感到相嘗高興。“我修身養性雖不及佛門中人,但多少是改變了自己暴怒的性子,不再沖動行事。你找我有事?”
  譚仲研面露為難了下,才垂首結巴說道:“我……我找你确實有事。”
  在樹上的余恩,心底隱覺有异。若是朋友,為什么聶問涯一點喜色也沒有?他雖然溫和有禮,但總像戴了面具一般,生疏而冷淡。
  等了一會儿,見聶問涯沒有詢問的打算,譚仲研一咬牙,掀了衫角跪下地。
  “你這是做什么?譚兄。”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怨我十年前不該舍棄你,怨我不該在你幫了我打退欺負婉青的官子之后,將你拒于門外。如今我來求你,你想怎么羞辱我,我都無話可說,只求你……幫幫我!”
  “幫你?我何德何能能幫你呢?”聶問涯平靜說道:“即使不再相交,我也從旁人嘴里听見你与嫂子合開了家舖子,在別的城鎮過活。我又能幫你什么?”
  “能幫,能幫,你當然能幫!”他急促的說道:“我与婉青開了家飯舖子,雖然算不上小康,但也能糊口。一個月前我那里的惡霸瞧上了婉青,存心毀掉我們的飯舖子,衙門不理,因為那惡霸是告老還鄉的大人之子,我……我愛婉青,飯舖子毀了,我們躲回南京城,卻傳說那惡霸不死心要追來,我:我們又沒權貴朋友,只好……只好……。”明明知道現在的情況与十年前相同,但就是忍不住來求他啊!
  當年,聶七仗義救他的意中人,得罪多少官爺,打傷多少人,他卻為了怕被人找上麻煩,偷偷与婉青离開南京城。是他不對,可是怎能怪他。他只是一介小民,沒有聶府的財大勢大啊。
  “你求救無門,只好回頭來求我。”聶間涯代他接道。
  譚仲研臉色綠白。“我知道你耿耿于怀十年前之事。是我不好,是我不對!你愿意幫我嗎……問涯?”他的眼瞳閃過期盼。
  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余恩忖思的同時,心底也著實惊訝他怎會遲遲不允那姓譚的要求。
  雖然還不算理解聶七,但也可以勉強感覺他力作溫和之貌,念盡佛經,不是為修佛,而是修身養性;既然他修身養性到連她這外人都可以救了,為何不救那姓譚的?
  忽地,樹枝間一陣──聲,讓她直覺轉過頭。
  “啊!”她朕口惊叫,想要往后退,右足滑了一跤,及時抱住樹枝,才免落地之痛。
  禪院內,聶問涯身形极快的竄出,聞聲望去,一呆。
  “余恩?”
  “我……有……有蛇。”她脹紅臉說道,明知此時姿勢极為難看,卻也顧不得他看一眼枝間小蛇,再調回視線。“你要我做什么?捉蛇還是救你?”他笑道,原故作溫和的臉龐稍顯柔和。
  她呆了呆,不明白為何他還能笑得出來。
  “我……我快要掉下去了。”
  他走至樹下,仰首說道:“那就掉下來吧,我會接住你。”
  接住她?他……他行嗎?手心在冒汗,那條小蛇虎視耽耽的,雖動也不動,難保不會忽然扑上前來呀。
  “蛇會咬人啊,余恩,你不跳,難道要等它咬了你”見她慌張失措,他又補上一句:“或者,你是怕又欠了我的情,難以償還?”他似笑非笑的,讓她又惱又怒。
  “啊,蛇竄來啦!”他突叫道。
  她聞言一惊,閉上眼一咬牙,想也不想的放開所抱的樹枝。
  連往下掉的感覺也沒有,就被他抱住腰。
  “蛇……蛇呢?”她顫聲問。
  “還在上頭呢。”他溫聲在她耳邊低語:“安然無恙,你可是被我接個正著,沒事呢。”他的話起了安撫作用,余恩的心跳這才緩下來。
  方才,是真的嚇坏了。
  她跟一般女子一樣怕蛇,因為小時被蛇咬過,那樣的記憶不愿再想……有力的手臂環住她的腰,她的雙足仍然騰空。
  溫熱的臉頰輕輕磨擦過她的臉,她一僵!是錯覺嗎?竟覺得他抱著她的時間未免久了點,她的身子貼在他的身体上,雖有層層衣料相隔,但總覺不安;他的体溫傳遞過來,她的口唇頓時乾燥起來。她小聲說道:
  “你……你不放我落地嗎?”不敢看向他,緊緊閉上眼。是自己太過敏感了吧?
  “好,我放你落地。”如春風輕拂的聲音飄過耳際,她暗松了口气,正等著雙足落地,卻覺得臉頰忽然被親了下。
  她倏地張開眼,雙腳也踏實的踩到地面。
  “怎么啦?”他溫和笑道:“是被嚇怕了嗎?我當你天地不怕呢。”
  他的言語一如往昔。剛剛又是她錯覺吧?心跳如鼓,卻不敢問出口--剛剛是不是他的唇印上了她的臉?
  她瞪著他無辜的臉龐。怎么能問呢?倘若是她錯覺,說不定他以為她對他起了色心。
  “那蛇是沒毒的,不必怕。”他說。
  是她多想了吧,他怎會想要親她呢?“我自幼被蛇咬過,不管有毒的沒毒的,我都不由自主的怕……”
  “沒人救你嗎?”
  “師兄只有一人,如何能同時救兩人呢?”她苦澀一笑。“如今一想,我慶幸他不曾救過我,沒讓我欠他的情。”
  聶問涯半垂修長睫毛,停頓半晌,才柔聲說道:“那么,以后若有蛇要咬你,我都來救你便是。”
  “啊……謝……謝謝。”他的說法像她時常會被蛇咬似的,可是……可是就是暖了她的心。
  聶問涯淡淡微笑凝視著她,跟著奔出來的譚仲研觀察了好一會儿,才小心翼翼的插嘴:
  “聶兄,這位是……。”
  “是我的紅粉知己。”聶問涯蹙起眉,微訝异自己早忘了他。
  “怎么可能……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
  “你們有事要談,我……我先走好了。”余恩有些尷尬。沒有明白表示,也能感覺出這姓譚的男子對她這個“知己”相當難以書信。
  她本就配不上聶七啊!這點自知之明,她不是沒有。
  “別走別走!”譚仲研叫道:“該走的是我。聶兄,我……我不敢勉強您,只求您顧及當日兄弟情誼,救救我与婉青……。”他求救似的看了余恩一眼,似乎盼她為他說說話,隨即拱拳离去。
  沉默半晌,她也不敢說話。聶問涯又露出一貫的微笑走回禪院,見她沒跟上來,回頭說道:“你有事要做?”
  “不,沒有。”
  “那就進來陪陪我吧。”
  她點頭,默不作聲的走進禪院。禪院里有一座小花園,雖然百花競放,卻也每日有花枯萎。
  她見他漫不經心的走向花園,忽地蹲下。
  她不解,輕步跟上,看到他以十指輕輕挖土。他挖士干嘛?种花嗎?過了一會儿,見他將枯萎掉落的花放進士洞里。
  他……他這是在葬花嗎?
  她呆愕,從沒見過他做過這种事。一個大男人若是斯文高瘦也就罷了,偏偏他是武人身軀,蹲在那里葬花只覺突兀和极端不協調。
  他彷佛忘了她的存在,靜靜的挖士,嘴里低念著往生經文。
  遲疑了下,她撩起一些裙裾,跟著蹲下挖起土來。
  他訝异的看她一眼。
  她擠出微笑。“我也來幫忙。”
  “我不是在种花。”
  “我知道。”
  “好笑嗎?”
  “嗯,是有一點。我沒見過男人葬花,我也不曾葬過花。”她老實說道,垂目專心挖土,看箸十指被溫熱軟泥弄髒,忽然啞然失笑,抬起眼見他靜靜凝視她,她脫口低語:
  “我的十指總是油膩膩的,不管再怎么洗,到了隔天作菜時,也總會再弄得油膩而沾染令人討厭的气味。我討厭那种气味,卻不得不做。從小,我讓師父領進廚門,從此開始了廚藝之路。”回憶過往,讓人心酸又心痛。
  她將一片枯萎的花枝丟進挖好的士洞里,繼續說道:“我不愛作菜,因為要親手殺牲畜。有時一天殺了上百只雞磨技;有時為了做一道鴨掌,得活活燙死一只鴨子;有時也為了取上好一片豬肉,拿棍打著豬背,讓它掙扎許久再作宰殺。我不懂啊,不懂為什么有人會為了食之美味,而如此殘忍。”她苦澀一笑,失神了下才再說道:
  “我自幼至十八歲之間,經我手而死的動物不止上千。師父一死,我不顧師兄反對,改作素食,從此不再宰殺。”停頓一下,她的笑容化為怯然的鼓勵,溫暖看著他,啞聲說道:
  “我雖不知你曾經發生過什么,可是我能感覺得出你的本性一點也不像現在一般。你修身養性,也是個好人,但總覺得与你不配。你的本性很暴躁嗎?那可真好,能有發泄的管道我真羡慕,能養成你火爆的個性卻又是個好人,那表示聶府里你的爹娘、你的兄弟都能容忍你而又不會過分。”
  他目不轉睛的注視她,良久,唇邊才牽起柔笑。
  “你這回說話一點也不結結巴巴的。”
  “啊,我……我……。”
  “我的脾气确實很暴躁,我以為我隱藏得當,卻讓你給發覺了。”他沙嘎道。
  “我……我不是有心……。”只是瞧方才那姓譚的男子拜訪后,他雖故作穩當,她卻老覺得他焦躁不安,才出言安慰。是交淺言深了嗎?她也從沒將過往傾訴出來過,他是第一個,怕也是唯一的一個。
  “你不怕嗎?”
  “怕什么?怕你的脾气太過暴躁,發起怒來嗎?”她溫婉苦笑。“再怎么發起怒來,也不會一掌打死我吧。”他的目光灼灼,心底起伏不定。她瞧起來雖仍帶有憂郁陰沉的特質,但較之以往卻好太多了。
  她的唇淡紅柔軟,雙瞳熠熠柔光,五官小巧清秀,雖仍略帶陰影,但在這一刻,卻是讓他難以調開視線。
  “幫我拿著盆栽,好嗎?”他突然問,同時塞給她一小型的盆栽。
  她點頭,抬起眼想問他:這盆栽要放到何處?卻見他忽然傾過身來,她一楞,沒有多想,以為他要拍掉她身上的灰塵,正露出笑謝謝他,他的臉龐逼近,吻住她的唇瓣。
  她的眼張大,直覺想要推開他,但怀里抱著盆栽,不敢隨便放手。他的嘴唇溫溫熱熱的,溫舌滑進她微張的唇口之間,她駭极,頓時腦中一片空白。
  他……這是在吻她?
  為什么吻?
  她沒接過吻,可是……可是他的唇舌溫暖而輕柔。這就是吻嗎?他吻她是.。是喜歡她?朋友的喜歡?空白的腦袋充滿無解的問號。沒遇過啊,她從沒遇過這种事情啊。
  半晌,聶問涯抽离貪戀的朱唇,溫柔低笑。“余恩,你像具──。”有必要這么惊訝嗎?
  她瞪著他,結結巴巴的喃道:“烏……烏梅……。”
  “嗯?”他以為她要問為什么親她。
  “烏梅豆腐。”她低叫。
  “烏梅豆腐?你……想吃?”他遲疑的問。
  她搖搖頭,十足的惊惶失措,退了几步,盆栽也忘了放下,轉身就跑。

第五章

  “哎呀,你在瞧什么啊?瞧得這么入迷?”清朗之聲如天籟。
  “我在瞧,為什么每個跟她說過話的丫頭都覺得她陰沉。”元夕生摸摸下巴,遠遠觀望。
  “呃--還好啦,她只是話少了點而已。”學著夕生摸起下巴,跟著觀察起她的背影。她穿著深藍的衫子,站在湖畔前,好像抱著什么東西。
  說實話,即使今儿個天气极好,山光水色的美景也不易掩蓋她渾身上下難以親近之感。
  “話少也不至于如此啊,我就不知道為何七少爺留她當貴客。依我之見,七少爺長年吃齋念佛把腦子給吃坏了……。”扇柄用力打了他的后腦勺,“元夕生哀嚎一聲,抬眼嚇了一跳,脫口:“十二少!是你……。”
  “就是我了。”聶元巧白他一記。“我都听見啦,你有心毀謗七哥,我找他說去,看你還混不混得下去這個總管之位。”
  “十二少!”
  “要我保密,行,去廚房拿盤桂花糕,不要說是我吃的……就說是余恩儿要吃,懂不懂?還杵在這里干嘛?不去,我就要告密。”
  “可是,您的胃口最近才好了點,還只能喝粥而已,要是讓四爺發現你貪嘴。……。”
  “煩死人了,去去去,我在這里等著。”
  “好好……可是,十二少……您注意點,我瞧苗小姐站在那里很久了,看樣子好像是要跳湖……。”
  “赫!跳湖?你是鬼啊,她要跳湖,你不去阻止,還在這里觀察她?”元巧快步往湖畔走去,嚷道:“余恩儿!要跳湖先等著點,你十二哥哥來啦!”連叫了兩回,見她未理,他有些不悅的探手欲抓她的下巴。
  余恩回過神,吃了一惊,連忙往后避開那只魔手,抬起眼看到熟悉的俊貌。
  “你……十二爺!”
  “叫什么十二爺,石頭窩与客房极近,本想早早找你玩去,偏偏我最近被關在房里,難出門一步,沒想到你還記得我。”見她壓根儿沒有跳湖的打算,暗罵夕生愈來愈不懂得觀察--細細看了她略嫌迷惘的臉蛋,色色的笑忽然揚起。“好吧,你就陪陪你十二哥哥划船散心吧。”
  “划船散心?”混沌的思緒仍未理清頭緒。
  方才從禪院漫無目的的跑著,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如今細看,才發覺是跑到聶府的人工湖泊來了。
  “對,我划我的船,你散你的心,咱們一拍即合。來來,我好久沒划,今儿個可找到伴了。”要抓她的手腕,瞧見她抱著小小的盆栽。“哪儿來的盆栽,先擱著吧。”
  “不。”她抱緊。
  對她异樣的舉動,元巧臉色未變,直接笑道:“那也行,就帶著你的寶貝盆栽一塊陪我吧。”扶住她的腰,直接拖著她往小木舟走去。
  “十二爺……。”
  “不就要你叫我十二哥哥嗎?”他俐落的躍上小木舟,連帶將她拉進來。木舟立刻搖擺起來,他連忙叫道:“別怕別怕,慢慢坐下來,有我在,天塌下來也有。……有高個的人去頂,不怕。”
  余恩緊緊抱著盆栽,緊閉嘴唇不敢亂動,直到見了元巧熟練的划起槳來,才稍微安下心來。
  他見狀,露齒而笑;他的笑顏在陽光下更顯燦爛,即使連她看慣了冬芽的美色,也不由自主的回過神注視,真想問他是男是女。
  “你在侮辱我?”元巧有些不悅。“要不是我還挺喜歡你的,我早把你丟進湖里就此沉尸。我這一身打扮你還看不出我是男是女,難道要我脫了衣服給你驗明正身?”
  余恩一惊,這才發現先前不自覺將心里的疑惑說了出來。
  “有事問出來,你嚇成這樣干嘛?我真像吃人魔鬼嗎?”
  “不……不,我只是不常說話而已。”習慣將心事藏在心底,來到聶府后,總覺得自己有些變了,卻又說不出哪里變了。
  “不常說話如何溝通?”他搖搖頭。“我可沒七哥的好本事,能夠不言不語又能讀透你的心。來來,余恩儿,叫我聲十二或者元巧吧。既然你是七哥的貴客,就也算是我的朋友,理應我是要好好招待你的。”
  “朋友?你……也是?”
  “嘿,你這什么口气。”他瞪著她。“是不將我當回事,還是在你心里只有七哥能當你朋友?”
  “不不,我沒這意思啊。”即使少与十二碰面,也曾听怀安提過聶府里最讓人寶貝疼愛的非聶十二莫屬。
  他像發光体,足以讓他周遭之人相形失色,即使是冬芽与他并站一起,她也難以想像冬芽會壓下他的光采。
  這樣的人……親切而頑皮,像弟弟,卻与如妹的冬芽完全不同的性子。
  “不是這個意思就好。我愛交朋友,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啦。”他狡黠的眨眼。“既然是朋友,就為我說說好話,請七哥不要一大早念經,吵得我連個覺也睡不好,不過千万不要說是我提的啊。”
  “七爺念經是為修身。”她為聶七辯駁。
  “赫!你到現在還叫他七爺?”
  “我敬重他,當然叫他一聲七爺。”她低語,想起他突來的親吻。唇尚發燙,他的味道久久不散,她下意識的摸上她臉頰的淡疤。
  “敬重啊……”元巧精銳的將她的舉動收入眼,不動聲色的笑道:“敬重可不是朋友間會有的事。讓我來告訴你,我与朋友之間做什么。”見她一臉專注傾听,他開心道:“就像現在划船、賞景啊,把你的臉往左右各轉一次。這湖泊雖是人工的,但卻力求自然之美。瞧見了沒?瞧見了沒?右邊有座鏡橋,細雨紛飛之際上去玩最好,改明儿我偷偷帶你上去,你會彈箏嗎……不會?倒也無所謂,下回我搬古箏上去,我彈箏你唱歌;要不,就來玩舞劍,只要不念書,什么都好……。”
  听他繪聲繪影的,淨說些她不曾接触過的事,不由得心生向往。余恩閉上眼,春風拂面,耳畔是他有趣而淘气的朗音,他与聶問涯的聲音大不相同,后者沉穩而溫和,雖隱約有暴怒之感,卻叫她。
  “紅粉知己。”他忽然說道,惊醒她的神智,連忙張開眼,見他眉開眼笑的。“你就當我的紅粉知己好了。七哥那儿你也別理,就專心當我的紅粉知己,什么書也不用看,只須陪箸我吃喝玩樂,你說好不好?”
  “不,”她嚇了跳。“我答允過七爺……。”她受寵若惊啊。
  進了聶府之后,只覺天地顛倒了。她原就不受人注目,為何聶家人皆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元巧之貌巧奪天工,舉手投足流露無邊魅力,即使他年紀尚小,也能感覺將來會有多少少女為他失魂。依他這樣的人,万万不會注意到她的啊……她的手又撫上淡疤。
  “啊,你臉紅啦?是為我臉紅嗎?”突地放下槳,抓住她的柔夷。她的雙手長茧而沾泥,他也不以為意的湊上臉口“是為我吧?為我臉紅的姑娘家不知凡几,偏我也有我的格調口好,就你了,不將你搶來當我的知己妹子,我就不放手。”嘴要湊上去親她的粉頰,她一惊,連忙后退,小木舟劇烈搖晃,嚇得她不敢再動。
  “你……”
  他色迷迷的逼近過來。“你呢,只能二選一,讓我親親或者掉下湖里,你不會游水吧?那就不要亂動,讓我親一下就好。”
  “不……你,你退開。”她惊惶說道:“我的臉會紅,是因為……因為你生得好看,好看到世間几乎難找了,這樣的賞心悅目,任誰都會不由自主的臉紅,但那不表示我喜歡你啊……。”
  “不喜歡我?我就不信像我這么好看的男孩,你會不喜歡。讓我親親,你就會理解我的好……。”
  “登徒子!”她脫口忍不住叫罵,心惊肉跳。“我沒想到像你這般絕色的少年竟會像個……像個小色狼!”与她先前對他的印象相差甚遠。聶七怎會有這樣的弟弟?
  元巧眨了眨漆黑的眼眸,站起身退后几步,露出清俊的笑顏。“你瞧,連好看的人都不見得是正人君子呢。”
  她一怔。“你……”他言下之意是什么?
  “意思就是美丑不分,心好就夠啦。我告訴你吧,我家兄弟十二個,雖然各有特色,但絕不會丑到哪去,偏偏我八哥是個相貌极為可怕的男子。老實說,我小時第一次見到他時,也忍不住給嚇昏過去。可他心地好,好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外頭的人見了他就怕。美丑之分具有這么重要嗎?就像我,人人都說我好看,好看得讓人無法轉移視線,就直覺以為我是個高貴的好人,幸而我真是好人,若我憑著一臉貌相去騙人,去強占人家閨女,你說那些閨女看著我,誰能不被我騙到手?而你,”他皺皺鼻子,淘气的笑言道:
  “你是不怎么漂亮,人也害羞了點,可我就喜歡嘛。你不必自卑到連連摸著你的臉,那小疤是瞧得見的,但那又如何?有沒有疤也是你啊,所以別再摸了,喜歡你的人,豈會在意那點小玩意呢?”
  原來,他注意到了。那么聶七呢?他也注意到她頻繁的摸臉舉動了嗎?
  余恩結結巴巴的喃道:“為何會喜歡我?我并沒有做什么值得你喜歡的事啊。……?”
  “啐,你又為何喜歡我?”
  “你……像光,又极為出色,性子親切而淘气,讓人忍不住的喜歡;可是你不要誤會,那种喜歡像是喜歡弟弟般的情感……。”
  “又是弟弟?怎么我喜歡的女孩儿都當我是弟弟。”元巧皺起眉抱怨,瞧著她,問道:“你有弟弟嗎?”
  “沒有。”
  他掙扎了會,不情愿的說道:“那好吧,就當我是弟弟了,可我這弟弟喜歡姐姐呢,當然不是因為你性子親切淘气。我喜歡你害臊的表情,心頭有很多事都不肯說,像悶葫蘆一點也不討喜,偏我就喜歡這种不討喜的余恩儿,讓我又怜又愛,所以你知道吧?”
  “知……知道什么?”她臉紅了,有些感動,也有點不敢置信,即使這只是元巧一時的想法,也足夠讓她珍惜許久了。
  有人喜歡她呢。
  “知道兄弟之間總有几分相似,我喜歡的人呢,我的兄長們也差不到哪儿去啊。”他暗示道,見她仍是不解,翻了翻白眼。可怜的七哥,他是活該,誰叫他念了十年的經,讓他這個小弟飽受十年的荼毒折磨。
  木舟靠近岸旁,他躍上岸,接過元夕生差人送來的桂花糕。
  “這是要送給誰的?”他看見小奴婢端了一壺溫酒。
  “這是要送往上古園,三爺要的。”
  “哦?”他想了想,笑著把它拿走。“再去為三爺端一壺吧,這給我啦。”
  “十二爺,你身子還沒好……。”
  “去去去,我會小心啦,真是。”岸邊有樹,樹上正是余恩當日路過時所見的樹屋,元巧一躍上樹,輕松落在樹屋上頭。
  “啊……十二,我……”余恩仰頭惶然瞪著他。她還在舟里,而木舟离岸有一小段距离啊。
  “爬上來啊,這儿有繩梯,你上來陪我嘛。”他的笑靨讓人難以招架。“余恩儿,你不想現在回去被七哥找到吧?那就上來,我又不會逾矩,當你是姐姐看呢,總想跟你聊一聊啊。”
  他……他連她的心思都摸得透徹,難道她真不會掩藏心事嗎?心底是微微惊訝,也不得不吃惊他的聰明。
  确實有點害怕見到聶問涯,之前的相交宁靜讓她心安,可是他的親吻讓她無所适從啊……。
  “來吧來吧,”他誘哄:“上來這儿,能看到聶府一半面貌呢,保證心曠神怡喔。”
  余恩遲疑了下,抱著盆栽上繩梯。
  樹屋依附著厚實的樹干成半隋圓圍繞,屋內簡陋干淨,有一張木床及棉被,地上散著几本書,書极新,像是不曾翻開過。
  “來來,坐這儿吧。”他笑咪咪的拍拍身邊空位。“從這里往外看,很美吧?從小我四哥身子不好,難到外頭走動,所以爹就在擴充府院之際,力求自然之美。不必上山不必近海,也能看見湖光山色。你可以閉上眼睛,靜靜享受……你這是什么眼神?我又不會吃了你,真是。”
  余恩見他大方坦白,遲疑的閉上眼。春風襲來溫煦醉人,入眼之后頓覺平日不曾注意過的鳥啼虫鳴如天籟。
  元巧微笑地喝了一口酒,睨她隱約含笑的臉蛋。女儿家一笑多可愛,哪還有什么陰沉難看。他就說,八成是七哥動作過漫,才會至今未有進展。
  “你臉上的疤……。”才一伸手摸她臉頰上的淡疤,她立刻張眼避開,原先的防備又回。“別怕,我只是想說,近瞧之下你的疤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上點胭脂就什么也瞧不見了。”他無辜的眨眼,問道:
  “這淡疤是怎么來的?我瞧像是被利物刮傷的,傷口极淡,如果當時找了大夫,應該是不會留下痕跡的。”他的語气未有嫌惡,只是純然的好奇。
  “是……是啊,”也許是心情微微放松,也許是先前已与聶七說出心事,總覺再提起往事,不再難以敵口。而元巧像是無害的親人。“這是地痞流氓打的,被他的戒指刮了道……。”
  “地痞流氓?是為了收保護費嗎?”元巧的語气溫溫平平,不過分惊訝,倒有點像是引導。
  “不,不是。是冬芽陪我出門買東西,他們想調戲冬芽。當時師兄不在,只有我……我當然得保護她,那時不像后來有七爺相助,所以……”未見元巧倏地雙目一亮,繼續說出后來聶七救她之事。
  湖光山色、鳥啼虫鳴,讓她暫時遺忘了師門,低低傾訴,偶爾元巧插上一、兩句,适時扮演讓人心安又像弟弟的角色。
  ***
  太陽西下之后,黑夜蒙蒙,燈影在府里閃爍不定。
  “找到啦。”小奴婢小聲叫道,指著地上的綬環。“這是十二少的,下午我送點心過來時,他身上就戴著它的……啊,我想起來了,下午我見十二少跟苗小姐在一塊的。”
  聶艷陽抬起頭看著隱藏在樹上的矮屋,里頭沒有光。“我想應該不在里頭吧。”見聶問涯提著燈籠上樹,他搖頭歎口气,跟著爬上去。
  在屋口處,聶問涯忽然停了下來。
  “怎么不進去?是沒人嗎?”聶艷陽側了側身,并列在門口,順著光往樹屋內瞧去,眼底微閃惊色。
  木頭地板上顯得凌亂,酒壺滾在一角,元巧趴睡在地,苗余恩則睡在唯一的床上,身上被褥半掀,已垂一半落地,蓋住元巧的身体。
  “呃……”半晌,艷陽清了清喉朧,說道:“雖是共處一室,并未共睡一張床啊。”眼角專心注意聶問涯的舉動。
  甚至,聶艷陽收了扇,隨時打算扑向前護住元巧。
  兄弟里,唯有問涯這個火爆脾气是容不得他人解釋的,先折騰掉來人半條命再說。
  他的臉色鐵青,握著燈籠的手背可見青筋,渾身上下燃燒未修飾的怒意。
  “他若不是我弟弟、他若不是我弟弟……”聶問涯瞪著元巧,咬牙道,像要生吞活剝,聲音怒而低沉,十足的威脅。
  “正因他是你弟弟,所以才知道你喜歡苗姑娘。你知道的,元巧還是個孩子,只是想逗她開心,沒有旁的心意。”聶艷陽快速接道:“元巧沒有私心,只是瞧不過你慢吞吞的性子……。”額間已微微惊出冷汗來。有多久沒有見到老七如此盛怒而不加以掩飾?
  他是极希望老七能打開心結,恢复過往的豪邁性子,但那并不表示得要元巧當犧牲者啊。
  聶問涯瞪他一眼。“你倒是疼他疼得緊。”舉步上前,聶艷陽也快步跟上,以防他一時沖動而干下狠事。
  “除你之外,苗姑娘确實也該与人多接触,方能改變她的個性。”聶艷陽邊說邊聞到一股酒味--酒味來自元巧的身上,也……從苗余恩身上傳來。兩人都喝酒了嗎?該死的元巧!
  逼近余恩,聶問涯瞧見她雙頰微紅,雙眼睡著的模樣似乎放松不少。明知元巧年少,對她并無男女之情,但心里總覺憤怒。輕輕掀開棉被,他怔了怔,鐵青難看的臉色逐漸柔化。
  “盆栽?哪來的?怎么苗姑娘還抱著睡呢?”艷陽問道,輕輕踢了踢腳邊的元巧。
  聶問涯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好一會儿。她細瘦的雙臂仍然抱著下午他給她的盆栽,見到他們共睡一室時的躁怒怨恨忽然一點一滴的淡化,他抿著嘴思量一會儿,終于宣告道:
  “我不當居士了,艷陽。”聶艷陽猛然抬首,面露喜色,答道:“我听見了,從此以后你不再是居士了。”明文規定,哪怕只有一人听見也好,從此問涯不再是居士,不必受佛家戒法約束。
  他抱起苗余恩,扑鼻又是一陣酒气。聶問涯狠狠瞪了熟睡的元巧一眼,攀著繩梯而下。
  聶艷陽輕吐口气,垂首注視元巧。“算你命大,若是十年前,你連小命也不保了。起來,元巧。”
  元巧張開惺忪雙眸,打了個噴嚏。“四哥知道我醒啦?”
  “胡鬧,你簡直在玩命。”聶艷陽怒斥道。“你不是沒見過你七哥發怒過,你是存心想被他再打一次?”
  難得見四哥惱怒,元巧連忙陪笑道:“下次不敢了,四哥。我只是瞧余恩儿有心事,陪著她聊聊而已。”他翻上床,笑逐顏開的。“四哥難得上來,咱們兄弟也有好几年沒有共床而睡,今晚我們共枕夜聊,你說好不好?”
  本想罵他胡來,卻及時收住口。元巧狀似無心之言,淘气的黑眸卻流露一抹遲疑。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沒有發覺這些時日來他這四哥奇怪的轉變。
  “你……胃還痛不痛?”聶艷陽顧左右而言他。
  元巧轉了轉眼珠,眯著眼:“痛啊,怎么不痛呢,我恨死李家廚子了,也不知道到底嘗到什么,讓我飽受胃痛之苦。”他捧胃倒向床。
  明知他在作戲,聶艷陽仍然搖了瑤頭,拾起地上棉被。“進去點。”他上床睡在外側。
  身邊的元巧眉開眼笑,身子賴著他。“四哥,我還真以為你變了。”變得不太理睬他呢。
  聶艷陽合衣而睡,元巧身上傳來酒气与淡淡的清爽味道,良久,他方側頭瞧入睡的元巧。
  入睡后的元巧极為秀气,眉閒雖有英气,但總覺得五官過于纖細,這樣的相貌生為男孩,真不知對他來說是好是坏。
  薄唇如桃緊緊抿著,眼上的睫毛微卷,束發放下后,黑緞長發滑下兩撮遮白面,尤其元巧最近吃坏了胃,顯得有些消瘦,讓人又怜又心疼。
  聶艷陽痴痴瞧著他的睡顏不知多久,忽然冷風吹來,震醒他的神智,他暗惱一聲,硬生生將目光調開。
  他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啊?
  他自幼多病,是元巧陪著他走過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是他疼入骨的弟弟啊。他瞪著上方的木頭,難以入眠。元巧往他這里靠了靠,身子清雅的气味更甚。
  他的心跳猛漏兩拍,額間開始冒出細汗,呼吸頓時沉重起來。
  “唔……”元巧的臉埋進他的肩頭。他一震,耳畔敏感地惊覺元巧的發絲微微騷動。
  連掌心也冒了冷汗,聶艷陽不敢再往他看去,小心掀了棉被一角起身,欲在地上打地舖。他不敢下樹屋,怕元巧半夜又鬧胃痛了。
  試了几次,右手臂卻抽不出來;他低頭一看,一大片的袖尾被元巧的身子壓住。
  他直覺的將外衣脫下,免得惊醒元巧,黑眸不輕意的滑過地上攤開的書,動作倏地僵住!
  斷袖之癖。
  彷佛晴天擊來霹靂打在他的心窩上。
  書是漢書,攤開的那一頁正是描述漢哀帝与董賢之間的曖昧之情。哀帝見董賢熟睡不忍惊醒而割袍,那……這与他的脫袍之舉又有何差別?
  心理才晃過此念,猛然將袖尾拉出,力道之大,連帶將元巧拉滾下地。
  “好痛!”元巧的頭撞上硬木,惊醒張開眼。“四哥……怎么啦?好痛!”
  聶艷陽的胸口在起伏,瞪著那一頁良久。
  “四哥?”元巧循他視線望去,一臉迷惑。“四哥,這書是三哥塞給我看的,我還沒看,也懶得看,里頭是寫些什么?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正要伸手去拿,聶艷陽一腳踢開,瞪了一眼他清俊微紅的臉,心弦一動,又連忙撇開眼睛,心虛而狼狽。
  “我……我先回房了,樹屋易著涼,你還是快回石頭窩吧。”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直接攀繩梯而下。
  方才是發生了什么嗎?近日總覺得四哥有些古怪,但即使古怪,也不曾像今日一般避他如蛇蝎啊。
  冷風又來,掀了那書几頁,元巧回頭看。他一目十行,從頭翻到尾,卻怎么也看不出這本書到底有哪一段讓向來文風不動的四哥變了臉色。
  ***
  夜色蒙蒙,冷風更甚。
  其實她喝的酒不多,元巧只讓她小啜兩口,便不肯再給她喝。
  “七爺?”守在客房門口的怀安揉揉眼睛。“啊,苗小姐……”連忙將房門打開,讓抱著余恩的聶七走進去。
  “你先去休息吧。”聶七說道,怀安點頭离去。
  溫暖的胸瞠、溫暖的心跳,若要她真心實話,但愿永遠就這樣讓他抱著。
  “有這么冷嗎?”聶七將她小心放上床,棉被蓋在她身上。“怎么一直在顫抖呢?”
  如果能知道自己為何在顫抖就好了。
  臉好熱,四肢卻發起冷來。從來沒有人這樣抱過她,幼年時是曾奢想過師父抱她哄她,但……但不是這种感覺啊。雖然有安全感,雖然有溫暖,但是……但是心跳急促,難以平复啊!
  聶七試圖撥開她的手指,將盆栽拿出。
  直覺地,她伸出手要搶回,卻抓到他的手。
  “啊……”她緊緊抓著,一時之間不知該放還是要張開眼。
  “你喝醉,都會這樣抓著人嗎?這習慣可不好。”他像自言自語,聲音里似乎有几分奇异的熾熱。
  “不,我從沒喝醉過。”差點,她就要脫口而出。因為作菜的關系,她嘗菜、嘗肉、嘗茶也嘗酒,甚至有過自釀的紀錄,雖然都只是淺嘗即止,卻造成她喝不醉的体質。
  她不愿放手。放了手,他會离開啊!為什么?為什么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心情?還沒有問他為何親吻她,還沒有問他為何待她這么好,還沒有問他還能陪她多久……”
  她……好寂寞。真的不是她不愛說話,而是她与冬芽之間,眾人宁愿接近冬芽。她也曾努力試過啊,可是,可是……。
  幽幽的歎息傳來,溫熱的食指輕触她的臉頰。
  “怎么又流淚了呢?是作了惡夢嗎?”停頓一下,被褥掀了角,暖床微微下陷。“只陪一會儿,若是有人瞧見了,非坏你名節不可。”
  她的十指被抓住,依附在溫暖結實的胸膛之上。她微微一抖,他……他上床躺在她身邊嗎?
  男女授受不親啊!這個時候更只能裝睡,她將眼帘得更緊,不敢張開。
  歎息又來,溫熱大掌覆上她的臉頰,她几乎彈跳起來。
  “到什么時候,你才會發現呢?”
  發現?發現什么?他掌上的溫度似乎過高,讓她微微刺痛。如果不是理解自己身子的狀況,几乎要以為她有心悸的毛病。
  “我一向沖動愛惹是非,就算修身養性,我也心知肚明自己只是強自壓抑,所以才會以為自己是被你冷靜的個性吸引。”
  吸……吸引?他……他被她吸引?她呆了。她有什么好?她一點也不冷靜啊。她之所以少言少語,是因為不知如何表達,而非天性冷靜淡漠,是他誤會了。像她這樣的人,怎么會吸引人呢?
  手指輕輕划過她的眉間、她的鼻梁,停在她的唇瓣,歎息再起。
  “后來,我才發現你并非冷靜,而是害躁又自卑。這樣的你,并無損我的心意。粥与你,我已難以分割,也早已日久生情;因為每天相見,所以不曾想過,只要每天見到你,我便安下心來,直到你失了蹤影……將你從生死邊緣救回來,我就告訴自己,我想要的不會再放手,放了你一次,我已后悔万分。朋友不過是讓我親近你的表象,我要你一點一滴的喜歡我,從朋友開始也好啊。”
  她忽地劇烈顫抖起來。
  他微微惊訝。元巧是給你喝了什么酒,能讓你冷成這樣。”將她輕輕摟進怀里取暖。
  她發抖不是因為冷。簡直難以想像他這樣的人會傾心于她,難怪不曾向她索回什么恩情,為什么會喜歡她呢?為什么呢?
  他的手掌滑至她的外衣之內,她的心跳极快,敏感的感覺他停頓許久,才又緩緩抽回去,她的身子被摟得更緊。
  “我不說,我也不要你報恩。我要在我日久生情后,讓你也步上我的路子。現在我也只能等你未醒之時才能傾訴心意。余恩,你理解嗎?不是緣分,也不是一眼就訂下的情分,不管你是害羞、自卑或者自信,我只不過是听從自己的心罷了。問心而已,你懂嗎?”深深的歎息微微震動他的胸膛,埋進他衣襟里的臉卻是燒紅不已。
  問心而已……問心而已。
  他喜歡她,就這么簡單,僅僅遵循心之所向。
  收緊的黑眼里充滿濕意,忍不住滑下來。
  緣從何來?不過唯心而已。
  他像忽感胸前濕意,摟得她更緊。“你老愛在夢里哭,又夢到你師兄要殺你了嗎?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的,沒人會再敢傷你。”
  啊……是真的,重傷昏迷之際,曾听他說會保護她……她以為是夢,但那真不是夢,不是夢!
  難以自制的顫抖。他喜歡她,是真真切切的,無關她的性子、容貌。
  他只是……問心而已啊……。

第六章

  “這是什么?”
  “烏梅豆腐。”笑痕淡淡的淺露,端了兩盤上桌。冬芽惊奇的拿湯匙攪了攪。
  “我怎么沒听過,也沒瞧見爹爹做過呢?”
  “這是我試的,豆腐也是一早做的,很新鮮呢。冬芽愛吃,我以后就多做點。十三歲的她對于素食方面极有興趣。
  冬芽聞言咽了一口,小臉皺成一團,含在嘴里好久,才吞下。
  “好……好酸好涼……好好吃喔。”
  “真的嗎?”自己淺嘗一口。味道初時一嘴冰涼,又軟又酸,刺激深處味覺,而后新鮮的豆腐极為爽口,將酸味中和而酥軟,只想含在嘴里不愿吞下。
  “好像師兄吻我時的感覺……。”小冬芽臉紅道,七、八歲的冬芽已有初吻。余恩不解。是曾不小心看到師兄親小冬芽,卻不懂為何拿來与烏梅豆腐作比擬。
  刺激与溫柔并存,只愿這味道久久不散,窩心難忘,這是那一吻烙留下來的感覺。
  十指交疊放在眼皮上,她張開酸澀的眼皮,上方是熟悉不過的床頂,卻恍如隔世。
  “不過唯心而已……。”她喃喃道。
  “小姐,你可醒來了。”怀安見她開口出聲。“現在已是晌午了呢。”
  “晌午?”怎么睡了這么久?余恩爬起來,直覺摸向身邊空的床位,想要問,卻不知如何問出口。
  “小姐,有新鮮事啦。”怀安興奮的說道:“雖然帖子滿天飛,可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帖子會飛到聶府來。”
  “帖子?是……美食帖嗎?”
  “不,是馭食帖呢。”怀安笑咪咪的。“苗小姐沒听過吧?平常只有美食帖邀府里主子過門享用,從來沒有听過馭食帖。這一、兩個月來,南京城正流行馭食名帖,帖子給的對象不是爺們,而是廚子。”
  “廚子?”這倒奇了。正要下床,忽見床畔遺落佛珠,她連忙將它收起,极力抑止熱气往薄臉皮上竄。
  不是夢,是真實。
  “是咱們大彭廚子收到的。本來我以為咱們府里是不會收到這玩意的,因為府里從不搞美食饗宴,王子們也無心當美食家,沒想到馭食帖子竟然一早送來,要求与大彭廚子三個月后挑戰廚技。”
  直覺的,就想到是冬芽。“那發帖之人是女子嗎?”就算冬芽從食記學來廚技,但也万万不可能在這一、兩個月里成了高手。
  廚技除了天分,尚需經驗啊。她的經驗不足,怎么能發帖挑戰?
  “不,是個男的,听說年紀才十五左右。日前已讓劉老爺新聘的廚子甘拜下風,從此不再碰廚。”
  “男的?”不是冬芽,那會是誰?大師兄處心積慮要的就是拱上冬芽當世間高廚,怎么會突然冒出旁人來?還是冬芽女扮男裝,防人覬覦?明知大彭廚子對她素無好感,但她仍想一探究竟。
  “若是單純挑戰也就罷了,偏偏對方要求敗者從此不再進廚,大彭廚子气不過,接下戰帖,現在要上農家定下所需的菜色与蔬果,七爺問你有沒有意要順道出去走走。”
  “嗯。”她點頭,隨著怀安走向聶府后門。怀里揣著佛珠,心頭忐忑不安。昨夜他沒發現她裝睡吧?
  聶府后門已有人在等。聶問涯正傾听歐陽說話,忽地大彭廚子轉過身瞧見她。
  “苗姑娘。”語气又酸又猛,不明白七爺為何要她跟著?
  聶問涯聞言,抬起臉,余恩對上那雙溫和黑眸,憶起昨晚的“問心而已”,一時之間尷尬害臊不已,咬了咬唇,露出羞澀的笑顏。
  細眉黑眼之間皆是笑,貝齒露白,唇勾笑痕,略嫌蜜色的臉頰也微微泛紅。
  “早,七爺。”
  歐陽呆呆的瞪箸她,脫口低語:“這是苗姑娘嗎?怎么比起以前……順眼許多?”
  額頭忽遭一擊,痛得他低呼。“爺……”爺的出手真快,也不留讓他解釋的机會。
  聶問涯雙手斂后,目光不离她,說道:“你自受傷以來,不曾外出過。過去你擺粥攤,少有逛街,今儿個咱們不坐馬車,就走路,約要半天,你耐得住嗎?”
  “嗯。”她的眼赧然垂下,心窩溫溫熱熱,如暖流久久不散。
  他大概永遠也不知道他的一句“問心而已”,具有多大的威力,拯救了她長年自卑的心。
  聶府十步之外,拐進其中几個小巷出去后,便是熱鬧的大街。大街极長,到了后半部,正是封秘書肆。
  封秘書肆乃聶家三爺所開,今日正逢每月出書之日,來往文客無數,聶問涯蹙起眉,俯頭向她說道:
  “我送譯文進去,你在這里等等吧。”語畢,往書肆擠去。
  余恩安靜地站在外頭等候,目光流轉之間,瞧見彭廚子的打量。她猶豫了會,說道:“彭廚子,真是過意不去……前些時候弄髒你的廚房。”
  “知道就好。”他沒好气地說道:“不會作菜,又沒人會瞧不起你,干嘛硬撐。”
  她淡淡苦笑,不置駁詞。
  “我雖不怎么喜歡你,但既然七爺喜歡你,咱們當人奴才的,也不好說什么。听說你也是孤女一個,從此飛上枝頭當鳳凰,也算你命好了。不過,七爺再怎么喜歡你,我還是希望你別再進廚房,毀我彭廚子的名譽。”
  她張口欲言,話到舌尖又吞下,最后只能說道:“我不再進廚房,不再動廚具,彭師傅大可放心。”心理微微悵然若失。
  所失什么呢?不是恨師父傳她一身手藝的目的嗎?不是恨師兄欲書她于死地的原因嗎?她已無一技之長,算是還了恩,不再相欠啊。
  彭廚子滿意的點頭,目光跟著溜進書肆,自言道:“肚中有文墨的人就是不同,哪日我也來寫一本食傳,將我數十年的經驗流傳后世。”
  “食傳?”
  “沒錯,我自幼鑽研廚技,雖不敢說普天之下難有人匹敵,但我敢保證沒有多少人有我用心。我不但創新廚藝,還研究他人技法。”見她專注傾听,他就忍不住舌痒說道:“好比云南有一种柔豬,是用米飯喂成五、六公斤的小豬,你不知道吧?等月底送來之后,經我巧手,連骨頭也能入口。”
  “我對野菜較有興趣。”余恩試著答腔。
  “野菜?那是低階層工人食用。”
  她露出淺笑,不知該如何反駁,只簡單說了一句:“好吃就好。”
  “好吃就好……”彭廚子如遭重擊。
  “怎么啦?是我說錯話了嗎?”
  “不……不……你說的沒錯,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彭廚子大吼,引來不少百姓注目。
  聶

Ice 於 2008-06-15 23:16:00 修改文章內容


Mem558627
Ice
發文數:8
發表時間:2008-06-15 23:19:00
第七章
  大雨滂沱,四周是竹林,苗余恩不由得倒抽口气,回憶起那一夜。
  一被放開,她連忙倒退几步。“師……師兄!”
  “正是我。”他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眼底閃過惊詫。“我早就猜,猜你還活著。”
  “我……我……。”
  “若不是見到你在大街上,我恐怕還要千辛万苦的尋你。”
  “尋我?”為什么要尋她?
  “對!這一回,我要親自确定你死了,不能再作怪。”
  “我不再碰廚藝,如何作怪?”恐懼化為薄怒。以往覺得師兄面貌雖過于冷硬,但与冬芽一配也算天生佳偶,如今不知道是他的狠心讓他變樣了,還是她太久未見,所以覺得他的面目猙獰起來。
  “你不碰廚藝?笑話!方才你在大街上露的那一手是什么?你快快把食記交出來,只要你還沒看見內容,我可以留你一條小命!”
  “什么食記?你當日不就是為了食記而置我于死地?”
  “你還想裝蒜?那天除你之外,還會有誰知道我將食記搶了來?”他怒言:“我帶冬芽儿离開劉府不到半個月,食記就被人偷了,我怀疑你沒死,便僭回劉府,那一片竹林里沒有一點蹤跡,我更怀疑了。劉府壓根儿沒有傳出有人死的風聲,只有几月前逃掉的廚娘。你沒死,所以恨我,恨我一掌差點打死你;你要恨我沒關系,為何要將冬芽儿的前途毀掉?”
  “我沒有!”連她也痛恨那本食記,怎會搶?
  “你想唬我?苗余恩,你心里若還有師恩,就將食記交出來。讓冬芽儿成為天下閒第一廚子,是師父臨終前的交待啊!”他叫道,雨水滑過他殺气十足的雙目。
  “師恩?沒錯,師傅養我十數年,師恩是該報,可是,師傅臨終前要你奪去我的性命,你那一掌确實也曾將我打進地獄,我這一條命算是還了恩情,現在的苗余恩是新生的,是再也不欠恩情的。”她激動的說道。
  他一怔,難以置信的望著她。方才只覺她有些變了,但卻沒想到她變得比以往還要有自信。
  過去的她,站在冬芽儿身邊就像是不起眼的烏鴉,連看上一眼也會覺得心情不佳,難以引人注目。如今的苗余恩身上彷佛多了些什么,是他不曾注意過的。
  “你忘了你的名字嗎?余恩余恩,不管你如何擺脫,每當有人喊你的名時,難道你不會想到師父的恩嗎?”
  “那,我就改了名字吧。”她咬唇而笑。“改了名字,苗余恩就不在這世閒上了。”
  “你!”她的改變十足讓人惊訝。“難道你忘了冬芽儿嗎?她与你情同姐妹啊!”
  冬芽、冬芽,那個教人心疼又怜惜的妹妹。她閉上眼。“你那天欲致我于死地,也想好對冬芽的說辭了嗎?”
  “我先告訴她,你遠去山間采野菜,半個月之后再告訴她你誤食山菜而死。”
  她猛然抬頭瞪他。“她信了?”雨大到連他的聲音也听得模糊,宁可相信是自己听錯了。
  “她相信了,還為你哭了兩天。你竟然還沒良心的偷去食記,是我小覷了你的賊心。”
  就這么容易信了,連找她都不曾嗎?依冬芽天真無知的性子,怎么會不信大師兄的話?可是相處了十几年啊,難道連怀疑都沒有過嗎?
  “把食記交出來,我饒你不死。”
  “我沒有偷,也不會偷這害人的東西。”她眯起眼,撇唇自負說道:“我若要,我可以自己寫一本來,哪需古人留下的書。”
  “你這個連野菜都不如的賤人,自私自利,連當你是親姐的冬芽儿都不顧了!”
  是誰自私自利?以往好怕大師兄,怕有一天他真要打死她,而無人救她,現在她只覺得啼笑皆非。
  雨在下,下得著實可怕,風吹竹林發書魅音。他究竟在爭什么呢?難道就要為冬芽儿這樣爭一輩子嗎?
  “當野菜有何不好?我該高興大師兄將我比作野菜。那,我就一輩子當野菜吧,野菜能救人、能救荒,我從此以后專研野生蔬菜。”
  “苗余恩,你還有從此以后嗎?好,你不肯交出食記,那就不要怪我無情了。不管你有沒有看過那本食記,你永遠會威脅到冬芽儿!”
  “只有我嗎?難道你每遇一個廚技高手,便要殺了他,將這世間所有的廚子殺個精光,只剩冬芽?你這是在為她著想還是害她?”
  “我當然是為她著想!上一回沒讓你死成,這一回我要你下九泉去面對師父!”一掌運足十成功力,對准的不再是她的肩,而是她的心窩。
  她咬住唇,瞪著他的目光不肯轉移。
  掌才要中,她的身形忽然被人拉往后,一雙勁掌推住他的殺气,他的雙足极快,攻向來人下盤;來人動作更怏,雙掌翻了几圈,探向他的腹部,一時之間眼花撩亂,只能瞧見那人似乎是方才大街上人稱七爺的男子。
  “聶問涯!”雨中余恩定晴一看,差點以為錯眼了。是聶七?怎會?他不是不懂武嗎?
  想起那日他以身護她,讓她免遭地痞流氓欺負,今日他又來救她,可是大師兄的武藝遠胜那些流氓啊!
  一念及此,沖上前要護住他,聶七見狀怒吼:“你進來做什么?”她欲擋他身前,他迅速拉她入怀,力道之大,几乎拉脫她的手臂。他的背后承受一掌,雨過大,大到她自骨子里發起冷來,她駭极的眼對上他的,只是轉瞬間,她便被推出來,蹌跌到泥堆里。
  大師兄一掌打得她差點命喪黃泉,聶七也挨了一掌,那豈不是……。
  “小心,苗姑娘!”急追而來的歐陽及時拉住她又要奔進的身子。“別再上前,小心卷到他們之間!”
  余恩喘息,心髒的部位像要跳出某樣東西,在他們接連的過招對打后,她脫口:“他……懂得功夫?”而且似乎不弱啊。
  曾听師父言道,師兄武藝雖非第一,但也算是江湖好手。她是門外漢,看不懂誰占上風,可是聶問涯的拳腳俐落而狂猛,好几次看見師兄連連退后走避。
  “懂,怎會不懂?”歐陽緊張的觀局,打定一有不對勁,便要硬著頭皮沖上前。
  “可是……可是當日他救我時,沒有任何反抗啊。”
  “七爺曾允諾念佛一天,就不再動武。”歐陽詛咒一聲,瞧見那男子被七爺打中心口,噴出血來。
  余恩睜圓了眼,掩住惊叫。
  “該我上場的時候到了。”歐陽伸展雙臂,深吸口气,撩開濕發,摸摸自己完好的臉龐,再注意觀望一下,見到聶七毫不留情再擊那人一掌,他低喃:“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留我命啊,您可以讓我躺在床土一年半載,但一定要留我命啊。”語畢,他沖過去叫道:
  “七爺,可以了!他快讓你給打死了!”說話的同時,出手擋聶七招勢,才一對掌便被掃出動丈之外,撞到樹干,嘔出一口血來。
  余恩惊嚇至极,連忙跑去扶起歐陽。“你還好嗎?聶七他是怎么了?”連自己人也打?
  “好痛!完了,完了,四爺還沒到,難道這回真要死人了嗎?”歐陽勉強爬起來,体內气血翻攪,血汁從嘴角直流如細泉。“苗姑娘別擔心我,七爺天生神力又加練了武,他的一拳足夠打死一個普通人,幸虧我不是普通人啊……咳咳,不過那擒你之人怕是有生命之危了……”完了,他的血流不止,不得不盤腿運气。
  余恩訝然,回頭見到大師兄的衣衫已是血跡斑斑,明顯居于下風。
  殺人是要償命的啊!
  赫然想起眾人之言,他就是因為一生气便發起狂來,才會讓眾人都這樣怕他嗎?
  “聶……聶問涯!”她大聲叫道:“別打了!你快將他打死了!”她的話似乎起不了作用。他像打紅了眼,從未見過他這樣,像脫控的猛獸。
  他又一掌打向大師兄,那一掌去得又狠又重,連她這不懂武的人都听得見骨碎的聲音。顧不了其它,她快步跑向他。
  “你住手啊!”她叫。
  歐陽聞言張開眼,大惊。“小心,苗姑娘!”蹌跌的爬起來走一步,又倒下。
  彷佛听見有人在叫他心愛的女子,掌風在余恩面前及時煞住,她趁机沖上前抱住他的腰。
  他的目光凶狠的停在倒地吐血的男人身上,正要往前再打,卻覺腰閒沉重不已。
  “不要再打了,住手啊,聶問涯!”
  “滾開?”他叫道,將腰閒的人一撥,她立刻飛出去。
  歐陽拚奢一口气,飛步上前沒接個正著,乾脆當了墊底,余恩立刻摔在他身上。
  “苗……苗姑娘,你……還好吧?”歐陽費力地擦去唇血。
  余恩猛咳數聲,五髒六腑差點移位,也喘了許久,才凝聚焦距。
  “爺是天生神力,沒將你的骨頭給打斷吧?”
  “我……我還好。”她掙扎的爬起來,見大師兄又挨一拳,血濺滿天。
  她一惊,在泥地蹌跌跑上去。
  “苗姑娘……”雨中歐陽的聲音顯得十分微弱。
  她從他的身后環抱住他,任他用力摔了几次,她也緊緊不放手。
  “是我!是我!苗余恩啊!別打了,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苗余恩、苗余恩,熟悉的名字深烙腦海,他怔了怔,殺紅的黑眸逐漸下移,瞪著環抱住他的雙臂。
  那雙臂更為熟悉,十指長而有油燙印子--“余恩?”
  “你認出我了嗎?”她大喜道,不敢全然放手,慢慢繞到他面前。他喘息瞪著她許久,直覺問道:
  “是你阻止我?”
  “嗯,是我阻止你啊。”見他神智恢复,眼淚差點掉下來,也顧不得大師兄狼狽的跑走。
  “方才我……我……。”隱約記著有人抱住他,他卻狼狠摔開。
  “沒事,沒事,我很好,一點也沒受傷。”她急叫,怕他起內疚之心。
  他蹙起眉。“我連你也不認識了?”
  “可是后來你認出我啦!我不要你打死師兄啊!”
  “為什么不打?你不是恨他嗎?”
  “我恨啊,當然恨啊,恨師父不是將我當親女養,恨師兄視我為毒蛇,我也恨冬芽為何這么容易就信我死了,連找也不曾找過……可是,我雖恨,但我還有好事啊!我遇見了你,不是嗎?從你來我攤上喝粥的那一刻起,我就遇見了生平最好的事,不是嗎?”
  “最好的事?”
  她從怀里拿出佛珠,含淚羞澀一笑說道:“我都听見了。”
  他瞪著那串佛珠。“你……。”
  “我喝不醉的。那一夜我沒完全睡著。我自幼有師父、師兄与冬芽相伴,雖然談不上孤苦伶仃,但總覺得自己始終只能站在陰影之中,一輩子就這樣,沒有任何人會注意我、會關心我。我從來不知道有一天,我也會有像冬芽的遭遇,有人會心疼我、心怜我。大師兄說我像不起眼的野菜,是的,我就是野菜了,原本不起眼,但只要有人肯花時間,遲早我的价值會出現,而你就是那個人。我不是鮮艷的花朵,可是你還是注意到我了,不是嗎?”
  聶問涯緩慢的吸收她話中之意。那一夜,她全听見了?所以今日總覺她的舉動有些奇异。“我并不想勉強你,若是只當朋友……。”
  “朋友就像元巧,可以惹我笑,為我出主意,有福時共享,有難時他帶著我一塊逃之天天。”雨打得她的眼睛快睜不開,她費力低叫,“方才我什么也沒想,只想為你擋下那一掌,雖然沒有擋成,但在那一刻,已想跟你生死与共……。”話沒說完,他的雙臂就狠狠抱住她的腰。
  她差點岔了气,臉深深埋進他的濕衣之中。這就是愛嗎?為他生、為他死,如果這樣的心情能化為飲食,那該多好?讓人人体會這樣的心,世上怎么還會再有爭斗?
  “你不怕嗎?”他沙啞道。
  她掙扎的仰起臉。“怕什么?怕你天生神力,失控時一掌打死我嗎。”見他的黑眼微眯,彷佛被說中,她輕歎一笑:“我不會害怕。你不怕我陰沉而難以接近,我就不怕你失控,要打死我的不是你,你剛剛不是收住你的拳了嗎?”
  他注視著她的臉良久,而后俯頭貼上她冰涼的臉頰,啞聲說道:
  “你……真不怕?也許將來我在暴怒之中,會傷了你。你不知當初我失去理智,連自己兄弟也傷,小元巧不過跟夕生一塊出門,巧遇我傷人,來阻止我時,我甚至不識得他們。”
  她閉上眼,低語:“你已非十年前的聶匕,如同我不再是過去的苗余恩。如果將來你要傷人,我會先擋在你面前,就如同你耐心待我,慢慢引導我走出過去夢魘。”她的臉微紅,輕歎一聲:“我有你,你也有我啊。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擁有一個人。”
  他垂下眼,左手沒有佛珠。當他心口燃起怒火時,總會不停的撥動佛珠,提醒他過往之事不可再犯。
  “也許,你就是我的佛珠。”他的聲量极低,讓她听不真切。她要再細听,聶七在她頰上印上一吻,那吻來得又快又短,但也能感覺其溫熱,她心中怦然一跳,卻又發現他的細吻落在她臉上。
  她緊閉眼,纖肩微微顫抖。當他的嘴落在她的唇瓣間熱切吸吮,腦海又不由自主的浮現烏梅豆腐。
  “原來那一晚你直發抖,不是因為怕冷。”他喃喃,含住她的唇。
  她臉紅,笨拙的回應他的吻口他的吻极為熱情,完全不像之前那個溫和的聶七輕柔吻她;她揪緊他的衣衫,嘗到更多的雨水以及酸甜的烏梅滋味。
  原來,她這株小野菜在一開始時只能當毫不起眼的陪襯物,直到時机成熟了,她也有屬于自己的調味醬出現。
  她滿足的歎息,烙進他的唇口之間。
  遲早有一天,她會告訴他:她最愛的就是烏梅豆腐。
  ***
  “哎呀呀,這不是七弟嗎?你在瞧什么?喲,不止在瞧了,原來是在偷窺啊。。”聲音戛然而止,搖著白扇的手也僵住,聶艷陽露出笑,壓低聲音:“當我沒說、當我沒看見,所以收起你的怒火。”從窗側瞥進,看見廚房內彭廚子在炸面、元巧在玩面粉,還有個下廚會吐的苗余恩在干什么呢?引頸張望,似在調醬。
  聶問涯將他的臉擠壓回來。“你是存心讓人發現嗎?”他沒好气的說道。
  “怎么?不能讓他們發現嗎?你是做了什么錯事,只能在外頭窺視?哎呀,我想起來了,你……”聶艷陽眨眨眼,又晃起扇來,笑道:“你貪嘴了。”
  “什么貪嘴。”老早就看不慣老四的油嘴滑舌。是同母所生,性子怎會如此天差地遠?以往是他修身養性才勉強忍這家伙。
  “你要說什么就直說,不必吊人胃口。”
  “好吧,那我就直說吧,你非禮了人家好姑娘了?人家不過在此養傷,你雖然對她有情,可是夜夜到人家姑娘房里,是不是有點不妥呢?咱們是兄弟,不會說閒話,可是下人呢?他們不經意的話是會毀人名聲的。”
  “你在胡扯些什么。”再度將聶艷陽的臉從窗口壓擠回來。“晚上我泰半是到余恩房里走走,但未久留。”
  聶艷陽微愕,看向他。“沒有留夜?”
  “未及成親,怎能留夜?”
  “七弟……你……。”當真是吃齋念佛過了頭嗎?這些日子老七的個性是擺湯在溫和与暴怒之間,多少是有些像過去的聶七;但隨著年紀增長,有些地方是收斂了,不過倒沒想到他會收斂至如此規矩啊。
  “看什么看,多管管元巧吧,他老愛上余恩那貪玩,不到初更不离開。”是存心惹惱他。
  “哦?”聶艷陽淡淡應了一聲,惹來聶七眯眼。事關元巧,艷陽視若無睹時,只有一個可能--
  “出事了?”聲音格外嚴厲。
  聶艷陽搖扇遮嘴。“能出什么事?大伙都是兄弟,他再惹我,我也不會气惱啊。”黑眸轉到窗內廚房,像是渾然未覺聶七投來的熾熱目光。
  “你愛顧左右而言他,我不說話。但你別忘了,兄弟畢竟是兄弟,除此外,什么也不是。”他提醒道。本以為艷陽知分寸,但似乎其間出了意外。
  “我……。”聶艷陽停了一會儿,視線落在元巧身上,才低聲說道:“元巧极為聰明,偏從小為我而少出府門,現在是比旁人晚几年,但我想要將他送到書院去念書。”
  “你決定,元巧也同意,其他兄弟不會有話說。”
  聶艷陽將目光調回,神色自若的笑道:“你要我辦的事,我都做啦。這年頭一官壓過一官,強要譚仲研之妻的大人之子已暫被收押在大牢里,若是無誤,這樁事就算解決了。我借譚仲研几兩銀子留在城里開家小飯舖子,你說這樣好不好?”
  “能解決就好。”
  “你改變真多啊。”聶艷陽點頭感慨道:“以往你做事不分輕重,只知一味沖動為人出气,現在可穩多了,懂得用法理來解決。”話才說完,忽然一物擊來,直覺以扇擋住此物。
  “不好,打中人啦!”元巧叫道,翻出窗外,一楞。“七哥……四哥。”
  “打中誰了?”余恩匆忙跑出來,看見聶七,臉蛋微紅。“不是在譯寫經文嗎?”
  “已告一段落,便走來瞧瞧,”
  “也好,我方才在調醬。”十指上是剛沾的花卉醬。她直覺要往身上擦去,卻被他抓住。她露出羞澀笑意。“醬有甜汁,我怕与你說話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你的衫子。”
  “沒有關系。”聶問涯執起她的十指至唇邊,溫舌舔去她指間殘留的醬汁。她一顫,想要后退,被他拉著緊緊不放。
  元巧在旁瞪圓了眼,搗住嘴小聲說道:“何時,七哥這么的……露骨?”舔手指有什么好舔的?他十指都是面粉,自己舔了舔,只覺惡心。“平常念經的七哥正經八百的,實在難以想像。”還真不習慣。
  “有心上人便是如此。”聶艷陽輕聲說道,沒將目光移向他。“將來你若遇有心上人,也會跟你七哥一樣。”
  元巧側臉看他一眼。明明四哥自若如平常,為什么他會覺得這些日子四哥有些古怪?
  “四哥若有心上人,也會這樣嗎?”他順口問道。
  搖晃的白扇微停,聶艷陽沉默了會,笑道:“怎么不會呢?我若喜歡一個人,必定想要親近那人,一旦親近,我便會想要那人的全部。”
  元巧怔了怔,從來不知道溫和斯文的四哥也有這樣霸占的心理。
  “都--都吃--吃完啦,可以放開了。”余恩低聲說道,臉頰早已脹紅。
  “是可以放開了。”聶艷陽一放聲開口,便遭來聶七瞪目。“別气別气,我還有話沒說呢。”
  “你的話還真多。”
  “誰叫我是負責跑腿的呢。”聶艷陽歎了口气,瞧向余恩。“要不要上大廳呢?苗姑娘。”
  “上大廳?”
  “見親人啊。”
  “親人?”她是孤女啊……她惊呼,叫道:“是大師兄?”
  “當日放他一馬,他不死心又找上門來?”聶問涯怒意橫生,拳露青筋。余恩連忙包住他的拳頭。她的素腕是佛珠,朝他搖搖頭。
  他勉強壓抑下來。
  “非也非也,是苗姑娘的妹妹,叫什么冬芽的吧。”
  “冬芽?”怎會是她?師兄不是告訴冬芽她已死了嗎?
  “不愛見,就不要勉強。”聶問涯說道。
  “不不……,”她看他一眼。“要……要見,我想要見她。”
  ***
  冬芽的美是難以形容的。
  師父在世時,曾經有晝者惊訝冬芽之美,而欲將她畫下。他關在室內足有一個月余,出來之時披頭散發,臉色极為難看,畫紙之上只有女人的身子,五官卻是一片空白,因為難抓冬芽的美。
  因為年幼,所以她的美尚帶有几許天真無邪。然而正因無邪,她的嬌顏有抹圣洁,任何人瞧見了莫不被吸引,連她這一介女子之身,也時常看著冬芽的臉發起呆來。
  而几乎,任何一名男子見了冬芽,都會失了魂……。
  “師父收師兄入門時,我曾經喜歡過他。”余恩忽然說道。
  聶問涯停下腳步,雖無言語,但斂后的雙手緊握。
  “說是喜歡,不如說是迷戀,因為他像天一樣能做到我不能做之事。后來我知道他喜歡的是冬芽,他所做的事都是為冬芽,我就只將他當大師兄看待。”
  聶問涯目不轉睛的看她。“你在發抖了。”
  “是啊。”余恩歎了口气,瞧向那扇廳門口“咱們進去之后,也許全變了樣。”
  “全變了樣?”
  她抬起眼,鼓起勇气。四周無人,她踞起腳尖,環住他的頸項,湊上嘴去。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笨拙如昔,而且有些費力。他并未拒絕,將她環抱离地,恣意回應。
  他只手滑進她的衣襟之內,輕撫她的柔細肌膚。她身上帶有淡淡的花醬味,分不清是哪种味道,指腹与她的肌膚產生熱度。什么君子啊,若不是見她害羞、見她緊張,早想放肆与她親熱。他掀了一角她的外衣,唇滑落在她的纖肩,咬上一口。她低抽口气,埋在他的肩窩。
  “哎呀,我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的性子還是一樣莽撞。”聶艷陽才轉了彎要跟進來,一見此景,連忙壓低聲音說道。
  他的聲音穿透聶七的知覺。后者動作极快,將她的外衣拉回,怒眼瞪他:“你方才瞧見什么了?”女人肌膚,豈是外人能見的?
  “我什么也沒看見。”聶艷陽連忙搖頭。“我只看見你的一口白牙而已。”
  “那還算什么也沒看見!”拳頭緊握。
  “七弟,你不能怪我啊,你要怪就怪咱們家里人多,除非你關上門,不然隨時隨地都會冒出個人來,我只是湊巧啊。”聶艷陽低聲叫屈。
  余恩的臉被埋進聶七的怀里,唇間發痒又覺好笑。原來家族人多也是件麻煩事阿。
  聶七狼狽瞪他一眼。“我看你老早不順眼。”
  “我知道,不過不順眼歸不順眼,你的拳頭不要落在我身上就好。”聶艷陽認真說道:“容我提醒一句,廳內有人在等。”
  一提到冬芽,余恩連忙抬起脹紅的臉,站好身子。
  手心在冒汗啊,即使大師兄如此待她,她仍然難以割舍与冬芽的感情,可是。……可是……。
  “若我主張,連大門也不讓他們進?”聶問涯看她緊張,將怒气轉移到廳內之人。”你不要見,是正好。我陪你去瞧瞧你剛种的野菜園子。”
  “不。”余恩忽然笑著搖頭。“大師兄騙冬芽說我死了,是耍冬芽限我之間斷得乾干淨淨,從此再無瓜葛。可是今天他會帶冬芽來,那表示有事發生,而且事關冬芽,”她深吸口气,向聶七若有所思的笑道:
  “我可曾跟你說過,大師兄那年十五歲,一見冬芽,就此傾心,從此以后此心不曾變過。”語畢,她拉起裙裾,跨過門檻,走進廳內。

第八章
  一進廳內,就見冬芽惊喜交迸,淚流滿面的沖上來。
  “余恩,你果然沒死!”
  余恩差點被撞倒,身后的聶七立刻扶住她。
  “我好想你,我以為你死了……。”嚶嚶啜泣的埋在她的肩頭。
  余恩閉上眼,抱住她。“我也想你啊……”日子彷佛跳回過往,聶家人只是夢境。她微張開眼,瞧見冬芽身后的大師兄,強自鎮定的站在原地。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雙目如炯的注視她,眼底仍是壓抑的殺机。到現在,他還不放棄殺她嗎?
  “余恩,你還好嗎?”冬芽抬起小臉,哽咽道:“師兄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你怎么不回來找我們呢?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我……我讓聶家公子救了,暫住這里養傷,所以……。”
  “聶家公子?”冬芽注意到她身后站著的男人。她拭去晶瑩淚珠,向聶七福了福身子。“多謝公子相救余恩,若不是你,我与余恩恐怕早就已經陰陽相隔。”
  “你不問是誰想殺她?”低沉而躁怒的聲音讓冬芽的臉微微嚇白。
  “殺?余恩不是誤食山菜,讓公子在山上救了嗎?”
  眾人目光皆看向冬芽身后的男人。這就是他的理由?料定她會顧及冬芽而不加以拆穿?
  偏偏他真是捉住了她的弱點。
  “嗯。”余恩苦澀的應了一聲,當作配合師兄的說詞,身后立刻傳來重重的嗤鼻之聲。
  “那,你复元了嗎?”冬芽軟語問道,擔心的上下瞧她。
  “我早好啦。”
  “太好了!”冬芽破涕為笑,純真笑顏如璨星,光彩奪目,立時讓人目光一亮。余恩心一動,不由自主的痴望她惹人怜惜的小臉,差點就要脫口逗她開心。
  連她這看慣冬芽的女子都忍不住心生疼惜,何況是男人……她的身子有些僵硬,不敢往后瞧去。
  聶問涯自与她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冬芽,難保……難保……不敢回頭啊!
  “來者是客,夕生還不上茶?”聶艷陽緩步上前,請他們坐下,白扇有一句沒一句的,也挑了個椅子坐下。“兩位找上門來,是為帶苗姑娘回去嗎?那可不成呢,現在苗姑娘可成了咱們彭廚子的得意助手,少了她,如何應付三個月后的馭食帖。”
  “苗余恩,你為外人做事?”
  “不,我沒有。”余恩直覺說道。師兄的唇略白,連猛然站起來的身姿都有些气弱,顯然与聶七打斗之后重傷未愈,但仍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后背貼上了聶問涯溫暖的身体。
  她微一顫,不敢再動。
  “沒有?你自己的妹子不幫,卻幫個不相識的廚子,你這叫沒有?”
  “師兄……”冬芽擔憂的低叫。
  你要我如何幫?處處致我于死地,杜絕我們相見,要如何幫?想要脫口而出,卻硬生生的忍了下來。
  “冬芽小姐也收到馭食帖了?”聶艷陽點出重心所在。
  冬芽的黑眼圓睜,不解問道:“你怎么知道?”
  聶艷陽面色不改,仍然笑道:“而且食記在還未看之前便已遺失,所以你師兄來了,為了馭食帖。”
  “不,”冬芽搖頭,天真說道:“咱們不是為了馭食帖,是為余恩而來。”
  聶艷陽但笑不語,目光越過她,往那男人瞧去。
  那男人的臉色有些鐵青,但并不反駁,只淡淡說道:
  “若是顧及往日情誼,就該盡心盡力。”
  “什么往日情誼啊,”清朗笑聲讓門口起了小小騷動。是錯覺吧?在剎那之間,彷佛有抹溫暖的光芒往門口一點一滴流竄,迅速覆蓋整間大廳,掩去冬芽的光采。“我瞧,余恩儿与聶家的情誼較深。而其中我与她更是情同姐弟,是吧?余恩儿。”
  “您不能喝茶,十二爺。”
  “不喝,你多這一杯是給誰的?夕生,你是打算躲在旁看戲兼喝茶嗎?啐。”
  “十二爺!”元夕生受辱叫道,彷佛被說中心思。
  聶元巧走進廳內,見眾人皆將目光移向他,他淘气一笑,目光落在怔仲瞧他的余恩。
  “方才我去梳洗一下,換下一身面泥,特地赶過來瞧瞧你的‘親人’。這就是你妹子嗎?”他走至余恩身畔,漫不經心的看了冬芽一眼,便將視線調回余恩身上。“怎么啦?瞧你鈍的。”扇柄輕輕打一下她的額頭。
  “光……移位了……。”余恩低喃,有些回不過神來。
  “什么光?”元巧抬頭看看。“天色還早,光夠足,沒移位啊。”本想摸摸她的臉,看看她是不是發熱,卻被人瞪了一眼。
  他吐了吐舌,見余恩仍目不轉睛的注視他,他扮了個鬼臉。
  這鬼臉十足淘气又可愛,他是存心逗她開心,頓時讓她心頭溫暖起來。
  “把茶放下,元巧。”聶艷陽插嘴。“你還沒好到可以喝濃茶。”
  “喔--”元巧乖乖將茶放下,表情极端多變,睨一眼余恩的師兄仍在看他,他笑得更燦爛。“余恩,這是你妹子嗎?”
  “嗯,她是冬芽。”遲疑了下,怕十二熱熱切切的上前打招呼。她与十二初時見面,他就是不拘小節拉拉扯扯,她怕十二一動手,師兄會沖上來打人。過了半晌,十二像是忽然間規矩起來,就在那里等她說話,余恩便繼續說道:“冬芽,這是聶七爺的十二弟。”
  “十二弟?我以為他是女孩家。”
  元巧撇撇唇。“我可是如假包換的男儿身啊,不過就是一張臉漂亮點罷了,什么女孩家。”他略有不悅,喜怒哀樂盡顯清俊的臉龐上,像极心無城府的少年,有什么話就說。
  若真是心無城府,那天也會塌了。元巧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在某些地方极為細心;他与喜歡之人說話并無戒心,甚至格外頑皮。回憶与聶家人相處的這段時日,余恩心中曲緊張消散不少。
  “對不起,十二公子,我無心將你比作女孩……。”冬芽怯怯天真一笑。
  “你就叫我聲十二爺吧,女孩家都是寶,把我當女孩是無妨,可不能罵我是娘娘腔就行。”元巧回以一笑。
  兩人同時露出笑容,目光卻難以克制的往元巧溜去。為什么呢?余恩微微惊詫,這才發現從頭到尾聶洵陽對冬芽并無惊訝之感,眼角瞥到元總管掩嘴打個呵欠,怎么他也……。
  余恩遲疑了下,轉過身。
  “怎么?終于要看我了?我還當我在你眼里沒了影呢。”
  她抬超臉,看著聶問涯正惡狠狠的注視她。他的眸里充滿暴怒,像要吃人,而且那人就是她,她直覺縮了縮肩。
  “方才你們在說什么?別因為我來,就被打斷啊。”元巧問道。
  “馭食帖。”冬芽的師兄開口,將目光從元巧身上調開。“發馭食帖之人已讓南京城好几戶著名的廚子甘拜下風;本來与我們無關,日前帖子送來,是存心挑戰。冬芽才剛起步,他這帖子一下,分明是要絕冬芽后路。”他的黑眼注視余恩,像在說:你若顧及往日情分,就該再幫冬芽。
  元巧張口欲插上一嘴,卻被聶艷陽制止,拋了個眼神給他。
  “比試之期在多久之后?”
  “比你們略晚半月左右。”
  “才三個半月,我能教冬芽多少?”語气之間已有軟化。師兄懂得她的弱點,只要帶著冬芽出現,她永遠不會拒絕。
  “嗤。”元巧哼了一聲,撇開臉。
  “你能教多少便教多少,我要你盡全力幫她,冬芽儿不能輸。”
  “又要來李代桃僵之計嗎?”元巧輕哼一聲,斜睨他。
  那男人惱怒道:“咱們師門之事,何需你這半男半女的人插嘴!”
  “赫!”元巧才剛坐下,又猛然跳起來。“你說我半男半女?”
  “不是嗎?男生女相,誰知你究竟是男是女!”
  元巧怒顏相向。連他生气也十足的好看,男人失神了會儿,瞧向冬芽擔憂不解的眼神,他收斂心砷,哼聲道:“不管如何余恩,跟咱們走吧,師父臨終前的遺言你該還記得。”
  “我已与師門無關。”
  “余恩……,”冬芽吃惊道:“為什么會無關?”
  “但我与冬芽情同姐妹,我一定會盡力相助。”
  “好,算你還有良心。”
  “良心?”元巧輕哼。“有良心的,這世上也不多啦,不過厚臉皮的倒是滿多的。”
  冬芽眼里閃過迷惑,不解為何元巧對她似乎有所敵意。
  “你非得要幫?”聶問涯在她身后壓抑問道。
  “我与冬芽尚有情誼,怎么能說斷就斷?”
  聶問涯抿起嘴,先前的怒火再度鼓脹沸騰。那男人要殺她啊,還顧什么情分?“余恩,咱們可以走了嗎?”冬芽問道。
  “別走別走,那就都別走吧。”聶艷陽笑道:“在外諸多不便,你們都留下來吧,府里廚房供你們使用,不管誰輸誰贏,苗姑娘都不能再走啦。”他對上男人的眼,看穿男人眼中殘余的殺机。
  “不能走?為什么?”冬芽茫然問道,未覺元巧執扇遮臉,翻了翻白眼。
  “因為,”聶艷陽頗具耐心的回答:“你姐姐有喜歡的人了。”
  ***
  暖風在吹,吹動湖面漣漪。湖畔綠柳垂條,人影疾步走過。
  “等等……等等,我跟不上啊!”她叫道。
  “何必跟?”甫出廳的聶問涯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是真動怒了。“對不起,我并非有意……。”
  “你心虛了?”他猛然停下腳步,讓她一頭撞上他。
  “我……我……我……。”
  “我什么我?不敢說出口,那我代你說吧。你以為我乍見苗冬芽貌美,不由得一見鍾情,從此傾心,不再改變,就像你大師兄一樣!”他攫住她的手腕,狠狠的瞪著她,目光如炬,几乎噴出火來。
  余恩一時啞口無言,只能搖頭。
  “你當我的心是什么?苗余恩,你以為我膚淺至此?倘若,我真一見鍾情了,你要如何?”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怒极,几乎捏碎她的骨頭。“你會樂觀其成吧?”
  “怎么會?”她抬眼脫口叫道:“不是我不信你,只是美之物,人皆喜之,何況是冬芽呢?她天真無邪,自幼每到一城一鎮,只要是男人,莫不喜愛她,大師兄也是啊。他從入門的那一刻起,眼睛就不曾再离開過冬芽。我怎能……怎能相信……。”怎能相信他不會跟旁人一樣?連她自己若是男子,都會難以自拔啊。
  聶七瞪著她,瞧見她素腕上的佛珠,硬生生的壓下沖天怒火。“我真要對她一見鍾情,也不會是現在。”
  “你見過她了?”她訝异。
  “劉府那一夜,我當然見過她!”他摔開她的手。
  “可是那一晚無月,連冬芽也离你极遠,你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我曾是練武之人,眼力比常人好許多,她長怎樣我都知道。”
  “你早就見過……。”她喃喃道,心理充滿迷惑。“為什么呢?你不會對冬芽她……”
  “美之物,人皆喜之,我自幼瞧慣了元巧,苗冬芽于我不過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孩,我可沒有去喜歡一個小娃儿的興趣。”
  她一震。瞧慣元巧……難怪,難怪聶家人見著冬芽并無惊訝之感,原來家中已有精琢的容貌,但她還是難以相信啊。
  長年來她已習慣成為冬芽身邊的陪襯物,直覺認定任何人一見冬芽都該喜歡。幼時心里是曾難過上天不公,可是冬芽就是讓她忍不住舍命相護……長年根深柢固的觀念,他怎能這么輕易的推翻?
  “所以你才會主動熱情,想要留個美好回憶?你說你將我的情意放在心里,你只是隨口說說,卻從未認真看待過。”
  “不,絕不是如此!我珍惜啊,你不會知道我有多珍惜它--”她下意識的后退一步,雙足忽然踏了個空,等回過神時,水淹漫漫,灌進她的口鼻。
  她惊駭,耳畔最后听見的是他的暴喝,几次掙扎的浮沉,最后看見的是他扑上前探手欲抓扑了空。
  湖水极深,讓她踩不到地,惊慌之中,只想要往上竄去,偏偏不懂如何游水,雙手雙足拚了命的在掙扎,身子卻開始往下沉去。
  她還不想死啊!
  還沒有解釋清楚,怎么能死?
  她只是難以接受根植的觀念被推翻,不是不在乎他對她的心,只是……只是過去太多的見證難以忘怀啊!
  沒有氧气的胸口如火在焚燒。這一次真的要死了?耳畔是奇异的水聲,像臨終前最后所听見的。她勉強掀了掀眼皮,恍惚中見到他如魚般游向她。
  還沒有來得及分清是不是幻像,忽然有人抓住她的雙手,她張開虛弱的眸子,惊訝的瞪著他放大的臉龐,她直覺張口,他迎上來极快封住她的唇。
  气由他口中灌進她的,雙臂摟住她的腰,欲將她拖往岸邊。
  她心里激動的環住他的頸項,主動的吻上他,感覺他一怔,毫無抗拒的回應。她愛他、要他啊!再來多少個冬芽都不肯讓,再來多少個師兄,她也不肯死。
  好不容易才讓她知道這世間有愛她怜她的人,是她傻是她笨,才以為任何的男人--包括他,也無法抗拒女人的美貌。
  她的錯啊!忘了他的問心而已,只知躲在一角封閉自己,卻不知傷他多深!
  她熱切的探索他唇間之妙。湖面上水光鄰鄰,湖面下糾纏的身影難分彼此。良久,他拖著她上岸,雙手拉開她濕透的外衫,內側沾水的肌膚若隱若現,极度惹人遐思。
  他熱情的親吻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梁,雙手撫摸她小巧的玉峰。她毫不保留的回應,是他放肆熱情的原因。
  一向他极少碰触她,嚴守君子之禮,但那并不表示他沒有情欲的知覺口也渴望要她,但她害羞又充滿不确定,他怎么舍得嚇她?他在等她主動啊,那意謂她有男女情愛的認知,但--
  他眯起眼,一思及方才她變相的將他推結苗冬芽,心里怒火再揚,狠狠的咬了她的唇一口。
  沉浸在愛欲之中的余恩痛叫一聲,張開令人迷醉的黑眸。“你……。”
  “我什么我!”湖水順著他的發絲淌在她臉上,他的話從牙縫中擠出:“你既然以為我抗拒不了她,現在你又投怀送抱,你在想什么?你听從殺你的師兄盡心教她,是想要她日夜留在聶府里,好讓我再來一次日久生情嗎?”
  “不。”她低叫,淚眼盈盈。“我沒有相讓之意,只是難以相信一株小野菜怎能比得上牡丹。二十年來,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我,我是好生奇怪啊。”
  “有什么好奇怪的?賣粥的是你不是她,我救的人是你不是她,与我日久生情的是你不是她,我傾心相許的女人是你不是她,奇怪在哪儿?”真要他對那种天真無知的少女一見鍾情,這些年豈不是白活?沒有明白說出來,但方才一眼之間已察覺苗冬芽美則美矣,卻嫌無知過頭。如果她師兄繼續保護她下去,怕她連老了也仍然像個小女孩一樣。這樣的女人,他怎么會看上眼!
  余恩聞言,滿心感動,緊緊摟住他的頸項。“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該有些自信的,只是當我見到他們的時候,總覺你只是在我夢中之人,聶家只是個幻像而已啊。”
  “胡扯,我喝的粥都是假的?陪著我下棋談天的都是假的?待了這么久,難道你還以為是夢?我這活生生的人都是假的?”他哼了一聲。
  “不會了,不會以為是夢了。”她露出羞澀的笑。“我怕水,方才我以為我又要再走一趟鬼門關了。你不知道當我張開眼睛見到你時,我有多撼動。再來一次,我絕不會不信你。在水里,我只祈禱上蒼讓我有机會告訴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啊!”她嘶啞喊道。“是真心的,是真心的!就算冬芽要你愛你,我也不讓、不讓啊!”
  他瞪著激動的她,猛然抱住她。胸口原有的憤怒之情漸消。對她真是沒轍,又惱又心怜。
  “你明白就好了。”他的呼吸沉重。
  余恩喘息良久,才微微平息心里激動。環抱他的背,直覺想長久抱下去。
  “只是,我還是不懂。”她小聲說道。
  “你還有不懂的?”他瞪目。
  “為什么連元巧、連四爺都待我這么好?”她低問。
  “這,可得要你自己去了解了。”他貪戀的吻她,粗厚的雙掌磨蹭她的肌膚,難掩心中情欲,尤其彼此濕了一身,身体几乎能感覺到她薄衣下的熱度。
  “咳咳。”
  她并不反抗,反而相當熱切的配合,跟著滑進他衣服里,撫摸他的胸膛,挑起心里火焚似的欲望。明知該停下,然而想要她許久了……她的身子微微拱起迎向他,他的心神一湯,單手滑進她的裙裾里。
  “咳咳。”
  他的脾气火爆,在感情方面也一向熱情,只是不愿完全揭露他狂炙的那一面,怕嚇坏了她。他多想要她,每夜他守禮与她聊天未久就离開,他誆艷陽只是多作相處,事實上他想要的豈止是談話。
  他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舉手投足、看著她羞澀的笑,就想要接触她,想要得到她。她确實貌不美,可他心頭肉上就是懸挂著她的人,難以壓抑,偏又要硬生生的壓住。
  她認識他之際,他是溫和的男人,她也習慣了這樣的他。之后即使發覺他不如表面,但也只以為他的性子略嫌暴躁而已,她根本不理解他心口的熱情几乎淹沒了他殘留的理智;拋去克制之心,只剩純然的愛欲,只想要与這個叫苗余恩的女子盡情纏綿,索求她的身子--
  “咳咳咳,奴才不是有意要打扰……。”
  尷尬的聲音穿透迷霧,聶問涯猛然抬起臉,瞪著歐陽。
  “你!”他暴喝。
  歐陽渾身一抖,忙退一步,用力搖頭。“七爺,不是我愛來,四爺方才要我守在這里摒退往來下人……。”
  “他也瞧見了?”他迅速將余恩摟進怀里,不讓春光外泄。
  “是……是啊,他要我在您難以克制時叫住你,說‘尚未成親,豈能先洞房’。”歐陽又退了一步,將拿來的披風放在地上。“奴才……奴才先走,奴才剛什么也沒有瞧見,真的……方才,我只見到兩條魚在玩耍……呃,奴才不是比喻您是魚喔……。”見主子眼里噴出火來,他拔腿就跑,生伯一個來不及,就遭分尸下場。
  “拿我的話來封住我的口?”好個艷陽!他低頭見余恩雙頰生暈,衣衫凌亂,他深吸口气,拉好她的衣襟,指間忍不住眷戀她蜜色水膚。
  “七……七爺……。”她的唇紅腫,眸光似水。
  “還叫什么七爺,叫我問涯或聶七都行。”他無法克制的想再吻她,掙扎后只在她頰上輕吻一口,拾起披風將她的身子包起來。“是我太過急切,才會在光天化日下……。”
  “我……我不也是嗎?”
  他目光炯炯的注視她熱情的臉蛋。如果不是這里隨時有人來往經過……。
  “嗯?”她一身濕,難保不會著涼。
  “我……我并沒有拒絕你啊。”她臉紅道:“不是我不懂得拒絕……只是,我也很想要你。”
  他一楞,以為錯听。
  “初時,我因為沒有朋友,除了冬芽之外,也沒有較為親近的人,所以分不清楚朋友与他人的界限。而后我遇見了你与聶家其他兄弟;你要我當你是朋友,我就真心努力當你朋友,下棋、聊天甚至陪著你翻譯佛經,我都覺得這合該是朋友做的的,但心里總隱約覺得不對勁。后來我又遇見元巧,我對你們兩人的感覺全然不同,我一點也不會想要元巧,可是我卻想要親近你,討你歡喜。若不是你的告白,我怕到現在還不懂之間的差別。”她一笑,吶吶道:
  “喜歡你,所以想要親近你、碰触你,這樣的想法不對嗎?”
  難怪她總是在他吻她時熱切投入,不曾抗拒,也不曾因為害羞而逃避,就這么赤裸裸的表達她的想要。
  他露出溫柔的微笑。“沒什么不對,只是聶府人太多,總是會被打扰。”她的心中也有与他相當的熱火,只是不曾流露出來。“若是沒有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今晚去找你,好嗎?”他低問,目光纏綿。
  她臉一紅,已明白他言下之意。若是同意,今晚絕不只是聊天而已。
  “嗯……”她微點頭。不止因為他想要她,而是心里也渴望接触他,來表達出她心里的感情。
  不敢再直視他狂熾的眸,連忙轉變話題:“我若-直當你是朋友,你會怎么辦?”她好奇問道。
  他眯著眼想了下,搖頭。“不知道。我不敢強求,只能隨心。我知道我性子极為暴躁,一旦放任我強求,我怕早就傷了你。再者,我強要你的人,又要不到你的心,那只會讓你我痛苦,能維持朋友情誼已是足夠,再多,就得慢慢來了。”
  她露出笑顏。他以為他修身養性盡是白搭,脾气依舊不改,可是他沒發現他的一番話已經顯露出他在尋求一個平衡點。他有暴烈如火的性子,也有溫和柔情的一面,二者兼具,互不抵触。
  他看著她從未有過的笑容,不由得看呆看痴了。她的貌色本就清秀,只是不甚起眼,如今她的笑顏彷佛拋去過往包袱,只覺燦爛而奪目,絕不比苗冬芽遜色。他暗暗慶幸,慶幸自己早一步尋莧到她,發覺她的本質如玉如寶,沒讓別的男人搶先一步。
  “你愛瞧我?”
  “你的笑容多美。”成熟而溫婉,流露出小女人的气質。誰說只有貌美之人才是美女?
  “我怎會美?”她赧然搖頭,而后輕輕一笑,凝視著他,大膽認真的說道:“我也愛看你。”她滿足的輕歎:“若是時光能停留在這一刻,多好。”
  “若只停留在這一刻,你怎么會知道將來的好?”
  她一怔,點頭認同。“你說得對。”
  時間在走,若是停在五年、十年前,她永遠也不知道有朝一日會遇上他;若是停在這一刻,她也不會知道將來的好事還有多少。
  “如果能將這一刻的幸福作成一盤菜……。”此時仍不忘廚門手藝。
  他的微笑僵住,心頭泛起淡淡的澀然。她雖然自小被強逼下廚,不是自愿,但那樣的天性早已深入骨髓,占有絕大部分的一席之地。
  通常,喜愛的女子對某樣事物有其狂熱与執著時,那個男人就絕不會是女人的全部--半年前飽讀詩書的三哥曾与他隨口聊起。
  當時,他是一笑置之;而現在,他終于理解當時三哥的話中含意。

第九章
  “好奇怪啊……。”
  “又有什么奇怪了?”清朗之音響起。
  “她變得真多啊……。”
  “誰變啦?我怎么一點也不知情?”誰都沒變,變得最多的是四哥,唉。
  “還會有誰?當然是那個苗余恩啦。”
  “哦?”被拉回點注意力,他收起扇子,摸著下巴偷偷窺著野菜園里的余恩。
  “哪儿變了?不就是一雙眼儿,一個小鼻,還有一張可愛的嘴。”
  “啐!是人都長那個樣,你說的不是廢話嗎?”
  喲,這個元夕生還真大膽。他眯起眼轉頭瞪著身邊的元總管。“那你認為什么才不是廢話?”
  “我說的都不是廢話。”
  “呃--听起來像積怨已久了。”
  “這是當然。你不知道我主子們說廢話的功力有多深,尤其是那十二少爺.。哎喲,好痛!”扇柄狠狠打他的頭,元夕生一轉身,頓時嚇白了臉。“十……十二少爺!”
  “對,就是我,我就是那個專門說廢話的十二少,你有本事,從現在開始,千万不要讓我听見你說一個多余的字,听見了沒?”
  “十二少……。”就知道他的多嘴會為他招來禍端。
  聶元巧沒再瞧他,直接看向在野菜園作紀錄的余恩。“哪儿變了?不就是那個樣嗎?也不見她胖還是瘦啊。”
  “變,變,當然變了。十二少忘了嗎?她甫進府里,渾身上下多有陰沉之感,可是現在呢,你瞧她笑起來多好看,我怎么一點也沒發現原來她長得還算不錯呢。”
  “因為你只看見人的表面皮貌。”元巧翻了翻白眼。“交班啦,你回去做你的事吧。”
  元夕生張口想要反駁,但仍然一臉受辱的退下。
  元巧所站之地与野菜園子有一段距离。他沒打算上前交談,直接翻上矮樹間坐著。樹与樹之間有微縫,适時遮掩住他的身子,同時也能讓他瞧見余恩的身影。
  她正蹲在地上,一邊記錄野菜种植情形,一邊教冬芽認菜別。他打了個呵欠,覷著眼注視余恩。她瞧起來确實變了不少。原以為苗冬芽一來,余恩會駭怕,所以他處處關照,而后發現他的關照是多余,她壓根儿就不怕了。
  她原有的陰沉也消失了大半,讓人瞧著就舒服。
  是七哥的關系吧?
  前兩天他闖進余恩的房里,差點被打死。天已大亮,房里有七哥在,一夜發生了什么已經不需明說。
  原以為七哥一輩子當和尚呢。“這也好,至少不必日日都听誦經聲。”他喃喃
  說道,正想打個盹,忽見黑影烙眼,走進野菜園子范圍之內,他立坐起來。
  “敢不敢跟我來?”聲音隱約飄來。
  “師兄,怎么啦?”冬芽也抬起臉笑道:“余恩正教我認菜呢。”
  余恩站起身。“有事嗎?”
  “我确實有事,敢跟我來嗎?苗余恩。”他向冬芽儿搖頭。“你別來,我有事与余恩私談。”
  “好……。”冬芽乖巧的點頭。
  元巧抿著唇,見到他們走出園子,立刻翻身跳下,身影輕飄跟上前。
  “十二少。”冬芽叫道,滿面笑意。“你也來找余恩嗎?她跟大師兄談話去了。”
  元巧停下腳步,隨口說道:“是嗎?你學得如何了?”
  “雖然沒有余恩的手藝好,不過我已盡力了。”冬芽細眉微蹙。“不過師兄似乎不太愛我与余恩親近。”
  “你們雖然倩同姐妹,終究是要分道揚鑣。你有你的大師兄,余恩儿也有我七哥,也許是你師兄不愿將來你們分開時,你太難受吧。”
  “嗯,我想也是。也許是七爺讓余恩有如此改變的。她以往都不愛說話,老抿著嘴,現在她變得多笑呢。”她歎口气。“本來師兄說余恩沒死,我高興得緊,心想從此以后又能在一塊,可是現在……也好,等馭食饗宴結束之后,我与師兄便會离開。”她露出天真的笑,食指移往他們离去的方向,說道:
  “你要找余恩,就快去吧,別跟我多聊啦。”
  元巧頷首舉步,臨走前瞥她一眼。她仍是笑臉迎人的,但方才言語里似有几分眷戀過往的生活。
  她是發現了什么嗎?
  “快去啊!”她催促。
  元巧轉身快步离去。她是怕他去晚了,只剩余恩儿的尸首嗎?心理忽然閃過這個念頭。她若真發現,為何不要她師兄收起殺人之心?
  ***
  “你真變了。”那男人的聲音響起,元巧立刻閃到一旁。
  “多謝師兄稱贊。”余恩微微一笑。
  他注視她良久,才說:“你真幸運,有這一家子的人當靠山。每天都有人按時守著你,就連現在,只怕也有人在旁窺視。”
  “師兄若不想殺我,他們又何必勞師動眾?我只恨我自己身無武技。”現下該是元巧守著她吧。
  “我想過了,當初我讓冬芽李代桃僵,就是為了讓她之名在南京城流傳,進而成為天下名廚。如今馭食帖打死了多少名廚,如果冬芽能胜那饗宴,就等于踩著他們的名號往上爬,你要能助她成功,我就不殺你。”
  “我已經盡心盡力了,冬芽能學多少,就不是我能幫忙的范圍了。任何一個廚子都該由最初做起,冬芽少的是經驗,沒有經驗就要有天分;她有沒有天分,我不敢說,我只能盡力。”
  她真是變了,變得自信而不畏人。真不知那一夜未將她殺死是幸抑或不幸。如果現在將她殺了……等發馭食帖之人出現了,也一并殺掉,再假造名目,將冬芽儿拱上名廚之位--
  轉念之間,殺念再起。元巧見不對勁了,連叫道:“住手!”疾步閃出,接住他那一掌。
  掌化五爪,抓住元巧的手腕,元巧痛叫一聲,難以反抗。他只手擊向元巧的胸前,注視他痛縮的臉,才要打到,又莫名的及時收回,將元巧狠狠的摔了出去。
  “元巧!”
  “他們倒是聰明,要一個武藝差勁的人保護你。”他冷笑一聲。
  “這人說的是。”樹林之間傳來淡淡不悅之聲。“要你好好學武你不學,要你好好念書,一本論語念上個把月,你再這樣混下去,到三十歲都毫無作為,簡直丟聶家人的臉。”
  元巧暗叫糟,掙扎了會儿,爬起來,見到不遠處有三只腳……不,不是三只腳,是一個男人杵著拐杖站在那儿,但茂盛枝葉遮去男人的容貌。
  “三……三哥……。”元巧的臉白了。“我不是沒用,是他正好抓到我脫臼過的手,這一用力,又把我的手臂給弄到脫臼啦,痛死了!這該怪七哥,當年他不瘋狂打人,我就不會上前阻止,一阻止,我這手就讓他結拉脫了,害得我動不動就脫臼。”他抱怨。
  “聶三!”余恩叫道。來府多日,從未見過聶三,只知他終日待在上古園,偶爾几次出園,也陰錯陽差的錯過。
  “正是。我本來出來想見見少讓老七再做葬花這等娘娘腔舉止的女子,沒想到撞上這一場打斗。”
  “不過是個瘸子!”師兄叫道,動手极快的擊向余恩。
  “三哥,救命啊!”
  “你可以打死她,不過跟你一同來的女人也別想活著离開!”聶三厲言說道。他及時煞住,瞪著被枝葉遮住面貌的聶三。
  “一命抵一命,大明律例里是有這么一條。你要不要試試?”
  元巧感動的望著聶三。念過七、八万冊書的人就是不同。嗚,真是佩服极了三哥,連瘸了腿都能打退惡人。
  “師兄,難道你就不能放過我?我說過我不會与冬芽爭廚名之位。”
  “我雖然不懂廚技,但這几日瞧你教冬芽之時,似是极為高興。你以前在師父面前不曾露出這樣的神色,我怎能相信你不再煮飯燒菜?”
  “我會煮飯燒菜,不過從此以后,我煮飯燒菜只給知心人吃,你大可放心。”
  “知心人?”
  “知我菜心之人不多,你放過我,讓我為懂我的人偶爾煮飯燒菜吧。”
  他眯起眼,猜忌之心畢露。
  “你要在聶府眼下傷人是絕沒有活路的。你沒有,跟你來的女人也沒有。”聶三慢條斯理的說道:“不就是要培養一個名廚出來嗎?我汲古書齋里有好几本絕版的食譜,至少失傳一百年以上,你要,我盡數給你。苗余恩不過是世間里其中一個懂廚藝之人,你殺了她,也只是殺掉上万廚子里的一個而已,何不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讓你的女人更上一層樓?淨在這里殺人,她做的菜難以下咽,又有什么用?”
  余恩的師兄瞪著他,腦海里是那几本的絕版食譜。食記已失,他也不信余恩會將所有廚技毫不保留的傳給冬芽……“好!我允你不殺她,但你不要騙我,那食譜若是假的,就不要怪我殺掉全部的聶家人!”
  聶三輕哼一聲,轉身离去前,跟身邊護衛說道:“朝生,帶他跟著到上古園吧。”
  余恩的師兄臨走前看元巧一眼,后者齜牙咧嘴的。“三哥,我的手臂還沒接回來,你就要走啊?”
  “我來幫忙吧。”枝葉之間又走出一人。
  “四哥,你也在?”
  “我跟老三談點事情,他也是順道想來看看余恩。”聶艷陽微笑,看向余恩。
  “苗姑娘,讓你受惊了,是我十二弟不成材,連保護你都做不到。”
  “不,怎會呢。”她連忙感激道:“我來聶府之后,多受你們的照顧,余恩已經感激不盡了……。”
  “都要是七嫂了嘛。”元巧笑道:“是自己人了,就不必把謝字挂在嘴上。”她的臉微微一紅。“我……真幸運是在聶府,不只為問涯,還有你們。”不用明說,也能感覺他們待她与待冬芽、師兄的方式不同。
  一個是待親人般,一個是對待客人一樣,為什么他們會在她甫入府時便待她极好,而非像客人一般?
  “因為喜歡啊。”元巧看出她心中所思,說道:“不就是問心而已嗎?”見她赫然一惊,他賊兮兮的笑道:“你很奇怪為什么我們都知道吧?咳,不是有心要偷听,不過你也知道七哥這個人一放縱起來,連在什么地方都不管。聶府什么都好。就是人稍微多了一點點,所以話是多少不得已會偷听點。但你放心,其他不該看的就沒有啦。喜歡一個人還需要什么理由呢?也不過是听從心的聲音嘛。所以咱們喜歡你,是天經地義,沒有什么原因;若是不喜歡,又怎么能夠勉強呢。”他頑皮的笑笑,見她臉如火燒,決定還是不要提某一日見到七哥在園里吻她,免得他真要去井里提水澆熄她燒上臉的火。
  余恩動容沙啞道:“我明白了……。”以前她會以為自己幸運,才會遇上聶家人;現在除了幸運之外,她還明白她若沒有本身的特質,聶七、元巧不會這么喜歡她的。
  經此一解,豁然開朗。
  見聶艷陽似有話与元巧相談,她開朗一笑,似乎不被之前師兄差點痛下殺手之事所影響,回野菜園子去了。
  “我就說,女孩家笑起來多開朗。”元巧笑咪咪的。
  “你忘了你的手臂還脫臼嗎?”
  “赫,痛啊!四哥你不提,我還真沒有感覺。”元巧皺起臉低聲哀嚎。
  聶艷陽收起扇子,將他的手臂小心捧起來,沉默了會,忽然說道:
  “我与你三哥商量好了。”
  “商量什么啊?”先接回手臂比較要緊吧?
  “最近王守仁帶領起來的書院風潮主張自由講學,正适合你的性子。我与三哥商量好,一等馭食宴結束之后,就將你送去書院念書。”
  晴天霹靂!元巧一時間難作反應,只能呆呆的看著他。
  聶艷陽趁机將他的手臂接回,元巧連聲痛也忘了叫,遲疑的問著:
  “四哥,你在開玩笑吧?”
  聶艷陽避開他的視線。“去書院念書得花上好几年,這种事情怎么會開玩笑?”
  “既然知道要花好几年,為什么要赶我走?”
  “這不是赶你。元巧,你本就聰明,只是幼時因為我而關在府里,沒有出去的机會,如今也該是念書的時候了。”
  “這是藉口!要念書,我在家里念就行,為什么要將我赶离府里?”元巧不明白的叫道:“四哥,你究竟在瞞我什么?還是我做了什么錯事?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啊,總覺四哥近日舉止古怪,要不就是避不見面,原來不是錯覺。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錯事,讓四哥如此深惡痛絕?
  “你沒錯,只是該是出去見見世面的時候了。”
  自始至終,四哥說話都不曾看著他。他真令他這么生厭?
  “好。”元巧忽然說道:“四哥……你既然要我走,我就走。要我去念書,我就去。”聲音里的難過讓聶艷陽不由自主的調回視線,心里一震,元巧漂亮的黑眸灼灼植視他,讓他又連忙避開。
  “不管怎么樣,咱們還是兄弟吧?”元巧的心一沉,尋求保證。
  “嗯,不管怎么樣,咱們永遠都是兄弟。”他許下承諾。
  ***
  三個月后--
  馭食饗宴所定之地在山間無心寺,以一席十二道素菜決胜負。
  朗朗天風,輕撩天地万物。
  “發帖之人心思极佳。”余恩惊歎。
  “哦?”聶問涯的視線落在她煥發光采的臉上。
  “他選在寺廟空院,以誦經為樂,以万物為景,讓人心曠神怡,光談飲食的气氛,他就已經掌握大概。”余恩笑言。
  “苦了,苦了,七爺。”歐陽搖首低語:“一個有奇怪眼光的廚娘,以后怕是三餐都要在山野間用了……喲,好痛好痛!”額頭遭一擊,就知道七爺脾气愈來愈坏了。
  “時辰到了,怎么還沒見到人呢?”彭廚子問道,早就已經躍躍欲試。聶問涯隨意看向四周,說道:“人,早就來了。何不出來呢?”
  樹影之后竄出兩條人影。
  “好眼力,我本想再躲躲呢。”
  余恩定晴一看,錯愕道:“是你?”
  “正是我,好姐姐。”王熙朝笑道,他的背后背了個极大的竹簍。“我就知道今天還能再見到你。”
  “啐。”王熙中瞥了眼其他人。“人怎么這么多?咱們的馭食帖上邀的是彭廚子,怎么多了兩人?”一一瞧過聶問涯与歐陽。
  “他們來,是防人的。”王熙朝別具深意的笑,放下竹簍。竹簍之中是山間野菜,余恩惊訝問道:
  “你們也用野菜作食?”
  “也?好姐姐跟咱們一樣嗎?”王熙朝忍不住搖頭惋惜,又舊話重提:“若是我

Ice 於 2008-06-15 23:19:00 修改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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